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夜里,萧景琰一如往常的踏月而来,梅长苏在榻上同他闲谈时说起蔺晨的事,最后笑道:“故此我可放下一桩心事。如今未名连提亲都不肯答应,想来便是先时我不去北境,她也是不会应下蔺晨的,如此可算不得我坏了他的好姻缘。”
萧景琰初时见他丝毫也没有为友人扼腕的样子不由奇怪,但随即想到便是他当真作此姿态亦是无用便释然了。然后全然是不在意的问了一句:“我与蔺姑娘总算也是有一面之缘的,看她为人很是温和随意,待蔺晨也似是有些与众不同,却为何不愿应下这门亲事?”
梅长苏心知萧景琰此问并非真心存疑,只是为了应和自己罢了。但将此问在脑海中过了一过,竟又颇有些莫名之意,细细想去不由先叹了口气,道:“景琰,你于男女之事不通的很,我同你说了你也不明白。”
萧景琰闻言不由伸手揽过他道:“那听你口气,倒是明白的紧了,不如少师好生与我讲解讲解?”
梅长苏不由笑出声来,拨开他的手臂向里躲去悄声道:“陛下自有熟读经史子集精通故事典故的博士在侧,何必来为难臣下呢?”
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揶揄之色,萧景琰收回了探出去的手臂,在黑暗中转过首去向他轻声道:“你也知道了?”
梅长苏静了会儿,方才轻声笑了笑:“这有什么不知道的,那上奏天听的中丞到底是我御史台的人。”
萧景琰哼了一声,转而又笑:“那仿佛是个新人,你从哪里提上来这么个不经事的,竟将那折子直接递到我的案上,那折子里且又还翻出了‘是故诸候之博大,天子之害也;群臣之太富,君主之败也’的典故来,我将这折子给皇后瞧,你猜她说什么?”
梅长苏先时还吃吃的笑,听到后来也好奇起来,忍不住接口问道:“什么?”
萧景琰笑叹道:“她说,幸而她尚且算不得软弱,否则不慎也引出主妾无等的故事来还了得呢!”
梅长苏亦笑:“这便是我先前几年同你说的道理了。你瞧,皆是你不学术的缘故,才引得我也受那中丞的白眼。不过那新来的中丞倒不是我提上来的,是数月前柳中书荐过来,我瞧着办事伶俐且又有几分不畏朱紫的x_ing情,虽说这到底也不是好事,却究竟比那些尸位素餐的人好的多。”
萧景琰先时还静静地听着,听到最后一句时沉沉叹了口气,轻声道:“我并非不学术,我也知道你所指为何,况且为君者也断没有不看那管子韩非的道理......可是长苏,虽说有慈不掌兵的本事,我却当真不喜那法家之术。”
闻言,梅长苏一时无话,许久才道:“大梁此时内忧外患,襄王已然蛰伏五载,眼见起事在即,景琰,如今可实实容不得心慈了。”
夜深更寂,梅长苏支起身子,借着月色轻轻吻上萧景琰的唇,低声道:“景琰,别怕。”
梅长苏最后的声音清和坚定,一如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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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圣五年四月十五日,九安山春猎一毕,圣驾方至金陵,便有一封自陵州发出的文书送至金陵。那文书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楚:襄王萧景宣以清君侧为由起兵献州,欲兵发金陵,此刻已夺了沧,景,清,莫四州,陵州求援。
第29章 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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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仲父,为何阿娘不许我明日再听您讲学啊?”午后,朱红蟒袍的太子仰面向立在东宫书房内的书案前写字的人询问道,“阿娘还说咱们要跟襄王叔打仗了,果真么?”
梅长苏闻言搁笔,回头看着手持书册的孩童,轻轻放过了第一个问题,只笑问道:“殿下不喜兵戈么?”
萧典泱歪着头想了想,脆生生地问道:“《诗》里说‘何Cao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何Cao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独为匪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有芃者狐,率彼幽Cao。有栈之车,行彼周道。’可襄王叔是好人,他怎么会打仗呢?”
梅长苏见他如此不由失笑,上前跪坐在萧典泱的面前,含笑缓声道:“殿下于《诗》倒是很通,只是要想列典立论却也无须这般长篇大论。臣下且问殿下,方才殿下所诵之诗,其中警句为何?”
萧典泱孩童x_ing情,果真被梅长苏牵引了思绪,歪着头思索了半晌,方才恍然拍手笑道:“我知道了,是‘哀我征夫,朝夕不暇’!”他说罢又暗了神色,难过道,“难道襄王叔不知道么?”
