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鹏道:“那我若不降呢?”
使者眉头一皱:“片甲不留。”
赵鹏哈哈大笑。笑够了,他看了看身上的盔甲。
“我这身战甲,是我离开金陵的时候,我老父亲亲自为我穿上的。现在我老父亲已经过世了,也没有人帮我脱了,我就穿着它到死吧。”他道。
使者摇头:“赵将军又何必这么顽固?大梁天子无德,你无需给他陪葬。”
“大梁天子昏庸无德,可是你们北燕妄图争霸搞得民不聊生就是仁义吗?”赵鹏说,“你帮我带话给燕太子,就说不要再花这些无用的工夫了,我赵鹏是
不会降的。”
使者讪讪而去,临到走前,他对赵鹏道:“在黑甲军兵临城下之前,赵将军都还有考虑时间。希望将军您三思而行,不要错失一线生机。”
“生还是死,不过就是一条命。”赵鹏道,“但求无愧于心。”
使者人是走了,却留下来一锅沸水,动荡着军心。
赵家军里当然没人愿意投敌,但是将官之中不想与黑甲军一战的也有大有人在。
有人说:我们为什么要为那个昏君卖命?
也有人说:就是啊,既然皇帝说我们是逆臣贼子,我们就逆臣贼子给他看。
还有人说:我们不打了,我们回去。
赵鹏说:我们回去干什么?我们已经是逆臣贼子,回去,不过也是一死。与其死在大牢里,不如死在沙场上。
有人反对他:谁说我们必死?我们放弃不度城,撤回中原腹地,自立山头,除非皇帝为将军府平反,谢罪于天下,我们绝不为他动一兵一卒。
赵鹏怒视他:好,既然你不打算做赵家军了,就把这身赵家军的战甲给我脱下来。难道你忘了我们穿上这身战甲的时候起了什么样的誓言?兄弟同心
,将兵同命,为国为君,死守北境。现在这个君你们不想为了,行。可是大梁和大梁的百姓你们也扔在脑后了吗?
部下道:可是将军,就算我们真的留下来守城,又能坚守几日?我们只有八万人,他们有四十万,就算打光了我们最后一个人,也守不了几天啊。然
后呢,燕军不还是长驱直入,直取中原?
可是赵鹏说:能坚持一日就是一日,能坚持十日就是十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打仗这东西,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胜负。也许我们坚持的这
十日,这一日,就能为大梁带来想不到的转机。
冬日已经到了,寒冷浸入泥土里,变成了化不开的冻霜。
……也像是北境守军孤雪严霜的心境。
他们握着自己的枪弩立在城墙上,也像是一座铁甲筑成的城墙。
他们知道北燕的黑甲军马上就要压城而来,却不知道大梁援军何时能来,会不会来。
他们知道他们在打一场必输的战争,却不得不战。
他们已经是逆臣贼子。即便战死,他们也背负着恶名。
可是他们依然决定将自己置于这样的死地,来为他们背后的大梁换一线可能的生机。
黑甲军兵临城下那日,前次来访的那位使者骑着马行到城门前,对着城楼高喊:“赵将军,三思啊三思,您要给您还有赵家军八万将士留一条后路啊…
…”
赵鹏拉满了弓,往城下放了一箭。箭矢没在马蹄边的尘土里,惊了使者的马。
那使者坠下马来,狼狈地逃回燕军阵营里。
赵鹏收了弓,对着城墙上的官兵道:“刚刚我这一箭,把大家的后路都s_h_è 没了。现在兄弟们只能陪着我同生共死了。是我对不起兄弟们,到了地底下,
我再请大家喝酒,黄泉路上,我来为兄弟们送行。”
对军阵上,赵鹏身先士卒,力战而亡。
他的尸体拄剑而立,久久不倒。
直至今日,回想起那幅场景,郭青依然忍不住落下泪来。
就在赵鹏战死的那日,金陵快马来报,说是将军府得到了平反,赵老将军和赵家军的污名得到了清洗。
“殿下啊,如果金陵的信能够来得再快一点就好了,这样赵将军死前就能够知道您为他伸张了冤屈,为赵家军正名了。”郭青哽咽,“赵将军是背负着逆
臣贼子的名字死的。他死得不甘心啊。”
七尺男儿,涕泪横流。
萧景琰红了眼睛。
“是我们萧家人对不起赵鹏将军和你们赵家军兄弟。”他道。
“已经没有赵家军了,”郭青摇头,“八万兄弟,几近全部战死,撤退到十里城的不足千人。”
