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谁也无法想象这群提着煤油灯的不速之客蹚着深及小腿的海水,顺着铺地滑轨走入罗喉的家时,是多么惊讶。
六万余座大小不等的手工报时钟贴满走廊四壁,错落的滴答声此起彼伏。沉在水中的大理石人像四分五裂,一双双空洞的眼珠随灯光光源的变化冷淡地注视着来人。他们中的一个不慎散落水底的镶金丝灯架绊倒,惊呼和摔倒的动静引来一艘自动沿滑轨行驶的装饰船,无声无息地从旁经过。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我觉得我们必须回去!”负责探路和断后的几个人在目睹缓缓驶去的装饰船后,小声地与被他们保护在中间的老人发起争执。
“在我还是个孩子时就知道,这艘卡在海崖岩石间的巨大破船是魔鬼的住所。几十年来,从没有人敢靠近她,一窥其妙。”
“传说这艘船属于一个恶贯满盈的男人。他生前到处烧杀抢掠,累积起的财宝多得比山还高。最后,年轻的勇者处死了他。”
“勇者们将他的尸体付之一炬,将燃烧的船推出港湾,放逐海上。他们祈求大海囚禁那男人的灵魂,令他无法登岸报复。”
“我知道传说的下文!就连海神也无法阻挡那男人的怨恨,所以在一个暴风雨之夜,他的船冲上悬崖,来到我们的国土!”
“据我所知,那名死去的船主已变成幽灵,徘徊在这个城市里。所有登船寻宝的家伙都会被他残忍杀害,然后扔进大海!”
“哦!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既然事实是这样,那咱们究竟为什么要来这里啊?!”
他们中最年轻的一个被船舱里y-in森可怖的气氛感染,惊恐地长大了嘴。可是,还没等他叫出声来,被保护在中间的老人便伸手堵住了他的尖叫,同时用一柄护身的短刀截断了他的呼吸。
“好吧,好吧,先生们。就算这确实是邪恶幽灵的船,我们也已是箭在弦上了,不是吗?”
老人对倒抽着冷气的手下们说道,而后不屑地将年轻人的尸体抛在地上。他曾是个英挺而魁梧的男人,脸上凝固着岁月也无法洗涤的傲慢和跋扈。这货匪徒对传说的议论似乎引动了他的怒火,青色的灯火扭曲了他那沟壑纵横的面容。
“就让祈求上帝救赎的家伙去与上帝相会吧。”这么说着,老人用脚踢开漂在水上的尸体,“你们呢?你们也想为了女人和孩子才相信的胡言乱语而失去发财的机会,或者跟这个饭桶一起去见上帝吗?”
受老人雇佣的男人们不是刀头舔血的亡命之徒,他们不过是混迹街头,时不时把手伸进行人口袋的流浪者而已。顺着水流缓缓漂走的尸体轻轻地撞在走廊的墙壁上,血和海水混合的腥臭味快速地控制了他们的心智,令这个东拼西凑的队伍战战兢兢,沿着滑轨走向船只深处。
通过断层参差的曲折通道,点缀青苔的银雕海兽口中所衔的火把引导着这群不速之客走进玻璃覆盖的空旷房间。月圆之夜的暴雨使得海面波涛汹涌,海底一片昏暗。巨浪掀起的泡沫被阻挡在玻璃板外,形成片片异形的图案。水族箱中的珊瑚和软体动物们却事不关己地发散荧光,等待繁殖期的到来。
眼前的一切究竟是幽灵船制造的幻象,还是离奇的现实?包括心怀叵测,从而愈发焦虑的老人,所有人都被这间巨大的水族馆所震撼。缤纷的生物和它们绚丽的色彩顿时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直到其中一个东张西望的男人发出的惊叫打断了他们迷离的视线。
“有个人在水里!”
“什么?”
几个人围住那个呼喊不止的男人,后者却不顾他们捂住自己嘴巴的手掌,奋力伸手指向水族箱的一角。
“在那儿!有个人在水里朝我们这儿看!”
这一回,老人没有用他的匕首割断那男人的喉咙。相反,他和其他人一同迅速地朝对方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漆黑的海水不可视物,些许银色的小漩涡昭示着生物游过的痕迹。老人走上前去仔细查探,很快,他又像畏惧着什么一般,迅速地倒退回来。
“不可能,我知道这不可能……这艘船上不可能会有人存在……那些该死的,只有女人和孩子才相信的鬼怪故事……”
“先生,您在说什么?!”
“我在说……”
老人的下唇颤抖着,连带着他巍峨挺拔的身体也摇摇欲坠。他的牙齿正在反常地打架,一段被他和他已逝的伙伴埋葬的过往正如噩梦成真般复苏。
“我在说,”老人重复道,“这艘船上不可能有人存在!五十年前,我们亲手将它点燃,亲手将它放逐海港!我们亲眼看着它焚烧殆尽,沉入海底!她的传说早就结束了,就在这里,在我的记忆里!”