听了这般天真的问话,梅长苏却觉得心底缓缓冷寂了下去。他想起昔日的自己,也曾这般是非黑即白的看待世间诸事。可那时的自己却仿佛比这孩子还要大许多。
许久,梅长苏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耐心解释道:“殿下,书上还有‘兵加而不服,恩厚而愈骄’的故事,皆因中央未能制服地方。须知倘若应了那则本事,那便不仅是‘哀我征夫’了。”
萧典泱怔了怔,玉琢般的面目微微恍惚,似乎从梅长苏的只言片语中窥得了另一个世界他良久轻声道:“可是倘若不问因果便擅自揣测,非但背离了孔孟之道,便是法家也无此诛心之论。”
梅长苏摇了摇手中的书册笑道:“殿下还小呢,不过读了几册书,哪里就能知道法家无诛心之论了?况且那书里的机锋殿下此刻亦未能尽解,还是好生修习的好。”
经他一番戏谑言辞,萧典泱不由红了脸,低下头去嗫嚅道:“是典泱卖弄了,仲父可别笑话我。”
梅长苏拱手道:“臣下岂敢。不过殿下方才所言也非全然错误,且已有了自己的注解在里面,想来也是殿下勤思之故。”
“那么,比典伉哥哥如何呢?”萧典泱仰面而笑,问道,“阿娘经常同我说典伉哥哥的学问好,可我前日问典伉哥哥的书,他可没指点我呢。”
梅长苏怔了怔,旋即含笑道:“景王殿下的学问与殿下又有不同,再者殿下如今年纪尚小,怎就要同景王殿下比?”
萧典泱神色认真地问道:“《论语·述而》里有‘三人行,必有我师’的话,为何学问不同便不能指教了呢?”
梅长苏笑道:“那殿下询问的是什么问题呢?”
萧典泱果真仔细想了想,而后亦笑道:“我问的是弥暇的故事。”
梅长苏面色一白,轻声道:“是么?”
萧典泱应道:“是啊。我问典伉哥哥,那个弥暇以色见幸,为何不在色衰之前引身避匿?仲父,你说为何呢?”
梅长苏看着孩童纯粹的疑惑之色,指节弯曲用力,终于轻轻笑道:“那殿下以为何如?”
萧典泱使劲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梅长苏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汉书,翻至一页缓声读道:“初,李夫人病笃,上自临候之,曰:“夫人弟一见我,将加赐千金,而予兄弟尊言。”夫人曰:“尊官在帝,不在一见。”上复言欲必见之,夫人遂转乡歔欷而不复言。于是上不说而起。”
萧典泱听的懵懂,怔怔地道:“这个李夫人的胆子可真大。”
梅长苏微笑道:“倘若弥子暇在色衰之时同她一样,何如?”
萧典泱道:“大约也能全身而退罢。”
“这便是了。此非不能也,实不为也。”梅长苏笑道,“至于为何不为全在一念之间,殿下须知人心素来难测,又岂是局外旁人可知?”
见得萧典泱又欲开口,东宫书房门上的竹帘被宫人挑开,一个清凌凌的女子声音响起:“太子殿下,皇后娘娘看您来了。”
萧典泱闻言也忘记了前面要问的问题,起身便扑向从书房外走来的凤袍女子,开心道:“阿娘,您可许久没来瞧宗儿啦!”
皇后扶住孩童欲倒的身子,嗔道:“早先跟你说的都混忘了不成?还是这么个急x_ing子。”
萧典泱将脸埋在皇后杏黄的衣襟里,乖巧地道:“宗儿原本是记着的,可一听清姑姑说阿娘来了就全忘啦。”
皇后笑啐了一句道:“越发贫嘴了。”说着进了书房将手中的羹汤放在书案上,回身笑着向梅长苏道:“宗儿x_ing子顽劣,让中大夫费心了。”
梅长苏拱手行礼道:“坤及言重,此不过食君之禄罢了。”
皇后低头向萧典泱道:“宗儿,你父亲在养心殿休息,你跟清姑姑去寻他,将今日学的文章讲给他听好不好?”
萧典泱看了看皇后,又回头看了看梅长苏,便笑问道:“阿娘,典伉哥哥也在父亲那里么?”
皇后笑道:“在呢。”
萧典泱去后,东宫书房内除了侍从便只剩下皇后和梅长苏。皇后将那尚温的羹汤拿起递了过去,笑道:“大夫尝尝?”
梅长苏避退一步道:“臣下不敢。”
皇后也不坚持,闲闲拨弄了一下自己的戒指,而后方缓声笑道:“襄王起兵献州,打的名头是清君侧,还专门写了一篇讨伐先生的檄文。旁的也就罢了,我不明白的是那檄文里因何有‘弑君不厌,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的言语。且中大夫又是饱学之士,当明白积羽沉舟众口铄金的话。我最是个浅薄之人,中大夫如今被人诟病之处不少,我虽知道中大夫大约是被冤枉的,可到底也不能再让宗儿听中大夫的教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