萧景琰举头望去,寒风中这些死战而存遍体鳞伤的残兵望着他,神情麻木。
萧景琰心里仿佛被重锤敲击,痛得无法呼吸。
这些人死守不度城背水一战与城池同生共死时,该有多么孤立无援啊。
前无生路,后无援军。是父皇,是这个朝廷,寒了他们的心,送了他们同袍兄弟的命。
列战英取了水酒来。萧景琰让他分给大家。
萧景琰举起酒杯,然后洒于地下。
“第一杯酒,祭赵家军八万英魂。”
然后他把佩剑重重c-h-a在地上,拿过酒,重又倒上。
“我这条命,换不回赵鹏将军的命,更换不回赵家军八万将士的命,我能祭奠将士英魂让他们瞑目的唯一方法,就是守住这座十里城,不让燕军再前进
一步。想要入城,他们就必须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这第二杯酒,祭我誓言于苍天。”他举杯,“我萧景琰,誓与此城共存亡。”
……一饮而尽。
其三 三千云月
萧景琰在帐中查看地形图。
在十里城之外,有一处平地,最适合大军驻扎。
“若虎军来攻,必定会盘踞在那里。”他对身边的蔺晨道。
“我们不能让虎军站稳脚跟。”蔺晨思忖,“当时不度城之败,就是龙虎两军轮番强攻造成。这次关山宴齐又用这一计策,以虎军为先头部队,龙军监后
,想对十里城依法炮制。我们不能让他造成这种攻势,不然就算我们防备再万全,毕竟我们只有七万军队。如果他们日夜扰城无休,我们疲于应付,
必定会被他们找到破绽。假以时日,便会攻破我们薄弱之处。”
“那先生说要怎么办?”
“我们要先拔掉两颗犬齿中的一颗,让其中一军暂时瘫痪下来,这样关山宴齐不能用车轮战攻城。”
“先生有办法?
“我确有一计。”
“说说看。”
蔺晨不语。萧景琰看得出来,他似乎仍有顾虑。
“怎么了?”
“棋行险招。”蔺晨兀自坐了下来,“而且要命的是,这颗我要用的棋子是殿下你。”
萧景琰懂了。蔺晨这是在顾虑他的安全。
他看着蔺晨的侧脸。曾几何时,他看他,总觉得这眉和眼,鼻和唇,都带着股流月追风的清冽之气。可是如今再看,却觉得沉郁了很多,总有股淡淡
的忧虑萦绕其中。也是,自从说了要陪在自己身边之后,这个人的世界便不再是逍遥自在的江湖,而是这狼烟四起的朝堂和战场了。
“先生这是不信任我吗?”他问。
蔺晨抬头看他:“殿下这是什么话!”
“若先生信任我,便应该放手让我一试。”萧景琰说,突然灿然一笑,俯身压低了声音道,“要是成事了,我就好好奖赏先生。”
蔺晨扬起一边眉毛:“奖赏什么?”
萧景琰微微一笑,又直起身体:“成事了再说。”
他说完想走,没想到蔺晨突然伸手拉住了他。萧景琰一时没站稳,跌坐在蔺晨腿上,蔺晨就将他一把揽过来,笑眯眯地看他。长这么大,萧景琰还是
第一次坐在一个大男人怀里,耳根一热,连忙推了蔺晨一把,可是蔺晨手上有劲,又把他拽回来。
“我这个人不喜欢赊账。”蔺晨道,“殿下先说给我什么奖赏,我再告诉殿下我的计策。”
“没脸没皮。”萧景琰红着耳根道。
蔺晨就贴着他耳朵吐气:“哎,我知道殿下就喜欢我没脸没皮。”
丝丝热气就混着蔺晨故意作哑的声音钻入耳朵里,萧景琰只觉得浑身哪儿都热潮上涌,一时控制不住,从耳根一直红到了脖子。
蔺晨看了他片刻,笑了。
“殿下脸这么红,就像是个煮熟的虾子,剥开了壳就可以吃了。”
他说得半是玩笑,半是认真。萧景琰发誓他甚至听到了蔺晨咽口水的声音。
“我……”
他刚张开口,蔺晨就凑过来,舔了舔他的嘴唇。
自从凤凰神女案解决来,萧景琰公务兵务都繁冗,蔺晨也每日放鸽子收鸽子来来往往地见各路琅琊阁探子似乎忙得很,但是两个人总还是有些见面的
空隙,关起门来,温情蜜意一番。萧景琰是个情窦初开的傻子,蔺晨碰到了这个傻子,似乎也变得聪明不到哪里去了,有时候只是两个人傻兮兮地腻
在一起,便觉得就算把这外面的大千世界浸在寒风里泡烂了也不可惜。
可惜,外面的世界是泡不烂的,只会一日日地迫近,一日日地兵戈愈烈。
有时候萧景琰回来的时候早已累得七荤八素,连衣服都没脱,一坐下来头一歪就能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