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启元帝是真想携手文党共建盛世?
百官这么猜,文谨礼自己也在这么猜。倒不是他托大,可他究竟是权大势大,如果启元帝愿意低头示好,他都这个年纪这个地位了,也不愿意背个弄权的名声,可偏偏启元帝也并没有真的低头,除了对文崇德的重用,对文党的态度仍然甚是暧昧,纵使文谨礼心中有些许松动,也是一瞬而已。
两边都沾光的事情,自然是无人反对,启元帝心情不错,处理了几位朝臣的上奏,临退朝前,还赏了秦俭一块怀表,说是巨船带回的异国怀表,算是补给秦尚书的生辰礼。
众人好奇望去,只见一块寸圆大小的铜黄圆表,拖着一根细细的同色锁链,玲珑可爱,机括精巧,秦俭打开一瞬就又关上,只有他身周的吏部尚书和礼部尚书看清了,表盘边镶了一圈乳白色的小珍珠,外是一层难得的全透明琉璃,内是清晰的数字时刻,表针似是黄金所制,很有光泽,应当是价格不菲的珍品。
秦俭谢了恩,手里紧攥着那块怀表,紧得几乎能将刻在表底的三个小楷字“花并蒂”印进掌心。
唐朝温飞卿曾作“镜清花并蒂”一句,这怀表再明显不过,是谢镜清借陛下的手赠表。虽说那人必然是出于避免自己被参受贿的考虑,可劳动到了陛下,也实在是太过孟浪。秦俭又是惊又是无奈,面上纹风不动,却是胸中擂鼓,乱了心跳。
反正马族犯边,谢镜清暂时不必回西北,而文崇德得理出个头绪,秦俭一时半会儿也不忙,于是他们两个有闲心牵扯来去耍花腔。
谢九渊本想替他家陛下瞧个八卦,奈何组建海军是当务之急,忙得不可开交,光是为了营址,就在海边足足待了大半月,回了京城还没进家门,就看见谢镜清领着秦俭从尚书府出来,显然是要回谢府吃饭,谢九渊停了马,对着他俩看了一眼,也没搭理小叔,直接调转马头,往宫城奔去了。
秦俭感叹:“谢相真是能者多劳。”
谢镜清张了张嘴,没说话。
其实大侄子肯定是找陛下谈情说爱去了,这话可没法说。
谢九渊打马进了宫,启元帝虽给了他宫中打马的特权,但谢九渊其实也不常用,太过招摇,此时实在是疲累,而且又有现成的“找陛下定夺海军营址”的借口,也就任意了一回。
顾缜大半月没见着他人,谢九渊一进御书房,门边一个身影就倒进了他怀里。
这可是前所未有,谢九渊连忙接住,环着顾缜的腰身,笑道:“这么热情?”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啊师相”,顾缜一扬眉,用谢九渊曾经说过的回答来答他,眉宇间除了调侃,最多的还是见到他欣喜。
于是谢九渊低沉地笑,表扬道:“陛下学得真快,老师我甚是欣慰。”
顾缜故作得意,神采飞扬的模样叫谢九渊喜欢得心里发紧,把人抱紧了亲吻,好久才谈了正事。
正事谈完,谢九渊也该离开,顾缜心中不舍,却也体谅谢九渊大半月没见家人,恋恋不舍了半天,忽道:“你的马,可还是那匹黑色的?”
“是,正是那匹”,谢九渊知道顾缜说得是前世之事,他原本得在几年后才遇到这匹名唤“黑蛟”的良驹,黑蛟聪明异常,很通灵性,当年也是黑蛟伴着他走到了重点,于是早就托人打听,没有抱一定能找到黑蛟的希望,差不多的黑马也可以,结果却真的从鞑?j-ian??商手中买回了黑蛟。
“朕还没见过它呢”,顾缜一笑,“带我去看看它吧。”
谢九渊心中一动,明白顾缜是想送自己上马,忍不住伸手握了他的手,紧紧一握,尽在不言中。
一脸平静的启元帝带着谢相出了御书房,摆驾了宫中马场。
黑蛟脾气很大,谢九渊骑它进宫了几次,马场的小太监们都记清了这位马爷的脾气,这马比宫中的马匹都要高大,四蹄矫健,浑身漆黑,毛发油亮,可谓是马中潘安,但脾气却甚是暴躁。
如果把它跟“凡夫俗马”关在一起,这位马爷非把其他马都踢出去不可,而且还不能拴,拴它它还会咬人,谢相第一回 骑马进宫、特意嘱咐的时候,他们都没太当真,没想到全是真的。
吃过苦头就记得牢,这次也是给它单独腾了一个马厩,饲草也捡了新鲜中最新鲜的,其他马都躲得远远,不敢碍到这位马爷的眼。黑蛟却似乎还不是很满意,吃饱了就犯相,故意喷鼻息吓人,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高傲,不光是看不起凡马,似乎连凡人也看不起似的,十分欠揍。
启元帝一驾到,小太监们麻溜儿地跪了一地。
顾缜好奇地走近黑蛟,黑蛟刚要故意吓人,被谢九渊一瞪,小心闻了闻顾缜的味道,乖乖地给顾缜摸头,连气都不敢大声喘。
“它好乖”,顾缜知道这就是与谢九渊并肩作战的伙伴,本就带了好感,一见黑蛟如此威风,加上这番表现讨喜,就对黑蛟更是喜爱,抓了一把饲草要喂它。
黑蛟委屈地看向谢九渊:吃饱了。
谢九渊一抬眼,不怒自威:吃!
