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三十四、兰佩荐烟尘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这章又卡了OTZ 因为实在太难想象西宫VS宗师的场面OTZ
当然也是因为被拉去开了个一万二的小灶,然后久久无法从r_ou_香中回神……(-__-)b
这个,我只能说,只是师尊在吃醋!且吃得不走寻常路!
然后关于丹宫红宝耳钉的梗,我问遍了认识的烟都居民,众人一致表示,那是师尊给丹宫戴上的!所以我就尊重下民意惹!不服来战!
西宫吊影从堆积如山的卷宗文书里抬起头、看到凉守宫挥舞着白色绢宫扇口齿不清地呼喊着“西宫啊——”一路张牙舞爪地穿过烟雪九重的庭院朝自己奔来。他敏捷地从座椅上站起,闪身,几许痛快地看着对方扑了空、一头磕在坚硬的楠木椅腿上,“砰”的一声。
凉守宫不愧训练有素,忍着痛,嘴里夹杂着“嘶”“嘶”的抽气声,“西宫啊!快去冷窗功名看看吧!那两位大人快打起来了!惨绝人寰啊!”
西宫吊影脱口而出:“慌什么!”他丢下手里没看完的文书,疾步往外走。
这一唱一和,对答如流,何等熟稔,仿佛演练过无数遍。
却一路恍惚。
不久前大宗师天地人三剑齐出,动地而来,结果是山谷抹平、河路改道,原本的平原林地,现在汪洋一片。虽然发生在人烟相对稀少的边境,但河水漫流迟早会淹没大片农田村落,损失将难以估算。故而在此之前,他满脑子都是加固堤防,迁徙人口,堤坝要加多高多长,生民要迁几何,迁到哪里。头大如斗之余,还要传信让陷在幽梦楼的澹台无竹赶快撤出卧底在儒门天下的暗桩。更加大祸临头的是,这一次的交易算是把逆海崇帆得罪了个彻底,只怕不久就会迎来他们的大举讨伐,需即刻开始整军备战。幸而羽部传来消息说勉强走脱的黑罪孔雀伤得不轻,短期内不至于反扑,烟都大概可以从容准备。而除了上述种种,宫无后离奇中毒手法诡异,也不能放任不管,可眼下只能等人伤势好些再去细问。再远一些,傅月影还是没有找到,荼山之事一日不了结,就一日都是个悬在烟都头上的疑云。
凡此大事小事地铺盖下来,不容你喘息。
各部亭臣天刚蒙蒙亮就被抓进烟雪九重,主事本就是个极细致的人,事情又牵连甚广,哪一件都是一不留神就要动摇根本、遗祸万年的大事,众人反复参详,锱铢必较,一直人仰马翻地被折腾到四更天才许放行。西宫吊影倒是没受什么伤,但是护着宫无后死里逃生,早已筋疲力尽,却还是像弥留之际、为了见到想见的人而死死吊着一口气般,把当下紧急的事项交待处置下去。下面的人完全处在震撼的消息一个接一个、要做的事情一波接一波的乱套与紧张中,也就没人注意到他们精细入微的年轻主事偶然一垂眸掩去的深深困倦与失神。而等到人群散去,脑中还是余音绕梁的吵闹,拿起一张纸都要看很久才知道写了什么。
但尽管最后一丝力气都快榨干了,他却觉得无比安宁。在杂乱无章中,在纷扰如麻中,在空转虚耗中,他把自己很好地保护起来,那些不敢见的人、不敢想的事,统统都可以隔绝在外……
直到现在。
宫无后一身鲜红的单衣,妖娆流曳,我朱孔阳,为公子裳,艳得如同忘记往前走的光y-in。
再往前的陛阶上,师者一如往常轻描淡写的素衣飘阳景,被凯风旋起、又轻盈落下,却是惊鸿照影一般,本能地就逼着他沉下眼去。曾经,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就在这道身影背后,无声而终。
这是多么常见的景象,他早已习惯,甚至已经不觉得有什么错。然而此刻,他突然对结果毫无把握、突然就深深厌倦了这上下求索。
今日的云稍多了些,阳光无法肆意地穿透,侥幸躲过了湮灭的薄薄的晨雾如柳絮、如丝绒,挥之不去地围绕着他,他轻易地把它们撞破、染一身清寒,如无数的往事曾走过。这是他们的烟都司空见惯的晴天,太阳总是显得柔软慈悲而温情脉脉。
而狭路的两边是深渊,后路在粉粹。
四面楚歌,无人来救。
鼻尖盘踞着血腥与y-ins-hi的气味。
是朱寒。
人已受过重刑,血迹斑驳看不出面目的脸上已经神气痴木,昏昏欲绝,又见他两股垂垂,脓血横流,把抱着他的宫无后的红衣染成了深紫。
西宫吊影不忍地别过头去。
怎会是朱寒?怎能是朱寒?
烟都主事游走庙堂,久经风雨,此情此景也如走在血海尸山一般,头皮发麻,却还一壁镇定地在昏蒙中开口:“不知朱寒犯了什么事,让师尊如此生气?”
宫无后浑身每一根骨头似都在磨砺而发出声响,“他就是要杀掉朱寒!就是要杀掉朱寒!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他嗓音变了调,格外凄厉地划过在场所有人的神经,整个人犹如艳阳下行将溃散的鬼。
大宗师不语,回答他的是凉守宫:“丹宫怎么能这么说?朱寒同逆海崇帆里应外合,借机给丹宫下了毒,险些害丹宫命丧黑罪孔雀之手,证据确凿,其罪当诛!”
西宫吊影脑中轰的一下,实在想不通这当中的前因后果,震惊数拍才对凉守宫厉声道:“当日吾与黑罪孔雀正面接触,亲耳听他承认对丹宫下毒是逆海崇帆所为,与朱寒无关!”
白色绢扇摇来摇去,凉守宫眉飞色舞:“逆海崇帆自然是幕后主使,但是也得有人在烟都替他们卖命才好得手。这个朱寒,看着年幼无知,实际上包藏祸心,实在可恨!守宫我,奉大宗师之命,严加审问,这小子也是个贪生怕死的,受不住刑,打了几下,一下子全招了!”
宫无后昂首怒斥:“明明是屈打成招!今日吾就是要将人带走,你们试试!看谁敢拦阻?”
西宫吊影见他本就伤重难支,又兼急怒攻心,当即心乱如麻,眉峰拧成一团,问道:“既然说证据确凿,那么人证物证呢?”
凉守宫洋洋得意地摆摆手,便有监牢狱卒端着一方漆盘摆到桌上,红橙黄绿蓝靛紫,各色香囊眼花缭乱地摆成一行,都被人剪开,细细的粉末堆成一座小丘。
宫无后瞳孔骤然一缩。
雪白的扇面挑起其中的一个,凉守宫刻意做出避之唯恐不及的姿态来:“西宫可知,这红色的香囊里被人搀了雷公藤,这蓝色的香囊里被人掺了马钱子,这紫色的香囊里……”他一样一样如数家珍地报过去。
西宫吊影身上金风吹遍,冷汗涔涔,低声问宫无后:“这些、都是朱寒的?”
宫无后不说话,只用獠牙一般的凶恶眼神盯紧着那些丝织物。
“……您看看,份量都是精心称过的,需得用上一段时日才显出药x_ing,而不早不晚,就在丹宫退敌之日。朱寒之前也承认了,直到丹宫出行当天,他还送过一只香囊让丹宫随身佩戴。啧啧,真是狼子野心……”
“住口!”宫无后三尸暴跳,扬手就是一掌劈向他。
凉守宫抱头一滚,掌风被堪堪避过,正击中那堆物证,白光过尽,皆化作齑粉。
僵卧怀中的朱寒被这内力一震,又从幽冥彷徨中醒来,口舌翕动,声音微弱,却那么清晰:“……公子……都是朱寒的错……都是朱寒的错……与爹无关……”
宫无后痛得急骂到:“胡说!没有做过的事情乱承认什么!”
侍童双眼无光,大约已听不见他的话,自顾自嗫嚅着分辨着。
凉守宫抱着脑袋在一旁高声提醒:“你们听!你们听!人犯亲口供述!”
真是人证物证俱全。这么个人证物证俱全。现实是这样的犬牙交错。西宫吊影越过喋喋不休的凉守宫望向大宗师,后者只管听他们争执,在这漫长的过程中不置一词,不偏不倚,公平决断。直到最后,像是要刻骨铭心般地、只问宫无后一句:“丹宫打算怎么处置呢?”
朱裳茫茫而动,屡变波漪,金霞欲下,还能说什么,拼却这千华锦缎、万金玉带,鱼死网破而已。
西宫吊影见那杀气腾转,如纸包不住的火,再看大宗师优容淡定,不疾不徐的样子,焦躁不已,冠戴如此沉重,压得他额上青筋乱迸,痛得不行,又勉力说道:“朱寒之事,单凭凉守宫振振有词,实则内中曲直原委一概不清,沟通款曲的细节也模棱两可,大宗师清明之治,从无冤假,守宫,你冒然定罪,真的辨明了真伪?”
见他抬出了大宗师,凉守宫也是一反常态地胸有成竹,八字眉下精光直冒的两眼抠住了在宫无后怀中瑟缩发颤的朱寒,冷声道:“西宫所言极是,至于那些细节曲折,恐怕还得去问问做出这些香囊的人——朱三闻。”
朱寒突然瞪大了眼睛,一时气结,话已说不出来,艰难地挨过一阵窒息之后,用力攥紧了宫无后的衣襟,剧烈的咳嗽声伴着血水滚滚而下。
“朱寒……朱寒……”宫无后沉痛迫肠,阵脚大乱之下却是无可奈何,只一味地掩住他的口,好像能把那汩汩涌出的鲜血阻住似的。
西宫吊影看得一阵晕眩,心痛难当,无以复加,忍不住上去扶住了已经悲恨交俱、不知所措的师弟,心像被人剖开、正源源不断往里灌入热油。煎迫中,他左手举起一件物事。
白色的玉牌清润濯魄。
通透冰冷的声音一字一句石破天惊:“西宫吊影受大宗师知遇之恩,掌烟都主事之权。而如今,丹宫受逆海崇帆之害,西宫吊影未能及早发现;朱寒身为丹宫近侍,却有里通外敌、谋害主上之嫌,亦是西宫吊影于宫室之禁有失。于情于理于权于责,西宫吊影都应将朱寒带回、细查究竟。若大宗师因西宫吊影失职而委任于他人,就请先罢黜西宫吊影主事之位,另择贤能处理此事,如此方名正言顺,西宫吊影绝无怨言!”
于是所有人都一愣。
大宗师的眸色加重了些。连宫无后也在顿了一顿、继而明白过来之后慢慢转头、第一次看向了他。
跟他唱对手戏的那个白脸大约还在剧情里、不知道轻重,尖声喝道:“你敢要挟大宗师!你、你犯上——!”
西宫吊影神思敏捷,从小向往的就是战国纵横家周旋群雄、掉舌下敌七十城。什么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以攻带守、以退为进,皆如宫无后赋诗迎敌一般信手拈来。如今,仿佛十八般武艺尽数被他舞得虎虎生风,杀向恩师。
他的理智已经千百次地宽慰自己,解决这场争端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朱寒弄到自己手里,到时只管去徇私枉法,既可保住他x_ing命,也不伤大宗师脸面,皆大欢喜、皆大欢喜……
可是痛得他简直死无葬身之地。
无比难熬的冷场中,终是他的师者一级一级地步下台阶。
浑身散发着让他那么迷恋的、宛如上古青铜器般的沉稳凝炼与坚不可摧。
渐渐,目光所及就只剩下竹纹衣襟衬托着那方的羊脂玉的玉牌。
古陵逝烟似笑非笑地轻柔捋起帽檐上顺下的一串金色的缨穗,通透的水晶串珠在掌心映出淡淡的一点暖光。手一拨,穗子就在那格外清秀知x_ing的脸际轻轻打着晃。大宗师十分喜欢这种感觉。“西宫很聪明。”他话语里有得意有快意有无法忽略的怒意,和将这些情绪全数精致包装起来的笑意,“但是西宫不了解,很久之前,丹宫就把朱寒划入自己的软红十丈,不再隶属烟楼侍从之列,西宫本来就无权过问。且当晚丹宫来要人的时候亲口允诺,如果朱寒将来犯错,他会亲自惩戒、绝无徇私。如今人证物证俱全,丹宫,打算收回之前说的话么?”
——什么时候的事?!
西宫吊影一回头去找宫无后。无后的眼睛好似两块黑色云母,终于也从毫无感情中慢慢映出他虚化的影子。同一片y-in霾笼罩着他们,那是小时候犯了错,一起被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里罚跪的漫长黑夜,虽有浓淡深浅,却都是等不来天亮的黑。这么多年,从未变改。
举着玉牌的手一分一分地流失着力气,缀着的明黄色流苏像是恋人披开的柔滑的长发,轻轻扫在博袖落下之后露出的手臂上,引得持有人一阵轻颤,最终无力地垂下手。
相视之下,他们二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大宗师在等丹宫低头服软,他在等他求他、告诉他他仍旧是那只只能在他这棵苍梧上栖居的鸟、在他这座崇山上流淌的云。当然丹宫可以继续保持一直以来的强硬,那么付出的代价就是朱寒——一个在烟都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抵不上大宗师从衣袖上弹落的灰,却是宫无后在这世上所剩无几的念想,失却了他,不论出于什么理由、不论以何种形式,丹宫能依附的,只剩大宗师——唯有大宗师。
大宗师就是这般设计他的进退输赢,且不必处心积虑,不费吹灰之力。
——要认输吗?
古陵逝烟看着凤衣散发的宫无后,雨打风吹,也难消去梅骨清极而艳,那脸上的不甘愤恨酷似很多年前的那天。
那一天,锦匣慢启,一对红宝耳钉殷殷似心头血,沉眠在雪缎中间,等着被他从珍宝斋中唤醒,而他也在等待——现在是等待对手的开城投降,当年则是等待战幕揭开。
不知过了多久,那一头赤电排空,扫荡冷窗功名油灯半残,他砥砺琢磨的一柄剑终于在这一日出鞘。幽楼既破,他理所当然要被拿来祭剑开锋。
他说要恩断义绝。却不知大宗师从一开始就已经把所有的可能都算好。
宝篆犹温,龙凤薰浓。尖尖的耳针蓄满了内力,直接扎进r_ou_里,换来怀中的人又重新开始挣扎呼叫。
他抹去正在往下淌的血液,一边柔声安慰他:“不要动,不要动,越是挣扎就越是会痛……”等他又慢慢变成那副双眼无神、死气沉沉的样子,便再扎下一枚。
“你看,身上这么疼,是不是心里就不那么痛苦了……”他盯着慢慢昏睡过去的、他的旷世杰作。“你心里想什么,为师如何不懂。”那呼吸变得悠长,暖气徐喷在胸前的玉坠上,冷热相凝,结成清雾如昏。彼时,冷窗功名静谧如淡月下的深巷,丝毫不见死斗过后的狼藉,低头,有一萼深红我见犹怜,窗外,是万古闲愁冷眼旁观。
到如今再看,那耳垂滑腻如脂,莹白似珠,当年的一对鸽血红的粒子早已长进了r_ou_里。断得开么?绝得了么?到死都必须带着大宗师亲手种下的印记。
古陵逝烟大获全胜。
他忽地奋袂,驭气挟风,冷窗功名的隔扇“吱呀”一声半开,朱虹挑破了这快要冻结的气氛,发出夜枭一般的啸声飞旋到他们之间,微微激起的尘沙中,绛穗迷离。
宫无后悚然举首望着他。
朱剑的煞气顿时无孔不入,倚在宫无后身上、本已没什么意识了的朱寒居然都惊回了神思,又开始拼命认罪:“香囊是我做的!药粉是我放的!我爹毫不知情!我爹……我爹……”还是坚持不住,声音又弱了下去,终至气断声吞。
宫无后五脏六腑都被这声声哀吟撕扯得血r_ou_模糊。当年是他父亲,如今是朱寒——从小就被送进宫陪伴他的朱寒,唯一还能让他觉得自己不是行尸走r_ou_的朱寒。
为了他,没有太多选择供他挑三拣四。要求饶吗?要求饶吗?
师尊……无后知错了……无后再不敢说那些大逆不道之言……求你……求你……
他忽然激剧的颤抖起来。
不……还没有到那一步……一定还没有到那一步。
宫无后猛地把朱寒推给西宫吊影,在那双碧眸的混乱不解中转身离去。
“师弟……”
还没叫出口,大宗师的威严命令在耳后响起:“西宫连日劳神苦形,事重身衰、力有不逮,守宫,你去跟着。”
西宫吊影觉得头越来越重。各种各样的念想纷纷飘满了视线,如同有人在他脑中撒下一把招魂的纸钱。什么叫“大势已去”、什么叫“穷途末路”。他陷落于熟悉的烟都式的残酷,走失在也曾亲手参与制造的那种恐怖。
他应该要阻止的,他早就该阻止的。那天在山路上,他随口一句话都让大宗师上了心,顺水推舟,水到渠成,直逼得他们走投无路。而那时,他只顾着生气,不肯迁就,也就忘了去想“万军覆灭、怎么偏偏就走脱了一个朱三闻”的荒谬x_ing。从回恩Cao亭回来,心里明知祸事难免,却只想着逃避,一夜之间,变局陡生,大宗师冲冠一怒,他却是事重身衰、力有不逮。
他也可以劝谏说:“逆海崇帆之战近在眼前,何苦在这危亡之际自己人还兵戎相见?”但是也说不出口了。眼前的大宗师哪里还看得见、哪里还听得见。譬如澹台无竹冒险向他们传回的第一条烟讯,没有其他,只有一个“凉”字,大宗师气定神闲,照样游刃有余地拿人当刀子使。
事重身衰,于是他只能回光返照地挣扎出一句近乎哀求的话:“师尊……你真的不怕伤了师弟的心吗?”
大宗师渊渊若钟磬的回答终于让他咽下这口气:“他原本就该是无心之人,怎么伤心?”说罢转身离去,似宣告对这位徒弟的放弃。
日影有些偏了,投在地上一团不清不楚的黑斑。
西宫吊影低头看看气息奄奄的朱寒,心想原来你我都是一样,兵败如山、溃不成军之后,都是一样的孤魂野鬼。
他把朱寒托付给狱卒,还将人带回牢房,自己则去将那柄朱虹拔地而起。这把剑从师弟出无情楼起就一直行止不离,是那之后所有悲喜离合的见证,世上与他最最亲近的存在,身体的自然延伸,天分的绝佳表述,人剑合一,无可代替。
握着朱虹,也仿佛握着无后的手一样。微微牵起嘴角。
他曳兵而去。
虽然书上总说胜败乃兵家常事,然、西宫吊影经此一役,已无心恋战。
第36章 三十五、离烟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婴,今天去面试,面得一塌糊涂……前头都挺好,被问到“大半年在家干嘛”的时候,一瞬间竟不知道如何回答!!总不能说我在家看布袋戏萌上了丹宫然后萌上了西宫然后萌上了大宗师然后成为烟都脑残粉开始写同人吧???最后我胡乱诹了点啥来着…………呜呜呜呜呜太久不混职场,感觉好穿越!然后稀里糊涂出了那个写字楼,突然好想好想师兄啊!!师兄我好想好想你啊!!嘤嘤嘤嘤……
对惹对惹,我又生造了那个梦骸生的生印的用法,就是可以拿来cao纵已死之人,为己所用酱。
虽然第一次走进这里,但踏上这空寥的长廊,听足下严整的青砖发出切近而遥远的闷响,她便又像是走进了回忆里。道广丈余,而深未可知。两壁明火高悬,千篇一律的砖墙被熏出一块一块黑色,如一张张铁面无私的脸。橘焰相对而燃,一y-in一阳、时明时晦,乃是因为过于s-hi冷的y-in森风气纠缠而无处辉煌,时不时阵痛般地爆开星火四溅,如故国荒野浓重的Cao色间蹿行的流萤。今兮昨兮?是耶非耶?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若生于鬼,若出于神。等到终于峰回路转,穿过一道窄门,则金殿骤开,豁然轩朗,上应星宿,下揽万民。她一眼便定在了端坐在正中神秘图腾光照下的玉座上的华服女子,那样高贵傲然,动静万方。曾经,这也是她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的权力。往事后期空记省。
“到底是蛮夷小邦出来的丧家之犬,真是失礼,面见天谕,还不跪下?”两班队列中忽然居高临下地传来一个雌雄莫辨之音。从痴望中回神细看过去,乃是一名红发男子,眼中是她已经习以为常的鄙色。
她历尽沧桑,早已生死无惧,当然不在乎这种程度的挑衅,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似染满怨毒的一双眼肆无忌惮地扫向上位者,话语里有一种跟融融殿堂格格不入的清醒冷酷:“欹月寒并非逆海崇帆信徒,只不过有人叫我来传话,我勉为其难走这一趟罢了。”
那人还要追一句什么,却被立在他身后的一个人拉住了。
她便继续说道:“东井君让我转告,事前他并不知晓古陵逝烟连‘洗脉双卷’这种不传之密也教会了宫无后,以至于这次计划虽然准备周详,还是被烟都占了便宜。至于中原武林介入更是始料未及。有负天谕所望,他现下人无法亲至,特由我转呈歉疚。但烟都早晚就要四分五裂,还请天谕静待时机。”
“吾早就说过像他这种朝三暮四的家伙根本靠不住,说不定从头到尾就是在帮烟都做嫁衣!枉费吾等大费周章配合他,结果不但竹篮打水,还害得地擘伤重闭关,教众死伤无数,岂能凭一句‘不知情’就便宜了他!”红发男子到底忍不住。
“何止!”挽着繁复发髻的鹤发老者重重地杖击地面,苍老的喉间嗡嗡响作一片,“逆海崇帆尚未真正入世,却遭此大败,马失前蹄,动摇军心,于圣教普世慈航而言,不啻一记重创。要如何重振圣教雄风,更是头等大事!”
厚重的宏论又被另一边突然响起的仿佛不是从人的口中发出的鬼哭啾啾而打断,惊诧之余寻找声音的来源,只见一个全身被毛皮裘衣裹得严实的少年模样的人痛苦而焦躁地摇首顿足,口中哇哇怪叫,配合着高高吊起的烛火摇曳、满地黑影绰绰,显得着实瘆人。
奇怪的是,没有人阻止。反倒是刚刚义正词严、咄咄逼人的两个人都住了口。
只有久居逆海崇帆的老资历才懂得祸心病印同天谕之间发肤之密的关联,符去病突然狂x_ing大发,只能证明一件事:圣航者在生气。
欹月寒一个人孤独了太久,已经不记得上一次遇到的同样喧闹的场面是什么时候。这一锅沸水看着烧得滚烫,则实际上是有人要立威,有人要显能,有人明明心里有火、碍着身份不好随意发作。管你什么组织,人多的地方都是一样。但唾沫横飞、口干舌燥又有何用,蛇打七寸、一剑封喉才是根本,而我时间有限,更没心情要陪你们唱戏。
她虚浮起一个面具似的笑容:“我只是居中传话,没有义务听你们的教训。既然话已带到,欹月寒不敢久留,请。”她已是一无所有,反倒豪气干云,昂然转身退出大殿。
就是这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搞得皇皇圣教好没面子。
“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有什么资本耀武扬威?”红发男子激动地出列,整个人都快燃烧起来了。
欹月寒毫不客气地讥笑道:“就凭我弱质女子可登‘烽火天榜’第六、荼山之毒凌驾于任何门派与武学之上,当然最有资格接管武林生死。”她微微扭头,留下一个让人永生难忘的畸形可怖的侧脸,“你们信不信,任你们机关算尽,只待时机一到,古陵逝烟的x_ing命还是会乖乖奉于我手!”
豪言一放,所有人都缄默了。如此狂妄言语,可为什么,像是在灵魂里种下了蛊一般?
欹月寒旋即挑起嘴角,在各种情绪交织的盛大瞩目中离开。
不不不,这里和荼山完全不同。人造的信仰只是无本之木,哪里及得上他们与昊天太一直觉的交感共鸣;依赖畏惧与强权才能站稳脚跟的偶像,与他们凌波披云的湘神山鬼岂可同日而语?
“好了,无谓与这莽莽红尘中自食苦果之人一般见识。”鸠神练满心懊丧不已,却不肯再失气度,如此制止众人,更是劝慰自己。
遗失的经卷远比在场的人所想的还要重要。所谓权威,必须毫无破绽,经得起一再质疑与解释。古往今来三教九流,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多少都是为了教义的分歧,内耗而衰。且一旦变成派别的冲突,那就是不拼到一方的最后一滴血就不会终止的漫长战火。更何况逆海崇帆的神典还不是版本的差异,根本就是一块巨大的空白,若是将来别有用心之人得到失落的两章,或是索x_ing杜撰一套伪书出来……一句“大楚兴,陈胜王”就可以煽动一干戍卒斩木为兵、一炬焦土;一部《太平经》更惹来八州响应,天下斐然向风。鸠神练既然志在寰宇,当然不满于眼前寸土,将来逆海崇帆流布天下,想要四海宾服,则绝不能像现在这样单靠一句“神意如此”来搪塞群氓。她不无头痛地想,“血泪之眼”失之交臂,总还得慢慢再想别的手段。
简短的安静之后,队末一人出列,犀利之音若森森霏雨:“方才老尊所言有理,逆海崇帆当前最要紧的莫过于稳定人心,还需天谕演化神迹,广宣教义,以期短时间内吸纳更多教众,壮大声威,同时静待地擘出关,两不相误。至于烟都,戏耍我教在先,但毕竟得了元生造化球,实力更胜以往,不宜冲动硬碰;而正道趁乱偷袭在后,此仇亦不可不报,但道门崛起、方兴未艾,也应徐徐图之。”
鸠神练双眸轻抬,正见秋云裳衣白胜雪,丰神朗逸,孑然一身,岿然而立,更难得是个条理分明的,一句“演化神迹”轻飘飘就落到了她的心坎,整个人立时又来了精神。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神子再临,天书难写,再大再痛的挫折,只要见过了她的法力通天,自然就有万民叩拜,而来日方长,只怕挑战她领袖群伦地位的人还未降生吧。
她在心中冷哼一声,满头金珠灿若芳林流光飞舞。自王座上慨然而起,锦袍烨烨,“诚如秋殿所言。那些杀生害命之人,神必以血洗血。而世人胆敢如此狂妄昏昧,将敬畏之心抛却脑后,不历重罚严惩,不知悔过自新。逆海崇帆将再演原初空虚混沌、渊面黑暗之境,以期警醒人群,于永夜中生出对光照的虔敬。我们将召唤这些信众,以三十万生灵献于赦天大祭,迎回神的重新眷顾!”
回音飘荡,满堂无言,而台下诸人都是胸臆间波涛翻滚。
三十万生魂的祭祀?这可是立教以来从未有过的天文数字,若果真事成,逆海崇帆的生老病死四印之能将比现在狂飙突进何止万里,更不要说精于转化魂魄y-in灵为己所用的鸠神练,恐怕是要白日飞升了吧。
生老二尊互换了一个灼亮的眼神。逆海崇帆飞必冲天、鸣必惊人,重登此岸,就要动用暗夜之咒演出大戏。而符去病神志不清、祸风行萎靡不振,这争夺信众的竞争,势必要在梦骸生与千夕颜二人之间展开了……
“绝不可行!!”
在一室鼓噪的暗涌浊浪之间突然加入了一个霜刃般的声音。
像是二月冰河破裂一样,杜舞雩一双死气浮泛的眼又s_h_è 出了清亮亮的光线,纠结僵硬的脸上因为激动而透出了红。“三十万生灵?!你们都疯了吗?”
被人当堂泼了冷水的鸠神练再度怒气勃发,音调都变得尖锐:“祸风行!”
“从前犯下的罪孽还嫌不够吗?为何涂炭生灵倒成了礼敬上天?为何对人下蛊施咒会变成你们的神迹?为何杜撰的谣言会变成教义来欺骗万民?”他一面失声控诉,一面迈着沉沉步履走向鸠神练。
老尊千夕颜横杖将他拦下。殿中众人已杀心四起,只待天谕一声令下便要将人碎尸万段。
鸠神练浑身发颤,只有她最明白对方话中的份量,一句一句如西风怒吼,吹入她心海汪洋,恶浪翻生。自从他回来,两人私下见过多少次,就冲突了多少次,每每不欢而散,鸠神练对他早已失望至极,如今逆海崇帆正欲厉兵秣马,他倒不管不顾,广众之下,大放厥词。
那一头符去病又开始鬼哭狼嚎,加上杜舞雩疯话连篇,玄境明都顿成y-in司阎殿一般。
“够了!”鸠神练决定不再容忍,“给我拿下他!”
绛蜡光摇,画屏梦冷,重重朱帘密遮灯,西宫吊影觉得单单是立在这阁中,也唐突得如惊破一瓯春。
铜镜澄明,菱纹照日,将临午醉慵容,何以喜?何以忧?
丹砂真红,悬露坠泪,映带顾盼流眄,几分怒?几分愁?
蝶衣无觅,空花谛灭,曾记乱过红楼,哪般守?哪般求?
他一无所知。总角之好,言笑晏晏,终于沦为了看客。
倘若当时拉住他,倘若昨日放开手。
羽部的商亭在朱寒房里翻箱倒柜,总算刨出那件被仔仔细细完璧珍藏的宝贝。又绕进主殿,见主事孤零零站在绛纱绣幔之间,独立寒秋,一股说不清的沉重。遂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恭恭敬敬把宝贝呈给主上:“西宫,找到了。”
西宫吊影把东西托在掌心扫了一眼,只微微点头,不动声色:“你下去吧。”
待人退出,又唤了声:“挽亭、雨亭。”
二人像从角落的y-in影里长出来的,神出鬼没。
西宫吊影把两只明黄锦袋交到他们手上,“你们即刻前往锦袋中说明的两处地方,将东西和信一并带到,速去速回,不可走漏风声。”
两个人不明所以,接过来拿在手里一掂,当场吓得魂不附体,汗出如浆,光天化日也觉遍生了黑,手里捧着的东西好似炭火在炮烙手掌。
挽亭胆子大些,也是强忍着要夺路而逃的心慌神荡,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西宫?”
软红十丈满是荼蘼暖烟的秾丽香气,若箫管楼台上荡尽波心冷月的歌声。烟都主事静静立在这镜华溶溶、烟影渺渺中,手提朱剑,平生几分幽艳,瞧去那么陌生。熟悉的音节也被重轩隐隐周匝出绵绵叠声:“只是预作防范罢了……”然而又锐气尽出,“此事关乎烟都存亡,你二人、不容有失!”
