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缜却说:“他说他已劝说文相,与其恶斗败坏自己名声,不如倾手中的地方势力支持工部,在海运、海商上建造一番伟业,人人称颂。到时候坐拥财势,哪还用在乎朕?观文相近来所为,似乎确实被他说动了。”
顿了顿,顾缜继续道:“他以为自己身份未暴露,与朕约定,在工部第一批船只下水、他随船远航西洋之前,愿以真面目面圣,还愿每年服下情花之毒,减损寿命,换得朕之信任。”
情花乃是苗|疆毒草,可制成潜伏于人体内的□□,剂量小时并无妨害,无从查起,累积到一定剂量,便会毒发,凝尽五脏六腑之活血,窒息而亡。
之所以名为情花,一说是其毒性恰似人的感情,初时沦陷而不自知,到了深爱之时就猛烈得要人命;也有一说是苗|女以此控制情郎,先下小剂量,情郎安然无恙,不知中毒,若是情郎变心,就下狠手要他的命;还有一说是某朝后妃深受独宠,害怕帝王变心,便给自己和帝王都下了毒,每年除夕一杯酒,十年后双双窒息而亡。
说到此处,顾缜一笑,对谢九渊说:“这些都不紧要,已经知道他是谁,还怕他翻出天去?爱卿,不论他真心还是假意,能以文党制文党,这实在是的好消息。”
谢九渊看向顾缜,也笑了笑,说:“可咱们原本计策就是如此,如今文党多了个内贼,也不值得陛下如此高兴,陛下想到了什么?”
顾缜拿起那叠《变法定国疏》,回视谢九渊,敛了神色,说:“前世,你我也看过这封变法疏文,当时,你评价说‘以当今时局而言,只是空谈’。因为当时文党反扑已经殃及民生,你在战场上受掣肘,十一在云省举步维艰,地方如此,前朝也是一样艰难。可是,我回想起来,你对此疏似有赞赏之意,是也不是?”
“是”,谢九渊平静道,“他有另立盛世之雄心,这篇奏疏也平非言之无物,前篇谈及开放海商等强国之策,很有远见。后篇则面貌狰狞,想要一夜之间改天换日,只会引得山河动荡,不知是本心之言,还是故作威吓。当时,连文相都被这篇疏文吓得夜不能寐,收了他大半权势,将他狠狠压制下来。”
顾缜又把疏文递给他,说:“你仔细看,这封疏文后篇,与前世不同。”
谢九渊翻来看去,眼神从审视变为复杂。
前世,这篇疏文的后篇,翻来覆去,说的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谁说天下不可无君”等语,惊世骇俗,却是泛泛空谈,妄想而已。
而眼前的后篇却与前世不同,以西洋一个名为“英吉利”的国家为证,描述了君王立宪的全新制度,赋权于民,共和共治。
顾缜望进他的眼睛,复述后篇中的话追问:“‘百官为贼寇,帝王是盗首’,爱卿,你如何看?”
谢九渊撩衣一跪,闭口不答。
顾缜一敛衣摆,在他面前蹲下,握了他的手:“你怎么想的。说给我听,我想听。”
谢九渊反握了他的手,认真道:“明帝昏君,能臣贪吏,吃的都是百姓种的米,用的都是百姓挣的银。可不是你我,也有他人。陛下在想什么,臣明白。”
“按照你我设想的,以法|治代人|治,重商重兵,教化边疆异族,开海上贸易。这些不够吗?陛下有变法强国之志,臣愿为商君,做陛下手中利剑。”
“可你若是想按照这疏文说的,要还权于民,万万不可。民生多艰不假,众生愚昧、名利惑人,更不假。泱泱华夏,纵观百代千朝,何曾有帝王丢权还能留命?就是帝权旁落之时,治国的永远只是站在高处的人,世家外戚、文官宦官,就算是揭竿而起的农夫,一旦登了帝位,也不会再自认是农夫,不会与旧日邻舍共治天下。”
“我能不顾天下动荡,却不能看你自寻死路。”谢九渊说到最后,是动了几分怒气,他不信顾缜没能想到其中凶险,因此气他被这疏文迷了心,竟不顾自己的安危。
顾缜却低头笑了起来,让谢九渊皱起了眉。
“别生气”,顾缜伸手抚摸他的眉间,修长的手指从眉间滑到谢九渊的侧脸,顾缜认真对上他的眼眸,“你愿做商君,我却不愿你落得商君那般兔死狗烹的下场。”
顾缜眼神柔和,说话的语气更是温柔:“你要做我的剑,为我推行变法,必定得罪众多权势大家。就算我封你为一字并肩王,与我共享天下,若我变心呢?若我先走一步,顾岚会如何待你?我怎么舍得?”
