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琰,不要走……”
萧景琰只好又坐下来。皇帝半靠在床上看他,胸口不断起伏,吃力地喘着气。
“景琰,这么多年,你是不是怪我?”他问萧景琰。
是,萧景琰想说。
他小时候总觉得父亲就像是这座宫殿本身,高大冰冷,残酷空寥,不可触碰,不可一世。
他也曾经渴求寻常父子的亲情和温暖,却每每被这座冰山扎得鲜血淋漓,直到他最后学会了不去渴求。
可是如若这个人就这么冷硬到底,那么他也可以冷硬待之。
然而苍老来得如此无可抵挡,就算再怎么不可一世的人,终于也会被它削皮凿骨,融化成一滩颓然的可怜。
看着面前这个白发苍苍满面茫然的老人,萧景琰终于没有说出口。
“都过去了,”他只是道,“父皇不要再想了。”
“是朕对不起你。”皇帝喃喃,“朕对不起你,朕也对不起祁王,对不起林燮,对不起很多人。倘若今日林燮铁血之军还在,北燕和南楚又何至于如此猖
狂。倘若祁王治国之策得以推行,大梁又何至于羸弱到此种地步,我又何至于要眼睁睁地看着你上战场……可惜,都晚了,晚了……”
他用干枯的手紧紧握住了萧景琰的手,眼睛里带着乞求。
“景琰,答应我,你一定要回来。”
萧景琰坐在那里沉默了一下,然后道:“好。”
可是两个人坐在那里,仿佛冥冥之中都有种预感,这将是他们父子之间的最后一面。
从此征途迢迢,烽烟两隔。
……他归不来,或者,他等不到他归来。
有人突然塞了一个东西到萧景琰嘴里,打破了萧景琰的思绪。
萧景琰回过头来,看见了一个笑意盈盈的蔺晨。
“这什么?”萧景琰嚼了嚼嘴里的东西,“榛子酥?”
“怎么样,好吃吧?”蔺晨道。
萧景琰犹疑看他:“我刚刚才去探望过母妃,母妃的病还没好,一直卧床,你哪来的榛子酥?”
蔺晨指指自己,一脸得意。
“你?”萧景琰不相信地看他,“你做的?”
他又从蔺晨抱着的盘子里抓了一个榛子酥塞在嘴里。
“不可能。”然后萧景琰摇头,“这榛子酥明明跟母妃做的一模一样。”
蔺晨笑了:“怎么不可能?我这么聪明,万源剑谱都难不倒我,不就做个榛子酥嘛。如果殿下想吃,我把望江楼的金玉全席都去学了来又算什么。”
萧景琰看他:“你什么时候学的?”
“就是中秋那会儿。”蔺晨道,“静妃娘娘都把她的翡翠流霞芙蓉锦送给我了,我当然也要还点礼给娘娘喽。结果去的时候刚好遇上娘娘在做榛子酥。娘
娘说,靖王最爱吃这个,我就顺便学了一手。怎么样,是不是手艺卓绝啊?”
萧景琰不说话,只是又抓了一个塞进嘴里。
“干嘛学这个?”他问蔺晨。
“还不是为了讨殿下欢心啊。”蔺晨扬眉,“万一殿下迷上了我的榛子酥,不就离不开我了嘛。”
“对了,这些是给你今天吃的,”他笑着把盘子放在萧景琰手上,“我今天做了一大份,剩下的都打包好了,咱们带在路上吃。”
萧景琰看着手里的盘子,突然没了胃口。
他放下盘子,喉结动了动:“蔺晨……”
“不要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蔺晨收敛了笑容,看着他道,“答案只有两个字——不走。”
“此次一战,敌我悬殊,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能不能回来。明知可能会输的仗,可是我还是要去打,因为这是我的责任。可是这不是你的责任,你
没有必要陪我一起出征。”萧景琰道。
“这世间之事,并非全是责任,”蔺晨看他,“我愿意,不行吗?”
“战场之上,兵刃无眼,我护不住你。”萧景琰沉声道。
“战场之上,生死由命,我不用你护。”蔺晨回答。
“你怎么这么固执。”萧景琰皱眉。
蔺晨笑了。
“是殿下低估了我的固执。因为殿下低估了我的喜欢。”蔺晨道,“对了,说好了等到凤凰神女案了结,要告诉殿下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想不想听
?”