声声俱厉,两个人心口一紧,脑中却是一空,惶惶然领命去了。
西宫吊影难得的轻松。
他迈出软红十丈,顿见白日倾城,那些经久徘徊的云霭淡淡飘荡,若天女的舞袖招摇,迢递落重天。
恍然感慨,那二人的世界便是如此对比:一个太小,小到没有留给他一块立足之地;一个太大,大到他置身其中,便自动隐在了泼墨山水间,面目模糊一片。
细算平生事,时而槐南一梦,时而齐烟九点。
垂暮老人运起与他体貌毫不相关的怪力又打来一掌,宫无后轻灵一闪、避开了,头却越来越痛。
他已经与不知还能不能称作朱寒父亲的人纠缠了太久。
“朱伯父!”他控制着力道一边扭住他手腕,试图迫使对方卸力、被他制服,趁着对方短暂的停歇大声喊他。
但徒劳无功。那双浑浊的眼中毫无反应。反倒是前一刻被他束住的胳膊发出“喀”、“喀”的声响,竟无视骨骼关节的连续生生扭脱,随后身子一拧,空着的那只手继续蓄足了力道打过来。
宫无后心惊不已,慌忙松开了手,实不欲伤他分毫。
要怎么做?他试着封住他x_u_e道,但对方会凭蛮力冲开,攻势不减,毫不在意新加的一层内伤。他也可以断他手足,让他无法行动,但等人清醒势必落下残疾,万万不可。或者索x_ing像对付无情楼里的那些非人的怪物般一招毙命,却如何向朱寒交待?但是,就算他最终把人带回烟楼对质,但以他表现出来的这种全无意识的症状,还能帮朱寒脱罪吗?
宫无后脑中一片混乱。他少负不羁之才,武学独步当世,惯于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仰视浮云,下临无地。然则,总是有他打不退的敌,降不住的妖,非是对手都是拔山盖世、神乎其神,而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道理画地成牢、削木为吏,进不得、退不得,举步维艰,悲夫!
他本来就重伤在身,心事杂然,犹豫惊惧间竟是慢慢落到了下风,出手慢了半拍,一下子露出了破绽,肋下一股尖锐的痛苦漫了上来,眼看着血花就要爆起。
但那迅猛的身形突然一顿。宫无后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老人的头顶渐渐聚起一团黑气,慢慢地,一个仙Cao灵芝的图腾冉冉而升,同时人的生气则像是跟着这幽蓝光圈离体而去一般一点一点流失,最后,就在他眼前,轰然垮塌倒地,彻底成为皱皮包骨、双眼凹陷,并散发着一股腐臭的尸身。
凉守宫站在他对面,还没收起出掌的姿势。
“丹宫早就清楚这个朱三闻已死去多时,无非依赖着这种有悖天道的邪魔妖术才能行动,却又狠不下心出手,守宫我在一旁看着真是干着急。”他挥挥绢扇,那团诡秘的纹样如灰一般消散了个干净。
宫无后惊魂未定,毛骨悚然,脚下竟是往后退了数步,好像就能避开这不幸似的。
可有人y-in风不散,逼近身来:“无论何人,违抗烟都大宗师,就只能是这个下场。吾以为,这个道理,丹宫五岁时便懂得了。”
宫无后心上一揪,无力阻挡迅速蔓延扩散的悲绝,痛贯五内。眼前的场景一晃,便又成了当年的白雪皑皑,饮血崩心。
凉守宫一身缟素兼顶着一张大白脸,好像y-in间走脱的魂,做出要拉住他的样子:“但话要说回来,莫要管别人如何,丹宫永远都是大宗师心头至宝。如今死无对证,大宗师纵然不会宽待丹宫最亲近的侍童,但丹宫的地位总是屹立不倒的。”
宫无后全身骤然绷得死紧,不知是恐惧还是仇恨,面孔血色全无。就好像身处累卵薄冰之险境,却又提不起力气反抗,即便找回了力气也不知道与谁为敌。凉守宫又离他近了一步,世界都只剩下茫茫然的白和揉碎肝肠的闷痛。他唯有拼命咬着嘴唇,只怕一开口,就会是一腔子热血涌出、死在这里。
吸进的风都像刀子似的一路割进心里。无处求生之际,迷惘复迷惘,他顿生一念,师兄……师兄一定有办法的……
霍的转身,化作一道红风追向耸峙在层云碧峰间的烟楼去了。
杜舞雩鬓发散乱,衣衫褴褛,被梦骸生手下的魏坤舆单臂困缚在地,面如死灰,垂死的挣扎渐渐如滚水冷却般平息了动静。
秋云裳自始至终连睫毛都没有动过,不言不语,等待殿中重又平静到只听见吊顶巨烛嘶嘶拉拉的燃烧声,宁静不起微澜的一双眼才请示地看了眼怒火方休的鸠神练。
他们的神女不知是恨铁不成钢,还是想起了什么不在场的人,心头烦乱不已。
正好见秋云裳看向自己,忽想,这秋云裳掌管逆海崇帆罪狱,为弁袭君直属,行事分寸把握精到,把人交给他其实最恰当不过。是故微微颔首。
秋云裳领命,抬手一挥,立刻有人上前把将死未死的死印之主拖下去。
经此一闹,众人各怀心思,纷纷告退。
梦骸生踌躇满志,由魏坤舆紧随着离开玄境明都。忽而他似有所感,驻足眺向远处。
“怎么了?”
“没什么。之前做的玩具坏掉了罢了。”他满不在乎地说,“尘世暗夜将坠,届时千万生灵,还不是cao控在你我手中。”
等他冲回烟雪九重,只看到四个人抬着一副担架静默而出。
正在被洇出一团殷红的白布包裹出一个小小的人形来。
愕然惊伫立。
宫无后那一颗沉沉浮浮在逆流漩涡中呼救的心终于被这最后一股恶浪打下悬崖,悠悠荡荡不知归何处的三魂七魄终于被抽了个干净,只剩了完整的碎裂。
于是寂定了。你我都寂定了。
真奇怪,当此一幕,竟麻木得没了知觉。
他理所应当地伸手拦阻,又迟迟不敢上前揭开那块布,犹如不敢撕开心上的某道疤。
到最后,终是隔着那块布,粗粗地触到那张娃娃脸。这是最初和最后的,来自一直被这个孩子唤作“公子”的人的怜惜。
他仿佛睡着了。
就如同那个下午,他抱住自己哭着哭着,也是这般睡了过去。
当时他就在想,人这一生何其漫长,却一点都不牢靠,不若亲手杀掉你吧,毕竟我能确认,你一生平遂。
“至少……你能与父亲团聚了……”宫无后兀然一笑。
不似人面。
举步入内,满庭衰Cao愁兰。
他看见西宫吊影依旧是那个佩玉怀黄的雍雅君子,一人,一座,一几,素爱的青瓷碗里,茶烟未歇,柔袅如缕。师兄最是爱洁,记得小时候把满是泥巴的手故意蹭在他身上、逗他生气乃是一大乐趣,这会儿果不其然,又是不甚利索地在擦手。
面前的人与脑海中的轮廓遥相呼应,原来自己竟记得那样深,那份淡暖的细细身量,抱影生姿。
如果不是那方白帕太过刺眼,如果不是一旁的桌上、朱剑血未干。
二人之间什么都没有,只有趴伏着的,沉默的兽。
宫无后觉得自己是不是走入了倒转的梦里,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否则,为什么西宫吊影可以像未曾觉察他的存在一样、淡而无味地平静?
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俄然,西宫吊影悠悠起身,轻巧地握住长剑,像把一切喜怒哀乐贪嗔痴怨都交付出去一样,递给宫无后。
“这是我最重要的亲人”,言犹在耳。
翻过一日,就成了刀剑相逼。
秋风穿庭而过,一地残枝落叶在他们脚边簌簌地打着旋。西宫吊影温柔的双目,清莹碧透,横波流睇,不闪不避、不遮不掩地看向他师弟。连谎言都省略。
宫无后却觉得他眸中似有千山嶙嶙,万水迢迢,好似这么多年蒙骗了他在其中兜兜转转,今日一脚踏空,就跌落下万丈深谷。
他上前一步,从他手中握住剑柄,像坠崖之人奋力抓住悬崖边探下来营救的手。
手腕急转,垂坠的剑锋旋起,呼吸间已成刎颈之势,隔着可以忽略的毫发的距离压上西宫吊影的颈。
西宫吊影被一重浩荡内劲冲得一晃,撞上了身后的小几,“乓啷”一声,瓷碗倾倒,沿着圆边一滚,茶汤泼得满桌都是,慢慢有细细涓流蜿蜒而下,摔入尘埃。
西宫吊影好像心疼那茶水,略斜过眼去看那清透的水痕。心里浮起似在无后那里看他写过的一句,打翻相思?
宫无后执剑的手骨节铮铮,青筋暴起,甚至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发颤。
但是,离得那么近,西宫吊影呼吸都不曾乱一分,安静得像一首诗。
二人仿佛从这一世熬到了下一世,不知在为何拉锯。
宫无后断然收手离去。
西宫吊影苦笑,心里像遭洗劫般地空了下去。
身上一松,连帕子都握不住,自他手中如白色的蝶,扑翼而飞,飞出七千里。
剩下一地的灰扬起,把跌坐进椅子的他抱进芜杂的虚无缥缈中,太沉重太沉重,不堪负荷。他摸着自己毫发未伤的脖颈,直道,师弟啊,你若多加半分力气,一切也可都结束了。
第37章 三十六、风烟漂浮缅怀情
作者有话要说: 唉,写完这一章,会不会被打啊……
这年,苦境岁时坏序,方季秋之月,而寒韵已深。铅云低垂,凝然遏定,已连日不开,像一段难懂的欲诉还休。八荒易暮,四顾茫然,天地通为灰黯一色。时有浊风,急如捲篷,行人愁旅,莫不断魂。如这般隐忍了十来日,终于掉下一颗寂静的粒子,麻衣不可比其色,盐晶未足拟其洁,山有千仞无以阻其路,愁虽万端难于变其心,天然质素,从风远飏,不辞这污下腥臊之地,轻洁回旋,一落人间。
于是眉间一点刺痛,激得杜舞雩复从昏迷中慢慢醒来。
逆海崇帆关押刑讯异端的森罗罪狱占地宽广,整体造成一个天井,正中乃是一方空地,呼为“明庭”。差不多十年间里,刑房主人自第一日驾临,便总是正襟危坐于一侧廊庑当中的荆棘玉座,一身白衣,溷秽不染,虽貌非惊艳,却反衬得清圣难描。而明庭四周则一圈一圈罗列囚牢,呼天抢地之声、锒铛镣铐之击此起彼伏,昼夜不息。为这鬼哭狼嚎充作点睛之笔的,通常是明庭受刑之人的声嘶力竭。处刑之际,远近囚徒时见利刃加身,红血白r_ou_,相混为糜,时闻烈油烹躯,焦腐之臭,令人作呕,连“滋滋”油爆之声都格外折磨视听。多少人明庭一过,尚未用刑,就已疯傻,进来前妄言非议圣教典训的贼胆老早吓破。但罪狱司判方正严明的一张脸上永远看不出任何表情,薄唇一抿,目不转睛,大约天塌地陷、银河倒回九天也引不起他半点兴趣。他除了对圣航者谦恭敬慎,别人的脸色一概不理,教中位阶低下者恐惧其严刑峻法、脸黑心狠,视若楚江秦广,分明冠玉之面,竟愕窒不敢与接;位次在他之上的生老二尊也得不到他额外的通融,偏又介意他背靠地擘这个后台老板,其人行事惯会天衣无缝,也是拿他没辙;更难得的是天谕在他冷若冰霜之貌下,时感其一颗不着痕迹的七窍玲珑心、虔敬事之,于是乎,信赖日增,成就了人人尊称一声“秋殿”的这个人在逆海崇帆特立独行的玄妙地位。
杜舞雩披发散服,汗垢遍生,恶气逼面,骇骇然若疯魔。锁骨被刺穿的那个血窟窿已经结痂,黏着着破碎的衣料,黝黑凝结的一块。但毕竟是风岛之主,修炼多年的这副身体的愈合力也远迅于一般人,受此重伤,竟然也在短时间内自愈至此,意味着,他可以继续接受下一轮酷刑。秋殿调|教出来的狱卒个个精于典刑,认x_u_e辩位奇准,割面削足,一刀一刺,必令惨痛锥心,但绝不致死。他轮番受刑,或钝重、或尖锐、或剔骨、或霆击,连绵不断,身上已无一块好r_ou_,亦不知还没有连着的骨头。干裂起皮的嘴唇努力地开合两下,好多吸入一些空气,让这具冰冷而沉重的残躯恢复些许知觉。然后又试着动了动手脚,耳边远远地传来一阵泠然的铁器峥嵘之音。垂落的视线已无力分辨出更多色彩,只有突然飘入的纯白衣裾如此鲜明。
司判好似秋日天际孤高的烟云。“死尊果然顽强,一百八十多套刑罚下去,终究,还是不肯归返圣教的崇辉之下吗?”
“错了……我们都错了……”如一对铁锈斑斑的铁器摩擦似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自下方传来,“这是不仁……是不义……是为了满足一己私心而……呃!!”他突然一声痛呼,一处剧痛,全身崩裂,一对灰蓝色的眼球上翻露白,几乎要挣开肌r_ou_神经的束缚、脱眶而出了。
是秋云裳让人闪电般急速拔下了他的残存着的一片指甲。这下总算十指都干净了。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杜舞雩浑身打颤,似乎下一刻就要碎成一堆,甚至不敢呼吸,随便一个轻微的举动都会引发自上到下、排山倒海的创痛。铁链叮当响成一片。
秋云裳却露出了有生以来第一个算得上“失望”的表情。十年里,还没有哪个人落到他手上是不肯改口的,但这个祸风行,公然叛教,更酸腐至极,就算是一身铁骨,也该被他磨没了,可这家伙大概笃定了主意死不悔改,莫不是吞了秤砣了吧。
他微微一叹,吐出旷日持久的倦意,“死尊果然是威武不能屈,秋云裳只有感佩心折。”他让开一步,笼着手道,“既然如此,逆海崇帆的神圣信仰,便要拿你祸风行的血,来洗罪图新了。”
杜舞雩昏聩良久,不辨日月更迭,乍然闻听此语,还需吃力地仰起头通过对方的表情来确定:他们终于耗尽了耐x_ing,决心要给自己一个了断了么?
秋云裳眉长眼细,眸光清锐,炎凉不侵,唯有长睫乌发间密布的孔雀蓝玉屑,荧荧粲粲,添一分仙气翩然。“秋云裳受命于天谕,遵逆海崇帆圣教法典,按异端论处,赐予你祸风行以枭首极刑。”
终于要结束了。杜舞雩身心一阵松快。
雪霰渐渐大了起来,一颗颗冰珠在敲打着他。秋时已过。将会有一个漫长的冬天杀尽万物,再从死寂中分娩出完好无损的开始。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都不言,他杜舞雩还需要说什么呢?
他被人卸除了那些镣铐,像一只残破的麻包,被一路拖行至明庭正当中的铡刀前。
“吾以为,杜舞雩,”一直寂寂地坐在上位的秋云裳望着他屈从的背影,忽然开口,“你是有德而威的君子,视息人世,但凭一腔浩然之气,槛阱之陷、缧绁之辱并不能夺去你创教之初心……”
创教之初心?
那是多么久远前的事情了。
但即便初心还在,他铸下大错在先,逃避躲藏在后,间接害死了那么多人,那一颗初心也已污秽不堪,且让它随着自己永埋于地下吧。
“……但你身困囹圄,势位屈于匹夫之下,志不得张、道不得广,腾蛇失雾,比于蚯蚓,你,真的甘心?”
杜舞雩深锁的眉间涌上一重困惑。秋云裳到底要对他说什么?为何这些话、这种语气,竟然那么熟悉?
好像某一个孤鹜落霞的天宇下,碧海推潮,一眺成空,有人也是这般取笑他:“西子衣褐,见者旋走;尧舜见逐,美政不行。风入青云、心逐骇浪,我以为既负扫除天下之心,怎能安于一座世外孤岛?”
当时以为是在劝自己,其实何尝不是在宣称自己的野望?
但现在看来,刽子手手起刀落、他身名俱灭,曾经的对与错、是与非一概泯灭在万古江河滚滚,无声无息。而那个人,也不过是顺从本心,却真真切切一步一步登凌绝顶。南面而王,自然令行禁止,权重之下,自不必忧谗畏讥,甚至要改变规则,牵举国系于一身,又如何?可曾山崩地裂?可曾日月颠倒?倒是自己,总归,负尽风流清狂名。
但,都罢了。
尺宽的刀面被缓缓推起,雪亮如鉴,照过眼帘的瞬间,他看到远远坐在那玉座上的人,赫然就是……
心神巨震,他忙要转头去找。狱卒们以为他要逃,纷纷拥上,一使力,“砰”的一下生生把人摁在刀下。水色的发丝在拉扯之后散了一脸,模糊了视线。
刀风起,尘埃落。一种透骨的压力遽然降下——
杜舞雩闭了眼。
“等等。”
刀锋骤然停于颈上毫厘。
杜舞雩心重重一跳,随后半晌都不在收缩扩张。他睁开眼,松了牙关。空庭萧索,全部的人皆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只等人头落地的那一刻,行刑突然被阻,一时俱不能转圜,竟皆呆滞当场,如梦初醒,震骇无声。唯有一缕断发随风雪飘转,落在眼下。
是秋云裳,正垂眸看着从宽大绣袍中伸出的秀气手指,显然是掐算过什么。“吾决定将祸风行的死期改到明日……”
他不咸不淡地宣布缓期,落在杜舞雩耳中却是惊雷一般。
那种震慑,似将人脊骨折断了一样。他须臾间已逼出了一身冷汗,气空力尽,原本视死如归的人,这一刻,竟像个普通村夫、只觉得饥渴交攻。什么情cao、气节、志向、抱负,投入洪荒,也只是那么渺小的一点,遍体饥寒却在真实地提醒他,他并不因为怀揣了什么高尚思想就有何不同,除开那些为命运所眷顾的极少数人,杜舞雩,和这芸芸苍生,是一样的身体发肤,总归为一个皮囊。
终于释然了,放下了。双眼不断落泪。
其实哪有那么多的大是大非,有的,只是他能够感知的真实罢了。
那个人早就看透了一切:“取天下于天下人,大不韪也,皎皎者以为污。然古陵逝烟,无愧。”
杜舞雩记起了所有,对的、错的、想要做的、没完成的……纷纷扰扰一口气转过眼前,不甘心啊!
“……本座突然想起,明日为乙丑年辛未月辛酉日,全y-in之日,丑正时分更是天谕选定的‘暗夜大阵’开启之时,便将祸风行的处决权充祭祀之仪,以保我教三十万赦天大祭……”那一头,秋云裳还在慢条斯理地宣读旨意。
“尘世暗夜”……“三十万赦天大祭”……
灰蓝色的眼中终于起了波动。
“……将人犯押下去。”秋云裳执朱笔在判词上一勾。
一声喝止震惊四座:“慢着!”
风带鹤戾,玄色衣袍扯着满天霰雪簌簌。秋云裳抬眼看去,不早不晚,弁袭君竟抢在此时出关了。
“秋云裳,你好大胆!死尊一案未经本座核准,你就要先斩后奏了么?”
秋云裳不闪不躲,坦坦荡荡:“圣裁者掌圣教法典,以佐圣航者经纬四方,秋云裳唯圣裁者是听。”
弁袭君扫了一眼委顿在地的杜舞雩,依旧傲慢诘问道:“那么你擅自判定我教创教元老之一为异端、自作主张定下刑期,也是问过我的意思了?”
秋云裳恭敬一礼:“秋云裳惶恐。但圣裁者此前闭关,并不知晓祸风行当众诋毁逆海崇帆教义,犯上作乱,罪无可赦,实是我教之辈、人人得而诛之之徒。”他抬手轻挥,便有人取来厚厚的一叠文书呈到弁袭君面前,“相信圣裁者看过这些大逆不道之词,也会做出同样的裁决。”
弁袭君冷眼横扫过去,那人乖乖退了下去。不用看他也知道杜舞雩吐不出什么好话。“不论他此前说了什么,提刑逆海崇帆四尊之一是大事,吾需重审此事,你不必c-h-a手。”事到如今,他也顾不上里子面子,只管摆下上司的威严,明着就要抢人了。
“恕属下难于从命。”秋云裳丝毫不为所动,“祸风行一案秋云裳直接受命于天谕,握有生杀予夺之权,如今罪证确凿,自然是要按律处斩。圣裁者若有疑虑,秋云裳愿一同前往玄境明都对簿。”
“秋云裳……”弁袭君咬牙、沉声一喝。
陡见黑光燃烬,六赋印戒已然上手。
罪狱众人眼中流露出惊恐,倒是并没有更多的慌乱。他们一向只听命于秋云裳一人,司判行走坐立稳稳当当,他们也不必自乱阵脚,只是低下头,沉默地警戒着。
秋云裳一直温雅地笼起来的大袖终于抖开了,伴着掌风浮动,白衣招展,继而烟光凝、寒气升,大量的雪珠萦绕一身,自摊开的掌心拉伸延展,若发琼枝。冰凌长至三尺,秋云裳蹙眉轻叱,冰晶迸裂,细末纷糅,脱出一把极细的兵刃来。
弁袭君默念出一个名词:“凌迟……”
正是秋云裳的佩剑。剑身极薄极窄极韧,省略了一切装饰雕镂,故而又是极轻,相应的,对剑者的cao纵与发力有更苛刻的要求。十年来,弁袭君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出剑,不知他深浅,更没料到的是,他居然如此强硬。
“即便圣裁者是秋云裳主上,但若要挑战逆海崇帆权威,属下也只能说一句‘得罪’。”
说话间,便有雪光衔耀,灌入双眼。
再看去,辄仿佛有鹤鸣九皋,声闻于天,洒落白羽飘零,笼盖四野。看似轻盈的飘羽,实则以剑气联缀,一招之内,已在明庭内密密拉开了杀网。
弁袭君知晓关窍,不敢轻举妄动。
秋云裳玉立于蔼蔼浮浮、浩瀚皎洁的光影中,飘飘有凌云之致。白刃启,他轻吐一声:“天羽斩——”
恨断天涯上,三人博弈,抑或一人cao局?
西宫吊影一如既往地沉静,一举一动都有如白描。只是面上透了薄红,若酒生微晕。
他拾起方才被他震落的朱虹,寻常一样交到宫无后手里。
好像那么多年间,那么多云霞满目或是烟雨涨池的季节,递给他一个苹果、或是一卷书。
这一次,却是不容他再逃避,覆着他的手,用力握紧。
掌心滚烫。
为何,又要再经历一次?为何,要一遍一遍颠扑他对于感情与信任的、仅存的一点常识?
宫无后对这个人,第一次感到幽暗沉痛而无限费解。
好像怕他听不懂方才的那段呈堂证供,西宫吊影望着他的眼,清晰有力地作下最后陈词:
“……所以,当年你父亲之事,西宫吊影才是那个始作俑者。”
宫无后拼命摇头,心肺痛绞难抑,强忍着就要涌出口的血腥。他想挣脱西宫吊影的手,但现在的他已经做不到了。
古陵逝烟正在他们身后,倚着冰冷的岩壁,混混沌沌地终于听到这句,骇然失色,却口不能言。他气血受封,动弹不得,唇舌发木,更有一对赤铜双珠飞转悬停于他身前,互成犄角之势,封住了他现在所有可能的动线。
西宫吊影似是终于说出深埋心里多年的事,无限轻松,眼前铺开了大道之行,供他翱游周章。“人死不能复生,西宫吊影能偿还你的,只有半生自由——吾以烟都主事之名,宣布烟楼,放弃血泪之眼。若今日,朱剑必饮一人之血以疗饥,西宫吊影这条x_ing命,你尽管拿去。”
古陵逝烟眼前洪涛汹涌,知道是徒劳,却还是无声地唤出两个字:吊影——
宫无后觉得自己所处世界的最后的尺寸之地也已经被这字字句句侵蚀瓦解、全线崩溃,他已无肠可断,泪竭心灭,只剩下夺下那把正缓缓划过人r_ou_身的剑。
——他们三人怎会如此?!
三个本无亲缘、各安x_ing命的人,生生被绞在一起,活活系成一个死扣,甩不开抛不掉放不下也忘不了!甚至不知道究竟为何而妄执至此,倥偬至今,已将彼此割得遍体鳞伤、血r_ou_模糊。宫无后真的受够了烦腻了,他只求一死、斩断这个冤结,从此跳出三界五行,却为何还要被告知:你恨错了,你该去报复的不是那个人……
这是怎样的笑话?
西宫吊影毫无知觉地抓住剑刃,缓慢地引着那锋利难当的铁器自右边肩头一路切割至心口,语气一如任何一次朝堂上的交锋,滴水不漏:“……但不论结局如何,宫无后一旦走出这里,恩怨是非,一笔勾销。”
前缘、往事、此刻、来生,一笔勾销。
血艳剑锋一点一点,没入寸许。
血泪之眼,生而为杀。朱虹出鞘,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
一死果真万事休。
第38章 三十七、狂花飘烟
作者有话要说: 作为西宫脑残粉,我坚决地把丹宫初吻留给他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团子版两宫萌化了我……
以及,虽然看过师徒打架了,但是还是努力写出点跟原作不一样的内容~
古陵逝烟对宫无后意味着什么呢?
那种感觉既模糊又深刻。
晨起偷眼明镜,仿佛就能觑到他闲引西风、凉生襟怀,而回首去找,又空无一人;夜来斜倚窗下,眼尾仿佛有朱帷侵影,锦云生颤,待轻舒薄袖、飘帘去看,便失了踪迹。他无心以来去,却散幽烟而透屏;永远势若天火焚原,却坚于北岭寒壁、毫无温暖。他是丹宫华丽袍服上落满的y-in翳;而当失路冥迷、彷徨无措之际,他又成了唯一的光明。
他想起过往关于这个人的一切,那么痛苦,又那么安定。
古陵逝烟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日远空沉,海立风举,霞光烈,冷云积。
秋水澄怀存雅意,落梅风骨不染尘。
宫无后开始加速、出剑,锦衣幡然掀舞,风起三尺虹霓,朱刃轻盈回翔,斩落一个弧线,瑰姿谲然。
昆吾自身后脱鞘,不偏不倚、不多不少,毫不避讳地接住来势汹汹的一剑,若扬鞭东指。一瞬间苍红相接,呛然擦过,激起乱红飞溅,碎璧频抛。
古陵逝烟方才从容握住那柄荧荧大剑,他眼中只有那红裳炎炽,不过是信手一压,烟华接天联曙而去。宫无后身法如电,俄顷便在他身后轻旋飘过,火莲呈艳,峨冠上串串丝绦联翩飞洒,含辉星耀。远远看去,直如万顷碧涛拥簇着一轮孤日、归于虞渊。
触刃旋返的刹那,剑截眸中一寸光,烁烁如一对寒星明珠。
古陵逝烟设想过无数关于此战的情景,“为师明白,你我之间,终须一战。却不曾想,竟是为了朱寒那个蝼蚁。”
“不是的。”孰料宫无后静若止水,浑身上下找不到一丝破绽,“非是为了朱寒,而是你终于让我明白,‘血泪之眼,生而为杀’,我从来就不是为了保护谁而存在,也根本保不住任何人。”
要说害死朱寒的,彻头彻尾就是他这个主人。宫无后何曾拿他的生死祸福真正上心,为他出头、为他犯上,看似重视,实则抵不上西宫吊影劝他的一句“越是重视就越该冷落”,否则也不会成为大宗师的眼中钉、r_ou_中刺。到最后,他挣扎在人命与自尊之间,甚至没有勇气给朱寒一个痛快的了断。
古陵逝烟闻言皱眉,腾地燃起怒火:“这世上情情爱爱不过是让你束手束脚的负累牵绊,奇峰之上,永远只容一人立足,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就该趁早抛下,因为他们永远跟不上你的境界!即便是古陵逝烟,登顶之际,一样可以是你的垫脚石,武道修行,本该如此,才不辜负上天赋予你的天资。
“――无论你怎么想,这就是我爱你的方式。”
宫无后像是被蛇咬了一口般,浑身一颤,“给了我一切,再一样一样地剥夺殆尽……”他紧盯着那双幽深的瞳眸,一眼探下去,“这种爱,我要来何用?!”
