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适才做的那个梦却不是这样。
萧景琰从未做过这样的梦。白色不是雪,乌色不是夜,红色不是漫天血光。
是红色为烛,乌色为发。而白皙的是人的肌肤,于锦被之中纠缠露出的刀刻斧凿一样的背和强健颀长的肢体。
是唇齿交缠,手指相扣,千重绮丽,万般旖旎。
是抵死缠绵——硬要将他一把不解风情的硬梆梆的骨头都熬成一锅软塌塌的温柔汤的抵死缠绵。
而在这抵死缠绵之中,有人轻唤他名字。
萧景琰……
景琰……
每唤一声,那温柔言语便随着热热的吐息灌入他的耳朵里。
他从不知道情爱欲望是可以让人这样快乐的东西。
是可怕的毒吧,让他全身麻醉,动弹不得。
或者是醉人的酒,让他心甘情愿化百炼钢为绕指柔。
既然已经抵抗不了,就顺从它吧,让自己沦陷其中。
他伸出手去,攀住那个人的肩膀,就像是在激流汹涌之中抱住一块浮木。
握住了,抓牢了,就不放他走。
若生,便一起生。若死,亦一起死……
有人推开门走进来,萧景琰猛然坐起身来,然后看到来人是蔺晨。
他松了口气。
……至少他没有落在屈无双手里。
“醒了,喝口药吧。”蔺晨说,在床边坐下来,递了一碗汤药给他。
“情丝绕会持续二十四个时辰。我刚刚每六个时辰就给你喂一碗汤药,这是最后一碗了。喝下这碗,就没有什么好担心了。”
萧景琰接过药碗。
“二十四个时辰?”他皱眉,“我昏迷多久了?”
“两天两夜。”蔺晨说,他的嘴唇上有个可疑的伤口,已经结疤了,但是看颜色还十分新。
萧景琰脖子一热,不敢细看。
他又想起了那日自己看到的那个关于蔺晨的幻象。
说真的,他不想知道蔺晨嘴上的伤口到底是不是自己在错乱之中咬破的。
他更不敢问,自己在情丝绕药效中的所作所为,那些癫狂的话语,那些灼热的吻,到底只是自己的梦境,还是真的发生过。他怕自己在昏沉中讲出一
些不想讲不愿讲的话,他怕自己在狂乱里做出一些不敢做不能做的事。
……他怕蔺晨知道。
但是蔺晨神色一如往日,并没有半分异样。
也许都只是他的梦而已,他想,稍稍安下一些心来。
一口饮尽碗中汤药,萧景琰打量四周:“这是什么地方?”
“金陵城外的一个民宅,琅琊阁下的产业,”蔺晨道,“安全得很,殿下无须担心。”
“安全?”说到这里,萧景琰立刻想起了无双宫的事情。
“两天前,无双宫……我是怎么逃出来的?”
“那日我听说静妃娘娘急召你,就去面见了静妃娘娘,才知道根本没有这样的事情,我就担心你出事了。我到无双宫的时候,看到屈无双正想抓住你,
而你父皇正好回到宫里,看到你衣衫不整地从无双宫出来,勃然大怒。屈无双又寻死觅活地说殿下强迫了她。而你那个时候中毒已深,神智全失,情
丝绕的药效又暂时不会过去,如果这时被你父皇抓住,你断然无法为自己辩解,只会刚好坐实染指父皇妃子的罪名。虽然是下下之策,但是别无他法
,我只好带着你突出重围,先到这里来暂避风头。”
萧景琰一拳捶在床沿。
这是一个针对他的圈套,他恨自己救母妃心切,居然没有及时看破。可是如果连自己都被设套了,那么其他人……
“战英呢?”他问蔺晨。
蔺晨沉默了。可是蔺晨的沉默,刚好证实了萧景琰的猜想。
“列战英已经被捕下狱,罪名是在墨竹苑企图行刺你父皇。”然后蔺晨道。
“什么,这怎么可能?”萧景琰站起来,“不行,我要立刻回去。”
蔺晨按住了他的肩膀:“殿下现在回不去。”
“你说什么?”
“恐怕你父皇现在最不信任的人就是殿下你了。”蔺晨道,“首先他墨竹苑遇刺,列战英被列为罪魁祸首。列战英是什么人?殿下最信任的副将。你父皇
第一个要怀疑的人自然是你。然后你父皇接到了悬镜司快马加急报告,赵老将军服毒自尽,死于刑部……”
“什么?”萧景琰一下子抓住了蔺晨的手。
“殿下不要激动,”蔺晨反过来握住了他的手,“你手上的伤口刚刚才愈合一点。”
“你说赵老将军死了?怎么会这样?我明明让林广涛将他带回刑部调查,以免受到悬镜司威逼胁迫,他怎么会死于刑部?”
