他只是低估了小筝儿的决心。
在慕容南柯回南楚后不久,小筝儿也告别了她的养父母,只身去往佛渡山。
她一无才学,二无武艺,唯独在跳舞上还有些天赋。她决定去找楚孤客。
可是想要找楚孤客拜师的人何止百千,而那时楚顾客早已隐居不收外徒。
“想让我收你,你便给我磕一千个拜师响头来。”楚孤客故意为难这小丫头。
“这可是您说的,”小筝儿道,“您就等着收我为徒吧,师父。”
佛渡山一千级台阶,小筝儿往上走一步便磕一个响头,刮风下雨,从不止步。
膝盖都烂了,头也磕破了,也绝不停下。
最后就连楚孤客都看不下去了,问她:丫头,你何苦这么执着?
因为我有要保护的人,而小筝儿回答。
……若无一技之长,便连当棋子的资格都没有。
楚孤客收了她为关门弟子,赐名无双。
楚孤客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他想也许是她身上那股子生也为卿故死也为卿故的劲儿动摇了他。如此痴儿,原来天底下不只他一个。他织天地
为舞蹈,她献生死向君心。
出师的那天,她又给楚孤客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她说:将来不知道还有没有重逢机会。山高水长,师父保重。
他说:快走快走,还我一个清静。
但是楚孤客知道,她大概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吧。
现在她要以屈无双的身份去那个人的身边,勿论生死,勿问归期。
“献身梁王,这样的事……她愿意吗?”蔺晨问。
“是我皇兄的决定,愿不愿意又有什么关系。”而慕容南柯回答。
离开南楚之前,慕容南柯问过她愿不愿意。
你要是不愿意,我就立刻送你走。我毕竟是皇兄的亲弟弟,他不至于太为难我。
愿意,可是她说。
这世上能够选择自己归处的人到底有几个?她说,可能也只有像蔺晨先生那样幸运的人才可以吧。就连是雪珠公主这样的天之宠儿,将来是否能够嫁
给自己喜欢的人也不一定由得她做主,何况是像我这样身份低微的人,又如何能有此种虚妄的幻想。您不是说过吗,我是您的福星。能为您所用,便
是我的最好归处。
“可是,我以为她一直喜欢你,而你……也是喜欢这小丫头的。”蔺晨说,想起来屈无双乌发上的那个玉冠。
那便是当年慕容南柯送给她的那个玉镯。她那时视若珍宝,现在依然贴身戴着。
“我喜欢她。”慕容南柯回答。
而且也许这辈子只会喜欢这一次了,他想。
“那为什么……”蔺晨着急,“过两天梁王便要封她为美人,你现在带她逃走还来得及。江湖那么大那么远,总有你们两个的容身之处。你还有选择。”
“不……也许我早已没有了选择。”慕容南柯说。
知道吗,他想起皇兄对他说,为什么那个时候丽贵妃向父皇要求抱养的是我,而不是你?
因为根本没有人预料到你真的会出生,因为那个时候母亲已经中毒了。后来她开始慢慢衰弱,一病不起,正是因为这毒药的关系。
而给正在妊娠之中的母妃下毒的人正是丽贵妃。
没想到吧,皇兄说,我在给杀母仇人当儿子。但是这份仇恨,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要夺得太子之位。但这只是开始。总有一天,等我登上龙椅,执
掌江山,我要杀了这个毒妇。我也要让她饮下母亲当年饮的毒药,痛苦不堪万虫噬心而死。
你想选择?你以为你有选择?他的哥哥说,其实你的命运早在你出生之前就已经决定好了。
“喜不喜欢,又有什么关系。”慕容南柯道,“七情六欲,不过云烟过眼。生在帝王家,自然有帝王业要cao持,容不得太多情爱欢愉。”
“你果然是变了,”蔺晨摇摇扇子,“你也变得和你那些父兄一般俗不可耐了。”
“我也曾想过交朋友万千,有知己一二,求执子之手,过欢喜人生,可那只是一个梦。是梦,总会醒的。”
“我倒觉得,你和你皇兄所执着的才是一个荒唐大梦,”蔺晨说,“人生百年,也不过过眼云烟。比起执着这些个没用的东西,和自己喜欢的人徜徉天地
之间,度过这在仙人看来几乎弹指一瞬的一生不是更好吗。”
夜慢慢深了,店铺打烊,游人渐渐散去,只剩下些花船,飘荡在水面上,青光冷灯照着幽幽江面,更添了几分孤独秋意。
“也许很多年以后你会发现,还是梅长苏那小子讲得最对。”慕容南柯听得蔺晨说。
“什么最对?”
