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颗棋子,如果不按照那个执子之人的指示行动,那么六皇子就会遭殃。可是,就算我帮那个执子之人赢了这一局、赢了下一局、赢了下下局又
能怎么样,迟早六皇子还是会遭殃。等到楚国大业成就,四海归附,那么六皇子就会和慕容远致一样,成为一颗弃子。”屈无双道,“所以这局棋不能
赢,只能输。而输在先生手里,是最没有破绽的。”
“别人都以为你是棋子,他们却没想到,你不甘愿当枚棋子。”蔺晨看着她。
她笑了:“小时候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灾星,我认了命。是六皇子教给我的,不要认命。那么我便想要做个不认命的人试试。”
她摘下什么,交给蔺晨。是当年初遇之时,慕容南柯给她买的那只玉镯。
之前她一直作为玉冠戴在头上,终于取下来了。
“不过如果先生确实觉得欠了我点什么,那就请帮我办件事吧,”她道,“这个玉镯,请先生用琅琊阁的人帮我送回南楚去。”
蔺晨看着手心里的玉镯:“让它陪着你,不好吗?”
“人死了,事事消弭,我已经用不着它了。但是有人用得上它,”她看着蔺晨,“那我便把它送到那些想要它的人面前。”
蔺晨看着她,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
这是她的最后一支舞了。舞跳惊鸿,棋行险招,以命搏之,以死算之。
“好,”蔺晨握住了手中的玉镯,“我答应你。”
“还有没有什么别的话想要我带给慕容南柯的?”他问她。
她笑了:“千言万语,话短情长,一时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就说……”她想了想,“就说,殿下,小筝儿要先走一步了,此后长路漫漫,您多珍重。您活得好,活得平安,便是小筝儿唯一所求。”
蔺晨点点头。他记下了,也自当为她将这遗言交到慕容南柯手上。
他往外走去,没想屈无双在背后叫住了他。
“蔺晨哥哥。”
她突然叫他旧日称呼。蔺晨忍不住背脊一凛。
“我从小就想当蝴蝶,可是我知道我这辈子当不了翩跹的蝴蝶,只能成为一只扑火的飞蛾。”她在他背后道,“但是看到蔺晨哥哥能够跟喜欢的人在一起
,我真高兴。这世上有如此运气的人太少,希望你们真能如蝴蝶一般,苒苒双双,相伴相守。”
“我知道。”蔺晨点头。
“我会守着他的,”他道,“……直到有一天我守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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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到了行刑之日。萧景琰被皇帝指定监刑。
他和蔺晨站在一处,看着犯人被带出来,安置到绞刑架上。
刑部主审在向金陵百姓宣读皇帝诏令和三司会审的判词。
凤凰神女一案影响太大,动荡金陵和整个大梁。
它在轰轰烈烈中拉开序幕,也必须振聋发聩地拉上帷幕。
不如此,不足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不足以抚慰那些动摇的民心。
岭南岭北义军,皆以大部招安。
有一些不愿接受招安的,多为当年岭北那场旱灾之中死去了亲人的百姓。
萧景琰便奏请皇帝,岭北重均田地,免税三年,轻徭薄赋,让所有无依无靠的人都可以得到救济。
死者不能复生,但是生者可以活得好一些。
只要他们放下刀,他们就能重新拿起锄头。
这是他从庭生身上学到的。放下仇恨,记住恩情。
围观行刑的百姓里突然起了s_ao动。
“怎么了?”萧景琰问,然后顺着百姓视线,看见远处高台之上有个男人正在起舞。
他身材清瘦,穿一袭青色长衫,起势如雷霆震怒,收势却似江海清光。举手是漫城春Cao,投足又成秋雁萧瑟。
仿佛孤峰千尺波涛万丈就在他的舞蹈之间,青峦叠翠溪流淙淙也在他的舞蹈之间。
萧景琰没有见过这样的舞蹈,这样跳舞的人。
“那是谁?”他问蔺晨。
“楚孤客。”蔺晨回答。
“什么?他就是楚孤客?”萧景琰惊讶,“不是说他长居佛渡山,已经多年不见世人了吗?”