“来龙去脉我还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林广涛也已经下狱,你父皇以疏于职守令犯人自杀为名,削了他的官职,将他收监。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将
军府私藏兵器库和谋逆密函被发现,而林广涛是用你的手谕去悬镜司提人的,现在人死在刑部了,死无对证,你父皇自然怀疑你这么做是不是因为牵
涉其中,怕东窗事发,所以先下手为强,杀人灭口。弑君弑父,意图谋逆,光这两条殿下就是一百个死罪都不够啊。”蔺晨道,“何况还有无双宫一案
。违背伦常,忤逆不尊,罪加一等。”
萧景琰捏紧了拳头:“我根本就不喜欢屈无双。”
“我知道。”蔺晨淡然道,“可是你父皇不知道,或者不想知道。他本来就是个多疑的人,这时候便以为你一心觉得他已经如你所愿死在墨竹苑,这片江
山就可以任你为所欲为了,因此就连他喜欢的女人也想染指。他只知道有人要夺他的女人,夺他的江山,夺他的x_ing命,而这个人,竟然是他自己的儿
子。”
“可这还不是最后一击,”蔺晨道,“就在我带殿下离开之后,有人给悬镜司漏了消息,说当年梅长苏从内廷救出的庭生,也就是靖王一直养在身边的那
个孩子,便是祁王之子。有人验了写给赵老将军的密谋书信的笔迹,正和庭生在书院读书时候练字的笔迹一样。悬镜司已经告到你父皇那里,说庭生
假冒祁王之子,勾结赵老将军暗中企图进行兵变。”
“这怎么可能?”萧景琰说。
“可能。笔迹可以伪造,只看那个判断真相的人愿不愿意信。”蔺晨说,“你父皇信了。因为他从心里害怕庭生,怕他要为他死去的父母讨回公道,讨回
x_ing命。他看到庭生,他看到的不是一个皇孙,而是一个来自y-in曹地府的复仇者,一只对他虎视眈眈的猛兽。他有多么害怕庭生,就有多么想要除掉他
。而这只猛兽,正是你一点一点养大的。所以你想你父皇会怎么想,关于那个意图挟真龙天子以令天下的凤凰神女的真正面目?”
“我?”
“没错。”蔺晨点头,“你父皇怀疑,不,确信你就是凤凰神女案的幕后真凶。靖王府已经被抄了,张总管和府里一干人等也被抓了,列战英和林广涛明
日正午将被行刑。殿下回不去了。”
“还有一件,”蔺晨沉默了一下道,“庭生也被抓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萧景琰抓住了蔺晨的衣襟,“你当时怎么跟我保证的?你说有你在,庭生无须担心。”
“是我的错。”蔺晨道,“我原以为手下的探子早已将庭生带回了琅琊阁,却没想到他们因为大雨的关系又耽搁了日子。就在我带你躲避追兵的时候,庭
生得到了列战英入狱和你被通缉的消息,便甩掉了探子,自己去向悬镜司投案。他说这件事跟你和列战英没有关系,列战英是他嫁祸的,靖王府也没
有牵涉到和将军府的密谋之中。全部事情都是他一手策划。这些年来他一直蛰伏在你身边,便是为了伺机而动,谋夺本应属于他的皇位,为他的父亲
母亲报仇。他说请皇帝陛下赐死他,饶过其他无辜的人。”
萧景琰的手握紧了蔺晨的衣衫,手上的伤口崩开,鲜血染红了纱布,可是他却完全感觉不到疼。
这不是蔺晨的错,他知道。因缘际会,似乎早在冥冥之中注定。
庭生这孩子总是背负着什么,总是觉得他承了所有人的恩情,总是想要把这份恩情回报给大家。
这个傻孩子,他以为自己终于得到了这个机会。
怒气从萧景琰身体里褪去,在这一刻,他突然变得异常冷静。
“我要回去金陵。”
“你父皇正在到处搜捕你,殿下这个时候回去,只是自投罗网。”
“我知道。”萧景琰道,“可是我不能眼睁睁看战英死。还有林广涛和其他那些因为我受了牵连的人,我不能弃他们于不顾。还有……庭生,我跟我自己
发过誓,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要保他平安。”
“可是现在案子还没查清,真相未明,就算你见到你父皇,你父皇也不会相信你的。”蔺晨抓住了他的胳膊,“殿下这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查案是先生的专长,不是我的。”萧景琰拉开了蔺晨的手,“而我能做的,就是去向父皇负荆请罪,用我这条命去换庭生、战英和所有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