黑蛟委屈地张嘴嚼饲草,对顾缜的地位有了正确认识,不由得又凑近顾缜闻了闻,务必要记清这个人的味道,顾缜还以为它是吃得开心,又抓了一把。
黑蛟愤怒地看向谢九渊:饱了!
谢九渊走过来,温柔地摸了摸马头:吃吧。
黑蛟含泪咽下饲草。
谢九渊忍俊不禁,拍拍它的背脊,出声安慰道:“回金吾卫的营地请你吃烤麻雀。”
黑蛟登时精神起来,跟听懂了似的。
这马确实是有点不同常马的爱好,别的马只吃草,这位马爷还要吃肉,还得是谢九渊亲手烤的麻雀,难伺候得很。
顾缜看得有趣,怕他吃撑也不在喂他了。
在外面不好露出什么情状,君臣二人简单道别,谢九渊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黑蛟很有消食的意愿,跑得飞快,恨不得脱去缰绳撒欢儿跑,可惜身在宫城,即使有陛下特令,跑太快了也是要被参的,谢九渊小心控制着黑蛟的速度,没有留意两边,于是被江载道朗声一句“谢相!”吓了一跳。
平心而论,江载道着实是一个好官,谢九渊特意下得马来,拱手回道:“江大人。”
谢九渊等江载道说出叫自己的缘由,却见江载道不说话凝视着自己出神,不禁提醒道:“江大人?”
江载道回过神来,脸一红,又将那点尴尬压了下去,他终于鼓足了勇气,对谢九渊说:“本卿会看着你!”
谢九渊睁大了眼,看着身前这个人,有些不知该回答什么。
“我江载道会看着你!”江载道冷静下来,握紧了拳头,坚定地重复道,“若是你变了,若是你真成了一个弄权的宠臣,本卿一定会抓住你,就算是以命相争,也要保证你在朝堂再无立足之地!”
谢九渊一怔,躬身一礼,拜道:“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江大人愿意为谢某竖一面明镜,谢某求之不得,乃是人生一大幸事。多谢!”
没想到谢九渊竟会如此坦然,江载道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回过神来,谢九渊已经绝尘而去了。
只是与陛下奏对时,陛下看自己的眼神似乎有些复杂,也不知是自己哪句说得不对?
“都对”,启元帝既像是回答他,又像是自言自语。
于是江载道只得继续禀奏,他手中的案件太杂,这一说,就从傍晚前说到了傍晚后。
岫云寺的报时钟声悠然传来,顾缜正想留江载道用膳,却是有急讯传来。
“陛下!安西卫边?c-h-a??卫图被泄!猿九将军不幸遇袭,不肯降,战死!”
哐————!
启元帝砸了茶碗,怒喝:“给朕查!!!”
一名黑影不知从何处飘下,领道:“锦衣卫接旨!”
猿卫和猿斗赶到时,已是一片惨不忍睹的血色,他们身后的安西卫将士都忍不住红了眼睛骂娘。
曾经坚实的边防,已被攻破。
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全都闭上了眼睛。
他们三步两步赶进营阵中央,刚见了帅帐,就看见了那个屹立在帐外的猿九将军。
猿九将军寡不敌众,拼死不肯降,战斗到了最后一刻,马族人的刀捅进了他的后心,他却支撑着那柄青月弯|刀,虽死,到这一刻都未曾倒下。
猿卫和猿斗还有众将士终于支撑不住,齐声跪倒在地,?c-h-a??震天。
“将军————!”
将军走了,安西卫的天塌了。
不知过了多久,猿卫站了起来,狠狠拽着猿斗也站了起来,他们走近他们伟大的父亲,一个接住了他的身体,一个握住了那柄弯|刀。
“众将士听令!”猿斗大喊,“即刻修补城防!安置各位兄弟的遗体!全他娘的振作起来!收拾好边防,再为兄弟报仇!”
“是!”这响亮的回答不知混了多少热泪与热血。
众将士纷纷令自己忙碌起来,一一散去,猿斗才看向他哥,喃喃道:“哥,咱们没爹了。”
短短几个字,已是漏了哭音。
猿卫咬紧了牙,再开口时,却是无坚不摧一般的温柔坚定:“别怕,还有哥在。”
猿斗重重点头,也将悲伤狠狠咽回了喉咙。
?c-h-a??一边的小白似有所感,悠长的狼啸一声接一声,似乎在替他们悲泣。
金刀将军的时代已经过去。
他们将继承父亲的意志,书写自己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