朱剑启,红光发,大地开裂、引来焱狱大火喷涌,似要烧得海枯石烂了。
古陵逝烟如峭石危立,凛然不可欺,扑步横扫,剑吐灵明,一时烟霏雾集。
初初一剑宫无后便是倾身一贯,力透剑身,古陵逝烟虚步一挑,消弭于无。复又立剑来撩,沉肘松肩,内劲流通,里外旋飞,越来越快。双剑绞在一处,风云漫漫,精气遥遥,霜禽迷眼,雁阵惊寒。
忽而宫无后沉臂直腕,朱虹猛然上刺,极凶狠的一式,还不停歇,身子就势折腰,顿地一起,翻飞缭绕而上,则剑尖跟着挥挥洒洒盘旋带起,仿佛甩出一条烧得通红的铁链,要将人捆锁绞杀。
同一时间大宗师不过虚领顶劲,手中鼓震雷霆,一路劈上,如山势乱走,明纱氅衣舒舒卷卷,若仙禽玉羽,似瑞兽银鳞。
风耸动天,洪涛生雾,苍龙连轩而自跃,朱凤容与而来仪。
宫无后身形舒展,腕骨劲韧,剑路纤柔婉转,却在电光石火的招式辗转之间贯彻着毫无迟疑的自信与果决,流漓顿挫,一气呵成。绮袖从风,银缕交闪。时而间只毫厘,花气袭人,青烟红艳两相乱;时而赤练迢遥,星河欲转,剑势如幕散复收。昆吾剑锋峥嵘,一路披荆斩棘过去,牡丹谢尽而荼蘼又发,满地锦绣。这哪里是生死相拼,古陵逝烟只觉好一番品花邀蝶,分明是人间至美的风光无限了。
“还不够!宫无后……还不够……”像是迫不及待要拆开最后一层宝匣、一睹明珠。大器将成,稍欠最后磨砥;蛟龙腾跃,只差一笔点睛。
昆吾剑势突然绚练如绝,做冷欺花,将烟困柳。
金器对斫,声转清籁,祢衡鼙鼓,李凭箜篌。
宫无后觉得含辛茹苦究此一生,大概就是为了这一战。他曾经遇到那么多敌手,胜败各分,有人不堪一击,有人敷衍了事。只有这个人,把他当成荆山白玉九连环,一环一环理、一环一环拆。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千里独行,也会笑这一篇回文织锦密密麻麻,到底有谁来解。千秋月,潮寒波冷,大江沉默向东,回望鬼哭山穷,谁记得他折戟沉沙、江南落花?结果,还有一个古陵逝烟。他已吞并四境三元,又得元生造化球日夜修炼,但此刻只作最本初的抽剑截腕,横推格挡,筋皮骨r_ou_,来复乾坤,朱虹过处,昆吾必从,绝不使你灰了心、丧了气、落了空。
登顶之际,即便是你的老师,一样可充作踏脚石。
呵,这一对师徒,一样都是痴人吧。
招式相累,恰如蹬阶访山,迂曲盘折,愈升愈高,则愈行愈险。初时尚且大开大合,石走云风;渐渐就成了狭路相逢,彼此留给对方的余地只在毫发间,全赖直觉,竦峭出于前,飞流奔于后,猩红一溅,根本看不出是谁的血,狰狞入土,仿如一挥而就的狂Cao,又如软红十丈的那架丹青屏风。越翠嶂千叠,复又削壁万仞,再行上去,已然红蝶漫天,栩栩扑翻,素袖如霓,汹汹走电。梯天超海,谁都不知将要走向何处。
俄顷昆吾虚位一收,如遁如藏,朱蝶蹁跹踟蹰,宫无后顿觉雷霆暂退,四海一清。继而玄黄相合,混沌不分,灵集中央,周天在握,但见白光一束,横如匹练,却是至刚至大,日吞月舍,直探天根。剑路如鹤翅,如游龙,闪转腾踔,渺然无定。
宫无后恍恍惚惚崩灵欲灭,又如冰壶濯魄,幽幽若若,魂不知其所止,眼不辨五色,耳不闻五音。
这便是大宗师的天剑了,故可以斩七情、绝六欲。
登此境,望古眺今,茫茫不见。
冷烟一袅,万相一空,原来是非常非常孤独、至死的孤独。
短短的一瞬,悲从中来,一恸欲绝,心脏沉痛地一跳,震得他嘴里发苦,一股血色涌出,汩汩难抑。
不为生者,不祭故人,只是凭着涌泉一念,一剑扫出。
红光缭绕,存想血泪,眼先于锋,神威照远。
古陵逝烟不觉骨折心惊,却也不知是悲是喜了。浑光挥落,无碍无停,舍弃了敌我之界,月溶于水,日化于烟。
剑者,百刃君子,无论多么刚猛的剑路,总还遵循着攻守张驰之道。但宫无后这一剑,浑然的攻势,已至纯粹。再观那招式,他从未见他用过,却又隐约地感到一种熟悉。翩蝶蜕然,霜翅舒展,腾虚拂霞,扶摇直上。
一斩黄沙忘天月。
原来如此吗。
后背重重撞上冰冷崖壁,脊骨寸裂。朱虹横劈,在冷面一般的石壁上割出一道伤口,剑锋犹带青芒,隐隐约约,进逼停在了颈项一侧,浅金的一束发辫立断,顺风流落,飙遥长天。宫无后从小被他悉心教诲,故而激战过后,血风氤氲千万里,仍旧吐纳悠宁,芳气流转。血泪之眼元光闪烁,朱火晔延。
这就是百年不世出的武学奇才,纵然只见过一次,纵然当年还只是个五岁的孩子,纵然是迥然不同的刀剑陌路,镌刻在脑中,应和在剑端。
昆吾脱手,铿然直坠。不近不远,古陵逝烟抬手抚上那凝脂似的脸,玉滑不染。修眉慢脸,星眸深处,有寒苦淡春,拇指轻轻触到那滴血泪。
一种不舍,唤作“相守无因”。
一层温热覆在他手背,清泪瞬间滑下,打在他掌心。
于是天地万物、杂然流形、y-in阳荣辱、祸福进退全部崩然陨灭,好像这咫尺相顾、一泓清澈,就是他潜藏的生命的源头一般。
“无后……”
宫无后一手握着朱虹,一手抓住古陵逝烟的手。他们就是这样一起经历了二十多年。
他的天地君亲师。
眼中似有潮涨潮落,不知何归。
古陵逝烟看得心上一紧,刚要开口,却发不出声音。宫无后握着他的手,一蓬醇厚内力迅猛突破他周身大x_u_e,洗脉双卷逆流周转,转眼已是连一根手指都指挥不动了。
宫无后面色凝冷,目不斜视,左手腕一扭,奋而抽出长剑,碎石滚滚坠下,跌得粉身碎骨。
“这就是你要的‘百年血泪’……你固然炼就了他,但你得不到。”他悠悠一语,似深重的诅咒。
他踉跄地退开几步,怆然仰天,碧幕霞绡万缕红,一纵千岁,冷烟浓。
他们都将在这一刻再世为人,却没有孟婆汤来送一程,但往事重头,重如千钧,他已经半分也提不起。他细细睇着朱虹,绝代风华,也指望着最后一式来尘埃落定。
他横剑,压着脖子猛割下去。
――宫无后!古陵逝烟无声呐喊。
五岁起,他就在一场梦里。如今,梦可以醒来了,然后他们,都会在身边……
虎口涌上一股大力,就要偎依上那节颈项的刃乍然远离,断了线的风筝似的,重重栽到沙尘之间。
宫无后手上一空、心里也是一空。彻底没了战意。
一对赤铜双珠如有神助,击落了朱虹,反向一弹,交错双舞,悬停在古陵逝烟身前。
最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地的人居然出现。百花杀尽却有枯香入裾,柔条半谢尚存寒心依旧。
西宫吊影身姿萧曼,在他面前亭亭一立,张口一句,振聋发聩。
“师弟执着于父仇,可当日的来龙去脉,恐怕你从未仔细回忆过。”
宫无后蓦地被一种恐惧攫住了心。西宫吊影对他来说,有时是比古陵逝烟更可怕的存在,就像突然发作的毒、从天而降的网。
“别黄昏固然命丧于昆吾剑下,但那年冬天战云界三凶乱世,那一晚澹台无竹受伤传讯求助,自大宗师以降,各宫、闇亭一脉精锐皆前往救援,宫内守备薄弱,才给了你父亲潜入之机。”西宫吊影顿了顿,终于问出,“你有没有想过,在那么混乱危急的战况下,为什么大宗师还能早早守候在你们逃走的路线上呢?”
有些事,卧薪尝胆、包羞忍耻地念念不忘了那么多年,就如同反复玩赏的把件,年深日久,早已圆润模糊了棱角。在一种恶心的眩目中,他慢慢陷入了那片昏黑的夜里。
……
“你是何人?鬼鬼祟祟意欲何为?”
赋儿睡得正香,突然被人从厚厚软软的丝绒被里拉到怀里,背心着了风,冻得一阵哆嗦,他忍不住往那个温暖的身上挤了挤,迷迷糊糊地看到一双亮得有些怕人的目光,“吊影哥哥……?”实在太困了,他打了个呵欠,隔着薄薄寝衣嗅到了师兄身上熟悉的气息,渐渐又要睡过去,但师兄凶巴巴的话又硬是拉回了他的神思。
“你说你是师弟的父亲,有何凭据?”吊影愈发收紧了手,生怕师弟被人抢走。面前之人避开了红楼别夜那么多耳目、从容入室,修为之高,别说是自己,即便他呼救,多半也拦阻不了他的去路。
“赋儿天生眼角生有一颗朱砂痣,大宗师曾言其为‘血泪之眼’。赋儿左手有一颗虎头铃,虎额上刻有他的单名‘赋’字……”男子并无恶意,反倒像是害怕惊动了人一般急忙辩解着。
吊影听完心中惊讶不已,这人竟然真的是师弟的生父?那么他偷偷潜入烟楼……
“爹爹!”一声清亮童音打破一室的焦灼与寂静。赋儿在梦里听到那个久违的声音,一下子转醒,接着就扑棱着伸手欲要够进男子怀中,藕一样的手臂上,黄澄澄的铜铃也在发出孩子笑声般的轻响。
吊影不知是该抱紧还是松手了。
“我、我只是担心他,想来看看他好不好……”别黄昏心心念念了三年,终于听到这一声呼唤,惊复喜、喜复悲、悲复痛,情肠触动,百转千回,又偏偏碍于情势,强自压抑着内心的潮涌,一番解释都听上去慌慌张张。
吊影被他目光中的急切所感,有些怔怔的,不料赋儿竟趁机自己挣开了,摇摇晃晃踩着被子扑了上去。
本以为从此失去的亲生宝贝好端端地对他笑、对他说话,别黄昏如在梦中,这么多年的痛苦辗转都是值得,激动得浑身发抖,把孩子抱个不够。
赋儿却天真地问他:“爹爹为什么都不来看我?”
顿时酸楚填膺,别黄昏不知如何回答,只好颤着声音问他:“赋儿在这里过得好吗?”
“嗯!”赋儿漾出一个开心的笑脸,回过头去找师兄,“赋儿过得很好!师兄和师父都对赋儿好!”又仰起头望着生父,“但是……爹爹怎么都不来找我……?”
别黄昏弯腰下去紧搂着他,哽咽难言。
吊影半坐在床上,寒冬腊月,衣裳单薄,却丝毫不觉得冷,这次第,足以让他懵在原地,手足无措了。
“爹爹是来带赋儿回家的吗?”
二人都是一愣。
小孩子敏感于那延长着的沉默,慢慢放开他的父亲的脸上,凝固成一种格外复杂的表情,他看得难受起来,眼睛忽闪了几下,几颗细微的水珠悬上了长睫,怯怯发问:“爹爹……不要赋儿了吗……”
别黄昏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摇摇欲坠,最后被这一声稚嫩的话推翻在地,抛撒得到处都是、无法收拾。他一咬牙、一横心:“不是……”
“不行!”就在同时,吊影也扑了上去,扣住赋儿肩头,“师父不在,你不能带走师弟!”他心下暗暗着急,他这样大声呼喝,外面竟然毫无所动,这人一定是把守备统统制住了,单凭他一个小小孩童,该怎么办?
别黄昏心里其实也在痛苦挣扎,他等了那么久,此刻无疑是带走赋儿的最好机会,但是带走又如何?未来他真的能躲过烟都大宗师的天罗地网吗?毫无自信。但低头看看孩子努力忍耐着泪水的样子,又实在不忍放弃。
“师弟,师弟……”吊影急忙凑到赋儿身边,“师父临走前不是让你乖乖听师兄的话吗?师兄不要你走。”
“可是……赋儿很久没有见到爹爹,也很久没有回家了。……赋儿就跟爹爹回去几天,马上回来!”
你这一去,哪里还会再回来。吊影心急得不行,看看别黄昏,那眼神简直黏在他师弟身上了。他想了想,又道:“要是师父回来看不到你,会很生气的!师兄又会受罚啦!你留下来,你爹可以常来看你啊!你不喜欢跟我们在一起吗?”
“唔……赋儿喜欢吊影哥哥,也喜欢师父……可是赋儿也想爹……”他露出一个困惑的神情,又巴巴地望着吊影,“吊影哥哥,你不要告诉师父好不好?我保证过两天就回来!”
那双乌黑的瞳仁紧紧瞅着他,眼角泪痣在月光下如此晶亮,吊影被他盯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别黄昏只怕夜长梦多,急道:“小兄弟,你先让我带走赋儿,赋儿未来如何,别黄昏会亲自向大宗师负荆请罪、求得谅解,请你不要声张。”
七岁的孩子仿佛似懂非懂,静静的几个呼吸过后,只听他迟疑道:“……好吧。——那你要保证要回来亲自跟师父说清楚这件事!”
别黄昏大喜,忙不迭抱起孩子,应声说:“自然!多谢!”
“师弟!”吊影还是心上一慌,爬起来去拉赋儿的手。
赋儿一阵欢喜,可扭头看到师兄泫然欲泣的样子,唉,大概是怕又被师父打手心、关黑屋子吧……他忽又有些难过,一再保证说:“赋儿一定早点回来!”说完,伸出头,“吧唧”一声亲在吊影脸颊。
别黄昏一颗心“咚咚”狂跳,迟则生变,他不再犹豫,抱紧了孩子头也不回地转入黑夜中了。
再然后……
再然后……
“……我自知无法留住你,便索x_ing先放了你们走,因为别黄昏就算能闯入,但他心虚慌乱之下,再要走出‘雾锁烟迷阵’就没那么容易了。”西宫吊影虚虚地望着远处天际,安静得宛如重重朱帐绛纱后端坐的处子。
宫无后觉得一身鲜血都不在流了,脸孔惨白。“在我们走后……你就用烟讯通知了大宗师……?”
一句问话,仿佛百转着、拧紧了才从喉头吐出,可出了口又后悔不迭,他宁可不要问、不要听,宁可问这话之前他就死了,宁可父亲当年放弃了他、从未在大宗师面前出现过。
然而西宫吊影坦然地看着他,点头承认:“是。”平淡得近于残忍。
暮色四合,急风阵起,卷得飘蓬无据,血的气味,正一点点稀释下去。
第39章 三十八、红烟渡
作者有话要说: 人在日本旅行,所以写文时间不固定,走走停停,停停写写,脑子也不大清楚了,请包涵。
广寒普照,疏疏落落如银针渗入万物肌理,空里流霜,点点滴滴都似鲛人眼泪飞扬。繁英院落,浓荫兰亭,沉香烟冉,芙蓉帘动。花枝万条垂落,纤纤弄影渲在纸上,澹台无竹出神地研墨,见到那一方浓灰色,枝桠乱错,像被人cao弄的一场皮影戏,只是不知上演的是谁家悲喜。
深庭寂寞,唯闻木石之声,澹台无竹随手抄起折扇轻挥,吹乱了那直上的青烟。
“本以为竹君嗜香,如今看来,竹君似乎更加精于驭烟之术?”
婉转的女音刚刚响起,澹台无竹怀中已然温香满怀,柔荑似的一只手悄然滑过冰凉的脸颊。
澹台无竹面露惑然之色:“什么‘驭烟之术’?花君的话从何说起?”
步香尘颦眉转笑,“没什么……”眼角微光一泄,“倒是竹君,我这方黄石砚虽不值钱,可也经不起你这样消磨呀!”
砚堂里墨汁早已风干,澹台无竹也没发现,白白拿着墨块在千金之价的凤眼石砚上干蹭,发出“滋滋啦啦”的磨人声响。
“啊!抱歉抱歉……”澹台无竹忙往里面添了水,又取来一架牡丹c-h-a屏摆在案头挡风,“幽梦楼群芳常盛,不比外面愁云惨淡,让人忘了还有北风怒号,是这院墙也拦不住的。”
步香尘只装作不知:“倒也不全是竹君失察,今年入冬太早。明日更是全y-in之日,看这天色,怕是要下初雪了吧。”唇角忽有一抹玩味的笑,“竹君心有旁骛,难怪一笔未下了。”
澹台无竹倒被她说得果真怆然一叹:“花君这部新作结局未免寥落,是以感伤。”
步香尘仔细辨识着那张玩世不恭的脸上难得浮现的认真表情。
“明明两厢有情,却因为这样那样的俗世道理、天意捉弄,不得不陌路擦肩,实在是辜负三世轮回才挣得的一段缘分了。”
绛色团扇打开,水袖翻飞,兰陵不谢花颇有洋洋自得之意:“所谓话本小说务须跌宕有致,方得拍案惊奇之妙。人人都说这二人有情、该相守一生,那讲故事的就越是要反其道而行之,让人领悟世道人情之外,尚有‘天意’不可违。则既收一拍三叹之效,又有一重发人警醒之功,更重要的是,这本看完、存了这遗憾,自然就会等着盼着下一本,如此,我与竹君的生意才能财源滚滚啊!”
澹台无竹恍然:“花君高论,区区受教了。区区果然是红尘万丈的俗人一个,看惯了‘待月西厢’、‘奉旨成婚’的套路,一时真不能适应花君的高标独行。”
步香尘拿团扇遮着脸不住地笑:“竹君仪表堂堂,遗世出尘,怎么这看书的品味也跟里巷中人一般无二?”
“在下固然见识短浅,可即便是旧时王谢,情到深处,也会叹一句‘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碧色的流苏丝丝蔓蔓地斜逸于脸际,在精致的脸庞上打下深邃的y-in影。步香尘心道,这人真的是如此入戏?
细杂的冰晶穿帘入幕,雕梁的角落里已积了一层单薄的皓色。
“竹君如此在意,莫不是,勾起你的什么陈年往事、刻骨铭心?”
澹台无竹推诿地笑笑。
步香尘紧逼不放,愈发贴紧了人,在耳侧问道:“只不知,竹君这一往而深、所托何人?”
“唉,花君别套话了,说出来太扫兴。”一声俏丽之音突然传入。
二人齐齐回头去看,红裙妖娆,黄衫娇嫩,一前一后,莲步款款,袅袅娜娜穿庭而近——居然是柳含烟的一对双生姐妹花魁。
“竹君念念不忘的可是他老家的糟糠之妻跟一双儿女,真是虚顶十年的青楼薄幸名。”
章台北里这种声色犬马之地向来是兰陵不谢花读者的群聚之所,而柳含烟更是最大的发售据点,故两下里颇为相熟。步香尘也是久历江湖的老妖,可听她们这么说还是觉得太爆炸,把人推开了些,像打量怪物似的上下扫视,面容扭曲,口中啧啧称奇:“竹君、此话当真?!”
澹台无竹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心里琢磨着,我该怎么圆呢……
还是小红替他回答了:“当然是真的,你看,就因为竹君成日里游冶花丛,老家里把绝情分镜的信物都送来了。”说着把一只锦袋交到澹台无竹手中。
步香尘自然也凑上去看。只见一块上好羊脂玉牌,周尺三寸,白如截肪,腻润脂滑,可惜上面无文无饰、无款无识,看不出来头,只有那垂落的明黄色珠珞流苏极为精巧,显然是门阀大族才有的家传之物。复又去看竹君的脸——那简直是风云变色,惊愕难言了。
“花君……”竹君如玉山之将崩,“承蒙仗义施救,但在下家中有急难,需即刻返回料理,还望花君高抬贵手。”
小绿掩口,看着步香尘道:“竹君记挂家族亲人,天经地义,怎说得如此低三下四地乱客气,好像拐着弯骂花君不通人情一般。”
被熟人如此旁敲侧击,步香尘再想刁难也只得改装大方:“就是嘛,既是家中有事,竹君理应赶回。只是竹君丹青圣手,步香尘还盼着再与竹君再续写大团圆哪。”
澹台无竹正经八百地一揖到底:“花君雅量,却之不恭。纸上的云锦天章皆不足道。春霄幽梦楼乐赏群芳,花君题品流连,逆天时而不凋,得地气以常春,但如今时序有异,已兆坤相,他日若有蜂争蝶闹、雨打霜摧,在下倒也会些护花的手段,必不使幽梦楼零落凋残、一任沉埋。”
话说到这个份上,步香尘欠身回礼:“竹君保重。”
朱剑所向,一往无前。此刻,命运的剑锋却刺入淡淡素色衣襟,引出滴滴殷红。
轻轻一声,凶器终于被抽离。剑刃划开手掌两道,瞬时血涌如注。
宫无后的手发颤到无力,朱虹重如顽铁,坠得腕骨几乎要脱节。突如其来地上前一步,空着的尚且还能活动的右手像苍鹰的爪、狠狠捉住了西宫吊影的肩。乌黑的眼珠中若有雷云翻腾,对映着一潭深碧、细纹不惊。
他本可有一个精妙无双的谢幕,但是西宫吊影、西宫吊影!
就算是对着朱寒尚存余温的尸身,都没有真正生出过仇恨,他甚至有一丝感激他师兄在两难之下又一次替他做了选择,永远会替他摆平一切。他胸前背后都在渗血,腑脏气海被震得零离尽碎,但都比不上被这个人暗算、捅进后腰的一刀。心机叵测、杀人不见血。
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恐还有更多的不堪的真相等在前头,譬如那些等候、那些守护。
西宫吊影被他看得终于半垂下眼睑:“自那以后,我时常愧悔,我不杀伯仁,却还是铸成大错,只能尽己所能照看你罢了。但是,时间久了,所做的一切皆已出自真心,无论你信与不信……”说到此处,也是无力,“你和师尊,永远都是我最重要的人……”肩上一痛,无后似乎突然长出了尖尖长甲,一下贯透了他的血r_ou_。
“你明知道!你明知道……”
宫无后从不曾觉得自己如此卑弱而可怜,生死喜怒,他自己从来做不了主。全赖这个y-in险狡诈之人!——他一直亏欠的人……他发誓绝不再伤他的人……走到世界尽头也不会对他出手的人……心中长河决堤、泥沙俱下,但眼中却是一滴眼泪也无。血冲百会,诸阳磨灭,呼吸越来越艰难,光线越来越黯淡。
“师弟……”西宫吊影感应到什么一样,虽左手被制,还是忍不住抬起右手,努力想要抓住他的手臂,“人这一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即便是位登九五、醒掌天下,也会有他的难处……”他长吸一口气、又沉沉吐出,“往后日子长了,或者你会了解;但如果你真的无法原谅,就忘了我们吧……”
在场的两个人如遭猛击,一致抬头看向他。
古陵逝烟被一瞬间封脉,唯有一个关窍一个关窍地打通。而现实就在他的挣扎间脱出常轨、光怪陆离。这实在是莫大的羞辱。一股无名怒火冲天,烧得人一身冷血都快沸腾干净了。
空泛的风声呜呜回响,六出之花星星点点,不成篇章,从何处来、往何处去?既然都会要消亡的,何必如此匆忙?
宫无后忽然看到西宫吊影抓着他的那只手。他一直喜欢西宫的手,总觉得特别好看,骨节微微凸出,紧实的皮肤包裹,格外显得清瘦却有力。认字断句的年纪,这只手引着他一笔一划,师兄的身上会有清幽明澈的淡淡气味,闻得久了,总会昏昏欲睡,结果下笔无神,满纸旁逸斜出。茂树翠盖,流金飞洒,少年一手攀着枝头,一手下探,递来朱红的果实,而他身后是一片灿烂的碎光,像林中仙灵的欢呼一样……而他闭上眼,就会看见师兄被疏楼龙宿打伤的样子,骨骼折断的声音在那之后时常侵梦,辗转反复,彻夜难眠。他亲眼见到毫无瑕疵的手腕被划开,那么深,牵筋续断的时候,人在昏迷中也会不自觉地痉挛,缝了许多针,从此留下了再也消不掉的丑陋伤疤,看一次,心便痛一次。但不论多么后悔自责,师兄的手总难好了,他问大宗师,大宗师也无能为力。要知道师兄从小就能写那么漂亮的字,冠绝烟都的宫体,无数人就对着师兄的帖规规矩矩地临――但是再也没有了!师兄的字,已成绝唱,再也看不到了……他望着那么衰弱的一只手,也许不久之后,它便失去了光泽与弹x_ing,只能无可逆转地萎缩下去。
手臂间毫毛般轻飘的碰触却如艨艟巨舰一样彻底把他这一叶孤舟击溃沉没。他杀人如麻,见过无数惨烈的死亡,却最终被这只手生生从心底深处勾出了恐惧。
再不能忍受,再多待一刻都是他的罪与罚、苦难深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宫无后甩开他,旋身逃离。
那只怎么也使不上劲的手最后只触到薄薄衣袖上华贵精工的银丝绣片,微微扎痛。呼啸疾旋的铜珠一下失了生气,黯然而坠。
日暮天长,风高水阔,不知名的大鸟为惊风所撼、急急翔飞,一线残照亦在它们的身后静静没入江流,消失不见。无后一袭裁剪轻绡,衣痕生绀,广袖舞风,一路行去,繁漪摇晴,如倾泼出去的烈酒。酒至浓便易散吧,仿佛只是一阵风的工夫,就熄灭了身影。
梁园虽好,非久恋之乡。二十年来总成一梦。终于都过去了,结束了,相忆或相忘,总是两全了。西宫吊影从未拥有这么大的幸福,如释重负,只愿长歌当哭。
古陵逝烟如溺深海,胸口压迫着沉重的闷痛,心绞得都碎掉。
宫无后,身体发肤一喜一怒都是他的,只有他能决定要不要放弃,谁敢擅自做主他去哪里?
运功良久,最惯于忍耐的人也无法遏制一时激愤,甚至顾不得损心伤脉,强行冲破檀中、肺俞几个大x_u_e,当即呕血涟涟,却丝毫无感,忙拔腿去追人。
西宫吊影却突然回身抢一步近前、跪在他膝前、痛呼:“师尊!放他走吧!师弟的心意您还不明白吗!”
古陵逝烟脑中一时竟转不过。
大宗师被他紧紧攥着衣裾,绷出条条皱褶起伏,古陵逝烟重伤晕眩中被扯得一阵乱步,那受伤的掌心正把素色的料子染透深红。
这是他最放心的弟子,最不会去防备的人,结果这个人,利用他的信任、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利用他的信任、肆意挥霍得来不易的权力。是,他救下了宫无后,但,也是这个人,放走了宫无后!
俯首看下,西宫吊影眼中波翻碧水、大颗泪滴残酷地交纵滚落,他鲜少这般失态乃至凄厉:“师弟宁可自尽,固然是对您的报复,可不正也代表、他到最后,还是不忍对您出手啊!他不忍吊影伤心啊!”
不知为何心口y-in森一痛,痛到牙根都发了酸,根本无处言说。
这人为什么要哭?为什么如此孱弱?为什么出现?……乾坤倒转,千愁万恨都在胸中鼓噪不休,他激得浑身乱颤,简直恨不得一掌打下这人的天灵盖去。
“师尊!”那人见他不说话,更奋力抓着他,仿佛就能得到承认似的,“‘圣人忘情’,却非无情,就算您说要把师弟磨炼成无心的剑者,但真的失去他的心,您真的高兴吗?”
古陵逝烟放松了扬在半空的手。当宫无后用他生父的刀法向他袭来,那一瞬间长在了心里的惨痛终于冒出了头。二十年,心血沉淀,他们争过、斗过、利用过,更多的时候冷面相对,他都可以一笑置之。他在他的世界里高歌猛进、攻城拔寨,志在必得之际,却倒在了最后的防线,被人绝地反击,惊天逆袭。
宫无后大概把他嘲笑了个彻底。
大宗师终究越不过那道血缘的战壕,“血泪之眼……你得不到”,——却并不是血泪之眼,从未得到的,是宫无后的心。
号称永远置于不败之地的烟都大宗师,原来从一开始就输了啊。
古陵逝烟徐徐叹出一口气。满目山河空念远。
他终于想通了一切。目光悠悠滑落,碰到了那眸碧色。
两个人都是血沁素衣,一身潦倒,倒仿佛有些类似相濡以沫的意味。
西宫吊影人生第三次,看到他的师尊向他伸出手。忍不住抓着那只手无声痛哭起来。
澹台无竹朝烟都狂奔,渐渐云烟之气变深,不好的预感如影随形,挥之不散。
眼见楼高在望,正要再一次发力加速,谁曾想风压陡然一个波动起伏,不属于烟楼的气息赫然在他身后张开。
毫不迟疑地一个回旋翻身,青光烈焰一触即发,竹剑铮然上手,就要刺出。
却又硬生生收招。
杜舞雩披头散发,病骨支离,跌跌撞撞地朝他奔来,至近前,膝下一软,身体倾倒,勉勉强强抓牢了那人臂膀,“古陵……”
黑罪孔雀与秋云裳的口角最终演变成二人激战,他存了逃生的念头,便在一旁耐心等待时机,果然被他利用秋云裳直来直往的一道剑气挣断了困锁,趁乱逃脱。但终非神人,眼见着都快要不成了。
澹台无竹见他血污满身,憔悴不堪,活脱脱天人五衰之相,也是大惊失色,忙连声叫他:“杜舞雩!杜舞雩!”竹剑回收,翻手一掌触到背后,一股真气渡入。
杜舞雩气色稍虞,这才模棱两可地辨认出那张脸,喃喃道:“无竹……带我去……见他……”
澹台无竹忙道:“好!”
而当他拖着奄奄一息的杜舞雩终于赶到冷窗功名,远远就看到西宫吊影跪在阶前,凉守宫在替他更衣,衣领拉起的瞬间,看到那一圈一圈缠绕着整个上身的绷带。
冷窗功名的隔扇缝隙透着前所未有的死寂。澹台无竹心都快蹦出来了。他还不到掀开底牌的时候,故赶忙敛气纳息,带着杜舞雩隐身在一处院墙的投影中。
他不明因果,只远远听西宫吊影话音有些轻弱,毫无疑问的重伤之体,却依旧不失镇定:“……吊影恐怕,逆海崇帆已经收到了烟都的消息,大举进攻的教众大概已在路上,还请大宗师以烟都为念。”
澹台无竹听得直寒心,怎么会到了这么凄凉的景况?怎会落到要面临逆海崇帆趁虚来犯的境地?大宗师究竟如何了?心乱如麻,晕头转向了。看得实在心焦,又联想起柳含烟报来的消息,真不知烟楼又遭了什么变故,却闻隔扇“吱呀”轻响,大宗师好端端出现在门内。除了形容清减,面色深重,一时倒也看不出什么异常。澹台无竹心里略安。
大宗师停在y-in影里,像是在压抑什么一般,之后才缓缓跨出门槛、步下台阶,走到西宫吊影跟前,“你起来。”隔着这么远,澹台无竹却已经清楚听出他话中带着破音,心肺的状况委实堪忧了,功体尚能施展几成都不确定。
“大宗师曾说过,居上位者,最重要的就是不认错,或凭一己之能旋乾转坤,或把它变为别人的错,自己则必须始终立于不败之地。”西宫吊影一动不动,坚如磐石,“……吊影,妄用禁术,本已是将死之身,若大宗师为了一枚弃子而动了恻隐之心,常怀不忍,烟都也不必斗下去了……”
澹台无竹再怎么锦心绣口也只能瞪大了眼。
夜幕已临,万事万物都好像失了支点,无可奈何地模糊起来。
师徒二人死气沉沉的对话不知已进行了多久,他看到大宗师盯着阶前的青石砖片刻,终于抬步离开,没有回头。
凉守宫忙追上两步,停了停,还是退回西宫吊影身边。
西宫吊影仍旧跪着,只是加了几分威严对凉守宫说:“守宫,烟都王脉能否守住,就看你我了。”
凉守宫低头,焦躁不安地摇起了扇子。
澹台无竹恼恨不已,急忙又带着杜舞雩追踪大宗师而去。谨慎起见,一路追到迷雾的阵法附近才跟了上去。心中忽又紧张起来:他跟了这么久,宗师这么警觉的人,竟然都没发现他?
