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再动手动脚了。”年长的匪徒斥责着伸手触摸玻璃板的同伙,“当心这里有什么机关,你还嫌我们的麻烦不够多吗?”
“好吧,兄弟。我只是想起刚才那个绿背心的家伙说,他在水里看到了人的脸……”
“绿背心的家伙?”另一个男人站起身来,“我记得他,当时在这里鬼哭狼嚎的蠢货。他去哪儿了?我好像在此之后就没见过他。”
“大概是死在刚才的路上了。”
“不!”站起身的男人围着高耸的水箱玻璃走了一圈,随即指着面容呆滞的老人喊道,“从我们追着这个老鬼跑进船舱开始,我就没再见过他!那家伙去哪儿了?!”
男人的话还没有说完,面对他的同伙就不约而同的发出了近似哀鸣的抽气声。在男人背对的水族箱里,一具惨白中透着紫色的尸骸正从岩石间升起,徐徐漂浮在他身后。那不幸的家伙随着水流撞上玻璃,他的上肢被残忍地撕裂,十数条大小不等的鱼正啄食着伤口断面的碎r_ou_。一件葱绿色的旧马甲挂在尸骸背部,以几近讽刺的模样在谈论它的人们面前飘动。
祥和的平静顿时变成了狰狞的死寂。匪徒们几乎同时跳了起来,像受惊的野兽般快速戒备起环视四周的情况。可是,什么都没有。银灰色、青灰色的鱼儿在玻璃箱里朝他们投去冷淡的目光,水泡一枚接一枚地破裂,发出可笑的“噗啪“声。逐渐回神的老人刚扶着水箱站起,就被散落在脚边的水渍滑倒,重重地摔回地上。
他那群蹚水冲进室内的手下没有意识到,水族馆内原本干燥的沙地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始自玻璃箱下方的水痕。痕迹起先犹如身穿裙装,不慎落水的女士匍匐在沙地上留下的痕迹。而在中途,凌乱且巨大的痕迹却变成一排s-hi淋淋的赤足脚印,歪歪扭扭地消失在贴满马赛克的水槽边缘。
那个最先起身的家伙终于发现了地面上的不妥,他点燃身上的火柴,顺着地面的足迹靠近水槽。蝙蝠鱼庞大的身影和它掀起的涟漪太容易吸引来者的注意力,以至于漆黑的水面突然像落地的镜面般粉碎时,他根本无从躲避。男人恍然看到一个白色的东西猛地朝自己扑来,还未看清抓住自己的是什么,他的身体便已然失去平衡,跌入水槽里。
其余的人尚未察觉到意外发生,就听水槽里“扑通”地巨响和同伙短促的呼救。比女人还尖利的叫声里饱含惊恐,意味着x_ing命攸关的危急状况。可不要忘记,目睹这一切的男人们并非同心协力的战友,他们仅仅是群受雇而来、心存侥幸的流浪者。正因如此,这个可怜人的同伙们首先做的,是快速地后退,避免遭到波及。
男人的头栽入水槽底部,迫使他无法呼吸,也无法喊出任何声音。很快,水中的挣扎也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毛骨悚然的撕裂声。每当撕扯什么东西的声音响起,男人耷拉在水槽外的小腿便做出反s_h_è x_ing的抽搐动作。就像被砍去头颅,除去内脏,入锅后仍在蹦跳的鱼——匪徒们嗅到了不远处飘来的血腥味,冷汗淋漓想:有什么东西,有什么足以将成年人淹死在浅水里的东西正藏匿在水槽的死角里,把这健硕的大男人当做炸鱼来大快朵颐。
“是谁……是谁在那里?!”
“闭嘴!蠢货!”
年长些的匪徒狠狠地咒骂大声哭喊的年轻同伙,可正如他所担忧的,撕扯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拔出c-h-a在皮带上的短刀,眼见一具白得发亮的胴体自水槽的死角中挺起身来。
那是个身材纤长的年轻男人,他□□的肌肤被茂密的长发遮掩,仿佛一块半透明的结晶在黑暗的水族馆中闪耀。男人有张y-in柔美丽的面容,他抬手抹去模糊了唇线上的血渍,狭长的双眼毫无忌讳地盯着他面前的匪徒们。
短刀从逐渐放松的掌中滑落,刀刃落地时的脆响却无法唤醒年长匪徒的理x_ing。他不由自主地推开身边的人,跨过同伙残破的尸身,朝年轻人投身而去。在他的幻梦中,夜莺的歌声缠绕在他的头顶,一名绝世佳人正在满月的光辉下朝他发出诱人的邀请。
但是,他的灵魂却清楚地知道,眼前这名年轻的男人——这不明生物的瞳孔就是来自地狱的蓝色火焰。
“不!!”