“既是变法,焉有退缩自保之理?臣”,谢九渊没说完,就被顾缜用手指按住了唇。
“你要说你心甘情愿?可我就是不舍得”,顾缜笑道,“九郎,我回来后一直在想,王朝兴衰,也许冥冥中自有定数。帝王无永生,王朝无永续。你我能做的,不过倾力筹谋,重建盛世而已。”
“你我前世所定之计,以富强安定民心,以法度治理天下。边陲异族之地,开学堂教授经典,以移风易俗,用楚汉之风教化统一。中原富饶之地,兴辩论百家争鸣,以争芳斗艳,将自由精神传遍华夏。平定边疆,复兴大楚。”
“至于你我生死,我们都置之度外。可现在,咱们眼前,有了一条新路。盛世之后,也许不必转衰。依此法所行,或能续我大楚千年国祚。”
顾缜抚上谢九渊的白发,继续道:“我们不必如这疏文所言行事。我还要与你共白头,怎么会莽撞放权?我想,若能三足鼎立,我为君王,掌天下兵马,你为相国,掌天下政务,兼之朝堂掌监察司法,互相牵制,互为监督,环环相扣。天下不再是朕一人之天下,兴亡便不再是一家之兴亡。”
“倾你我毕生精力,开启民智,缓行放权,一代不成,再交由我们的继任者。”
随着顾缜的叙述,谢九渊的眼神渐亮,思忖片刻,却还是顾虑顾缜安危,劝道:“此乃千古未有之变,即使徐徐图之,也还是太过冒险。”
顾缜扯过他一缕白发,上挑着眼睛,道:“你谢九渊能呕心沥血,在朝堂战场为我拼杀出变法之基石,那我顾缜何惧放权,为你我挣一个白头偕老的机会?”
谢九渊执起他的双手,低头一吻:“臣,愿为陛下手中利剑,一往无前。”
顾缜却抽回了手,回身从案上拿下一把刀,道:“你我要走的不是君子路,不是帝王术,还要什么剑。把剑解了。这把刀,仿的是前朝戚继光将军杀倭寇所用苗|刀,精钢百炼而成,名为百?j-ian??纹刀。今日赐你,朕给你见君不解刀兵之权。”
“臣,谢陛下赏赐”,谢九渊伏地一拜,站起身,双手接过一看,果然好刀,挥动间利芒闪烁,锋芒毕露,刚劲有力,有凶器之威。
谢九渊还刀入鞘,想要系上腰间。顾缜却挡开那刀,靠近他怀中,看了他一眼。
谢九渊会意,将刚才爱不释手的刀往地下一丢,双手将顾缜打横抱了起来,放至榻上,倾身凝视他的陛下。
他的白发落到了顾缜脸上,顾缜抚上他的侧脸。
他们眼前是一条未知的荆棘路,顾缜却觉得内心安然,叹息般对谢九渊道:“我的佛,亲我。”
“我是你的佛?”谢九渊挑了挑眉,烛火将他的眉眼染得风流如画。
顾缜低声笑起来,他清冷似仙的面容此刻写满了情迷,反问:“你若不是我的佛,为何我心中口中都是你?唔、”
谢九渊的吻如焚天烈火,烧着了清净仙池。
“那你,顾云堂,是我舍命追随之君,还魂不改之爱。”
衣衫凌乱纠缠,那枚玉牌早已落入顾缜颈后,可顾缜胸口的玉印却是从无到有,随着情之愈浓愈发鲜红,直至嫣然如血。
“云堂。”
“九郎。”
顾岚带着从战场凯旋归来的满心激动,回了宫就在春和殿等着皇叔传唤问话,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等到深夜还不来,派了小宝去问,说是陛下与谢大人在御书房议事。
于是顾岚很明白的叹了口气,望了眼天上明月,不等了,回房睡觉。
谢府中,挑灯温书的谢十一问明大哥还未回府,也望了望天上明月,感慨大哥与陛下为国事辛劳,挑亮了灯,为三年后的科举继续苦读。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中间还有这一章,下一章才是三年后~
第49章 启元六年春
启元六年春, 再开科举。
顾岚这个世子已经入朝堂办事, 此刻站在奉天殿上,为好友谢十一捏了一把汗, 希望他能高中。
启元帝点出了三鼎甲的卷子, 由得翰林院小吏拆封, 随后,便唱了榜。
“状元, 谢光;榜眼, 姜洛夫;探花,海鸣。”
听了唱榜, 世子脸上露了个不明显的笑, 众臣则即刻窃窃私语起来, 感叹谢家一门?c-h-a??弟,一个探花一个状元,真是祖坟冒青烟的好风水,听闻谢大人这次又打了胜仗, 回来怕是终于能高升, 谢光这个弟弟此时入朝,恰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说是终于能高升, 实在是这三年来,陛下对谢大人的安排叫人摸不着头脑。
谢大人在吏部待了一年多, 被调去了工部, 工部待了一年去兵部,在兵部待了半年, 东北传来战讯,沙俄联合女真进犯,打得密云卫与龙门卫节节败退,启元帝大怒,谢大人临危受命,领了金吾卫出征,收复失地也没收兵,一路往女真推进,这半年来捷报频传,九州大地无人不知晓“白发战神”之威名。
一甲三人入奉天殿面圣。
状元郎正是谢十一,他这三年来长高不少,勤于锻炼,性子磨练得沉稳起来。乍眼看去,像是小一号的谢九渊,但仔细看,就知兄弟二人气质全然不同,谢九渊是风流潇洒,谢十一则是温和严正,可见这三年是磨去了不少冲动急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