“属下见过大宗师!”他声音都变了调。
古陵逝烟一停步,然后无神地望着他。
从未有过的y-in沉布满了整张脸,吓得澹台无竹魂都没了,什么话都问不出,只把杜舞雩推出来,“属下被凉守宫指使之人暗害,被迫一直避于幽梦楼养伤,今日收到西宫传讯,连忙赶回……”低下去的视线正对着淡淡通透的衣摆,听到这一句忽然一阵轻轻晃动,澹台无竹不敢多提,囫囵地接到:“赶回途中恰遇到了杜舞雩。”
他掐了杜舞雩的某个x_u_e道,人复又醒转了过来,依稀看到那个人影,遂拼命聚起气力,像隔着一段山长水远般伸手唤道:“古陵……”
古陵逝烟如在梦中,过了很久才想起自己之前筹划的一切。是了,你该回来了。他俯下身,要拉住他的手。
杜舞雩却颤颤巍巍地勉强掐了一个决、一指点在他眉心泥丸,登时光透重峦,皆聚于一点,源源滚滚地涌入古陵逝烟体内。“黑罪孔雀就快追来了……”
正是大宗师心心念念的风元。杜舞雩本已是颓唐残躯,可真到了这一刻,衰容更深,但一口气却是通了、百脉舒畅,也许早就该这么做了。
“你的正义,便亲自向我证明吧……”
古陵逝烟体内扶摇漫起阵阵疾风卷袭,金气鼓素节,丹霞启y-in期,人从麻木无感变得空明清醒。他想起自己是那个烟都之神,只要他在,烟都就不会亡,一切都可从头,只要他在。没什么值得留恋,没什么不能舍弃。尘海悠悠,漫长得看不到尽头,在得到“永恒”之前,他只能往前走。
“竹宫,我们去‘未雨绸缪’。”
他快步走进了重重雾气中。
最后,却是他自己,炼成了那个无心之人。
终于冷窗功名只剩下他一个人。
西宫吊影站起身,步步蹑梯,小心翼翼地推开了白纸方棱的隔扇,走进了这块怀想多年的方寸之地。
烟都礼法极严,大宗师所居之处,他人非特许,皆不得而入。他幼时不懂规矩,倒是经常溜进来,没过几年,便懂了事,只安分地站在末席谦恭行礼。那时他便存了志愿,要成为烟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事,心想近臣之身一定就能像小时候那样出入殿阁了吧。哪知道,他离那个位置越近,却更需要以身作则、维持那层君臣的体统,结果离师尊越来越远。倒是那个油腔滑调的澹台无竹,仗着自己的特殊身份,进出自由,为所欲为,实在是他顶顶痛恨的人……
但毕竟他又回到了这里。
他取下冠冕,轻轻伏在桌上。泥金地梅花纹锦缎乃是巧工一针一线精绣,摸上去玲珑有致。
油灯枯寂了多时,夜来清辉偏照,独影阑珊。
他想起小时候身形尚小,这张书案宽广有如大海,得整个人恨不得都趴上了桌才能看到师尊在纸上写的字。那时候,无后哪里是如今这盛气凌人的样子,总是病病歪歪的,时不时昏睡,所以师尊总带着他在身边。有时醒来觉得闷,就在师尊怀里手舞足蹈地瞎折腾,还爱扯师尊垂在衣襟的发辫,弄得乱七八糟,嘴里“咯咯”直笑。而自己就趴在桌上看那支紫豪笔走龙蛇,装作很爱学的样子,手指点在字上不停地问:“师父师父,这个字念什么呀?”
回忆惟恐失了真,于是一遍一遍地反复确认,直到夜已深,直到烟光冷,直到他终于睡去,梦中对影成三人。
第40章 三十九、兰烟烬(上)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俄春节在家玩疯了,一下子回到七大姑八大姨的环绕中,突然没了写文的手感,然后三天两头被安排相亲,见一个男的得恶心三天,然后卡到现在……悲剧的是俄还爆字数惹惹惹,原计划本章内要给西宫发一个华丽无双的便当,结果发现写到现在便当还没热好OTZ 先、先这么看着吧……盒饭会尽快端上来的……惭愧惭愧,顺祝新年快乐!猴年大吉!(保佑我滚回魔都前表再有相亲了,这年头的男的,跟西宫实在是对比太鲜明,反差太强烈,白天见一面,恶心好几宿OTZ)
当风中传来第一声鸱鸮的尖啸,西宫吊影立刻醒了过来。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室中黑压压的一片,等了一会儿眼前仍是浓墨一般,连本应透着光的隔扇的方位也辨不出来,活像被闷在盖了盖子的井中。头沉得仿佛随时会滚下来,四肢蜷缩了太久,也如同死r_ou_般软绵绵的、浑无知觉。他费力地直起身,抖抖筛筛地伸手到袖中,摸索了一阵,指尖乏力、没捉住那东西,一个白瓷瓶掉到了书案上,又滚了下去,“砰”地摔裂了开来。他喘了几口气,又循着声音去找,些微细小的碎片锋利有如针尖,一触即扎破了皮,冒出一个个血珠来,却也不觉得了,辨别了一会儿,终于摸到那枚剖了还剩一半的药丸,赶紧拾起来吞下去。
一股清凉的感觉顺着脊椎上通颅脑、下达四体,渐渐又有了气力,目力也恢复了,借着墨蓝色的夜光,他看到自己正对着的北面墙上不知何时多出来了一套梅花、兰Cao、望春的三条屏,每一幅都附了题款,他眯起眼睛看去,乃是《刘子》中的一句,拆开了各写着:
“丹可磨而不可夺其赤。
“兰可燔而不可灭其馨。
“玉可碎而不可改其洁。”
梅枝敷妆,红于珊瑚,兰Cao延蔓,郁郁离离,玉兰新蕊,幽茂恣肆,尺寸之间,画境深纵,豪放的大块留白里,如有流年穿梭。画师原是要赞美君子高洁品x_ing,匪石难转,可就是这样的坚持、这样的倔强,令彼此寸土不让,到最后各自分散,锁在了渺不相关的画轴里。自有孤芳意,槛外不留人,有什么意思。
烟都的夜晚总是静得出奇,像一双合上的眼。然而只是今晚,有飞雪扑窗沙沙直响,有亿万鳞介跳波出x_u_e一般的嗡嗡轰鸣,二重错杂声响突入那向来灵敏的双耳,听来直如纠缠在一起的宿命,连千山峻岳都震得似一波一波地摇动起来。
西佛国经典中曾载有一种名叫迦楼罗的神鸟。传说它美翼招展,宝光绚烂,等闲禽类因畏惧而不敢飞临其领空,极类苦境传说中的凤凰。它日啖五百毒龙,终其一生振振翱飞而不知死之将临,待龙焰破体,命不久存,便上下翻飞七次,涅槃于金顶,焚炎烧天,泯灭其艳丽的一生,最后淬出一颗纯青琉璃心。
宫无后一路跌跌撞撞。朔风迎面不知劲,霜雪加身未觉寒,烟都如此陌生,仰观前后左右都只看到巨木遥岑尖锐的影填充着深黑夜空的下缘。他本是粉墨登场,却不想结局出乎意外地潦倒荒唐。他逃出了烟楼,烟楼也像剜去一块息r_ou_一样割弃了他。站在人生最重要的拐点上,却原来是这样空洞的感觉,身体轻飘得像要飞上九重云海去了。但他一身罪业,如何位列仙班,可还有谁肯腾出空来将微不足道的他打入冥府呢?连这样的一个人也没有了。
他一口气逃出烟楼很远很远,距离拉长,心里渐渐连一丝悲伤也没有,甚至连恨意都变得很淡。即使死去,也不具备任何意义,是所谓万念俱灰。
深夜本应寂静的街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步履杂沓,先是有游兵散勇似的一小撮,慢慢变成了成群结队的细细人流,不断往山间隐去。渐趋密集的雪片如羽如席,穿c-h-a在慌张无序的人堆里,像被筛子筛着的面粉,万点销魂。有人在哭泣,有人在呼叫,有人摔倒了……都如流窜的蚁群。但就算是这样的慌张,也让他感到无比羡慕,至少,他们还有需要保护的人,有必须要去的地方。他什么都没有,父亲、师尊、朱寒,连师兄也没有了。
宫无后逆向而行,时而被匆匆顾盼的人撞到,他一概漠然不管,直直前去,虽然自己并不知晓要走向何方。
丹宫在烟都久昭丕烈,光是一身赤霞银徽的服色已足令率土叩拜。但这人空具其形,却身单影只,神情痴懵,被人左冲右撞得东倒西歪,像一株望风而靡的野Cao,实在无法同记忆中的那个贵公子扯上关联。恨不得再生出四条腿来奔逃的人之中,也有慢下脚步回望与窃窃议论的,都不敢确定,又畏惧那人扩散开的y-in寒气场、无人近前,扎堆片刻还是跑开了。
“那不是……?”
“什么是不是!快走快走!那些妖人就要攻进来了!”
所谓“妖人”正是逆海崇帆的千军万马。
一朝之间毁于冰楼的雾锁烟迷阵恢复起来却旷日持久,大宗师自得了元生造化球便日夜勤加炼化,以期加速地气还原,却也只修复了不到五成,虽阻了苦境一般平民不得其门,但落在梦骸生、千夕颜他们的眼中,实在就是百衲衣一般的漏洞百出了。
更何况还有刚出关的地擘亲临。黑罪孔雀鸦翅般的大袖奋涌,玄色的翎羽数支像是齐发的箭矢破开了灰帘似的雾气,闪电般地直驱飞掠,两只谛猊昂首嘶鸣,载着他沿着孔雀羽指示的路线疾驰而去,神骏袭乌,一路绝尘。
梦骸生根本不及反应,眼中就只剩了黑风旋起,吹得他一头红发乱舞。“刚刚才无视教规内斗,可你看他哪里把天谕的训斥放在心上,到了这里,照样不管不顾,满脑子只想着祸风行那家伙。这种人也配执掌圣裁之权?”他轻蔑地对魏坤舆道。
“他人的过失不正是您的机会?自作孽不可活,黑罪孔雀纵为创教元老,但他的路,已经到头了。”魏坤舆谦谦一礼,一步迈出了阵列,摊平左手手掌,紫光过处,一只精巧的罗盘出现。魏坤舆人如其名,精通堪舆之术,逆海崇帆四印本质上更是以四谛参悟而得的人生四苦的法印。罗经飞转,天地人三盘自行定位,照出一笼萤火之色。他先观那玄针,竟是定居中线,不偏不倚,无沉无浮,代表此地将有百祥福祉、百世安宁。梦骸生与千夕颜一看,不禁浮起嘲讽的笑来:烟都内乱,实力大损,莫非是在预贺他们踏平这群青连岳、逆海崇帆将要迎来的千秋万代?
魏坤舆对了对方位,随后目视正前一片云絮般的烟雾道:“烟都山势连绵,呈回龙落势,势曲而长,形秀而昂,的确险要。但不论如何复杂,无非是按照洛书洪范所载之九宫布局,且迷雾阵法未成,此去东南正是烟都的破军位,我们由此进兵,便可直捣中宫,也就是它王脉。”
千夕颜顿了顿他的弭禳之杖,念出一段谶语:“峰秀尽无妨,只恐破行藏,雷霆发震怒,后代远离乡。”
梦骸生闻言一喜,骄傲地振臂一挥,下令开战。
不久,烟都境内的寂静山岭突然传出一串惊鸟嘎然长鸣,呼应着金戈鼓角之音,霜翅扑翻,眨眼掠过重峦去。
如有黑色的潮水逆流而上。积了寸许的雪地的空白上乍然破碎,乱点黑泥搅破皑皑的平静。霜满弓刀,给锐利的铁器蒙上一层雾色,但很快,冰冷的锋刃开始破犀甲、触白骨,以人血奢侈地汲尽暖意。烟都群山环抱着烟楼所在的主峰,远望如汪洋大海耸起的层层浪涛,可谓道阻且长,狭路险关不绝,让这场兵荒马乱成为真正的一场巷战。
烟都角部、徵部倾巢而出。他们已收到烟都主事的死令。他们在沿途设障,挖掘深壕,架设机关,推落滚木巨石,延宕涌入的敌手。他们熟知地形地貌,埋伏在每一个缝隙与y-in影中,出其不意地突然杀到。悲壮的人嘶马叫混合在夜空下行走的风里,鲜红的液体不断飞溅、泼洒、溶进泥泞的雪地、又迅速结成嫣红的冰,仿佛天在哭泣、地在流血。处处都在地动山摇,山陵崩殂的巨响不绝于耳。
虽打得热闹,但烟都人却发现,他们丝毫不占上风。逆海崇帆似乎早就看穿了他们的计谋,他们不断绕过预计会崩塌的山坳和行将暴涨的山溪,戒备着所有重大的要塞,如有神助。——荼罗无疆。果然他们是为神所眷顾的,他们的神女在彼方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的尊者在谛听上苍的天机……迷狂的信众亲身见证了这一切,备受鼓舞,摇旗呐喊,在他们看来,愚昧的烟都人尽皆成了垂死挣扎的末路穷兵。
一方群魔乱舞,一方背水一战,碰撞在一起,如猛兽的剑齿密密咬合。既无溃不成军,也无奇兵制胜,有的只是漫长的、两相拉锯的鏖战。箭镞在空中乱飞,兵勇在雪原上疾走,杀声喧天,连夜幕都无法包庇、快要被捅破的样子。战到酣处,人已麻木,耳中嗡然,余光可见一个个无法区分的身躯在倒下,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这时候,什么国仇、家恨、信仰、荣光,乃至归田的渴望、望乡的思念、逃跑的怯弱……通通都忘了,虎口迸裂的双手只管机械地挥动兵刃,这一刀见了红,嘿,赚大了。除此之外,便是倦怠,人仿佛被丢尽了魔咒的漩涡似的,困在这场重复的噩梦里,除了睡死过去,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天怎么还不亮呢?——一个山坳里,一个伤重却独独留存下来的人掩埋在累累尸身之间,肠子像什么奇怪的生物一样流了一地,他无力也无心理会了,只仰躺着瞅着没有一丝缝隙的天际,思考这个过去他从来不曾担心过的问题。
时辰还早呢。从逆海崇帆大举入侵到现在,不过才过去了半个多时辰而已。可很多人却已经有了天荒地老的错觉。许多历史的重大转折往往都只在一瞬间。
不过他们很多人将有机会知道,这一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天都不会亮了。尘世暗夜一百年。
早早得到烟楼指令避难于山中的烟都百姓经过了上一次冰封千里的灾祸,这一次的撤离显得有条不紊得多。他们扶老携幼地涌上熟悉的山头,自然而然地占据有利地形。可惜这一次夜黑风高,视野不清,无从辨别形势走向,只问到风中传来一丝丝不祥的血腥气。虽然总难免会担忧,但他们并不会被真正吓倒:烟都是什么地方,那是掌控整个苦境四时之所,更何况,还有无所不能大宗师呢……
但如果让他们知道烟楼的情形,一万个烟都人大概会有一万零一个要晕过去——大宗师根本不在冷窗功名了。最先发现这一点的是黑罪孔雀。他在烟楼所在的主峰下找到了杜舞雩,立即乘云带雾而降,却震惊得不敢上前,“祸风行……你?!”
几个时辰不见,此刻的他竟已是满头白发,形销骨立,唯恐稍一触碰,这个人就会灰飞烟灭。弁袭君瞬间悟到那个他最不愿意承认的事实,“你把风元给他了?!”
杜舞雩形同鬼魅,对面前的人视而不见,一步一步还要往烟楼行去。
弁袭君震愕不已:“你当真对我们深恶痛绝,不惜自毁修为,也要助他与我们为敌?”他的声音似一匹裂锦,尖利至极,修长的贯珠因激动而晃动得如满天飞溅的水滴。他无法忍受,一步跨过去扣住了他的手,难以置信地质问道:“到现在,你还要去替他守住烟都地脉吗?”
实在无力,杜舞雩只好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吾不会跟你回去……”
弁袭君一身傲骨也被他困顿中的桀骜敲碎成了粉末,又是气急败坏,又是心酸不已,又兼着些无地自容,煎熬得他不知如何自处。“古陵逝烟……”他恨声从牙关磨出这个名字,左手上的地擘印棱角分明,狠命一捏,割得掌心剧痛。他激愤中一顿足,墨色袍服卷起风霜,削碎了杜舞雩的视线,人已向着万里云霄掠去了。
纵贯千里的风扑面刺骨,杜舞雩不禁屏息才能熬过去,他不发一语地望了望黝黑的夜空,照旧皱着眉,一步一步往烟楼攀登。
黑罪孔雀不过凭着万中之一的感应,拨开万丈烟尘,企图寻找古陵逝烟的踪迹。大宗师狡兔三窟,只要他想躲,便不会轻易露出行藏。他虽急切不甘心,倒也没有完全失了分寸,他知道不久前烟都两宫曾前往西边的一处烟都据点,停顿许久方才转还,当时东井君还曾建言在他们归途设计挑唆。不消想,此时大宗师必是在西去的路上了。他打定主意,一路向西面疾驰,一边不惜耗费功体一环环地打出道道气旋,同时在脑中细心筛过反馈回来的天地之间的波动,绝不放过一丝可疑的气息。
追出去不知多久,在弥漫的杀风血污的浑浊糟粕里,突地让他觉察到一丝清风流泻般的微弱悸动,他心念一动,顿收了汪洋席卷的功法,化身暗夜里的幽灵,亟不可待地追踪着那道气息袭去。
浓雾若素练,裹挟着闪烁的冰晶,飘风不散,灰蒙的色调充满了那双酷似苍鹰的眼。他疾步穿行了一阵,明明近在咫尺,却不得其门而入一般。
“事到如今,你还要垂死挣扎么?”他厉声一喝,地擘印嗡然鸣响,一道黑光燃尽,一柄长锏像什么怪物似的自他掌中伸展,脱出沉重嗜杀的形态来。垂坠的衣袖蓦然飞扬如慕,数支黑色的孔雀花翎旋即从袖中划出,如同开天辟地的雷电,直飞向某处。他不再迟疑,金锏纵然一劈,一道凌烈的剑气如鞭抽落,打向那团青黑的影。
只闻前方铿然一声,四周浓烈的雾气与雪片登时被劲风吹散。黑罪孔雀突入了那块黑洞似的y-in影中。
人影飘忽,身法流畅,全无重伤的迹象。弁袭君一时间也有些疑惑,但作为多年死敌,他对大宗师的身形气息了若指掌,断不会弄错。他急于取回风元,只恐再拖延下去就会被古陵逝烟彻底吸化,于是金锏激旋,变成一束看不清本来面貌的风,又像是暗流汹涌的漩涡,他腾起的身体舒张双臂,如同降下来的一道雨帘,竭力一催,凶兵撕扯着空气一般,刺向对手。
这一招势大力沉,对方也不得不全力抵挡。两极碰撞,迸出灼热的炎光谢地。
稍纵即逝的电光石火间,黑罪孔雀清楚地看到一张清俊容颜,一瞬间扬起的青翠流苏丝丝弄碧。他心上顿时被压得透不过气,闪身过去,接住了方才抛s_h_è 过去的兵刃,就势一个纵劈,更要把人认清。
“你到底是谁?!”他不相信自己会弄错。
“自然是地擘要找的人。”那人迅矫地抽身一退,颀长的身姿若秀林之木,淡淡清氛随着让人眼熟的步法香拂两袖。
弁袭君手握金锏,青筋横纵。他自然想得到这是烟都大宗师生x_ing多疑,给自己安排个影卫护持天经地义。但细看此人容貌、嗓音皆不相像,怎会找他蒙混?一定是大宗师本人伪装,一定是!
“地擘有所不知,寻常的替身之法流于表面,对待地擘这样的绝世高手,只怕一眼就会被识破,故而烟都早已废弃了那种肤浅伎俩。”对方淡定地摇了摇扇子,吹开彼此之间的硝烟气味。
凡能威胁到大宗师的人,其武功修为岂会被区区皮相瞒过。这些豺狼虎豹一个个都仿佛开了天眼,临战迎敌,对一丝一毫的杀气那是何等敏锐。结果在战域拉起的时刻,他们往往更相信直觉而不是自己的那对招子。于是,烟都有这么一个人,他曾长年累月伴随在大宗师左右,如影随形,同进同出,观察入微,记忆他吐息的节奏、真力的流转、一举手一投足时的气韵神华。外在的迥别又如何?这些自负通神的高手,盲人摸象,还不是一次次被他钓上钩?
“在下澹台无竹。”他悠然行礼,“地擘无需遗憾,虽见不到大宗师,但在下的‘一式留神’也学了九成,必使地擘不虚此行,可千万别走啊——”
话毕,弁袭君心弦一紧,脚下却是一松,坚实的土壤突然像波涛一样涌动起来,大地深处传来隐约的咆哮,融化在密集的雪声里。他本能地腾空而起。
但还是慢了,蓬乱如麻的竹竿无视霜雪支配下的冻土,根根破岩裂土钻出,一列列、一丛丛地直指长空,仿佛认得人一般追身穿刺。弁袭君凌空闪转躲避,满目苍翠,都是凶器,险恶非常,他愤而运气,六赋印戒爆起一团剑花,一扫眼前障蔽,急欲脱走。却闻耳后风声发紧,不得已又回身横荡,虚发一招来延阻。
剑气扑了空,澹台无竹看透他意图,预判了来路,脚下连蹬纤韧的竹竿,借着那股非凡的弹力几下扑到了弁袭君身后。折扇一合,聚光一耀,手中便有长剑青碧,密雪萦环,宛然有碎玉之音。澹台无竹举剑,正贴在脸侧,眸中利光一瞬,看在弁袭君眼里,真的与大宗师一般无二。“地擘心急要去找大宗师,那你可知他现在身在何处呢?倒不如打赢了在下,在下贪生怕死,也许会说出大宗师的去向。”
弁袭君听他嘲讽之辞,恼怒得又在牙根处磨出“古陵逝烟”四个字,仿佛这就能把那个真是存在的人给咬烂嚼碎一般。
幽篁深,阒寂无垠,夐不可名。竹涛声声,通于云波,兼杂雪霰扑朔之音,遥相闻,若观瀑布。俄顷,青光乍起,远吞平谷,山岳倾圮,江河不流,剑光四散,恍如星落,久之,天籁无闻,亦是不见古人、不见来者。
第41章 四十、兰烟烬(下)
作者有话要说: 看来我果断分了两章发出来是对的hhhh今天争取两连发BE版完结!!!
千夕颜一路杀伐,战至烟楼之下时,头顶正有黑云过境,便知道那是弁袭君。可他略微思忖,还是眼睁睁放他离去,并不拦阻。烟都抵抗顽强,但败局已定,圣裁者这一走,不仅坐实了他临阵脱逃的罪名,来日论功行赏、战利分配,更少了一个人竞争。
只是略一犹豫让他看见另一条山道上正慢慢推进来的一波人流,金器撞击的清琳之声随后入耳。看来是梦骸生他们要跟自己会师于此了。
两批人马照着魏坤舆的指引先后攻入烟楼所在的主峰。
仰望危楼,尖削耸天的黑色建筑物好似神君抛落的宝塔,参差漫山的大小宫室如列兵环卫。一路上烟树苍莽,霜雪乱丛,披坚执锐的大队人马沉默向上,手中戈戟剑矢与甲胄在行进间轻轻磕碰,奏出绵延的战音。烟都气候s-hi润,故难于积雪,蜿蜒的石阶表面雪水很快冻了一层冰,被鞋履踏破,发出橐橐的音响。
沿途人人戒备,诡异的是,尽管此前他们都是付出了相当的代价才杀出一条血路来此,但进入主峰,反倒一点零星的抵抗都没有,大道长驱平顺,远远都能望见发灰的宫墙了。
是引君入瓮?还是空城计呢?
但不管是什么,烟都精锐王师已全军覆没,就算前方有埋伏,小小一座山头难道还能藏下百万天兵么?若是空城计,那更要登顶一看,好欣赏欣赏烟都大宗师诡计落空后的那张脸,一定精彩绝伦啊。倒退一万步,即便烟都还有奇谋、即便大宗师搏命一击,逆海崇帆生老二尊联手,还有何畏惧?
凌虐弱者有什么乐趣,就是要让这种习惯了强势的帝王被他们逼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才不枉他们到此一游。
烟都戛然而止的抗击所留下的这串沉默,直到冷窗功名也未曾打破。这座烟都人敬畏的朝堂此刻安静得有如一间荒废已久的神龛。
——烟都大宗师竟然就这么舍弃了王脉、先行逃命了么?
千夕颜与梦骸生面面相觑。
薄薄一对隔扇却又像是通往y-in司的大门紧闭,泄露出某种威慑力,倨傲得让人又不敢轻易上前造次。
正在犹豫着要不要闯入时,突然眼前微光一闪,所有人都是一吓,连忙抬头去看,橘色的火光已经充满了室内,透过窗纸,融融地照了出来。
逆海崇帆的人自上而下都握紧了兵器。
“吱呦”一声,隔扇在万众瞩目中缓缓开启。
烛焰一丝摇晃也没有。在那一瞬间,众人只觉得有一团暖色的光,以一种接近永恒的姿态明亮了他们的眼。
台如重璧,瑶阶连璐。因为背着灯,白陛上的人面貌含混在了光圈里,看不分明,让人只好垂下视线。
触目所及,先是一身樱Cao色的清淡,附着着明黄色轻绡,晔兮如华,温乎如莹。夜风里静波扬起,于是一脉幽香灌顶而下,既非冰麝,又非旃檀,只是笼统地让人觉得再多的乱云飞渡、弱水倒灌,遇到这人,也都可杯酒销尽了。他双手笼在烟都特有的广袖中,微微端在身前,那是世所认可的有德之人仰则敬于天、俯则教于民的礼仪,只有宫位之君才获许以此姿态行走于世。他便这样一级一级迈步下了台阶,约素绣黻,琼文环佩,裔裔而行,耳畔便有萦回的振玉之音。而拖长的影子如一把剑,直直抵向前方,如此孤高清绝之态,逼得逆海崇帆从明庭起到塞满了山路的大军忍不住齐齐后退了一步。
那人驻足。人们不无惊异地看清了那尊掩在披散分拂的栗色直发下的面容,一张本已瘦削的脸愈发显得清荣峻茂。修眉斜飞,映带着一双眄视众生的眼,目色如一汪绿潭,似可见底,又似调和了太多心绪反倒琢磨不透。薄唇开阖,激楚之音在深夜岑寂中一下穿透了所有人的耳膜:“逆海崇帆与烟都纵有过节,也不该选在中原正道对你们眈眈而视的当下两虎相争,若换作家师,必然忍常人所不能忍之事,平定大局,再谈复仇雪耻。生老二尊这一路来得并不容易吧,对付小小烟都便赔上了这么多教众的x_ing命,若是正道此时对你们下手,可又该如何应付?”
“死到临头还在嘴硬!”梦骸生急急驳斥道,“分明是烟都大宗师自作聪明,妄想占尽全天下的好处,却也不想想哪有那么多便宜的事情!如今他与宫无后撕破了脸,斗得两败俱伤,我圣教才是座山观虎斗、享尽渔人之利的赢家。劝主事束手就擒的好,凭你一人,还想作困兽之斗么?”
若换作平时,西宫吊影定然怒不可遏地反击回去,但到了此刻,他忽然觉得对方提到的那两个人离他如此遥远,心里平和得只当作在听别人的故事,隔岸观火一样。他闲淡地转身踱了几步,语调和缓,如流波之将澜:“请恕西宫吊影好奇,纵使本宫投降,逆海崇帆将烟都据为己有又将如何?你们并非四奇观之人,驾驭不了烟都地气,位处苦境边陲的烟笼雾瘴之地对你们而言既非战略要冲,不过j-i肋一块罢了。”
千夕颜刻薄地一笑:“烟都主事休要在我们阵前动摇军心,烟都弹丸之地我们原本就看不上,只是大宗师生x_ingj-ian诈,焉能不除之而后快。就算他跑得了和尚,但只要我们毁掉烟楼地脉,他便永失根基,来日也就不足为患了。”
看来逆海崇帆只是针对大宗师,对烟都倒也没有侵占之意,那么即便大宗师远在未雨绸缪,烟都境内大概也还会是安宁的。西宫吊影轻轻呼出一口气。
再多的他已管不了。也不想管了。
这一口温暖的呼气立刻化在了呼啸的寒风里。霜雪并驱,扑入那仿佛起舞一般的发丝间,濡s-hi后垂坠直下。
烟都主事不禁笑了,恍若寒云卷过夜月:“只可惜,烟都王脉世代罔替,岂会被你们轻易斩断!”
一直站在梦骸生身后的魏坤舆无端崩紧了全身。
西宫吊影神情端重,唯有袖缘一段轻软白纻习习翻浮,如梨花落霰,久久不定。
魏坤舆警觉,暗地掐算了一下时辰,又仔细回忆了烟都主事的行止,“一步、两步、三步……”不多不少,整七步,又仿佛正好是北斗星列,而直对着他们的是——瑶光!瑶光即破军,破军星在卦为绝命,在金旺之地为祸尤速,必有雷震、火厄、兵死、绝嗣之殃,至于“金旺之地”——金为乾、乾为君,不正指王脉所在?
犹不肯定,恰见烟都主事陡然飞袖千叠,于天高地迥间口诵一段心诀:“天分经纬,地峙形流,乾弼破军,诛夷阵没!……”
魏坤舆“蹭”地跃出,双掌一推,拼上全力朝梦骸生轰出一股气旋,力道之大,震得自己都退了一步。
“舆哥哥!!——”梦骸生只来得及尖叫出这三个字。
霞举飞升似的,他猝然间飘浮于九重天阙。
脑中霎时被放空,他只看到纯净的黑夜,一簇微光若隐若现。
逆海崇帆已决定自今夜让三光尽掩,所以,这会是他短暂透过云海才瞥见的星粒,还是,最后的那个瞬间,他们交错的视线?
起初的时候,只是脉搏的一点乱象,他只当作交手后的内伤,然而逐渐,心脉瘀阻之症加剧,几次停下来调息都好像无济于事,反而每运一次功,胸口的闷痛就扩散一重。血气不运,更令心阳不振,一种透骨的y-in寒从最末端的四肢蔓延到脏腑,像一株有毒的藤蔓在疯长一般。
“咳咳……这个,孽徒……”他刚刚经过一处茂林,不远处就可看到尽头平缓的坡地。窅眇的通路两侧,翠帷倾落,可以把什么都挡在身后,若说有什么藏不住,只能来自人本身。古陵逝烟的手紫斑点点,青红脉络横出,惨不忍睹,紧紧地搅着交领处的衣襟。连连接接的心悸怔忡,简直要让他梗死在地了。
毫无预兆地,他想起了西宫吊影,那个一手带大的人,那个无形中背叛了自己的人。
吊影……吊影啊……
悲风越野,雪片如灰,y-in脉一开,无路可退,从此前途无想,百年难期。
汝死已矣,吾死谁悲?
“大宗师心比木石,难道竟还会痛吗?”
被人跟踪了多久了?他浑然不察。手指绷得如行将挣断的弓弦,他回身一剑指,“咯咯”数声,连排巨木沿着齐整的切口一路倒地,扬尘中如死尸扑地。一个面目丑陋不堪的异族女子沉肩垂腕,毫无分量地踏着笃定的步伐靠近了他。
烟都大宗师身份贵重,往日里这种卑下之人岂敢靠近?此刻与这个妖女如此近距离相接,古陵逝烟都感到莫大的耻辱。
女子毫不回避如能剖心的仇视目光,凝视端详了片刻,突然笑了起来:“大宗师此刻内心有多不甘,小女子最了解不过了,因为,曾几何时,我就被你、和你的徒弟,亲手置于一模一样的绝望里。那段时光,真是须臾不敢忘记。”
古陵逝烟一听这语气就猜出了对方的身份:“你是傅月影?”
“大宗师识人之能世上无双,但是太晚了。”
“原来耽毒无极宴毁去了你的容貌,你索x_ing改头换面,寻机报复,怨不得西宫怎么都找不到你。”
欹月寒一把擒住了古陵逝烟的下颌,一字一句都还带着毒宴上、她被迫饮下的那些酒的气味,苦比胆汁:“不错!你们夺了我在荼山的一世权力,夺了我无匹的美貌,那么,我也会毁掉烟都!我要让你也众叛亲离,让你毕生所爱对你拔刀相向!因为这都是你的报应!”