坐倒在地的老人突然恢复了意识,他眼睁睁地看着逃出魔掌的最后保证面带迷惑而愚蠢的笑容迎向一名站在水中的陌生男人,他的手下钟摆般摇摆着身体,然后被那男人轻而易举地扭下了头颅。老人绝望的呼号令剩余的人如梦初醒,眼前的惨状时,所能做的只有尖叫着掉头逃窜,并纷纷跑向水族馆半掩的房门。
然后,他们便倒在地上,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老人本欲站起的双腿再度颤抖起来,使得他坐回潮s-hi的地面。老人本欲破口大骂的双唇一张一翕,却再也道不出任何诅咒的辞藻。他眼前的房门徐徐开启,那个令他的后半生沉浸在酒醉金迷的噩梦,并不时从他梦中经过的鬼魂无声无息地跨入黑暗的房间,静悄悄地走了进来。
鬼魂的手上,握着一柄黄金烛台,温暖的火光衬托着他俊美却冷漠的脸。他没有像城市传闻里那般,佩带漆黑面具,一袭送葬的装束,而是披散着及肩的发丝,身穿一件金银丝线钩织,点缀着红榴石的长袍。他仿佛没有看到那些倒地不起的男人似的,随意地将脚踏在他们肩头。然后在海鱼们平静地注视下,男人们的尸体迅速地化作一道道沙石的屏障和一片片光可鉴人的木板,自他的脚底朝门外延伸而去。
现在,那个给予过老人生命、财富、罪恶与恐惧的鬼魂走上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就像一名顾客在鉴定一样不太起眼,也不太必要的商品。
“你……你没有死,你还活着!”
老人咬字不准地呢喃着。与此同时,站在水槽里的年轻男人轻盈地跳了出来,轻声笑着坐在了水槽的边沿上。
“活着?”幽灵用比吹气还轻的声音说,“这个躯体与这艘船一样,不存在生命,也不存在死亡。但是,你的生命就要终结了,因为起锚的时刻即将来临,我决定离开这里。”
“那个巫师,他说的是真的?!”老人不可置信地吼道,“你是死神!上帝,我们居然和死神做了交易!!”
“这是你们的选择。别忘了。”
被老人称为“死神”的金发幽灵朝他俯下身来。现在,他们的视线终于相交,老人瞪目欲裂地看着他血红的眼瞳,那闪烁微光的金色如针一般刺伤了他,令他不禁泪流满面。
“是你们在船只的残骸上,在海怪的利齿面前呼唤我的名字。是你们向我道出你们的感谢、希望与忏悔。也是你们违背自己的誓言,因此而获得了荣誉、财富和无尽的恐怖。”
“如果我当初就知道你是谁,是什么的话,我绝不会……”
“不,你会。不要给予贪婪借口,它与你的生命并行。如果根除它,你将如何呢?”
死神这样说着,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想要什么?复仇吗?”老人的脑中一片混乱,他竭尽全力嘶吼道,“如果你要杀我,那就下手吧!给我个痛快,就像当初我割断你的喉咙那样!”
可是,死神却平静地摇了摇头,说出了一句令人费解的话。
“没有生死的世界里没有仇恨,没有救赎的世界里只有代价。”
伴随着他的呢喃,古老的船体发出了叹息般悠长而干涩的长吟。透明的船舱托起舱内对峙的人们,开始旋转着升高。他们头顶的甲板劈啪作响,纷纷有意识地朝两侧卷退,为升起的舱室让路。
水族箱高耸的玻璃骤然粉碎,喷涌而出的海水瞬间淹没了目所能及的通道,游荡的鱼群化作一道道漆黑的剪影,被悬崖上凛冽的寒风吹得来回飘荡。不速之客们预言的暴风雨在一声又一声惊雷中降临在悬崖上方,扑面而来的巨浪将卡在礁石间的残破航船一点点拖向海神的怀抱。
这艘在暴风雨之夜复活的亡灵古船即将起航。
早已化为腐木的桅杆不知何时恢复了原本的姿态。它们发出刺耳的吱嘎声,从倒塌的方向自动回归原位。二十余张凭空出现的横帆在无人cao纵的缆绳收放中飞速地垂落,帆布上纵横的金线交相闪烁,令跪倒在地的老人不自觉地抓挠他所剩无几的白发,接着挣扎着捂住自己的眼睛。
那是他亲手点燃的金色船帆,那是他亲手砍倒的桅杆。他曾经用面前这个死而复活的男人干涸的血染黑了光洁的甲板,可现在它们却犹如噩梦中的总和,朝他最后的理智席卷而来。
暴风中传来千万人的呼喊。熟悉的,陌生的声音彼此融合,来自船体上的每一片木板,缆绳上的每一丝脉络,船舷上的每一颗柳钉,船舱深处的每一扇门扉。那是无数用自己死后的时光,从海底的死神手中换取荣光的灵魂。他们的呼喊没有被接踵而来的倾盆大雨淹没,反而盘旋直下,撞击着老人的耳鼓,致使他不得不用捂住眼睛的手去堵住耳朵。
可是,一切都是徒劳的。当老人这么做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的双臂被无形的力量拉得长而轻薄。他的手指彼此融合,化为完整的物体。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像沸水中的意大利宽面般摇摆。
这不是被杀死的感觉。老人抬起头,想通过仰视幽灵的脸来得到答案。那个曾被他杀害,而今又若无其事地站在他面前的男人暴露在风雨中。他的衣袍在黑暗中翻卷,比最璀璨的烈火还要炫目。他的眼瞳在雨帘中格外夺目,犹如寒冰中凝固的鲜血。
可,为什么他什么都看不到?或者说,他的眼睛在哪里?他真的拥有过“眼睛”和“视觉”吗?毫无疑问,两者本应是他在拥有理x_ing前便与生俱来的。但现在,那扭曲了老人外形的力量竟抹消了他对r_ou_体的记忆。
老人在暴风雨中绝望地哭喊了起来。不过事实上,他已经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了。他失去了眼睛,所以无法看到自己像冰块一样溶解,接着迅速重组,化为帆布的躯体。十余条缆绳吱嘎作响,从横桅上自动垂下。它们卷起这张呜咽不止,似乎还有话要说的船帆,将它拽上了高高的桅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