蔺晨摇摇扇子:“南柯一梦,不如下棋。”
其八半生欢喜疏
那船儿摇果然名副其实。
宿醉之后,即使过了一两天,萧景琰却依然觉得脚下不稳。明明是踩在地上,却仿佛还坐在船上,身下摇摇晃晃的。
蔺晨想饶他几天,等到他完全酒醒之后,才开始教他下棋。
可是萧景琰不想歇着。早一日开始学,就多一分赢棋的希望。
过了中秋,天气倏而转凉。萧景琰看向窗外,天上尽是些郁结不开的浓云,把昨日还湛蓝的夜空染得一片墨黑低沉。怕是要下雨了吧,萧景琰想。
……一场秋风秋雨之后,那满园锦绣芬芳还会留下多少呢。
突然一把扇子压住了他拿棋子的手。
“认输了?”有个声音说。
萧景琰回过头来,看见蔺晨正坐在对面看着他,一脸悠哉。他们已经从傍晚下到午夜,蔺晨却还是这么好的兴致和精神。
萧景琰捻着手里的棋子。棋子被他摸了个光光润润,可是他还是没想出怎么走下一步。
“输了。”萧景琰放下棋子,“再来。”
他们从傍晚下到午夜,萧景琰就从傍晚输到了午夜。
“殿下不累?”蔺晨一边收回棋子,一边问。
“不累。”萧景琰道,“只是……我这么一直输,真的对我的棋艺有帮助吗?”
“九公主的棋艺师承六皇子,而六皇子的棋艺是融合各家专长于一体。他熟读棋谱,各种珍局信手拈来,可九公主毕竟还是差了些火候,只学了皮毛,
所以我将各种珍局的破解之法教给你,让你可以临场应变,见招拆招。”
“你记得这些珍局?”
“都在这儿哪。”蔺晨点点脑袋。
“可是你却从来不按棋谱走?”萧景琰疑惑道。
“棋谱都是前人写的,所以那些珍局也不过是前人走过的路,把前人走过的路重新走一遍有什么乐趣?我才不按框架大纲下棋,我这个人,只喜欢做有
趣的事情。”蔺晨道,“当然了,殿下的当务之急是赢棋。不,应该说是不输。”
“哦?”
“九公主才多大,小孩子气短,屁股坐不住,无论下棋是件多好玩的事情,下久了就不好玩了对不对。”蔺晨说,“所以殿下即使要输,也要输得慢一点
,慢到九公主不想玩了,就变成了和局。难道殿下没有发现,殿下已经输得越来越慢了吗,这说明殿下一直在进步啊。”
“可是如果我输得还不够慢呢?”他问。
“那就再慢一点。”蔺晨道。
“好,”萧景琰点头,“先生教我,让我就输到能赢为止。”
蔺晨好整以暇地看他:“怎么,殿下就这么怕我被慕容兄妹诓走?”
萧景琰耳根一热:“我不是说过……”
“我知道,”蔺晨打断了他,“殿下说过的,我要走就走,不用有后顾之忧。”
夜雨终于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雨水沾染了庭院里的花香,莽莽撞撞地闯进来,晕染了他们为了下棋点着的那一盏夜灯。
虽然那日明明对蔺晨说了“先生要走,也无须有后顾之忧”这样的话,可是一想到这个人真的要走,萧景琰却觉得五脏六腑都纠在一处,说不清是什么
滋味。
从来表里如一的自己,碰上了这个人,竟然如此口不对心起来。
不能输……或者,不想输。
这念头挥之不去,如百爪挠心。
想要留住他,多一日也好。想要看看他,多一眼也欢喜。
他走了,金陵依然有花,有棋,有酒,有月光。
可是,却缺了那个种花者,对弈人,那个想要和他一起对月喝酒舞剑的白衣剑客。
……终归是再不同了。
重新开局,落了子,萧景琰道:“听说关山翰墨前几天匆匆忙忙就回北燕去了,都没留下来好好赏一赏这金陵秋色。”
蔺晨依旧低头看着棋局:“哦?”
“还装傻。”萧景琰道。
蔺晨抬头,一脸惊奇:“殿下怎么又知道了?”
“你说的,勤能补拙嘛。我这是跟谁学谁。”萧景琰道,“听说是琅琊阁手底下的探子一不小心把六弦琴一案的来龙去脉泄露了出去,正好让关山翰墨的
亲信知道了。”
“真是,”蔺晨一脸无奈地敲敲棋子,“太不小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