古陵逝烟却冷漠沉郁得像是秋叶铺满的大地,嘲讽道:“影后好一盘算计,如此忍辱负重,称得上女中豪杰了。”
欹月寒瞳孔一缩,手劲加重,眼看着一抹深红缓缓渡下对方唇角,淌到自己手背,狰狞地流出一段,滚烫逼人,也像一道伤痕,她浑身都在发出悲鸣。
“……只是,你确定凭你,就能扳倒烟都大宗师么?”
欹月寒手上一松,毫厘的间隙里捏了个决,重重点向古陵逝烟左腕郄门大x_u_e。果不其然,古陵逝烟心狠狠一绞,痛得面色都发了青,喉头沉紧,身体一晃,迫不得已抽出了昆吾支撑,才没有倒下。
欹月寒森沉一笑,唯恐对方听不清似的,语速放缓道:“元生造化球。——大宗师得了此物,一定是如获至宝,昼夜不息地捧在手里吧。”
古陵逝烟想起澹台无竹报告的他拦截霜旒玥珂时被人下毒暗害的事情。元生造化球就是被傅月影得到,又交给了逆海崇帆,再以交质的方式送到了自己手里。原来那时候就被人动了手脚。
“我知道大宗师厉害,用的都是好东西,且经过了数道提纯,绝对的无色无味,才敢淬炼进造化球的金石珠玉中,只要大宗师催动球体运转,药力自然渗出,且x_ing质温平,日积月累,算到今日,正好发作。”她尖锐的笑容完整地扎进古陵逝烟眼中,“荼山蛮荒异族,烟都大概从不放在眼里,但也就是你们瞧不起的荼山,早就把刀子捅进你心里了。”
大宗师撕心裂肺的喘息渐渐压下,又恢复了凝重悠长。古剑一收,他微一抛袖,青色衣料款款飘拂,“这就是你全部的牌面么?虽然已属难得,但是跟大宗师博弈,你的牌,还是太少啊!”
身体本能地、又像是失控地要往哪里闪躲。欹月寒还没回过神,空山密林中突然响彻滴水四散的声音。圆珠跳脱,颗颗分明,不断击打在树干枝叶上,又连续裂变、交纵,在眼前密不通风地织成网状。欹月寒急速旋身,左冲右突,然而冰冷的液滴仿佛身披银甲的千乘万骑笼盖四野,令她逃无可逃。真正是Cao木皆兵,把蕴含着裁风切云之利的白色光点弹出,高低音韵如鹤戾、如龙吟,交响成一曲魔音,令她胆寒不已。一个激颤,双膝一痛,膝盖骨粉碎,“通”的一声跪地。
曾经有人告诫她,她太自负。
跪倒的人体突然血花乱喷,仿佛爆炸了一样。但除了热液落地湮没的声音,整个过程掩盖在暴雨声中,显得无声无息。
密林的出口伫立着的人这才慢慢走了上前。玄底金缕的大氅覆着在垂罗锦衣上,缀满溪谷中的淡霭苍雾。翼善冠端端正正地压在过分妩媚的眉眼上,两束缨穗系着白羽,天飘孤鸿,流动着旧时的桀骜不群。腰间墨玉端方,华贵的紫色缨络穿着各色宝珠,莹莹烁烁,一直漫至脚踝。
古陵逝烟似是累了,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只寡淡地唤了声:“千宫。”
痕千古仿若破匣而出的龙剑,满身霜色,寒如冰峰。他垂眼看了看那具维持着睚眦目裂表情的尸首,随即从袖中取出一枚丹药,扶着古陵逝烟喂他服下,冷声说了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不知为何,宫无后在一处红厝瓦的院落门前停下了脚步。柴扉歪斜,在冷风中晃荡,荒芜的门庭被剥尽了生气,眼看就要成了狡兔悲狐的洞窟。聚不起来的雪,像是难看的斑癣,一块一块地长在地上。雪光希微,透不出什么亮,酷似他此刻的心境。似乎还能嗅到药圃清苦的药味,刺得他鼻尖酸痛。
山穷水尽疑无路之时,下意识却回到了这里,甚至不是漠留黄昏。是因为他把什么忘在了这里?是青瓷碗里没喝完的茶汤,还是黄绢握在手里的一点冰柔呢?
懵懵然地推门而入,信马由缰地往里走去,不论幽径终点的是他的埋骨之地,还是……
永远等着他夜归的一盏灯。
萤光似的一点灯。
身形瞬间凝滞,一步都迈不动了。天地之间刹那静谧无声,甚至自己的呼吸、心跳,都静止了,唯有雪舞纷扬,满城飘零。
窗内光焰忽地一闪,让人误以为不堪风雪就要熄灭,无由地心惊。
但幸好只是摇曳了一会儿,透出内室物件不真实的片影。
“吱呀”一声,接着是急促的踏地足音,一个个子瘦小的人凭空出现在门口,撩着厚厚的帘子停在那里,眼中也满是不相信。
“公、公子!”那人结结巴巴地喊出这么一句。不是表明尊卑之分的“丹宫”,不是让他深恶痛绝的“宫无后”,不是令他听了只想拔腿而逃的“师弟”,是把他当成家人、想要一辈子侍奉的那个称谓。
于是,不知道多少次的,他被人拦腰抱住。那人勉强及他肩膀,正好侧过脸贴在他胸口,贪婪地听取那朦胧的心跳声,嘴里不停地念着:“公子!公子!”
宫无后向来不信鬼神,震惊之下,试探地抚上那个头顶,问:“你真的……是朱寒?”
他声音在发抖。
朱寒仰面望着他。朱衣落落,如从血海中跋涉而来,泼天的喜悦跟兴奋又一下化为痛苦,公子身上好冷,他觉得正抱着一尊冰雕。眼泪滚滚而落,他抽噎着说:“不是公子让西宫大人来救我的吗?……我也不知道,醒来时就被送回了家……西宫大人让我在这里等,他说公子一定会来,我就一直等一直等……”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管抖抖瑟瑟地胡乱扯下去,“我等了好久,只怕公子不会来!可我又不敢出门去找你,怕会错过……”
“到底、到底怎么回事?”宫无后目光在那张娃娃脸上逡巡来回,雪片不断落在他脸上,又立刻融化,分不清是水是泪,记忆模糊黯淡,比照眼前人,让他实在不敢确信。
“公子……不知情吗……”朱寒也是讶然,慢慢松开手,从怀中掏出一个锦袋,摊开宫无后的掌心,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
是一堆红色的碎玉。杜宇啼血,沁土成璧。
就是为了这枚坠子,他还得了师兄的一通教训,却仍执拗地问:“这块血玉真的那么值钱?”师兄说,那块玉传自古蜀国望帝,王血透渍,久置通灵,玉器本就有挡灾之用,而这块千年血玉更可活死人、r_ou_白骨。绝无仅有的宝贝,怎好随随便便就赏了别人……
“当时我怀里就藏着这块玉,可拿出来才发现已经碎成这样了,而我身上什么伤口都没有……”朱寒抹了抹眼,忽而又想到什么,“西宫大人交待了,怕公子来时带着伤,我老早就备下了伤药,公子快进去服药可好?西宫大人还说……”
宫无后被他一口一个“西宫大人”弄得心都在一瓣一瓣地裂开。他用力一握,攥紧了那堆碎玉。
朱寒也察觉他神情不对,慌乱中住了口,“公子?”
宫无后黑白一片的脑中这时浮现了那人不自然地泛红的脸、掌心不寻常的高温、一路上那些逃窜的人群……“西宫……西宫他……”
他艰难地熬过一串近似哽咽窒息的急喘,霍然转身,直奔烟楼的方向而去。
修夜未央,无尽延展的夜空如同墨色的腥蛮深海,正豪迈地向人间洒下一把一把的蚌珠。
抉择竟会轻于鸿毛,来得如此顺其自然,不问前因、不念后事,他只知道不能留他一人在峰顶。
霜晶如刃,旋濛扑切,不断地划着他的脸,叫他不禁心忧自己是不是已经面目全非,再相逢,冷清醉颜容,亦成了空。
飞雪谢玲珑,温柔万里相送。
他想起某一日微雨烟蒙的午后醒来,师兄替他撑着伞的样子。记取东平山岳在。
东洲群山傲然出现在眼前,像一句牢不可破的誓言。
宫无后定定神,正要再提一口气冲过去,却又裹足不前。
一道金芒通天彻地。紫微惊破,千层云气在孤峰上空盘结,雷光隐隐,渐次透出一个连笔不断的符文,随即一圈一圈地降下光环,密密匝匝地笼络住极顶,如若清静莲池散开的波纹。涵虚太清混成一片,什么声响也没有了,只剩下浓烈的寂静的杀音。
心肌紧紧一牵,满身奔流的血液燃烧沸腾,一个名字成了长久来对他施下的咒语,在这日月同辉的时刻从身体的每一处涌上了脑海。
在很长一段暗夜里,不明所以的人们会时不时提起烟都的这桩异象,有一种说法就是烟都大宗师抵挡逆海崇帆大军时施下禁咒,才荡平了寇仇,结果夺尽天光,造成了苦境长达数年不见天日的灾乱。
但只有宫无后最清楚那是三清变阵。
有时候他实在是对西宫吊影极尽鄙视,那个男人有什么好,值得他这样追随。因为仰慕那人的天地人三才剑法,于是自己排兵布阵也总喜欢卖弄所谓的天时地利人和。宫无后改了一篇柳天三清剑阵,他触类旁通,看了一遍就牢记在心,那时,扫花回廊,更漏数声,他秉烛把盏,眼波眉峰都徘徊着清欢。他好像第一次看他那么开心,连自己盯着他看了那么久都不曾被发觉。
然而时光的脸顿时翻作破晓前的全y-in时刻。王气之地,乾元资始,殊不知,也是最接近y-in虚的户枢,否则如何解释历朝历代王座上氤氛的血腥。y-in阳律化,在天为时,在地为气,人为万物灵长,五气运流,故可以经天纬地。欲破军绝命,当行金气。君为乾,乾为金,金位西,大宗师替他大弟子冠礼时取了“西”字作封号,用意再明显不过了。少君之命,恰如眼前这一抹明黄照影,自初至尽,y-in长阳消,果真是万般注定。
云烟过眼,滔滔成流。
二十年宝篆沉燎、罗绶分香。那个人,不在了。
浑身无力,他的世界里天河倾倒,湮没他在深不见底的浊海中,总算给了他万劫不复的平静。
迦楼罗终于炼出了他的一颗心。
但是这一颗纯青琉璃心,要捧去给谁呢?能捧去给谁呢?
第42章 尾声、花影随烟逝
苦境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特别是对于方清宴这个玉器商人而言。
方清宴是烟都人,烟都产玉,过了成年礼的十几年间,他带着伙计们从烟都运出各式精贵的器物玩意,兜售给四奇观外真讲究或穷讲究的人。
玉石在烟都是家家收藏的重要礼器,每个造册登籍的烟都人一出生就有一块表示身份的玉牌,虽然都是新坑新料不值什么钱,但也雕得古雅大方,纂上宫体写成的名字,从此获得一种独一无二的确认。至于说起居、求学、耕作、入仕等等,烟都仪文繁琐,都要有玉,才算礼成。苦境虽然不讲这一套,但精雕细镂的奇珍美器总是招人喜欢的。想当年三教兴旺的时代,某个x_ing喜豪奢、夸张成风的顶峰人物就曾引领过一阵华丽无双的风潮,方清宴的生意红火了很长世间。
但是有句话叫“世风日下”,还正好被他赶上了。
一开始也就是些寻常江湖人士的恩怨,平头百姓只当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撞大运的夜里,神功盖世的侠客施展轻功掠过他们屋顶,他们会兴奋地吆喝左邻右舍出来围观踢落在地的碎瓦。
后来发觉风向不对,先是佛界的一个支派登陆红尘,街头巷尾出现了不少派发经卷的,佛偈、法印之类的张贴满大大小小的勾栏酒肆,方清宴的周围也有不少开始信教的。起初没当回事,可渐渐地,人们在公开场合不敢高声言语,生怕藏在暗处的僧兵会冲出来把他押走、打到不成人形。牛鬼蛇神遍地,方清宴无法接受那信仰,活得如一只惊弓之鸟。
没多久,这股被正道中人称为“欲界”的势力急速被扫灭,那些一度声称脱离苦海的信徒,一朝幻梦破灭,清醒时分,照旧挣扎在茫茫俗尘里,痛苦比从前更甚,可谁来理会呢。
没想到刚消停下来,这次更不得了,天都没了。
苦境众人有一天一觉醒来,发现天还是黑的。有人忙去检查铜漏、有人继续补眠,大概又过了三日,他们绝望地被灌输与接受了一个无妄之灾的现实:天无明日了。
这一次,一个叫做逆海崇帆的组织替他们安排下的节目是排队去领福火。方清宴出身四奇观,自视高人一等,难以忍受那种不顾颜面、抛却自尊的疯抢场面。
而且这么多年下来,他也看明白了,不是他们的活法有问题,实在是他赶错了场,英雄渴望对手、猛将等待良才,天下太平会耽误传奇的塑造,轰动武林的当,你们跟着瞎凑什么热闹?
往往猛回头才发觉,那些承诺过要拯救他们于水火的人,自顾自在他们够不着的远方扬尘而过。
苦境的日子,让方清宴透不过气。
后来他收到了一则关于姑s_h_è 山的传言,和以往的神话故事的描述差异不大,但亮点在于,那里是最后一块为日光眷顾之地。
由于听上去太过缥缈,远不及福火近在咫尺,所以绝大部分人还是热衷于对逆海崇帆的圣物的追逐。但他自己立马深信不疑,烟都人熟读《庄子》,姑s_h_è 山简直跟他们的故乡一样亲近。他的珍宝斋早就歇业多时,如今三光尽掩,作物不生,苦境已成死地。不是没想过回烟都,但逆海崇帆之乱后,烟都又像多年前那样再度被高深阵法封锁,连他们这些土生土长的烟都人都走不进去。所以一听“姑s_h_è 山”的名号,他激动得立刻奔进书房,从箱奁里翻出一本《山海经》,查到条目,心里打定了主意。
方家的车队轻装简从,只带够了火把,便一心一意照着书上的记载往西行去。[1]
黑夜下的行路其实相当枯燥,由于缺乏直观的日夜递照,令他们无从判断路上花去的时间,也就估算不出自己走出了多远。更不幸的是,他们迷路了。
同样的一片山峦在疲惫的马匹拐过一个弯之后再度进入眼帘。少了星月的参考,方位迷失,他们原地踏步、一筹莫展。
“莫非……”方清宴瞅着毕剥燃烧的篝火,突然一击掌,抄起装着残羹的碗随手一甩,注上水,又找了块磁石打磨出一根缝衣针来。针被放置在清水里,浮沉摇摆了一阵,定在了一个方向。方清宴又细看了一番山脉水流的走势,凭着烟都人对奇门遁甲之术的了解,他心里生伤杜景地演绎了一遍,大概有了路线,忙催促伙计们出发。
重新上路之后不久,他就在一条溪水边惊喜地遇到了同路人。
那人也不燃火,只是单纯地在黑暗中倚靠着一方大青石静坐。清流蜿蜒,夜幕下,一带银波。他出神地看着,也不知这样待了多久,他等的人呢?怎么还不来?
他兴奋极了,忙上去攀谈。那人既不亲近,又不失礼,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冷淡。方清宴问他是否也是来寻访仙山,那人却又把问题抛了回来。
方清宴一时高兴,也没发觉不妥,就把自己一路上的经历倒了个干净。
那人也不显出什么特别的兴趣,但听得却认真。方清宴好久没有遇到家人以外的同类,喜不自胜,自是滔滔不绝。
起初还不觉得,渐渐地他就感受到对方的与众不同来。精致的发髻一丝不乱,神容清逸,堪称绝色,一瞬间微微扬起的眼尾会有摄人心魄的流光炫彩迸出,在浅色的衣衫陪衬下,直如烟霞映水。方清宴略略读过些书,又太久没见过太阳,不想偶遇这样一位丰神如玉,猛地想起一句“就之如日,望之如云”来。
“‘姑s_h_è 山’的传闻空x_u_e来风,先生竟然就这样赌上身家x_ing命去寻?若找不到那个‘日月所照’之地,又该如何?”那人突然发问。
方清宴回神,意识到自己这般毫不避讳地盯着人看,失态至极,羞红了脸欠身道:“阁下也是烟都人吧?”
那人轻笑:“先生如何得知?”
“我……我观阁下身披的素纱氅衣,虽叫不出名字,但致密却轻透,应是烟都独有的缫丝之法,而烟都的服制遵循古礼,要格外繁复些,不为一般苦境之人所喜,故而在下有此一问……”他停了停,没等来回应,当作对方默认,于是又道,“既同是烟都人,又怎会对姑s_h_è 山陌生呢?而且我斗胆揣测,传言中的那个仅存的‘日月光照’之地就是大宗师所为。”说着,朝天拱了拱手。
“哦?何以见得?”
方清宴犹豫了一下,仔细观察了下对坐之人火光下的神色,发觉没什么波动,才放心说出自己的揣摩:“咳,大宗师云踪飘忽,一无谕旨下达,二无著书传世,在下一介布衣,从何得知大宗师的心思。”他久居境外,但提到大宗师还是一脸敬畏,“不过,当时冰王之乱,救民于危亡的是谁呢?我前阵子回乡,听老家人说起大宗师的神通,心里便认定,这回也一定是大宗师的手笔。烟都世代奉行的就是人自有命、各安其所,大宗师通晓天地之纪、幽明之占,拨云见日、四时运转什么的,可不就该是他来做么?”
那人颔首,微笑着重复道:“正是,大宗师本来就应该这样。”
方清宴又与他闲聊了一阵。那人随后起身告辞。
方清宴这才意识到他居然只是一个人,不禁脱口道:“我猜此地距离姑s_h_è 山已不远,多半我们已入烟都阵法,阁下孤身赶路,怕是危险……”还欲相邀同行,却看那人拾起方才被身形所阻的一顶方山冠戴在头上,又仔细对着水流正了正仪容。
方清宴惊得人都恍惚了。所谓冠者,在烟都有定数,掰着指头可以数一遍。各宫大人他们都是在每年丹宫生辰的巡游上见过的,可面前的这一位……该不会……
那人朝他淡淡一点头,旋即离开。
方清宴浑身都抖开了,两眼死死盯着潺潺流水,半晌不敢回头。
花萼相辉楼。
古陵逝烟负手拾阶。碧阶朱阑,重门掩映。
太|安|静了。
让人忍不住会偷想,这一砖一石,冰冰凉凉,曾几何时,他的两个孩子,素衫风还,华裾飘飘,或就从他脚下这一块上拂过去。
他登上二楼。竟一下子就嗅到东侧小阁微末未散的荼蘼香气,脚下不自主地就几步迈了过去。
可未到门前,先被雪色窗纸上几行墨迹牵绊住了。
打眼一看,就知道是无后的字,起势收束锋芒毕露,运笔下墨大开大合,一如他剑下的纵横光辉,眩目逼人。
字还是在房里反写,可让旁人于窗外观赏,特别到了夜间,房内红烛高燃,房外人就着一室迷蒙静看,极是风雅韵事。
是那段无聊辰光里,无后写给吊影的游戏之作吧?
思及此,他不自觉就带了几分笑意去仔细看上面的文字。却是一首五古:
“猗猗兰无心,皎皎月胧明。
旧忆不成梦,披衣起独行。
举目花碎玉,回望雁分影。
岂伊风霜骤,立雪待春景。”
无后的诗从来都是密丽幽约而丰澹鬼峭,且以便于铺排张扬的七律、辞赋为好。眼前这首古雅清越,情致流婉,分明出自吊影之手。
兰Cao无心而幽,明月当空朗照。旧时欢笑迟迟不肯就梦,辗转反侧,只好起床徘徊于中庭。抬头只见素色的花蕊纷纷落地,如打碎的玉器;回首遥望苍穹,断鸿零雁也如我一般流离失群。但短暂的风霜大作又何足挂齿,独立中宵,只待重沐、春风里。
最后一联是化用再熟悉不过的、“程门立雪”的典——两个弟子求教于师门,冰天雪地的时节,却因为老师正在小憩,二人便站在雪地里守候不去,等到师者醒来开门,雪已一尺。
“立雪待春景……”他伸出手去轻轻摩梭过这几个字,蒙着窗纸,模糊了棱角,渺然若离人的眼波。
面前似又出现那个好像无时无刻不离左右的身影。
那么……无后呢?当他录下首诗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耳边一阵窸窣。
古陵逝烟一惊,忙转过身。
碧空澄阳,洒下一地的浮光跃金。
过分饱和的万千枝条承受不住怒放的花蕊的喧嚣,趁一阵东风摇荡,惬意地抖下几朵,于是一时间,素坠红翻。
可便是零落于泥,依旧娇妍容色不改,或淡抹,或浓妆。
满庭花影深深。
韶光佳日,正是烟都大宗师掌中乾坤的明证。
却已无春。
end of version A
2016.2.14
作者有话要说: [1]根据山海经记载,姑s_h_è 山在山西临汾。
哈哈哈哈哈哈大宗西啊~我写了五个月就是为了今天啊哈哈哈哈哈哈!
那,喜欢BE的烟都百姓到这边可以当作完结惹~
喜欢HE的各位,请再耐心等待下,作者会再用大概五万字让西宫把便当吐出来【虽然怎么吐,完全没想法
然后我要发泄下!我真的不喜欢逆海崇帆这个组织啊!写他们的戏好痛苦!就算有孔雀君追着五姨跑很萌,可我其实是烟风党……
第43章 四十二、梦落皇天烟欲曙
苦境东面一座平凡小镇,乏善可陈而有些丑陋。一条丈余的黄土路贯穿东西,以此为轴,错落散布开去百来户民居。尘世暗夜之灾,天光尽灭,百物凋敝,有些地方甚至寸Cao不生。三春去,本就地处边陲的冷清村落更显荒芜,镇上也是行人稀少,黑压压的低矮建筑蹲在夜色笼罩下,苍风卷地,有如鬼街。唯有神教逆海崇帆搭棚派发福火时镇子才喧阗片刻,而当那一阵你争我夺、妇呼儿啼的混乱时段过去,又迅速恢复成了一潭死水。
一间凸起在主街东首的二层小楼总是长灯不灭,橘色的暖光盛载不下似的,日复一日地从洞开的窗口泄露出来,成了黑海里的灯塔一般,颇是惹人向往。店主一家守着这间酒肆生活,掌柜似乎毫不吝惜常日里点灯烧蜡的本钱,这会正忙着指挥伙计攀着梯子替换绢纱宫灯里的烛火。这个年约而立的男子相貌普通,目光里却透着一股商贾的精明。火光辉映,满楼融泄,店家的两个小孩旁若无人地在店堂里追逐玩闹。
正忙活着,偶一偏头,正看见一个矮小的少年人挎着大大的竹篮迈过上方悬着“烟景楼”招牌的门槛。老板一瞅那被麻布遮出的轮廓,顿时喜笑颜开,忙迎上去:“今天又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少年圆圆的脸,额上缀着大滴汗珠,想是东西不轻,他走得又急。把竹篮往老板手上一塞,几许得意地揭开。脆生生的叶菜绿如翡翠,水灵灵的萝卜个头都有大人的手臂那么粗,再翻下去,还有菌菇、蕃薯之类,尤其是两棵冬笋,犹沾着山林里的水露清气,看得老板激动不已,简直把持不住。店里寥寥几桌食客在这几度青黄不接的年岁里锻炼出了异常发达的嗅觉,同时闻到了菜香,纷纷拥上,争抢着加菜。
“哎呀,可都是好东西!说吧,这次想换什么呀?”他提溜着篮子,格外慈祥地笑望着正喘气的孩子。
“老板自酿的槐花蜜,今年也给我两罐吧。”
若放在以前,老板定然舍不得他重重工序、慢火细活才熬来的蜜浆,但在菜价已经疯涨十倍不止还不一定能买到的现下,两罐埋在地底的蜂蜜换这么一大筐新鲜蔬果,简直赚翻了天。立刻领着人去后院取蜜,一壁还殷勤说道:“两罐蜂蜜不算什么,我知道你家主人喜欢吃甜的,特意新做了两份点心,你一并带回去吧。”
少年乖巧一礼,也不推辞,可见两下相熟:“那便多谢了。”
印着“烟景楼”三个字的纸包刚刚用细绳系上扣,忽闻外间传来“乒乒乓乓”的打砸之声。二人吓了一跳,赶出去一看,杯盘碎渣乱抛、桌凳木屑横飞之中一群披着黑色斗篷的人正挥舞着刀枪棍木奉,好好一间厅堂,眼看着七零八落。食客四下逃走,店里账房、小二一干人正抱着脑袋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大声喊着求饶的话,两个孩子已经落在那些人手里,不停哭叫挣扎,掌柜媳妇闻声挑帘出来,满脸是泪,犹在求情。一众人声鼎沸。老板见状,痛比割r_ou_,脸色刷青,两腿发颤,张口结舌半晌总算嚎出一句:“……荼……荼罗无疆!小店正经生意!可从来没有什么渎神之举啊!”
“没有渎神之举,”为首的一人跨出一步凶狠地瞪视着他,“但家家福火高燃,你们却拒绝去领,分明就没有把神的旨意放在眼里!”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福火那么贵重的东西,试问哪里不是争得头破血流,小店福薄,实在抢不来,这也有罪?”
“哼,狡辩!不是领不到,而是你们根本不愿意领吧!——烟都狗。”
店主骤然变了脸色。突然人影一淡,原地消失了身形,再看,青烟散处,之前绑住两个孩子的黑衣人惨叫倒地。另一边,那名少年还在震惊中,已经被一股大力推到了柜台后面,接着两个已经吓傻了的幼童落到他怀里。三人闷着头心惊胆寒地听外头混战不休。
原来店主乃是烟都派在苦境的闇亭一脉。
短暂的寂静过去,拼斗之声重燃。
奈何对方人多,店家渐渐寡不敌众。
“不要怨天尤人,怪只怪,你是烟都人。”
躲在后面的少年听老板一声一声的痛呼,忍不住探出头去看,果然,人已被逼到绝地。
情急之下,他顺手抄起一把算盘,运足力道,向上一掷。几盏宫灯“砰砰”直坠,摔了个四分五裂,厅堂像是断了气般一片漆黑。
瞬息之后,两个人踉跄着逃上幽深的街巷,如箭窜出,直往山里去了。
“孩子!孩子!”那老板拧着脖子回身嘶叫,却被人硬拖着疾步奔逃,“——你究竟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我们不是对手,快找人救命!”
“找谁救命?你到底是什么人?”
扶着他头也不回地跑的少年却答非所问:“公子最爱吃你家的点心,掌柜你可不能出事!”
“喂——”
拉扯间二人已辗转过山路九曲十八弯,忽然迎面一块巨大山石拦阻,分明已是死路。
但少年像没看到一样毫不减速,直挺挺冲上。
老板一声惨叫,甩也甩不开,只等着头破血流的下场。
但并没有迎来硬碰硬之后的脑袋开花,二人毫无窒碍地穿石而过,一路向前。破了那道障眼法,落入烟幕的重困包围。眼前有兽脊般的山岳绵连成阵,时而近在咫尺,时而远去天边,诡异地缥缈。又跑了一段,云气漂淡,山路渐陡,豁然遥远一处巍峨峰峦在群谷掩映下慢慢清晰,一个巨大符咒镇在峰顶,不断盘空旋动,笼下无边的淡金光泽。雾开重楼,风过寒天。这里不就是……
“到啦!”少年雀跃地发出一声欢呼。
一座红厝瓦的院落安静地向他们敞开了门。
还有比这彻头彻尾的自由更无趣的人生吗?
他是这般执迷不悟,却又不肯认命。自以为已经没有什么不可失去,自暴自弃地挣扎摆脱,却到头来,等着他的,是更大的空洞。这种“一无所有”本质上和他大半生的困锁囚笼并没有差别。
只是当年,他尚可用天赋异禀的武力杀出生路。
如今,这世上,已无人值得他再出剑。
但长久以来修习的满腹璇巧经营、苦心沥血,总还要在这无人之境寻个出口——便都消磨在冷金滑笺上了。
“惯看晴穹,闲拈残简,袅娜一室烟朦……”薰炉催香,百无聊赖,脑中蓦然滑过一段曲调,便信手写了开头。对照词谱,想起是《满庭芳》的牌子。
他早已前尘不记、后事不知,写出的东西全都是虚化的轮廓:“陛阶宏宇,参霁月光风。抚剑传灯照遍,涛声共、长袖翻红。更阑寂,别时惨淡,月没影重重。”一气写完了上阕。他溺在曲调里面,也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心上百感交集的撕扯。
引笔舐墨,回来又顺着写下去:“匆匆,难再逢,离烟恨水,一曲琴终。氐玄舞苍龙,幽意难通。何必天机作弄,应知我、猖狷难容……”
还差一句的当口,一串凌乱的足音自远而近。
略扫兴地掷开笔,迟重的中音如破晓的烟荡过眼前:“朱寒,你带什么人回来了?”
烟景楼老板、确切说是烟都竹宫的手下,这一路已然晕头转向,此刻就着昏暗灯火,痴愣地怔看眼前人。
暗红色长发随手绾起松髻,两支乌木发簪错开了别在一侧,蝶翅形状的簪尾漫不经心地斜坠着一滴玛瑙石,微微摇动,悬而欲落。更多的散碎发丝一缕一缕,长长缓缓,散漫过肩,婉曲下腰,消失在提花红裳铺张流肆的衣裾里,遮了半张面孔,眼眸又被浓深的长睫覆着,容色难分,只是隐隐然从发间闪出眼角的一点艳光。摊着书卷的长桌上,油灯微明,虚弱地吐出薄薄的光,拼了命似的也还是照不了多远,害那人大半坐在烟熏火燎一样的暗调里。
“丹宫!”他似乎不敢相信,“通”一声仆到地上。
这称谓石破天惊又若即若离。
他仍旧沉浸在那首慢板长调的悠扬曲子里,盯着纸笺上的残句,怎么都想不出收尾,恼人呐。
居然一时冷场。
主人的侍童偷偷踢了踢俯首的人,算是鼓励。那人如梦方醒似的再拜道:“小人乃是竹宫早年派在苦境,以烟景楼为据点,替竹宫跑腿办事。谁知,今天有一伙逆海崇帆的教众砸了酒肆,亲人皆落入敌手!万幸丹宫在此,恳求、恳求丹宫相救!”