萧景琰不开口。
蔺晨不满:“怎么,没兴趣知道?”
萧景琰长叹了一口气:“这份喜欢,没有好处,唯有让你身处险境……”
“嘘。”蔺晨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再听下去,我耳朵就要起茧了。这场战争,胜负还未定呢,我不是跟殿下说了嘛,化解南境危机的事情已经在
进行中了。等到南境危机一旦解除,霓凰郡主便可调出兵力,奔驰来援……”
萧景琰打断了他:“可是先生并不知道事情是否能成,何时能成。”
“这世上之事,哪有一定,”蔺晨道,“计策如是,战争亦如是。”
然后他抓住萧景琰的手,轻轻将萧景琰的两只手拢在手中。
“与其担心我的安危,不如就让我陪着殿下放手一搏吧。”蔺晨道,“我们尽力而为就好,其他的,就交给老天吧。”
看萧景琰还是不说话,蔺晨就从盘子里又拿起一颗榛子酥。
“来来来,再吃一个榛子酥,就当殿下是答应了好不好?”
“不吃。”萧景琰瞪他一眼,“先生把我喂成个胖子,我还怎么上战马?”
“说到马……”蔺晨突然想起什么,“殿下要不要去郊外跑马?这次离了金陵,恐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去把金陵景色转个遍也好。”
萧景琰扬眉:“你是说在这冰天雪地里?”
“殿下怕了?”
“我就是在金陵学会骑马的,哪里有我怕的道理。”
“那就得了。”蔺晨道,“走吧。”
他们出了靖王府,骑着马沿着兵马大道缓行,出了城关。
“要不要比谁先跑到五重塔?”蔺晨看着飘雪道。
“好啊。”萧景琰说。
“答应得倒是爽快,”蔺晨笑眯眯,“可别怪我没提醒殿下,我这匹可是千里挑一的汗血宝马,殿下输定了。”
“你说的,这世上之事,哪有一定,”萧景琰道,“若先生输了呢?”
“嗯……”蔺晨想了想,“那我就输给殿下一辈子。”
萧景琰定定看他,说不出话来。
“那若我输了呢?”半晌他问。
蔺晨笑了:“那殿下的一辈子就归我了。”
他看向前方:“怎么样,殿下敢不敢赌……”
话音未落,却见萧景琰已然纵马先行。
蔺晨讶然伸手:“哎,殿下你作弊啊!”
萧景琰朗声大笑:“有本事就追上我。”
“啧,”蔺晨摇头,“还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了。”
他突然亮开了嗓门,对着萧景琰的背影大喊:“对了,还没告诉殿下呢——我蔺晨对殿下其实是一见钟情的……”
萧景琰的马果然跑了个趔趄,半勒住缰绳才没有滑出去。
蔺晨大笑起来,一抖缰绳,鬃毛似火的汗血宝马扬起四蹄,踏雪而出。
雪覆青山,霜掩长河。
天地茫茫之中,只有一红一白两匹骏马疾驰而去,并辔而行。
……仿如融入了这天地画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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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雪停。寒意却愈加凛冽。
在这凛冽寒意中,北征军开拔。
萧景琰挂帅亲征。
列战英为副将,蔺晨为参谋。
大军日夜兼程,朝北地进发。
【九连环胜诡谋】完
卷八《十里城》上
赢了。——题记
其一 一座危城
赵鹏死了。
不度城只苟延残喘了十日,北燕的铁蹄就将之踏平了。
关山宴齐骑在马上,裹着他黑色的轻裘,大摇大摆地越过了大悲山和龙宿山去。
他威震四方的黑甲军浩浩荡荡地驻扎在山腰,就像是一条蜿蜒的黑色巨龙漫过整个山棱。
身后的不度城大火滔天,他却不屑回顾。
几十年前赵怀准还戎马边疆的时候,不度城是一座铁牢一样的边关。
当时梁燕边境的大梁百姓把这座城池叫做不度城,就是取“燕骑难渡”之意。
可是如今的不度城,已经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什么不度?关山宴齐想。他的黑甲军还不是度过来了。
赵鹏力战身亡之后,赵家军八万人,几乎全部战死不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