“大概这里他有要为之送行的人吧。他现在跳的,是高川之舞。”蔺晨道,“高川之舞,是送行之舞。”
屈无双站在行刑台上。
从收监到现在,她一直不曾流泪。
可是这个时候,却忍不住热泪盈眶。
师徒一场,到最后,没想到来为她送行的人竟然是她的老师。
也许,他也将她视为这天底下他的最后一个知己吧。
官员们都静静伫立着,百姓之中也是一片无声。
所有人都等着,直到楚孤客终于跳完了他那支高川之舞。
——高川流水,此去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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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琰派人将屈无双的尸体交给楚孤客的时候,楚孤客珍惜地将她抱起来,就像是抱自己久别重逢的女儿,然后将她放在了他的马车上。
他在马车前点了一盏长命灯。
长命灯。孤光自有龙神护,雀戏蛾飞不敢侵,据说能够保持死者魂魄七日内不散。
他要一路燃着这盏长命灯,将她的尸首带回佛渡山去。
在那里,他会好好安葬她。
其十 关山冷
金陵下了第一场雪。
萧景琰立于廊下,面前是纷飞乱雪,于灰蒙蒙的天空中倏然飘落。
……就像是这两天纷至沓来的军报。
北燕征全国兵力,四十万黑甲军倾巢而出,如同一片压顶的乌云,迫近龙宿山和大悲山之间的铁牢关——不度城。
燕太子关山宴齐是看准了这个时机,要将大梁一举击溃。
而不度城的守军只有八万。主帅赵鹏。
早上萧景琰去了一趟皇宫。
在凤凰神女一案之后,皇帝突然就病倒了。
他本来大腹便便的,但是似乎一下子就消瘦了下去。
高湛满是忧心。太医说了:老来瘦,不是什么好预兆。
萧景琰坐在皇帝的卧榻边,看一个枯瘦的老人躺在那里,几乎都不像他平日那个专横霸道的父皇。
“听说北燕大军压近不度城,”皇帝望着他,忧心忡忡,“赵鹏……”
“赵鹏将军誓死守城,并无后退半步。”萧景琰答道。
皇帝松了口气。
“今天接到战报,赵鹏将军已经力战而死,以身殉国。”萧景琰又道,“就在将军府平反的消息送到北境前。”
“什么?”皇帝猛地抓住了萧景琰的手,“那不度城……”
“恐怕支持不了多久了。”萧景琰道,“儿臣今天来,就是来和父皇告别的。七万北征军明日将调集完毕。明日清晨,儿臣将带大军开拔,日夜兼程赶往
不度城。”
“你要走?”皇帝震惊,“我们大梁朝中已经无将了吗,要一个未来的储君去带兵?”
“霓凰郡主远在南疆,她手下虽然十五万军队,但是现在南楚二皇子慕容云飞正在梁楚边境集结军队,一旦霓凰郡主率军援北,他们便会长驱直入,直
取金陵。所以霓凰郡主那里的军队暂时不能动。现在朝中,真正和燕军作战过的,除了赵家军,就只有儿臣了。多年前儿臣曾在北境和关山宴齐有过
一战。那个时候我把他阻断在不度城,没有让他越过大悲山和龙宿山来。现在由儿臣再次带兵,才能给北征军信心和勇气。而且现在国难当头,如果
皇姓之人不身先士卒,又怎么能要求百姓以x_ing命来捍卫这片土地呢。”
皇帝眼睛里的神采黯然了一下:“可是……你要有什么万一怎么办?”
“万一儿臣不能回来,还请父皇另择储君。”
“不,”皇帝摇头,“如今大梁之内,除了你,谁还能继承这大梁国器?”
“传承国器,选立新君,是父皇的责任。”萧景琰道,“而我的责任,是打赢这一仗,保住这片国土。若国都没有了,又哪来的君。”
皇帝干枯的手微微颤抖。
“为什么会到了这步田地?”皇帝自问,“为什么?”
这已经是他唯一能够挑起大梁重任的儿子了,为什么到了最后,就连这个儿子,也要离开他了。
“朕是不是真的错了?”皇帝仰天长叹,“也许这么多年,朕真的太执迷于这个位子,却忘了它的根本。也许那个瞎道士说得没错,大梁既已君之不君,
当则国之不国。落得如今这般田地,全是朕咎由自取……”
说着皇帝猛烈地咳嗽起来,仿佛心肝肺一起要被他咳出来似的。
高湛连忙端来药,喂皇帝喝下一口,这才稍稍止住了一些。
“父皇不要多想,好好养病才是最要紧的,儿臣走后,这个朝廷您还要支撑下去。”萧景琰道,然后站起身来,“儿臣该走了,出发之前我还要去探望一
下母妃。”
可是皇帝依然死死抓着他的手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