上挑的眼角凝着料峭的风般,寒冰似的目光不期而遇地撞过来。
“吾已脱离烟都,你们事情,与吾无关。”一句话,断得一清二白、撇得干干净净。
下首的两人俱是一呆,劈头盖脸的一桶冰水浇下,冷心冷肺。
“丹宫……”何谓“脱离烟都”呢?这同太阳打西面出来一样的说法让他摸不着头脑了。
侍童倒是清楚个中原委,但既然是自己把人拖来求助,总不能就这么把人从哪儿来送哪儿去,便小心地帮腔道:“公子……他们家原也是本分的烟都子民……”
“不必说了。”口气极冷,不容分辩。
朱寒心上忽然害怕,脚底发软,一躬身硬着头皮说:“还请公子看在……”他迟疑,“跟西宫的同门之谊……”
“你再啰嗦,”宫无后声如破空之锐,“吾就把你一起丢出去。”
素色衣摆、轻纱拖尾“沙沙”扫过满地残枝败叶。忽而轻盈步履一顿,低头一看,是一段干枯老藤不死心似的盘踞着,绊住了脚踝,无奈弯腰去扯。结果拖沓的白色大袖在被甩开的时候牵进了错综复杂的灌木丛里,尖尖的枝杈似妖精的爪。心疼那金贵的丝织物,夹缝中求生,还得靠它来装腔作势,故拿出了绕指柔般的耐心一点一点地解。越是美的东西,越经不得折腾。特别是衣袖上拼的一截泥金地水波纹,那流动的纹路都是金线一针一针缝出,兵荒马乱的年头,弄坏了根本不知上哪儿去补。
庭中灯烛半残,一如苦境处处相似的曲终人散的潦倒。三万日的永夜简直是“绝望”的具象,好比人世间的所有情深似海,见不得光、透不了气,就只好腐败变质成了仇恨、麻木或遗忘。
“……本来无梦生的面子怎么都是该给的,可你也瞧见了,幽梦楼困顿至此,恕香儿我有心无力啊。”
“定位天地人三脉中的地三脉,关乎破除尘世暗夜之灾,于花君也是百利而无一害,还请勉为其难一试。”
“唉,这道理香儿当然明白,但现在日月无光,花灵被迫休眠,若我此时强行运转八品神通之术,那这满园花木必死无疑,何异于杀j-i取卵,这种一锤子买卖三余叫我如何答应?”
“……”
修长指尖最后一挑,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总算脱开,素净的白袖绥绥而垂,枝桠一阵错落摇曳。
“什么人?”女音话音一转,咄咄逼人地转来这头。
“失礼了,不知花君有客,在下来的不是时候。”
二人往院外看去,一位斯文公子样貌的男子正抚着袖子,引颈踌躇。
步香尘一下子放缓了口吻,略带惊讶:“竹君?这么久未见,哪阵风把你吹来了?快快里面请。”
竹君得了准许,这才放心入内:“一路进来都没有见到侍从,不得已非请自入,扰了两位兴致,还望见谅。”
因是三余无梦生造访,所以远远打发了下人,步香尘颔首接受了这说辞。
她此刻有些娇懒无力,迎上去就要倚上身:“香儿还怕竹君忘了这里,何来打扰之说。”
竹君旋步一让,折扇半开遮在身前:“花君抬举了。不知这位是?”
步香尘眼见要扑空,却脚下一个利落滑步,绕着对方的身子转到了身侧,手则自然而然落在他肩头:“这位就是我跟竹君提过的、我的相好之一,三余喽。”一面风情万种地朝那位白衣文士瞟过去。
竹君沐在阵阵香风里,还是觉得不自在,向长身玉立的三余无梦生拱手见礼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幸会。”
步香尘不悦皱眉,可转了转眼珠,还是大度地放他一马。“竹君无事不登三宝殿,只可惜这一次,香儿恐怕要让你空手而归了。”
那一端,无梦生羽扇轻摇,客气还礼,却停不下打量的目光。
竹君意外地表现出一派君子坦荡荡,拢起扇骨,往袖中一探:“昔年花君恩情,在下一日未或敢忘。这不,前不久无意中得了个宝贝,想起花君这里一定用得上,紧赶慢赶就来了。”言罢,摸出一块玉琮来。
步香尘富可敌国,天下奇珍见识过不少,一眼就鉴出这是块南方的古玉,质地细密晶润,光如铜镜,不知何方的巧匠以夺天之能琢出发丝粗细的y-in刻网状纹路,精湛至臻。“竹君,这是……”
“此物名唤‘地髓’,至于用场嘛……”竹君抬臂屈指一弹,一旁的花圃立现一个尺余的土坑。黄琮礼地,玉器被小心置于其中,竹君复又翻腕一振,覆土如故。
无梦生尚且不明所以,但步香尘莳花有道,立刻觉出幽梦楼原本死意沉沉的地下气运震荡,如有活物流窜,在竭力挣扎脱困。良久,脚下忽传来一阵摇动,紧接着便感到花气升腾,四下浪涌,登时枯木吐新,群芳大盛,满目青碧抽条,一园仲春景色。步香尘仿佛自身修为都又进了一步,不可思议地折枝探看,“竹君,这玉琮竟有引聚地气、涵养百物之功?”
竹君打开细挑翠竹、风姿如神的扇子,“既答应了要替幽梦楼做这护花使者,所幸不辱使命。宝玉赠美人,花君尽可玩赏这锦绣天地、花花世界了。”
无梦生走上来看看步香尘拈着的花,又看看掩在扇面后的那张脸,忽然问道:“冒昧求问竹君,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
细致的眉眼微微浮起烟笼之色,琥珀色瞳仁折s_h_è 清淡的傲气,话却是谦卑的:“在下不过是俗世里的一介画师。雕虫小技,得蒙贵人青眼,偶然也会得些新奇玩意。阁下冰壶濯魄,一见莹然,若非花君之故,只怕今生无缘得见。”说着又向步香尘致意告辞,“礼已送到,在下就不耽误二位时间了。”
两人回礼,目送那青嵛背影穿花过庭。
步香尘心觉蹊跷。这竹君上次匆忙离开,至今杳无音讯,偏偏此时到访,只怕目标根本就是在无梦生身上吧,还顺带手还了之前的救命之恩。但方才无梦生盘问,他又不接话头,掉头就跑,真真怪哉。
她拿眼去看无梦生,无梦生恰也看着她,“花君,你看……”
“知道了,知道了。”她携起白衣书生的手,一路逶迤地拖进华庭深处,“花气袭人,长夜迟迟,来来来,我们来做点晚上干的事吧……”
浓厚的云系由黛转青,由青转淡,最后晕到一圈金边便到了头。深秋,山里的碧空高而深,太阳尚偏在一侧,抛出辉光千万缕。
走回姑s_h_è 山地界才发现此刻不过巳时,还不到主人接见臣下的时刻。
人游走在光明与黑暗之间,假笑的皮r_ou_不及放松,更无暇理会一时三刻的差别。
大宗师自那之后没有什么变化。硬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每日午时之前都停留在花萼相辉楼的书房里,不许人打扰,午后有时会到主殿和光同尘。
但这么长的时间里,烟都封锁,未雨绸缪也一力回避沾惹外界纷乱。无事经营,所以人们在和光同尘谒见大宗师的机会也很少。
澹台无竹前几日被派了差事,此刻回来交旨。时辰尚早,想着先去说剑亭附近的庭园消磨,正巧看到痕千古倚在亭子里,白日饮酒。他的琴已毁,从此不再拨弄乐器,人生的乐事只余下杯中之物。
远远看见他走近,指尖轻叩面前的矮几,盈盈一杯清酒送去手边。
他勾起一个笑容,连唇上的刀痕都无比温存。好意提醒道:“你又比他交待的时间晚了几日,等会儿去了只管痛陈自己的无能,或者他看在你烂泥扶不上墙的份上,少说你两句。”
“幸灾乐祸。”澹台无竹饮了酒,无奈一叹,“罗浮山上那三个人什么时候会去幽梦楼又不是我说了算的。”
痕千古轻笑,眯起的眼中都是沉醉:“你觉得他会接受这理由?”
“我知道千宫整顿闇亭一脉cao劳辛苦,但你余暇时候唯一的乐趣只剩下一边喝酒,一边看同僚的笑话么?”澹台无竹举袂一抛,还了杯子,“唉,说好的海枯石烂的袍泽之情呢?”
痕千古接住酒杯,放到一旁。“不是不念旧情,而是你我都明白,活人怎么赢得过死人。”
相交多年,却是白首如新的命,一个话头,三言两语就走到了死胡同,两个人都是辛苦。
j-i同鸭讲地挨至晌午,澹台无竹在和光同尘的门外恭候许久,不见大宗师露面,又往花萼楼去寻。
为着人人心知肚明的缘故,人们一般不敢擅入这幢二层小楼,宫人们亦是专挑夜深的时候进去洒扫。
院墙内充斥着令人心悸的鸦雀无声。
书房门虚开了一道缝隙,可窥见男子清峭的脸,沁着水色的玉一样的肤光,掩盖了岁月通常在他那个年纪会留下的痛。细细的双眉,鹰隼似的眼,静渊一般,全神贯注聚焦着自己的下笔,不时拿起另一份卷册两相比对,目光上下轻扫,流光若飞电。
澹台无竹一直好奇大宗师往日里将自己关在此地究竟在做什么,今日一见,毫无特别。
他打破了那个不成文的规矩,闯入了这个禁地,因为此一时彼一时。
“属下已经见到了三余无梦生,并让他亲眼见证了烟都驾驭地气之能。中原正道无论是想在近期打击逆海崇帆,或是恢复苦境生息,相信烟都都会是他们想要拉拢的助力,他们的说客不久便至,特来报知大宗师。”折扇拢起,轻轻搭在右手,澹台无竹恭谨地微低下头。
“嗯。”古陵逝烟依旧一笔一划地书写,难以察觉地点了头。
握笔的手瘦劲而雅致,按压勾连,沉敛稳重,食指与拇指间恰成“凤眼”,关节微凸,实在是无法摹刻的美感。
澹台无竹意外自己就这么过了关,心里反倒有些不安。可他也不会傻到送上门去,“现下正道已找到冲破暗夜之灾的方法,逆海崇帆引发的民怨也接近临界,大宗师决定此时复出,的确是最佳的时机。只是……烟都自从被西宫封禁,尚不曾解除阵法……毕竟是根基所在,是不是先解了封,也利于久战。”浓醇的嗓音迅速化在空静的室内。
那一双眉目宁和深长,挑剔地审视手上刚写完的一篇字,又慢慢把纸揉在掌中。“竹宫所虑之事,吾已有安排。”
澹台无竹是全烟都最熟悉古陵逝烟的人,气息的吐纳,音调的辗转,都纤毫不差地记在心里。但是在这极简的交谈中,不容错认的那份风骨又扑朔地带着陌生。
古陵逝烟又重铺开了一张纸。
澹台无竹知趣地俯首告退。
眼角有意似无意地瞟去那份摊开的册子。
字迹太熟悉了。刀削斧刻一样的痕迹,力透纸背,偏偏又满含着美人长眉连娟似的韵致。
他默然退出,走开几步,拿扇子挡住淡漠的阳光看天。
山中不知年,他盘算着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朱寒起身后里里外外又找不到他家公子了。之前说了不该说的,惹恼了主人,还没来得及好好认错。
几间屋子兜来转去,忽然想起什么,忙转到院子。果然,一抬头,宫无后坐在屋顶,长长的衣摆在空气里飘然卷翳,零散的发丝亦随之流动,恍惚就是摇落的一片彤云。
“公子又在屋顶待了一夜吗?现在天气转凉了,对身体可不好。”他赔小心道。
宫无后眼神分外浓烈。朱寒顺着他仰视的目光看去,那里是锁在熔金般光辉里的烟楼。
“你可是怨吾不近人情?”
朱寒冷不丁听到这句,连忙转身,“朱寒不敢!……朱寒……只是不懂。”
宫无后抽回视线,在那张娃娃脸上停留,吐息间凝出一分笑意来。“不是不看在同门之谊。自那一日后,闇亭一脉大部跟随大宗师转移,现在的烟都就是一座空城。”他轻叹,“你也看到了,澹台无竹之前布置在苦境的眼线面临着逆海崇帆的清剿而毫无应对,就证明大宗师那里还未走上正轨,故无力顾及到这些细节。烟都销声匿迹多年,但逆海崇帆都没有停下过追杀的行动,足见积怨之深。吾救下他们一家可以,但也可能让对手窥知了进入烟都的关窍,若真的被大举围攻,可以说毫无胜算。”
朱寒听他少有的娓娓长谈,忙不迭点头道:“是朱寒不够小心,公子别生气了。”
“你将那人送回烟都原籍吧。”宫无后一夜无眠,有些疲乏地闭了闭眼,“师兄西宫,赔上x_ing命,才开启这重阵法,岂能因小失大……”
但也许,已经暴露了。
宫无后重又眺向远处。暗夜下的烟楼,却有一种雷同于万家灯火的温暖与安心。
你若有灵,且一同看看,来者何人。
“栖惶梦,徒劳恋念,回首尽随风。”
作者有话要说: 嗷!我终于开始lū “吐便当之章”了!
因为原计划只写到BE就完结的,那个左拥右抱的HE完完全全是计划外任务,不得已一版完结后重新思考第四卷 的大纲。拖到今天,终于在启航桑的帮助下,有了明确的方向~西宫的便当应该可以愉快地吐出来惹,谢谢启航桑~~
之前有跟一众道友讨论过,如果大宗师哪天脑抽了传位给丹宫是个什么景象。甲说:撑不过1天烟都就亡了。乙说:还是能撑一礼拜的。是说大家对丹宫掌权如此没有信心么!!——没错!现在文里的状况就是【丹宫必须独自守住烟都啊啊啊啊啊啊】的局面!!我好像又自己给自己制造困难惹……内八字转圈嚎啕大哭……
第44章 四十三、烟岚_0321
作者有话要说: 呃呃呃,对不起各位太太~~~因为过完年被逼悲惨地找工作~~刚刚才有好心的主顾愿意收留我……昨天加班,今天又睡了一上午,下午爬起来lū ,然后又lū 不顺,lū 到现在爆字数才写了一半!嘤嘤婴~~~求大家不要遗弃我!我没有弃坑!我没有弃坑!我没有弃坑!嘤嘤婴~~~人呢~~~都肥来~~~不要让我一个人孤独寂寞而死~~~QAQ
对了,本章节偷运大量私货……求不投诉……
这一日,姑s_h_è 山地界天雨凄迷,满眼丹峦碧流,都被水雾浸润成深色,幽邃奇崛,不可捉摸。
两名道者行至山脚,正为入山之路而争执不休。
“……二师兄你大错特错,今日乃天禽日,欲入名山就该像我这样,施符书,出天藏、入地户……”
“非也非也,如今白日陆沉、日月无光,天心不见,你还用寻常的登涉之法怎么可能进得山去?唉,就不该相信你那不着调的遁甲之术,走得我腿酸。还是应该听我的:左手取青龙上Cao,历明堂入太y-in中,如此这般……”
“不对不对……”
争了大半个时辰,简直寸步难行。
未几,条风清淑,如匹如练,漫拂过浓翠成幄的针叶林梢,远近山树,涛声惊壑。二人有感,举目回视,只见云深不知之处,一道柳色,流乱舞空,漆黑暗夜为之一耀。随即绿光照出的大片云岚层层如羽,随着风势,推波助澜地飞下眼前,状若天阶,引渡着一人,脚踏一片柳叶,乘风步梯而下。护身罡气隔开了雨幕,鹤氅不染,整个人如同披上一层光圈。容色清庄,甚至觉得难于亲近,习惯x_ing深锁的眉间,朱痕尤深。
“啊、大师兄……”
两人缩颈闷头而立,只等挨骂。
自佛门丧乱,独道门崛立,而派系争鸣之中,柳云涧一支因积极奔走、回护民众渐趋成为正道砥柱。既然受万民仰慕,自然便要以身卫道,面对长夜不开,妖邪祸乱,理所应当要身先士卒、领袖群伦。以至于中原武林要与四奇观商谈借地气、救苍生,兼之放眼天下,只有三柳上过姑s_h_è 山,身为一派之主的柳峰翠义不容辞被众人推了出来。
可今时不同往日,前途成败未知、吉凶难测,他本欲独行,还特意隐瞒了行期。
然则见此情景,也只能羽扇轻摇,绕过擅自跑来迷路的二人,双手结印,口中念道:“天帝有敕,司命先行。谨按黄帝风后遁甲式,专请玉女、六戊,画地敷局!”
音甫落,大地震动,从柳峰翠脚下向八方各自涌去一股波动,继而震宫转艮,艮宫转乾,乾宫转兑……依次演化。待到风平浪静,山未减其深,树未褪其幽,只是此前一度迷失了的方向感又再度恢复了清明。柳峰翠一步当先,往山中行去,“连最基本的‘真人闭六戊法’都解不开,罚你二人回去将《遁甲经》抄习百遍。”
“……师兄~~~~”
三人禹步而行,脚程尤速,不多时便已入山,结果齐齐愣住。
孤山绝嶂,万仞仰止,本应翩绵无尽的黑云硬生生为其斩破,好似天都缺了一大块。尽管是雨天,并不能见到日光,但在渐次转为淡色的云边,还是能辨出缥缈的光帘。略泛青色的s-hi云委于风雨,漫山如洗。自下而上看去,参差人烟,霭霭若梦,偶有欸乃一声,遐迩传闻。
净瓶飞柳惊叹:“原来坊间流传的‘日月光照之地’真的就是此处!”
孤生蔓亦附和道:“想不到重登此山,景致未改,却已是如此虚幻不真。可惜一般百姓不懂破阵之道,根本无从入内。不过,即便烟都大开方便之门,小小一座山头,又能庇护几人?”
柳峰翠想了想,还是说:“知柳、飞柳,你们就在此等候,我单独去见大宗师即可。”
净瓶飞柳自然不肯:“这怎么行?我们三人向来同进同退,何况此地龙潭虎x_u_e,烟云障目,那个什么大宗师又不是善类,我听四能童子的口气,根本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师兄你宅心仁厚,最容易被坑蒙拐骗,让你一个人去,岂不是羊入虎口在劫难逃、被卖了还在替人数钱……”
一番吵闹,柳峰翠头都痛了:“我心里有数,你不必担心。知柳,你看好他。”
孤生蔓心想,烟都虽然来路不明,但似乎格外注重自己避世绝俗的形象,当不至于在自己地界上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便点点头道:“师兄自己小心,要是发觉有什么不对,只管传讯示警,我和师弟即刻便会赶到。”
飞柳尤要阻止,却被孤生蔓“好啦好啦”地拦腰困住。
一路上行,奇峰如灵。柳峰翠沿着记忆中的路攀登,一面思忖着要说的话。对素无往来的大宗师其人,鷇音子不置可否,无梦生面色怫然,四能童子照旧只会念儿歌。最后想起来的,是那位烟都主事,每次提及恩师行状,脸上会化开极明媚的神色。
脑中杂乱无章,不期然,要找的人就这么出现在眼前。
一侧有怪石嶙峋,一侧则是澄江万里。那人执伞伫立,极目天舒。淡青的背影,并天水一色,清风落袖,岚气袭人。雨丝愁凝,缀着伞骨滚落的大颗水滴浸透了衣裾,以致竹纹失翠,斑斑似血。天荒地老,石冷苔青,茕茕而立,萧萧如寒。
柳峰翠到这一刻只觉得,烟都大宗师,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
放眼望去,苍波茫然,归帆何处。
“柳云涧柳峰翠、见过四奇观之主。”
伞面历历而转,半遮峨冠,一双锁在密睫之下的眼缓抬平视过去,瞬盼间,清光咫尺。
“山中向无客至,蓬门始开,曲径未扫,古陵怠慢贵客,还望海涵。”大宗师轻轻点头致礼,纸伞随之一倾,水珠如断线的璎珞,迸溅满地。
柳峰翠便觉得那话音也像雨声一样,清浅而净彻,随即就卸了大半的戒心,回礼道:“不敢。姑s_h_è 山洞天福地,隔绝尘缘,在下……为解苍生倒悬,不得已而擅闯,大宗师不怪,是苍生之福。”
大宗师眸色如冰封,至清而显得寡情,口气却只作寻常:“先生一路行来,觉得此间景色如何?”
柳峰翠眉头又拧深了些,他路上心事萦怀,哪里顾得上看景,但主人问起,只好临时编造:“日月光照之地,自可回转y-in阳,吐纳四气,山色鲜妍,明丽炳焕,即便在这雨天,也是格外幽括舒阐。可想晴光潋滟之时,更有群山沐浴于朱轮华光,实在令人神往。”
大宗师却不以为意,平淡地说道:“此皆造物之功,于吾而言,毫无沾沾自喜的理由。”
柳峰翠有些吃不透他的意思。又听他接道:
“先生可知,吾有梅,树之窗下,经年累月,虬骨如龙,夭曲恣纵,屡有阻道塞户之灾,吾皆顺之纵之,不惜拆毁宫室,放任自生。吾有兰,素x_ing清幽,常自浴露而孤处,吾虽珍之重之,亦不敢强置于明窗,宁可远涉兰皋,引浚源流,只愿遥取淡香远逸。二十年,终得傲雪凌寒之焰、含章析佩之贞。古陵艺花莳Cao如是,天地蓄生万物更是如此。天道守静,自有恩义,何须你我凡人奔走劳心,做那些移民于河东河西的无用之功?恰如先生方才称赞的山水之趣,无一出自古陵斧斤之用,却已臻玄境,不是吗?”
柳峰翠摇摇头:“在下不敢苟同。先生意欲遗世独立,但毕竟还是寄居人寰,不曾真正羽化登仙。既如此,姑s_h_è 山也好、四奇观也罢,终究是与苦境一脉相通。现在虽然闭锁门户,逍遥世外,可一旦苦境沦陷,唇亡齿寒,逆海崇帆怎会放过这里?届时,还有谁堪为助?大宗师高瞻远瞩,难道还看不透这一节?”
“哦,真有那一日,也是烟都的命数。”
柳峰翠望向那双眼。同为求真问道之人,他太熟悉那神情的意义。当一个人无限接近于天道自然,难道就会变成这样吗?然而,这一切又果真有意义?
他低眉,整理了一番头绪,复又说道:“多年前,三柳蒙难,幸得大宗师座下两位高徒相救,一连十数日,盘桓于此,期间延医问药,莫不悉心备至,至今想起,都不知如何回报……”
大宗师略微垂眸。他眉骨异于苦境中人而略微凸起,面部轮廓格外深邃,此刻眼波混在薄薄的一层y-in影中。柳峰翠不明所以,只看到那只握着伞柄的手,微不可感地似乎收紧了些。
柳峰翠略有不安,继续说着:“若大宗师所言皆出自肺腑,那反观令徒之举,岂不是大违师心?让人疑惑。”
“吾的两个弟子……都已不在。”
一声惊雷落入山野,压过了雨声。
白衣的道者突地有些懵懂,想不明白这句“不在”是什么意思。他盯着那只执伞柄的手,透着一种不见天日才有的苍白,皮肤下透出的细密的红紫色血丝确凿无疑地告知别人,这只手冰凉无比。
大宗师语调却没有什么变化,平和地解释给他听:“也正是他们从未雨绸缪归来不久,逆海崇帆大举侵入烟都,吾的两个弟子,一个殁于此役,一个不知所踪。道长恐怕不曾经历过这种变故,自然无感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怆痛。到头来,原知万事都是一个‘空’字,还有何心力奔忙呢?不如各安x_ing命罢了。”
柳峰翠心上突然坠下一块大石,压得他透不过气。“令大宗师伤怀,是在下之过……”他已是不忍,可又想起罗浮丹境上的许诺,反复思量,还是说,“但正因为烟都与逆海崇帆结下此仇,大宗师更应积极联络中原,共行对抗才是……”
大宗师却露出一个可称涩然的浅笑:“师门之仇,固然叫人痛恨,但古陵更是四境之主。此前烟都元气大伤,折损过巨,古陵现在所求的,不过是一方水土、休养生息。况且,当日凶险万状,吾徒为替大军断后,自请留守延阻,最后不惜散尽元神,开启y-in枢大阵。至今阵法未除,王脉受阻,再要谋求什么,已成空谈。凭高对此,无可奈何,吾耗费数载光y-in,才克制住为一己之私寻衅复仇之念。如今侥幸借助先人之遗存,总算为族民争得这块方寸之地,岂可再倒行逆施?”
柳峰翠原本也不是巧舌如簧之人,话说到这里,彻底无以为继。
令人丧气的冷场持续了一会儿,忽闻山下传来一串琴声,八音婉转,心旷神怡。
大宗师意少舒,也不禁叹道:“此曲高妙,尤其在这样的微雨天气,更有云曳天光、波影流长的晴明疏旷。只是这音节曲调殊异于烟都风物,先生久居苦境,可知来历?令人有出尘之感。”他目送天极,似有喜色。
柳峰翠听到熟悉的曲调,也有些入迷,下意识就脱口而出:“蒙先生谬赞,这是我家师弟谱的《云柳归字谣》……”话说完了,才觉得懊悔。
果然,大宗师眉峰一聚,语调里已含着一丝不悦:“想来令弟担忧先生孤身犯险、迟迟不回,故而鸣筝劝归。既如此,古陵也不敢耽误三位的时间,先生可自便,请。”说完,扬袖舒卷,重影幻烟,风流星散。
“欸——”柳峰翠暗自气恼。
烟都立场模糊,亦正亦邪,要说动他们出手救济苍生不说是与虎谋皮也是决计不易。他本是来求同存异,却被那两个家伙搞得仿佛中原武林有多防备烟都似的。
“两个就会添乱的……”无可奈何,他只得回返。
“……这次前往姑s_h_è 山的状况大致就是如此。”柳峰翠一脸歉意,“承蒙三位高看,委托在下游说烟都,却毫无进展,连一点共同立场都不曾找到。”
鷇音子笑容不减,向柳峰翠颔首施礼道:“烟都与中原过去可以说毫无交集,行事作风也大相径庭,此番有劳道长跋涉,鷇音子三人感激不尽。往后的事情,且容我们从长计议。”
“吾观鷇音子似胸有成竹,想必事情还有转机,后续若有三柳可堪效劳之处,尽管传信至柳云涧,我们师兄弟三人必全力以赴。”
待人去了,三余无梦生才摇着扇子说:“烟都大宗师心机深沉、名不虚传,好一个以退为进。如果烟都真要避世红尘,何必费尽心思散布‘日月光照之地’的传言、引导民心?故意把话说绝,殊不知,就是来找我们谈条件的。”
鷇音子端坐在丹台上,轻叹一口气:“是我们把事情想简单了,本以为派出三柳,自然而然就会提及当年他们和烟都主事的相交,从而勾起古陵逝烟爱徒亡于逆海崇帆之手的旧恨,让他倒向我方。但古陵逝烟心x_ing太过狠绝,不是简单可以动摇的。看来,若不答应他开出的条件,中原是借不到烟都的助力了。”
三余无梦生回忆了一遍柳峰翠的转述,道:“古陵逝烟话里的意思,一是要知晓烟都解封的方法,二是在未来要与中原武林切割清晰的势力范围。”
“只可惜烟都无意于苍生死活,苦境民众却再也等不起了。就算立刻冲破暗夜尘霾、重现三光,要让稻谷抽穗、瓜熟蒂落,恢复生息依然是个漫长的过程,四奇观以地气而灵,实在是我们无法错过的转机。”
无梦生细思片刻,叹道:“不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鷇音子前辈作何打算呢?”讽刺之意都懒得掩饰了。
如何打算?想拉来豺狼共抗虎豹,可这匹贪狼不吃到满嘴流油又怎肯离去?筹谋得当,固然可以一石二鸟,倘若不加节制,留给中原一个借机壮大的烟都,尾大不掉,届时必不像现在好收拾,终是祸患。
鷇音子缓缓起身,顺手掸了掸拂尘:“跟三余你待得久了,吾也变得拖泥带水。”他漫步下了丹台,心中已有决断,“没什么打算,摊牌而已矣。”
鸠神练刚刚从一场上万人的祭典上返回玄境明都,把全场照得亮比白昼的福火的薰烟气味还在大礼服的褶皱间若隐若现。
每一次举行这样的仪式都令她迷醉不已,仿佛她的牧者们都隐身在黑云的背后为信众的欢呼而流露出笑意。
可一旦回到冷清的大殿,强烈的对比之下,又不免有些失落。
事实上,她也奇怪这种莫名的遗憾是什么。照理说,逆海崇帆靠着暗夜之咒迅速扩张,每一天都迎来大批求神庇护的民众,日益接近三十万这个举行赦天大祭的数目。放眼五洲,她的神女之威无可撼动。纵使中原武林不时来一些小打小闹,可只要一天不见天日,她的教义便传得更远、地位就更加稳固一分,等到信仰充分渗透扎根,那将是无从逆转的坚实基业。
但是,那种片段般的不适,就仿佛有很重要的事情、却偏生想不起来一样,让她总觉得一丝难安。
而这一日,这种烦躁因为底下人的争执而变得比以往更加难受。
秋云裳冷冷盯视着梦骸生,一派像是要弹劾他的样子:“秋云裳没有冒犯生尊的意思,只是您未经天谕许可,便大肆剿杀苦境内的烟都人,实属不妥。”
梦骸生“哼”了一声,不屑道:“吾无非杀几个烟都狗,秋殿也要小题大做么?”
秋云裳针锋相对,毫不退让:“您意欲为下属报仇,情有可原。但对于一般民众来说,他们看到的只是我圣教在无差别抹杀寻常百姓,不少地方已经是人心惶惶,于圣教的崇辉远播实在弊大于利。更何况,多年前的那一战,烟都一蹶不振,早已不是我教对手,没有必要在他们身上浪费精力,拖慢天谕‘三十万赦天大祭’的步调。还请即刻罢手。”
梦骸生不满他的指摘,张袖挥斥道:“秋云裳!你不过是罪狱小小司判,苦境之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置喙?!”
“好了!”鸠神练皱眉,乌沉如无尽深渊的双眼扫过台阶下的二人。
为何感到如此陌生?
……是了。病子愈加狂躁,连她这个亲姐也无法使之恢复平静,不得已只能用息心术封住那过度敏感的神识,让他陷入昏睡;地擘在那次讨伐烟都的大战中无故脱离战域,造成数万大军一去不返,更为此折损了老尊千夕颜,被她亲口下令处以“永生之囚”的徒刑,非她亲赦,则永无出头之日;至于祸风行……
不禁暗暗唏嘘,她固然位极而尊,但曾经围绕在她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不在了。
仿佛是自己动手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让光亮照见了她心底的那块疤一般,她懊恼至极。
然而又强自稳定心神,劝慰自己道:意图变革这个世界,这一切都是她应该付出的代价。
一瞬间失焦的眼神重新凝成一道凌厉的光线,带着决绝的坚定看向梦骸生:“秋殿所言有理,你,便按他的意思去做吧。”
梦骸生满腔怒意被这一句拦腰切断,忍耐再忍耐,收住了就要冲出口的分辩,僵硬地低了低头,退出殿堂。
弁袭君被打入罪狱以来,天谕简直把秋云裳当成唯一的心腹,事事偏向他,这事逆海崇帆教廷内部人人皆知。现在,秋云裳仰仗这份宠信,已经开始公然c-h-a手自己的事情,自己偏还抓不住他的任何把柄,简直可恨。不过,想让他收手,门都没有!
一路忿忿地走回芳骸九畹,一个下属正在门口迎候他:“参见生尊!”
见他眼光急切,梦骸生心下一紧,问道:“何事?”
“下面有人来报,似找到通往烟都的入口了!”