发出歇斯底里的嘶吼之后,老人快速地冲出水族馆,消失在通往船舱深处的走廊尽头。匪徒们不知道他究竟在发什么疯,可这艘幽灵船内的出入路径错综复杂,只有这名雇主对此烂熟于心。他们别无选择,值得“嗨”、“嗨”地叫着,循着老人手中的煤油灯光赶了上去。
最初发出惊叫的男人被留在了水族馆里。他始终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先前为同伴们指出的方向。那方伸手不见五指的角落随着其他人的离去再度泛起了波澜,一张美丽苍白的人脸仿佛幻影般若隐若现。
男人的皮肤上耸起了寒栗,可他的双脚却不听使唤地开始迈步,果断地带着他攀上螺旋形的楼梯,走上水族箱的顶部。水中的人带着他不敢确定的笑容紧紧跟随,直到男人来到水族箱的边沿,并不受控制地朝荧光闪闪的水面探出身体时,他才模糊地意识到,自己的耳畔始终环绕着陌生国度的美妙音符,随着节奏徘徊不定的歌声正来自深邃的海底。
就在这时,男人耳畔的歌声戛然而止。两只全无血色的手臂冲出水面,雪白的手指带着铁钳的力量死死地掐住了他的颈部。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尽力忽视回荡在船舱深处的凄惨叫声,老人面色铁青,和几个幸存的手下跌跌撞撞地冲向来时的方位,拼命地往回逃窜。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怎么可能知道呢?这里是十年前的海啸带来的恐怖传说,有人称她“被诅咒的宝库”、“历史的谜团”,但更多的人称她为幽灵船:生者的禁地、死者的乐园——就连三流的怪奇小说都会这么写,不是吗?
幽灵船上的一切都是如此迷人而致命。比如一扇扇腐朽的门后取之不竭的宝箱,如尘土般散落在地的珍珠,隐藏在枯叶和死水中的金条和银币。可是,急不可待地触碰它们的人都会毫无预兆地残杀同伴、割断自己的手臂、陷入疯狂,直至猝死。
幽灵船上总是会出现最离奇恐怖的景象。比如狞笑不止的铁皮玩偶,玩具锡兵会用枪杆刺穿来人的眼睛,胡桃夹子的嘴巴碾断他们的手指,木雕小矮人的珐琅眼珠y-in森森地注视着死去的人……每个人的祖父母都会告诉他们:不要踏入古老而陌生的宅邸,不要被小恩小惠所笼络,更不要贪图来路不明的宝藏,否则会发生可怕的事。不过在人们长大后,谁会把枯朽老人的寓言当真呢?
因为,这一切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不是吗?
可是,就像在嘲讽匪徒们的祈求一般,船舱尽头的门扉缓缓地开启了。煤油灯和火把散发出灰色的烟雾,将死者的躯体隐匿在黑暗里。同时,它们的光芒点亮未死之人的眼睛,轻蔑地告诉这些胆大包天的入侵者,他们的眼前空无一物。只有接连不断地脚步声正在通过洞开的门口,传入他们的耳朵。
一个无形的人,一个无人能见的幽灵正优雅的挪动脚步,直直地朝这伙匪徒走来。
深刻的恐惧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也无法用任何行动缓解。几乎在认清这场遭遇的结果同时,幸存的男人们恐吓般发出一声嘶吼,随后拉着雇主掉头逃窜。老人木讷地被拖行在前,来时的傲慢早已荡然无存。现在的他瞪目欲裂地直视着船舱尽头的门扉,微微张开的嘴里不时发出阵阵可怕的□□,令幸存者们不禁怀疑,这个拉他们下水的老家伙是不是已经着了魔。
与珊瑚礁融为一体的走廊上光怪陆离,藏满金银财宝的舱门内封锁着幸存者们昔日的伙伴,在他们经过的同时再度洞开。房间里回荡着时钟的滴答和鬼魅般的笑声,隐隐的雷鸣从船体外沉闷地响起,破碎的船窗外飞驰过数道蓝色的闪电。很快,雨丝就夹带着远海上冰冷的气息渗透了船舱的每一个角落。
匪徒们知道,海上的最后一场暴风雨就要到来了。这是个多么令人绝望的消息!最后一场暴风雨总是在最不恰的时机突然袭来,比发疯的女人还要不可理喻。海水会在今夜淹没这个悬崖,将嵌入岩壁的幽灵船,乃至悬崖上的一切统统吞噬。就算他们幸运地逃出生天,在顺着悬崖爬上陆地的过程中,也很难躲过暴风和巨浪的袭击。
船舱的天花板和腐烂的地板正在发出行将崩溃的吱嘎声,这艘年久失修的古物必然无法撑过疯狂的一夜。由于接二连三的隆隆滚雷,远在身后的脚步声反倒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失去雇主的指挥,疲于逃窜的男人们不得不停下来争论回去的方向。他们感到来时的道路似乎被不可知的力量伸展得无限漫长,抑或是自己始终在同一个位置绕圈。巨大的海船在此时宛如一栋置人于死地的迷宫,让他们不知如何是好。
“我绝不回头,那里有怪物,还有幽灵!我不想死!”一个男人喊道。
“我也不想!但我们根本走不出这艘船,即使走出去,暴风雨也会杀了我们!”
“继续往前跑,各位!”匪徒中年龄稍长的一个叫道,“回到那个养鱼的玻璃房!那里很坚固,能看出重新修葺的痕迹。而且只要找到那里,就能找到走回甲板的那条通道!”
年长匪徒的推断是正确的,当他们一步一滑,近乎绝望的时候,口中衔着火把的银雕海兽再度将他们引入了四壁深蓝的水族馆。与门外y-in森恐怖的环境判若两处,水族馆内充满了安逸的气息。水底透明的气泡和起伏的海藻吸纳了户外所有的杂音,使整个空间更加静谧。匪徒们把老人扔在一旁,他们气喘吁吁地坐倒在地,有些则大着胆子走到巨大的水箱旁,小心翼翼地观察水中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