梦骸生先是一停,继而如梦初醒一般,一股真气自丹田涌上,汹涌得五脏六腑都像被火烤着似的发烫。他急遽转身,挥手示意那人跟上:“具体怎么回事?”一边朝着某个方向疾步前行。
下属几乎是小跑着跟上,同时在右后方不远处低声报备着。
“姓凉的!”梦骸生一脚踹开房门。
正捧着卷书窝在里屋躺椅上的人被这刀子似的一吼吓得七窍生烟,身体一抽,从椅子上滚落。还没等站起,就感到周围空气一下被压缩了一样,硬如铁壁,禁锢着自己动弹不得,忽然迎面一股吸力攫住了他,被狠狠一收,前襟就落入了一只手中,不断收紧,他被揪得无法呼吸了。
“梦骸生你!”
“姓凉的,跟吾走一趟烟都。”
“不!不行!我不能去烟都!”他惊恐得五官移位,开始拼命扑棱挣扎。
“这可由不得你!”梦骸生眯着眼睛盯牢他那张凄惨无比的白脸。
“不行!不行!”被他捏在手里的人左右扭动,一边试图把勒着他的那只手掰开,“我不能去!欹月寒失手,说不定已经被古陵逝烟逼问出了我的所为!我不能再回烟都!不能去自投罗网!”
梦骸生无视他的挣扎,手腕一拧将人撞向地面,青砖被震出一个巨大的坑陷,布满龟裂纹路。那人被陡然自上而下压来的内劲轰得猛呛了口血,一时没了生息,顺利地被当成一个破布袋子拖走了。
“容忍你尸位素餐至今已是我教宽仁的极限。今日就随本尊去故地重游吧,守宫大人……”梦骸生步履无比轻快,浑身充满了躁动不休的热意。教义、天下、圣光、惩罚……一切都是假的,唯有被血清洗冲刷出的复仇之路会让走在上面的人感受到这个世界存在的实感。
“與哥哥,你看着,这一次烟都上下、一个活口都不留!”
“日月光照之地么……”鷇音子仰视着宛如一顶桂冠镶在姑s_h_è 山顶的断云。
凉风初起,把空山微雨后独有的林木川泽之气吹送过他两袖,满身霜点似的白梅都像被唤醒,簌簌欲飞。天净秋澄,暮光潺湲,给道者苍色的发丝染上了一层华色。
“清都别世。大宗师,你用这个姿态,向中原武林示威么?”鷇音子执持白拂的手腕轻抖,轻云流月似的尘尾扫开面前挥之不去的雾气,举步向顶峰行进。
未至半程,鷇音子仍作正常步调登上一级石阶,毫无预兆地,山景忽然在眼前虚化,让人失却平衡。又闻风声切切,往来如狼奔豕突,发出兽齿磨砺般的、令人心寒的声响,直灌双耳,响彻颅脑。随即便有梵律声声,倾峰而落,再抬眼,奇峰危壁尽化成了马头明王一般的忿怒化相,九光成盖,自四面八方镇压下来。
若换作寻常武人,只怕早已摧肝裂胆、爆体而亡了。
鷇音子猝不及防下,仍不疾不徐脚踏五行、云手八宫,推玄掌而开轻步,清虚鼓翮,风云轩轾,鬼神惊诧的凌空拂云之气为之一顺,卒归于无。“‘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鷇音子答曰:‘夫玄道者,如暗如明,如浊如清,似亏而盈,托潜寂而为无。’大宗师融通释道两端,执太璞于至醇,自可逍遥于俗流之外、而倾动武林,鷇音子请见。”
回答他的是水落湖平之后的两重剑气。
青光激电,纵横交织成天罗地网的杀阵,精妙无解之余,更隐约有惆怅人寰的巨大哀伤,邈若辰极陨落、昆仑崩殂、鼎湖弃世。震撼远岫平田、霎霎高林,顿时千石鸣钟、雷霆伐鼓。
鷇音子莫名心间也是一痛,手上却快速起势出招,白拂寓刚于柔,配着道者飘逸步法,上抽下扫,盘绞缠绕,一招、两招,道道气旋澄湛莹彻,如清和莲花层层舒展,严密地护持。忽然间撤步旋身,拂尘顺势绕肘、再借力一甩,终将漫天席地的杀风止息下去。
可也仅限于此了。那种天地同悲的幻觉,始终沉沉压在心底,无端而起,一往而深。
鷇音子罕见地气血不平,长长吐息两次,方开口道:“在剑之领域,大宗师已是冠绝江湖。但暗中偷袭,实在有损英名。”
淡烟似的人影飘然来到,素色衣摆猗靡轻扬,银缕珠穗回风成练,侧身而视,神光咄咄:“呵,道长给吾徒儿灌了什么灵丹,也没有告诉吾这个做师尊的啊。”
鷇音子望着眼前这人,许是他轻慢的站姿而带来的错觉,总觉得这风骨清羸之态,和此前气壮山河的一击太不相称。他停了一瞬,遂叹道:“若大宗师执意要将你师徒三人的结算到吾这个外人头上,鷇音子无话可说,只好奉陪到底。”
古陵逝烟却缓缓抽回了钉在他身上的视线,先行引路:“不必。方才吾一招‘回鸿十字引’便是来了结当年旧事。既然古陵无能取你x_ing命,此事已清。道长若还有别的事情,请随古陵至和光同尘一叙。”
话虽如此,实在也没什么好叙。两人俱为当世智者,再多的弯弯绕绕只会显得可笑。
“鷇音子所求,乃是请大宗师凭借四奇观之能,引动地气,催生万物,解民于水火。自然相应的,鷇音子亦会答应大宗师的一个要求,决不食言。大宗师觉得可还公平?”
古陵逝烟刚刚放下昆吾,身体微倾于案前,尚不曾落座。“哦,道长如此心切,想必此事确已到了千钧一发之际。若果真条件置换、你情我愿,自然是公平的,可是道长尚未听吾开出的要求,如何知道交易一定就能成立?”
鷇音子果断接话:“大宗师不妨直言。”
“若吾说,吾要这半壁江山呢?”
第45章 四十四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米那!之前跑去摸鱼了!花了差不多一个月给文剪了个MV,可以来这边收看~http://bilibili/video/av4354549/
然后,还是因为各种三次元的事情,工作啦,什么奇怪的人际关系啦,然后懒癌啦,剪视频把自己虐到cry啦……等等各种离奇的症状,以及万恶的爆字数,终于,终于!终于我还是憋出这一章啦!!!!嗷!!!!让我出门右转蹲地大哭一会儿!!!
一盏油灯影影绰绰,刚刚好照出一块让五个人看清彼此面容的暖光。用的不是什么名贵的油脂,寂寞燃烧的烛焰像是一朵凋残的花,只剩最中心的一点点,微微薰起的青色烟团里混杂着一种泛苦的味道。
“……所以,从探到的消息来估算,逆海崇帆最快丑时便会进入烟都,”坐在灯前的人从摊在面前的图纸上把视线转向恭谨地低头立在下首的三人身上,停了一下,“雨亭,烟都境内众人疏散避难事宜就交由你羽部,西宫在时,想必演练过多次,照旧执行便可,不要再来问本宫的意思。”
“秉丹宫!我是商亭!”被指派了任务的那人用力点头,言语中是掩饰不住的激动,“丹宫的意思属下明白!定在今夜子时之前完成全境百姓的转移!”
被尊称为“丹宫”的年轻男子面无表情转过头,轻咳了一声,看向桌上的图纸,又接着说:“朱寒偷出烟都一直走的都是西边一路,逆海崇帆西来,穿过阵法,最快的捷径便是渡河……鹤亭,你带着角部的人等人群疏散后就把西边那座碍事的桥拆掉。”
“秉丹宫!我是挽亭!”左首一人亦是使劲一躬身,响亮地答道,“属下这就带人去拆!”
“噗……”陪在一边侍奉笔墨的侍童实在没熬住,像漏了气的球一样笑出了声。
宫无后静静吸了口气,又侧过脸看向中间那人,蹙了眉道:“商亭,你带着徵部埋伏在河岸到‘雾锁烟迷阵’之沿途,只需作小股干扰,不必正面应敌,目的是将逆海崇帆驱至北侧山麓,可明白了?”
“丹宫我是雨亭!丹宫的旨意属下明白了!定不辱使命!”
宫无后脸上划过某种类似清早被人吵醒的不悦,挥挥袖赶走这些仿佛迷路的小柴犬突然被主人领回家一样、眼中全是r_ou_麻水光的三人:“既已领命,便不要杵在这里了。交待的事情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是——!!!”三人齐齐俯首,充满干劲地唰唰唰转身,连衣摆都格外兴奋地飘扬起来。宫无后甚至看到那个不知道是挽亭还是雨亭还是商亭的人背身过去的一瞬在偷偷拿袖子拭泪。
简直佩服他师兄的识人之能。
于是思绪无可挽回地偏移到像这绵延无尽的暗夜一样无望的方向。
“你们等等……”
三人立即转身,巴巴地凑上来。挽亭问道:“不知丹宫还有何吩咐?”
却是久久没有下文。纤长的手指似无意识地顺入鬓间,指尖微微用力,松松的发髻浑不胜簪似的将散未散,并蒂斜飞的一对乌木发饰仿佛下一刻就要坠地摔断。宫无后垂下眼帘,唯见浓密的长睫像是在透露着什么心事般地轻颤。
等到所有人心里慢慢转了凉,才听那一声微微泛哑的话语传来:“那时候……西宫有没有特别交待过什么?”
纵然是这一帮远不及诸宫心明眼亮的亭臣也毫不费力地听出尾音里气息的乱像。
事过境迁,他们在那场只有不到两成的人生还的大战中苟延残喘下来,要说甘心就这样一事无成地混过这辈子去,未免太小看他们了。所以当朱寒出现在商亭面前带来丹宫的传讯,他们在最短的时间里就聚齐了当日断后大军的残部,兴高采烈地跑来朱家。但雀跃预试的兴奋到此为止。
沉默如一块s-hi布,蒙住了所有人的眼耳口鼻。
三个人低着头面面相觑,企图搜肠刮肚找出一些什么可疑之处,来回应问话之人拼命掩饰却还是暴露无遗的那一点点期待。
宫无后放下手,捏起搁在一旁的朱笔在舆图上勾出几个圈。百端心事,在眉间几乎纠结成了一个“悔”字,不该想,不该问。
终于,挽亭浑浊不清地开口:“那时候……我与雨亭奉西宫密令把主事令牌与闇亭一脉令牌分别送去竹宫、千宫手中,等赶回来就已是逆海崇帆兵临城下,只收到羽部传下的掩护大部转移的死令……连西宫最后一面也没见上。”
“哦。”
案头烛火摇晃,像是昏昏暝暝地打着瞌睡。
他终归还是存了点侥幸的,可也只能任其烂在心底。自己又如何不知,倘若当日还有布置,不至于最后和他在一起的未雨绸缪的那位也毫无动静。
你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精打细算一步一步地走来,左右逢源、进退无碍,就真的没给自己留后手么?
宫无后松了笔,冲下面的人摆摆手。
三人垂头丧气地走向门外的黑暗。羽部的商亭突然转身问了句:“丹宫,烟都遭袭的事,要报知未雨绸缪么?”
宫无后这次斩钉截铁:“不必。”
红厝瓦的院落又恢复了宁静,Cao木摇落的希娑声与秋虫鸣泣之音再度变得像往日一样清晰可闻。
“你怎么还在?”宫无后恍然回神,却见之前热心地要跟着闇亭一脉去安置烟都子民的侍童闷声不吭地守在角落的暗色里。
朱寒皱着一张娃娃脸说:“朱寒不走,朱寒知道公子这么安排就是想一个人去对付逆海崇帆吧?公子武学自然天下无双,但还是太危险了,朱寒不能让公子一个人去冒险。”
充满孩子气的发言令人由衷地笑出了声:“那么朱寒是打算随吾前去,然后碍手碍脚让逆海崇帆省点事?”
——明明知道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少年无话反驳,只鼓起了腮帮子。
丹宫一句“撤离”的旨意来得十分仓促。
宫无后与朱寒走到西境的时候还能闻到街边空落落的民宅里飘出的饭香,算时辰,正是烟都一日三餐里“暮食”的时段。而且闻到的恰好是宫无后嗜食的那种五香味,大约是把黄豆和雪里红放在一起炖煮的一道菜,香料爆炒后,带一点点刺激x_ing的甜香格外浓烈。
“也难为你们,好好的晚膳也硬生生打断了。”宫无后忽然感慨。
朱寒却是撇撇嘴,用习以为常的满不在乎道:“能保住x_ing命就很不错了,哪里还顾得上吃饭。”
在宫无后这种修真之人眼里,再是红缕玉盘金镂盏,要么是仪式,要么是点缀,要么是麻烦,要么,是对那些以关心他三餐吃了没有和吃了多少为名、行聒噪之实的人们的敷衍。可对于很多人来说,一家数口简简单单的三顿饭就可以是茹苦含辛、倾其一生要挣的命。是否该说,众生皆苦,只是各有各的可怜。
代表着秩序与安详的香气在二人身后的风中渐渐冷却。
他们到达了那座即将拆毁的桥下,挽亭凭月已带着角部的人待命,只等丹宫过了河,便要动手,以绝逆海崇帆长驱直入之路。
雕着优雅芙蓉造型的望柱在宽大衣袖附着的素手之下一个个地被轻拂过去。
栏杆拍遍,莫名地,脑中回想起当时听到的一句话:“人这一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就算位登九五、醒掌天下,也会有他的难处……”
浓云压碧水,烟波不起,千里望去,溶溶如万顷寒璧。归帆过尽,只余秋叶淡淡扫落,拥起涟漪,好似一场灯帷萧瑟的残宴。
这座桥用二十八块巨石拱起,在山地多过平原的烟都算得上建制宏丽,不过片刻间也已经走到了底。
朱寒站在桥上目送着赤霞单衣包裹的背影,孤独而模糊,渐渐没于四面八方忽然涌上的林木的y-in影,踌躇了一路的话,在快要看不见人的时候终于逼出了口:“公子!这桥真要拆吗?”
最后的最后,他对他说:“如果你真的无法原谅,就忘了我们吧。”
有些话,终究说不出口,就用那些真真假假让你自己去悟。
到底有多绝望,等不到那个结束,宁可亲手销毁于无。
飘袖生尘,忽如烟华落幕,宫无后步转虚空,只道是:“拆。”
“前方一片坦途,生相大人自可挥兵直入,只需沿此路往前,便会遇到一座石拱桥,可从那里直接抵达烟楼所在。”白色绢扇呼啦呼啦直摇盖住一张惨白的脸,好像如此便能逃避什么似的。最后的一道烟幕后,就是当年的那个修罗地狱,他仿佛还能听到漫山遍野神鬼的嚎哭。就算贵为宫位,照样被西宫吊影眼都不眨地推上一条有去无回的路。可笑他一生脚踩两条船,最后却身陷两面围堵。到底是忧心欹月寒无法一击取下古陵逝烟的命,怕将来无法转圜,无奈做足了全套唱完了一出“身先士卒”,总算让他逮到一个于尸骨堆中逃出战圈的机会。他捂着破了一个大洞的腹间,昏昏颠颠一路血流如注,堪堪跑出烟楼边界,再回头就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灭世大阵,刹那毁灭那些在呼吸的、不在呼吸的生人死尸无数。
如何重头?哪怕放弃复仇,他也不想再想跟这个疯狂的地方有任何关联。走到这里已是底线,不要想再让他往前挪动哪怕半步。
“哼,没用的东西。”梦骸生不想浪费时间在这个货色身上,带领汹涌着杀伐战意的纵队如一柄长戈、直指烟都咽喉,浩浩荡荡进发。
轻雾飘散于参差绝立的山体之上,居中笼罩全境的金芒阵印盘空飞旋,染遍崇云,陡然直上的烟华之境好似被黄绢轻覆的一树黑色珊瑚。
目空一切。多年来,逆海崇帆的生相大人唯一在做的事,就是无所不用其极地屠戮撒布在苦境的烟都人,尽量做得肆意残酷,更懒得遮掩,所以对于前路上零零碎碎的阻击也不感到意外。但烟都也就如此了,强弩之末,难阻他夷平这山林之志。
像是用驱赶蚊蝇般的强硬与不耐烦,逆海崇帆黑森森的长龙竟几乎没有什么阻滞似的,伴着零星而有气无力的兵刃交击与呼喝,一路推进。
耳边渐渐可闻一起一落如叹息似的水声,却未见东井那厮提到的什么拱桥。梦骸生心里微感诧异,却笃定他不敢欺瞒,故带人沿河岸北上去寻。
跌宕的视野中突被什么亮色划破,梦骸生心弦一紧,骤然扬臂止步。可停下来四下观望,除了暧昧不清的昏暗与一无所知的夜声外,什么都没有。但久战沙场的直觉告诉他,危险已临,且避无可避。
猗兰cao断然挥出,如苍狼的嘶吼,撕开重重暮气。剧烈的空间的震颤过后,几乎可称得上炫目的红影,像一个吸力无穷的漩涡的中心,牢牢牵住所有的目光。
最不该出现的人,竟似好整以暇般静静伫立,等待着他们。
朱红暗纹单衣在疾风过后飒飒地款款而垂,远望那身姿直如驿路断桥边无主的红梅。人未动,先入薄雾香云里。松松挽就的发髻缀着斜坠的乌木发簪,慵起懒梳头之态,却透出十足的蔑视之意。虽看不清他的面目,但凤眼下的那颗血色的泪痣已足以让人胆寒。
“‘血泪之眼’?……你怎会、怎会在烟都?”梦骸生实在想不到这一层变数,一息之间,一种恐惧像毒液一般渗透了心脏。
宛如朱砂滴入清水,那人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扩散作丝丝缕缕之状。一瞬间,空气仿佛凝成了大量的水汽般变得厚重黏着起来,所有人身上顿时像被套上了无形的枷锁般,沉重不堪。人群自前向后、由外而内开始爆发出苦难的号泣。
——为什么会在烟都?
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宫无后的身形其实有一刹那、但放在这些人眼前皆可忽略不计的停顿。“为什么还要留在烟都……吾也想知道啊……”
耳边好像有轻声的喟叹,却在杀风、惨叫与涌泉般的腥红液体溅落的声响里被消解于无形。
身着黑色斗篷的逆海崇帆的教众如蹲立在地的一群黑鸦,在他们面前正涌来一场匪夷所思的赤色的洪峰,本能地怔愣,却在想起采取何种反抗姿态之前,就一个接一个惨遭肢解。像被怪物蚕食后的碎骨残肢乱纷纷滚落一地。
血雨腥风里,宫无后甚至是优雅的,犹如深潭中的一条赤蛟,蜿蝉轻捷地翻覆游走其间,自如地避开哪怕是一滴腥血沾身。
也有某个瞬间,有人可以于生前最后一眼窥到那一抹旷世绝艳。那是宛如浮游在水中的一匹红绢的柔于无骨之态,于每一个飞旋腾舞之际,衣袂缤纷闲扬,翻涌如风露中的愁蕊。纤长指尖凝聚一点红光熠熠,灼痛人的双眼,随着一记记剑指划过,燃烧到发白的电光轻盈交织,凄烈交错之后又像是遇到无形镜面的反弹,不断折s_h_è ,最终封锁了他们所有的生路。看不见的索套,缠住他们的咽喉、切割他们的肢体。腥臭的碎片像被什么引爆了一般,轰轰烈烈地炸裂飞散开去。
杀人,实在是这世上最简单的事情。
属于宫无后的时间,已随着故人的一个个离去而静止在了那一天。直到此刻,当扑面的血腥气味涌入鼻腔,才让他感觉到停摆了多年的“生命”的这架精致马车,又在踏着被血水浇灌得泥泞的道路慢慢往前开行。
这原本,是古陵逝烟教会他的唯一的东西。
他有些悲伤地想起这个名字。
梦骸生眼中全是部众像一个个断了线的木偶支离破碎下去的惨景。像是在无止境崩溃瓦解下去的场面、更多的是毫无防备的形势逆转竟让他僵硬了很久,才又恢复了握紧武器的力量,捉住时机,一招骸兰吐虹被施与了十二分的力道朝那个红影挥落。
但在杀招的前端突然消失了敌人的踪迹,徒然传来自己部众枉死的破灭之音。
惊得瞳孔一缩,呼吸都无以为继。
巨大的y-in影似从天而降,一声长叹森森地在耳后响起,如妖童的咏唱:“本想留你到最后的啊……”
风声紧紧催促,脑中已然幻化出自己被无数刀锋大卸八块的样子,梦骸生足尖用力一点,绷紧了全身往侧面疾旋,只看见自己妖艳的紫发扬起后被斩落四散的惊心场面。余力堪堪用尽,等不及他cao刀回击,诡异的红影像是幻觉样的一飘,就已经近在咫尺。时间像有片刻的延宕,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右手负在身后,只用左手掐了个决,削肩微沉,手肘轻巧向外一顶,指尖随之划过一个弧度挥至他右侧方向。
接下来呢?接下来会是反向击他左肋?还是正向劈他右臂?抑或趁他避让的空隙顺势大幅度旋身至他背后偷袭?
太多的可能,梦骸生被实力的巨大悬殊震慑得一时间忘却了所有的反击方式。最终,他扬起兵刃,索x_ing用一种最难受也最笨拙的横刀旋斩来杜绝正面他能想到的攻击线路。
“砰”一声,猗兰cao直直撞上那人的细指,红色的火星自交接处大量喷溅,隔绝他的视线,一股类似泰山压顶的阵势透过兵刃传导至双手、肩头、迅速贯透全身,一瞬间麻痹。他难以置信地抬首,看到对方仿佛都不在呼吸的苍白的脸上盈满了笑。他感觉到飘逸的朱袖像一对巨大的扇动的蝶翼在夜的墨汁里荡开一圈圈波痕,满头散碎的长长发丝顺风相缠不休,在眼前幻成联翩的梦呓,好似没什么焦点的目光如两根细针,像品尝什么美味一样蚕食着他的表情。
他简直迷惑了。
与这副可称得上宛妙的姿容完全不符的锋利剑指,一寸寸,抹过猗兰cao横格在前的一面,金屑纷纷扬扬。梦骸生无力动弹。接着,似乎不怎么接触日光的白皙两指交错一扣,一股雄劲霸道的指力穿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梦骸生闷声不吭地唯有一路跌退,拖着淋漓惨淡的蜿蜒血迹。
可对方早已预判到他的落点,烟化的功体借着风力漫不经心地飘落到他身后,骄傲的身形光影离合间汇聚,左脚为轴,右脚顿地一划、舞出一个标准的半圆,朱衣再一次曼妙飘起,像是红色的昙花瞬开。自身后抽出的剑指,极为优雅地平举,继而精准到无以挑剔地沿着一个刁钻角度一点,直接撞上摇晃失措的那个人的死x_u_e。
——怎会如此……與哥哥……
梦骸生脑中转瞬即逝一道清光。
硬是咬紧牙关,拼着最后的可支配的力气转身,亦不顾直挺挺撞上对方那一剑指后、右胸被贯穿的惨痛,心上快速涌过一段口诀,目不交睫的分毫间,一股骇气在二人之间拔地而起。“梦征生印——”
宫无后直觉不对,却已是不及,一道黑气自耳鼻入体,竟无从逼出。
“啊!公子!——”趴在远处小山头上的朱寒失声惊叫。
马上就要从掩身的大石后蹿下去,谁知却被人从后揪住了领子,徒劳在半空扑腾四肢。一扭头,待看清那人寒冰似的面容,又是吓一大跳,结结巴巴地张口唤道:“千……”
“噤声。”那人习惯x_ing地一撩宽大黑色大氅,冷静地注视着山腰下的局势,“宫无后应无恙。”
在他身后还有乌泱泱一大批闇亭一脉,森列于他身后,长长的队列延伸到很远的地方。朱寒受了太多刺激,已不知再怎么反应。
痕千古所言非虚。修习了洗脉双卷上卷的身体拥有的本能防御也应激展开,一时半会儿却也没什么异状。
但这足以激怒他了。
手指自温热的人体中粗暴地抽离,在激起的大片血花中划向已经无力维持站姿、摇晃欲倒的人的颈部。
殊料,这凶狠的一招将落未落,又被他察觉天外有人搅局,被迫让出几步,躲开一道抽鞭似的劲气。
随即,伴着一阵地动山摇,尘沙滚滚,黑云翻墨。一片混沌的掩护中,一道身影降下,刚一触地,便又急速拉升,一声急促的“走”之后,两人同时不见。
几根闪着幽绿淡光的黑翎,像是芸芸众生无奈的怅惘般,缓缓滑落。
宫无后追出一步,还是轻轻一扬衣袖,放他们去了。终归还是要把遗存在体内的那莫名落招化解去再说。
然而,刚一卸下心防,一种似醉似倦的无力感便不受他任何抵御地转眼间吞噬了他的脑神、心神,任凭如何运动功体扭转,似也回天乏术。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什么冰冷的液体,直接顺着心房的某道裂缝直接钻入了一样。他习惯x_ing地想要抽出朱虹撑住自己,却又恍惚记起他的剑早已被自己封藏进了朱家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
“通”一声,他顺着一种深度的疲倦感的牵引,倒在了地上。
“诶!!——公子!!”朱寒在那一厢大叫起来。
痕千古却是比他的任何反应还要更快,黑色的粒子一散一聚,人已到了失去意识的宫无后身边。“宫无后?宫无后?”他将人捞起,一手一探他脉息,发现并无损伤,再借着烟都独有的那道淡光细细看那张沉沉压在他臂弯里的脸,片刻,得出了一个简单而又复杂的结论:宫无后,睡着了。
“什么叫公子只是‘睡过去了’?好端端怎么会……”朱寒一边掖着被角,一边疑神疑鬼地问。
“确切来说,是魇到了。”痕千古扶着碍事地落在他额间的帘帐,音色平板而无甚起伏地回答。
朱寒听出这位素来跟两宫不对盘的千宫大人不耐烦跟自己一个下人解释太多,可此刻顾不上什么尊卑,心慌着急之下硬是鼓足勇气求道:“千宫大人既知病因,是否知道救治公子的方法?”
痕千古面色显得几分古怪,他凝视着那张睡容,尤其盯着那颗丹砂印记良久,最终,微一挑眉。“救他的办法自然是有的。”他慢慢转向一边的窗口,“只是,管不管用呢……”抬手,利落地书空出一道烟讯。
作为血泪之眼的持有者,宫无后知道自己中了什么招。从“梦征生印”的招式名便可轻易判断,他被人用类似杜舞雩灭徽死印的阵法捆缚在了梦境里。通晓百家武学的他当然想象得出这是个什么玩意,从他当下漫无目的地晃荡在烟都雾锁烟迷阵的情形来看,对方探查到了他内心最薄弱的一环、也就是五岁时父亲惨死的往事,意欲让他重温噩梦,不得解脱吧。
他不禁冷笑一声。
被古陵逝烟当做一件人形兵器而锻造至今的他,再回首,还有心可痛吗?
自嘲过后,反倒步履轻松,随意地走了下去。
迷雾复迷雾,应当过了很久,却并未迎来想象中的旧事重现。这倒让他真有些迷茫了。
难道他心里的结,只是这道他确实也不擅长穿越的阵法么?
满腹狐疑地继续信步走下去,忽然前方传来流水潺潺之声。作为这幻境中唯一的变数,他理所当然循着那声响迈步过去。
白雾像一片片飘帘,逐渐向两侧退却,越数步,转林岩,果见一道涧水流亮,淙淙漫流过眼前。一个身着白色布衣的幼童蹲在秋水轻烟的背景里,凝神分辨,可在清泠水声里剥离出小小的抽噎声。
宫无后一下子胸闷到了极点。在原地缓了几口气,才举步继续向前。
栗色的发丝整整齐齐地在脑后挑起了一束束紧,瘦小的身躯弓着向前,正在用力地搓洗双手,水流激激,把零落的泪滴卷走。不知道他已经这样多久,好像怎么都洗不够似的。
宫无后眼角泛酸,找不到自己的声音。转念又想,现在的自己该称呼他什么。
就在他靠到孩子身后一步,那孩童警觉地一转身,清亮的童音紧张地打破了山林寂寞:“你是何人?!”
纯真而无辜的碧色瞳眸毫无惧意,直直地迫向宫无后过分凌厉的双眼,眨了眨,又赶紧牵过袖子用劲来回擦拭,复又倔强地盯着来人。
不会认错。宫无后只是觉得有些好笑,十五岁后师兄便已不是他对手,这么多年目中无人、无礼取闹已成自然,难道自己内心真正惧怕的,还能是小时候的西宫么?
于是,他不由放松了下来,甚至带着点调笑对那孩子说:“吾是神仙。”
谁知那孩子没被唬住,反倒针锋相对道:“我不信。师父说,怪力乱神都是虚妄,都是弱者找寻的虚假的依托。我不信你的话。”
宫无后简直要为这语气、这神情而感动了。真的,真的是师兄啊。
他不紧不慢道:“吾知晓你的一切,你原也是出自烟都名门之后,两岁时家逢丧乱,几乎人丁灭绝,因你没到年纪,躲过了抄斩、流刑,更是被烟都大宗师一眼相中,收入座下,更取名‘吊影’,教养至今。吾所言可对?”
那孩子有些怔忡地微微张口。
宫无后一笑。
“……我、我还是不信。师父说的话总不会错的。”孩子想了想,接着道,“我看您的穿戴,应是烟都宫位的大人,既然位高权重,知晓师父收徒之类的事情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是,吊影不认识您是哪位,还请告知,以免了吊影失礼之过。”
宫无后彻底服气了。也不答话,转而问道:“你为何一个人躲在这里哭?”说起来,在他印象里,还从不曾见过他师兄流泪,对这一幕颇有些怀疑。
孩子自小乖巧知礼,看到高位君长问话,便老老实实回答道:“是吊影读书不用心,师父生气啦……”
“怎会?”宫无后奇怪,“吾一向知道你早慧过人,多难的经卷无不过目成诵。”
“前几日,师父从一外乡人手里救治了一个小孩子,大概是很严重的病吧,师父已经三天没有露面啦……我很想师父,就没有好好念书……结果,今天师父抽问章节,错了好几处,师父生气啦。”孩子下巴抵在胸口,小手还在不自觉地蹭着衣角。
宫无后忽然意识到什么。他望着这个像个迷失山野的小兽般的孩子,忽然觉得自脚底都生发出一种动摇来。
他跨出一步,双手紧紧抓住孩子的瘦小肩膀,一个字一个字对他说:“那个孩子,绝不能留!”
莫道浓香薰骨腻,霞衣曾惹御炉烟。
劲节的素手穿过颈下,将人半托起。一对乌木簪子先后坠落,浓云似的暗红色长发失了力道似的铺散,滑过他的指节、手背、腕骨,落满床头,如静静的水波,摇荡起清苦的低吟。这仿佛就是他能获取的、属于宫无后的全部的温柔。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这张脸的每一个角度、每一个表情,但现在,当他们跨越了几近隔世的漫长再度如此接近、却因为这双紧闭的眼而成了雾里看花,他却能毫不费力地将此刻划定为心头至爱的一眼。
这世间的情爱本为梦幻泡沫,如影历历,逼取便逝。
他宁可相信仇恨会成为绑住他们一生一世的链锁,甚至来不及去想轮回转世后又待如何。
然而,错了么。
到如今,吾不再强迫你,不再试图控制你、改变你。吾用这放弃,作为唯一的补偿。你,可曾欢喜?
油灯冉冉扑朔,摇晃不定。
孩子尽管有着比同龄人沉稳得多的x_ing情,听到这一声声晴空霹雳似的话语,还是惊骇得忍不住挣扎起来。
“听着!”宫无后却不放过他,“让他失足落水也好、跌下山崖也好、调换他的汤药也好,西宫这么聪明,一定有很多很多办法、瞒骗过大宗师除掉这个孩子对不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孩子害怕得涌出泪水,还在奋力挣脱对方的钳制,“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害死那个孩子?……他、他是我师弟啊!”
扣住他肩膀的手忽然一通痉挛,接着更大的力道涌入,宫无后几乎咬牙切齿,音调猛地沉下去,“因为那个孩子将来会害死你们!现在除掉他,在他最弱小的时候除掉他,将来,你们都不会有事!你们都会好好的!都会好好的……”
孩子仿佛被这种语气威胁到了,一下子止住了所有的反抗,水汽氤氲的碧瞳仰望着那张痛苦挣扎的脸:“吊影不懂……师父救了他,他为什么要害师父?……将来的事情,现在怎么能说得准呢?我不信你。……吊影也会对他好,我们都会好好的,跟着师父一起……”
宫无后狼狈地笑出了声。
“你为什么要哭……”孩子哭哑的嗓音听上去已有些费劲,摇着头问他,“为什么要说这么多奇怪的话?”
就在宫无后思索如何回应,蓦然,身后传来一句“吊影”。
太熟悉了,这份凌冽已经渗透进了骨髓。多年后,在天地茫然中,复又听闻这一声呼唤,仍旧激荡得他全部的心神都剧烈地震荡起来。他下意识就松了手。
孩子一扭身就跑向他身后不远处。
“罚你的功课都背好了?”
“是。”微微残留着哭音的童声显得格外殷切。
“那等会儿回到冷窗功名重头背过,若是再出错,师父又要打你手心了。”
“嗯。”
宫无后对着一往无前的流水,只觉得身后是最深重的压迫。
“你怎么还不过来,”先前的声音遥遥而至,实在无可辨错,乃是朝着自己传来,“宫无后?”
宫无后。
这个名字,这声呼唤,沿着血脉,逆行而上。
他不可思议地转身。
潇洒寒林,雾薄烟轻。那道淡青色人影就这么映在朦胧的日光下,那张深邃的面容如曾经感受过的心跳、脉搏一般清晰而刻骨。只是这么看着,他便克制不住泪水上涌。隔着一世迷蒙、一生栖皇,他前所未有地清醒地知道也许他早就知道却一向回避的事实:复仇并不能真正找回他遗失的东西,甚至会为此失去这世上最后的一点自我。
但是,这份懂得,是不是为时已晚?
反正是在梦里,他想。
脚步并未得到意志的许可,就已经擅自迈了过去。
幼小的师兄,那么紧张地抓牢师尊的衣摆,这时也扭头过来望着他,翡翠色的双眸那么漂亮,让人舍不得遗忘。
反正是在梦里,可以任x_ing,可以无视那些牵绊着他的条缕。
他看见师尊朝他伸出了手。稍一迟疑,却还是握住了。
——我们,都会,好好的……
片光起。
宫无后还想无数个往常那样,一觉睡到接近中午方醒了,只不过这一次比往常更疲劳些。
也是,被人陷害做了那么长、那么辛苦的一场梦。
如果不是梦呢?
他觉得头颅里灌了铅一样的重。“朱寒……什么时辰了?”他闷着头,任凭散乱的发丝遮去外面的光y-in。
“公子真的醒了?”侍童蹦跳着就到了床前,话里是盛不下的喜气,“刚过巳时,公子昨夜辛苦,要不要再休息下?”
他抚着额心,轻轻摇摇头,不经意瞥见一旁画蛇添足一般的矮几、和上面的油灯。
“昨夜,有人来过吗?”他冲动地问出口。
侍童赶紧摇头:“不曾有人来过啊。”
指尖拨开绛纱帘,拂过铁质的粗粝的灯座,仿佛还有虚假的温热似的。
“哦。”他淡淡应道。
第46章 番外二、岚烟绯雪
作者有话要说: 4月20日烟都解封、大宗师西宫丹宫出场三周年贺文。
【注意】设定的时间是《九重烟雪》完结后的很多年很多年很多年以后的某一天。
甜到齁死。
是的,我已经不要脸了!!!!!
丹宫这几日心绪极差。
辰时刚过,人就反常地醒了,在床上翻来覆去几圈,再没能睡着,顶着一脑袋类似宿醉的沉重,闷闷地冲外喊:“朱寒——”
侍童火速赶到,赔小心地问:“公子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前几日让你去问西宫的事情,现下有回音了吗?”
朱寒据实以告:“西宫大人一早就派人来传话,说是闇亭一脉最近都在跟着千宫训练新的阵法,不得空,公子的事情要往后放一放……”
“西宫吊影——”宫无后用一种诅咒似的口气咬出这个名字,然后“噌”地从床上坐起,踢踏着鞋子就往外冲。
朱寒慌忙上去拦,被甩开,接着就看到他主人化光直奔冷窗功名。
侍童哭丧了脸:不就是丢了个铃铛吗?公子你至于急成这样?
当然至于,那可是刻着宫无后r-u名、生父别黄昏唯一留给他的一样念想。也无怪乎某日丹宫玩赏朱虹的时候猛然发现剑鞘上缀着的铃铛不见了,当即一夜无眠,带着朱寒把整个软红十丈都翻了个个,却遍寻无着,心火一路烧到眉毛。
随着年岁渐长,宫无后也懂了什么话该说、什么事该提,避着大宗师的忌讳,居然愣没有声张,连日来都是强忍着暴躁、闷头在找。可几日过去,还没找到,急火攻心之下,就想到了拜托师兄动用痕千古手下的闇亭一脉帮忙一起挖地三尺。
然而,这天大的事情就这般轻飘飘被西宫一口回绝了。
宫无后这个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啊。
——你唯一的宝贝师弟我这么多年求过你什么事吗?!难得开一次口你就拿j-i毛当令箭摆你的谱?西宫吊影你等着,本宫今日不打到你满脸桃花开,你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燃烧着蓬勃杀气的一团红光急速蹿至冷窗功名。
然后,就看到,大宗师跟他首席弟子站在春风十里、清和院落之中,相视一笑的景。
冰魄似的眼眸难得一见地化开了秋水溟迷,那朝云暮烟一般难于捕捉的一点柔软简直逼人落泪。其实那根本算不上一个微笑,不过是素来冷硬的面容有了云翳间、漏下了光线样的松动。可西宫吊影却是敛着几乎是一抹羞怯迅速低下头去,双眸中碧水流睇,难于自持了。
宫无后看得呼吸一窒,身法错乱,几乎要斜着栽下去。
他心里太清楚了,每次大宗师流露出一丁点这种表情,西宫都像是打了j-i血一样亢奋,连着几日通宵奋战不眠不休在所不辞。——啊,这次一定又有什么麻烦的事情了吧!
他忽然就忘了来意,眼前这景象莫名地就被他解读为黄鼠狼盯着小绒j-i。
不知道哪里涌来的保护欲,宫无后蹬蹬蹬上前,就想把他师兄拉远点。
这时,西宫吊影正好回头看到了他,笑道:“徒儿的救兵到了。”
“诶?”
原来,只是因为天好无事,师徒俩心血来潮,搬了书案在庭院里,写字。
书案正中铺着尺宽的条幅,左首起已经写好“岚烟绯雪”四个大字。古拙藏工,蕴锋于无,自是大宗师的手笔。
看来对这幅字颇为满意,大宗师决定要装裱收藏,便让西宫替他写题款。西宫谦虚,以多年来诗文生疏为由正在推辞。正巧宫无后跑来了,便提出让他师弟代拟。
宫无后盯着那四个字,天生的一股竞争意识冒出了头,倒是一口答应了这命题作文,随手拈起一张纸,不假思索地开始写,意思是让西宫再誊抄上去。
片刻间一首七绝已就,曰:
玉耀昆山帝苑前,翩联凤影渡轩辕。薰华不悔凌烟路,笑倚风涛万古贤。
大宗师心里称许他徒弟倚马万言,但表达方式依旧是带着一脸“这简直是垃圾”的表情挑剔用字与平仄。宫无后自然是不服的,两个人便开始吵嚷不休。西宫吊影站在旁边听他们争锋相对,心情大好之下晃了个神,结果一句没跟上、就句句跟不上了,只好掏出帕子拂拭掌心,耐心地等着他们。
经过一番友好磋商,宫无后心不甘情不愿地拿朱笔把“笑倚风涛”改成“笑语尘涛”。古陵逝烟负着手,又细细看了那四行诗,还是摇摇头:“诗是好诗,但‘绝句’的意头不吉利。吊影,你把你师弟的这篇续完吧。”
宫无后撇撇嘴,心里抱怨上年纪的人的封建迷信。
西宫吊影知道是躲不过这作业了,老老实实接过宣纸,开始执笔挣扎。
他可以感觉到四道目光齐刷刷、直挺挺打在他侧脸。一种名为“狗尾续貂”的压力迫得他额角生汗。一笔未动,他轻轻叹了口气,端着文房四宝窝到下头的主事位置上去苦思冥想了。
“你大清早跑来,所为何事?”古陵逝烟突然压低了嗓音问道。
宫无后一怔,这才记起铃铛的事情。
这自然不好告诉大宗师,方才的嚣张气焰一下矮了下去,嘟嘟囔囔只说“没事”。
古陵逝烟一笑:“徒儿你但凡跑来吾冷窗功名,不是为了比武,就是为了弑师,你方才来时分明杀气纵横,难道还要让吾相信你是专程来请安的么?”
宫无后被噎得狼狈不堪。
看够了那张白璧似的脸上红云点染之状,古陵逝烟才漫不经心地开口道:“是为了那个虎头铃吧?”
宫无后眼皮一跳。
古陵逝烟悠悠一叹,从宽大衣袖中取出一个南红的手串,伴着流水似的细小铜铃的颤音。
“那晚你来挑战,曾用剑鞘推挡为师偷取你右路的一招,想必是那时候掉落的,不知怎么正好绊在吾衣带上。你不肯明说,就去麻烦西宫。你师兄那么机灵,稍微一想就知道多半是在为师这里,这几日为了替你讨回去,难为他编尽了瞎话。”
他示意,宫无后仰脸望了望他半垂的眼,不觉就伸出了手。
冰凉的玉石,一颗颗饱满而莹润,娇妍如丛开之蕊,拿冰蚕丝穿着,极富韧x_ing,顺着那纤长腴润、凝脂似的手,自己就滑到了位。尺圈不大不小,不紧不松地套在腕上。
“既是珍惜爱重之物,就不该随随便便挂在剑鞘上,贴身收着多好。”古陵逝烟看着那手串被人摩挲后缓缓收进绣着缠枝牡丹团寿纹的朱袖里。
各种心事轰鸣上涌,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如坠五里雾中。
拥堵在喉头的一句“谢”是怎么都说不出。
宫无后终是微低了低头,僵硬变扭地一步一晃地蹭到他师兄的桌案旁。
姚黄魏紫,琳琅双璧。
古陵逝烟又随手铺开一张纸,斟酌半天,突然很想绘一幅今日烟都的景。
那边西宫吊影正以半柱香憋四个字的速度慢慢爬罗字句。
宫无后坐在主事书椅的扶手上,忽然压过去去够案头的茶。
于是西宫吊影被笼在一重浓烈的荼蘼香气里,顺便还有一句密不可传的耳语:“师兄若实在写不出,一定要告诉我啊。”
第47章 四十五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写得极端难受。照我的x_ing格,根本就不该让宗师马不停蹄回返未雨绸缪的,再怎么也得等丹宫醒了拉着他的手把什么都说开了讲明了吧。但是,宗师好像就是应该一是一、二是二,到了这个点就该干这事,半点不耽误的……可我觉得什么y-in谋算计都好无聊,什么争权夺势都好虚假,我一点都不觉得那半壁江山有什么了不起,根本抵不上两个徒弟在身边的一分一秒。啊啊啊啊,但是那个就是大宗师。快点得到你要的,然后赶紧和徒弟们团聚吧!写你一个人斗来斗去真的很没意思啊!
臃肿的黑云拥挤不堪地堆砌在万木拱合的上空,常年接受不到日照而干枯苍老的林木像是被压迫得喘不上气的一样,不时发出行将崩断的可怜的声响。
浓稠得令人窒息的黑影如泼墨,成为邪灵的绝佳庇护。潜伏在四处的暗夜的寄生者悄然聚集到一条早已荒芜、看不大出本来面目的小径周围。新鲜的活人的气味挑拨着他们异常发达的神经末梢,刺激得一双双幽亮的眼珠在每一个Cao木错落的缝隙里闪烁成一片。
淡定到令人费解的徐徐闲步的身影在踏上这块鬼祟的地域后很久,才好像后知后觉地觉察出异样,附庸风雅的折扇抵着秀雅的右手手掌一点点合拢,湘妃竹制成的扇骨因经年把玩而格外细润,一丝声响也无。
“啊呀,我这是到了哪儿了?”
这一声媲美戏台上浅吟低唱的问话震得暗处的鬼怪们不由呆了一呆。唯恐猎物跑了,几个机灵的用力一蹬地面,化作道道黑色的激电,眨眼间已将擅闯者包围了个进退无门。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威胁,那人岿然不动,唯有乱皱的白色衣摆懒懒地望风而动。
“哟,各位还真是热情呐?”
正面冲上的妖物闻声抬头,恰直直对上一双细窄眉眼中琥珀色的眸子,暗夜里仍是沉淀着一抹熔金般的亮色,流丽而蛊惑。
三个嗜血的魔怪徒劳地用他们能夜视的异眼盯着湛绿衣领上露出的一截白皙高贵的颈项,他们中一个的利爪甚至已经挥了过去,却堪堪停在距离那青色血管半寸的地方,随即就被一堵无形的障壁阻住了攻势。不只是这三只魔物,远近围拢到此的精灵鬼怪都被这人的气息所慑服,僵立在原地。
夜风拂过,萎靡的Cao木沙沙作声。
——流年不利,撞上一块肥r_ou_,却吃不下!
可惜发现风头不对,它们也像是被什么黏住了似的,一众魔物被定身在看不见的圈子里,退也退不得。
那名看起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富家公子模样的年轻男子又开口了:“在下r_ou_体凡胎,吃下去也不过满足你们一时口腹之欲,既不能延年增寿,又无法云升霞举。诸君也算是天生地成的灵体,却总是为愚昧世人恐惧排挤,不得已才依附于这暗夜浊世。今日是在下误入宝地,却也不想就这般白白失了x_ing命,是以得罪了。”
宛如佳酿倒入白玉杯中一般好听的音色告一段落,咒缚立消,大小精怪只觉得身体一轻,紧绷的r_ou_身松弛下来,随即呜呼哀哉、东倒西歪地瘫了一地。
“你……你到底什么来头?”个别胆大的仆倒在地,有气无力地问。
男子带着教养极好的谦谨雍容之态,说出的话也是掷地有声:“在下并非什么名震江湖的名宿泰斗,报上名号,各位还是对吾一无所知;且吾这一去,后会无期,知晓一个毕生不再有交集之人的名姓也是枉费。只是幸遇诸君,也算有缘,诸君委身于这山野荒林,藏头露尾,绝非长久之计,倘若今日来的不是在下,而是那些名门正道之士,恐怕就要落个灰飞烟灭、尸骨无存了。”他闲适地展开扇面,仁慈地看向伏倒在他脚下的异类们,“何况,这反常的暗夜天灾,注定中原正道不会放任不管,总有期限,届时尔等触光即灭,又当如何?”
回应他的是一阵不安的s_ao动,这些低等的精怪全凭嗜血本能行动,自然想不到这么长远。到此时被人提点,那种求生无路的战战惶惶从天而降,并迅速蔓延开去。
终是那个胆大地问他:“但、但求高人指点。”
“不敢,”男子重又抖开扇面轻轻摇晃着,像来时那般轻松地踱出这片领域,“此去东北三十余里,有一地名唤‘晦y-in绝域’,乃是苦境少有的一处极凶之地。其地脉迥异俗世,天然就是尔等拒人王约束、避仙曹抹杀之所,何不举族前往?”
短暂的静默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回答道:“你说得容易,不说它们,我可是知道的,晦y-in绝域早已被嗜血族新皇疏楼龙宿所据,手下可都是千年以上的血族王裔,我们不过是些道行低微的下等妖怪,到了那里还不是只有被欺凌宰割一途!”
那人顿步,斜斜展开的扇面半遮了那张绝美的脸庞,露出迷一样的神态来:“这世间一切来得毫不费力的东西,通常也一文不值。晦y-in绝域可算你们寥寥无几的一线生机,自然也绝非唾手可得之地,是困守此处、束手待毙,还是抓住时机、拼出生路,全赖你们自己的选择。”
可怜这些冷血的生物们再一次被这话中的摆事实、讲道理被收买了妖心,四周一下又乖顺地安静下来。
“若各位信得过在下,自可前往晦y-in绝域设伏,近日,龙宿将有大患,届时便是你们孤注一掷的良机。”
澹台无竹刚留下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安然脱离那片气味并不好闻的地段,便开始提气狂奔,径自往晦y-in绝域去接应痕千古部。
难为他兴奋难抑地翘首盼望大宗师从烟都返回,肚子里憋了一堆诸如“得知无后留守烟都大宗师是不是很开心?”、“这么多年没见,无后有没有变更漂亮?”这样的问题。可大宗师却是来去如故,波澜不兴,看也不看他,只丢下了未雨绸缪下一步的任务,一点探口风的缝隙也不留。他妄图挣扎,便被同时收到指令、却要前往别处的痕千古拉走了。
他完全心不在焉,但仍旧耐着x_ing子走完了流程,此刻只想赶快和痕千古汇合,好马不停蹄回去问上十万个如何如何。
而他怎么也想不到的是,此刻,痕千古正陷入苦战。
嗜血因子全开的疏楼龙宿立在晦y-in绝域古堡大殿摇晃不定的支形吊灯下,三十九枝巨大的白色蜡烛吐出明亮而陆离的光,向各个角度打出血族帝王犹如深渊一般的长长的影子。紫龙影被他举重若轻地挽在身后,正蜿蜒地滴下鲜血。
这些泛起铁锈般腥甜气味的液体原本的主人正试图平复硬接了对手一记浩大招术之后的喘息。绣着四爪龙纹的淡色衣衫上有几处已被血色染红,尤其是右膝上的那一剑,约莫已伤筋骨,正不受控制地微微打着颤。
即便如此,战意不减。这个眉宇幽深的刀者神情始终淡渺得如清晨消散在朝阳里的露水,掌下却是锲而不舍地再度催出一道丰沛的内力,造型奇特的神锐随即高速疾旋,发出尖锐的嘶鸣。一种诡异的频率带着整片土地和上面的建筑跟着一起摇晃起来。滴答滴答……明明是无风无雨的天气,四处却响起了不祥的水声,声声落在孱弱的人的心头,全是恐怖。重心一落,旋即深色的身影拔地而起、跃上半空,看不清的剑路盘绕在轻盈翻腾的身法当中,散s_h_è 出银缕一般的千万雨线,穿林打叶而去。
“主人……”负伤卧在一旁的侍女强撑着直起身、焦急地喊道。
而龙宿的眼底只剩了嗤笑,这细雨吹面的阵势落在翻江倒海、古今无极的龙神眼里,实在不值一提。他稳稳地踏出一步、又一步,手起剑落,卷起阵阵神风狂飙,短兵相接,压到x_ing地转瞬就已瓦解了滔滔涌来的剑网。
刀者手中的变化似也走到了终点,被逼得步步后退。
然而就在龙宿一个腾跃上前的须臾间隙里,他沉沉吸气,放空了右路、回剑一收,趁着对方攻过来时无比接近的那个刹那,手腕极速一拧,刀锋瞬时绽开数道弧形的剑气,杀锋赫赫,一下包围了紫衣的人影。
龙宿用一种难以言喻的怜悯口吻叹息:“自不量力。”
紫龙影飘飘来舞,发出阵阵咏叹般的长调,从此前佯攻的剑锋中化开一圈紫色的光柱,不偏不倚挡去了对手回马杀来的最后一点黔驴之技。
惯于居高临下、慵眼视人的一双紫眸罕见地睁大,眼看着自己冒险大开空门的右路被千年的王者蓄满内劲的一掌打中。再要凝聚内力抵挡也慢了半拍。他只觉得一种茫然的空与冷在胸□□开。有那么一会儿耳中听不到任何声响,眼前破碎的景物在快速远离,接着背后涌来一股磐石般坚硬的痛感,没有任何缓冲地顺着他的脊柱麻痹了全身,那种感觉就仿佛自己已经粉身碎骨,飘飘荡荡在了空中,毫无份量地下坠。
几乎快要丢了神志。
好在他顺着墙面滑落的末段,膝上的伤在右腿无意识曲起的时候又引发了一种泛着酸楚的刺痛,唤回了一部分清醒的意识。他用力拄着神锐,在像千叠白浪一样不断翻腾的模糊里,混着涌出的血水义正辞严地说道:“为替苍生破除暗夜之灾,晦y-in绝域我们势在必得。今日是在下技不如人,但龙首当真能以一人之力抗衡整个正道的力量吗?”
言毕,拖着摇摇晃晃的身子化作一道散碎的光团消散在仍在沸腾的杀气中。
澹台无竹老远就嗅到一股血腥气味,心神一震,脚下使力,迅捷地扑了上去,接住一个从古堡中蹿下的黑影。
怎么也想不到,刚刚分开片刻,痕千古会用这种伤痕累累的方式与自己重逢。忙拖着人转向,狂奔一阵,一直到自认为安全了,才找了处隐秘的所在将人放下。二话不说,掌心贴在人肩头,竟是不计耗损地渡入一道真力,总算护住那一身经脉,不至毁了根本。
“千宫……”澹台无竹满头是汗,小心翼翼地扶着人,紧紧地盯着那双眼。
痕千古的呼吸慢慢恢复,又被人轻轻摇晃了几下,渐渐苏醒,往日猫一般摄人的双眼此刻黯淡了不少,却还是灼灼地闪着星点的光,决计是不肯在同僚跟前示弱了。“没事……死不了……”
他复又闭了眼,独自调息了许久。
澹台无竹倒是真的担忧了,默默地陪在对面,手心s-hi凉黏腻一片,抓着扇柄太过用力而暴起了青筋。一直等到痕千古气色好些,才抖着声音问道:“宗师是让你去挑拨疏楼龙宿和正道的关系,可你也不应该傻到自己出手啊?这种事情随便交给你手下闇亭的人去做就行了啊!”
谁知痕千古根本不领情,闭着眼从鼻腔里喷出一个嘲笑来:“竹宫还真是天真得可爱呐。对上疏楼龙宿,要说什么话、要挑拨到什么程度,最关键的——能不能伤到穆仙凤,环节如此之多,机会却只有一次,怎么可能放心交给下面的人?就是竹宫你,也是靠不住。”
澹台无竹居然没有动气,从那眉宇深锁、满面愁容来看,还真的是急了:“不管怎么说,千宫身份贵重,更何况是从宗师继位之前就一直追随的元老,这一点在烟都无人能及,执行这种任务也太过危险,万一有个闪失,如何是好?!大宗师到底是怎么想的!”
痕千古有些愣神。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扫视了几圈那张熟悉的脸,最后没绷住,捂着伤口笑了起来,那笑声带着他特有的妖谑之气,听得澹台无竹无由地心里发毛。
“……竹宫,吾看你游恋芳丛十几年,片叶不沾,还以为你早就看破了,没想到……呵呵……”
澹台无竹莫名其妙:“千宫有话还请直说。”
痕千古好不容易止了笑,只是唇上的刀痕还残留着嘲弄的弧线,只听他问道:“竹宫还记得自己遇到老头子时候的情形么?”
澹台无竹被问得一噎,摸不清他来路,干脆蒙混道:“那么久远的事情,哪里还有印象。”
痕千古也不说破他的心虚,只换了种感慨的语气说:“竹宫不必自谦,你和金无箴是何等家世背景,本宫还是了如指掌的。可你知道我们、跟那两人的差距么?”
澹台无竹眨了眨眼,气息一凝。
“且不说宫无后那一介Cao莽出身,即便是西宫吊影,虽为门阀世家之后,但当年牵扯进了烟都四大姓氏谋反一案,落得九族夷没、人丁不存,也是只没毛的凤凰。只不过正巧被老头子看上,既是惜才,也是为了表示那么点后悔的意思,才领回去养大。总而言之,这二人无根无蒂,遇到老头子的时候不过白纸一张,可恰恰也正因如此,才由得老头子在二人身上挥毫泼墨,从他们的名字、到一生的运数,皆可任意施加影响。一路走来,老头子在他们身上欣赏的是自己的掌控力和一身不世绝学,这般成就感岂是中道遇到的你我可以相提并论。再加上,当年吾算计宫无后,这笔账老头子嘴上不提,可心里是一直记着的,吾伤得越重,他气才消得越多。”他又自嘲似的一笑,“——也没什么罢。”
澹台无竹听着这抽丝剥茧的讲述,恍恍惚惚想起当年被西宫吊影气得选择义无反顾离开烟都时的心情。刚开始的几年,他还会奇怪为何宗师居然就放任自己随波逐流,后来想着等着,渐渐抛之脑后。可惜一时的遗忘并非大彻大悟,有朝一日再度陷落在同样的失道之痛里,好像只会是凄凉更甚。“宗师心里……当真就只在意他亲手教出来的两个徒弟吗?”
痕千古说了许久,气力有些不继,又闭目养神了一会儿,想了想,又叹道:“可就算是自己教出来的弟子,当年为了元生造化球,宫无后说换也就换了;逆海崇帆来犯,西宫吊影说抛下也就抛下了……”
“千宫!”澹台无竹大叫一声,好像有什么锐利的剑刃穿胸而过似的激痛,让他觉得心口已经皮开r_ou_绽,鲜血狂涌,“你不要说了……”一眨眼,人已像憔悴无力到了极处。
痕千古看着他快要白过自己的脸,带着某种快意,最后盖棺定论:“竹宫难道不知,你我侍奉的,原就是这世间顶顶无情之人。——你到底,在期待些什么呢?”
他长出一口气,摸索着身旁的乱石站起。
澹台无竹面如死灰,可也摇晃着上来要扶他,闷闷道:“千宫伤势颇重,我扶你回去,好好休养。”
痕千古攒了积年的话,一下子宣泄出口,虽然也觉得心酸,却又有种难以言说的轻松。看着同僚的样子,终于动了动恻隐之心,劝慰道:“有时候真是羡慕金无箴,但求高官厚禄,从来不作他想。”
换来对方又是一声长叹。
他转脸向别处,中指一弹,朝天发出一道烟火。不久,一顶黑沉沉的轿子被四个闇亭一脉装扮的人负在肩头,踏风而落。痕千古优雅地一转身,挑帘入内,不胜酒力似的把那身骄r_ou_贵之躯陷入堆着厚厚丝绒垫子的座椅上,仪态万方地斜倚在一侧,隔着轻透的紫纱对瞪起两眼的澹台无竹道:“竹宫好意,千古铭感于心。只是这轿子狭窄,怕弄皱了竹宫的华服,就不邀请竹宫同乘了。”说着扣了扣扶手。
面无表情的四个人得令,迅速抬着那精致的肩舆飘逸地御风走远,剩下山头上孤零零的澹台无竹把痕千古在心里破口大骂了千百遍。
结果他七荤八素地赶回姑s_h_è 山还得先去花萼相辉楼复命。
硬撑着没让自己失态,他少见地用简明扼要的几句话报告了他与痕千古两路的进展。想起之前还在脑中翻来覆去发酵的那些问题,这会儿他心中沧海桑田,若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问出口,自己都觉得羞辱。
“竹宫还有事吗?”
意思是如果没事,就不用继续待着了。
划过耳畔的是澹台无竹一生中最熟悉的音色,沉郁、内敛,往日听在耳中,会不自觉地醉心于那种类似天人微笑般的语调里。然而,现在,他只觉得冰冷,他望着那道显得多少有些刻薄的唇形,正随意而不容造次地对他抿成一线。再转去看那双锐利的眼——原来也并非自己一贯以为的、纯冽的淡青,那是仿佛燃尽了一切之后留下的余烬似的灰。
他想起之前痕千古对他说的:“我们所侍奉的,原就是这世间顶顶无情之人。——你到底,在期待些什么呢?”
自己原先在指望什么呢?
“属下告退。”他也用一种绝对不输给他一生模仿的那个人的冷淡与疏离向尊上致意,毫不拖沓地退了出去。
古陵逝烟自然觉察不到他今日的反常,因为他满心满念都在笔下的字迹上。
他拿起搁在一旁的《烟光挽虹帖》——那字帖经年翻看、研习,书脊、页缘已磨出了细细的毛边——并着刚写好的那一页字反复比对,终于,有八、九分的像了。
西宫的字,记得当年初见时也不觉得如何,和人一样纤细的笔触,不仔细看就会轻易地同柳体混为一谈。可稍稍留心赏鉴,却能在每一道弯折顿笔中觉出不同于柳体清秀婉约的刚毅来,只是这一以贯之的锐气小心地压抑在横平竖直的端正里。又异于瘦金那样一味的枯砺,倒像藏在半敛的眼帘下、欲说还休的心事似的。
盯着那字帖良久,蕴藉妍妙的笔触像有了活气,一笔笔相连,渐勾出往日的光景。
印象最深的是那会儿正值酷暑,红楼别夜外蝉噪不休,吊影仍跪在凳子上伏案习字,不够字数是无论如何不肯停笔,那一滴又一滴的汗珠就顺着他热得难受而揪起来的脸滚下去、滚下去。
旁边的无后却是耐不住倦意,又睡着了,手上还松松地捏着笔,伴着匀长的呼吸,偶尔在纸上落下一团墨迹。
回忆有些吃力,字帖从指间掉了下去。
虚悬的手停了停,又拿起刚写好的那篇字细看。终归不满意,还是轻轻地在手心揉成一团。
他一边回忆起刚才澹台无竹呈报的事情。
是跟你的正道知交斗个不死不休呢?还是让那些你看不上的低等妖魔的群起而攻变成搞垮晦y-in绝域的最后一根稻Cao呢?
古陵费心替你招呼了这么多贵客,万望龙首好生招待、务使宾主尽欢才好。
薄唇慢慢染上了透明的笑意。
犯烟都者,虽远必诛。
第48章 四十六、断烟飘尽万事非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羡慕隔壁柚子会跳大神,所以借机让宗师也跳一个,然而水平有限,跳砸锅了QAQ
好心疼竹宫,烟都最阳光欢脱的大好青年终于也倒在情劫上面爬不起身QAQ 不知道怎么调回来,感觉那样心无旁骛地忠于一个人、乃至盲目地爱着一个人的心情,没了就是没了,再也回不去QAQ
不知道说什么,讲好5万字让西宫回来的,然而,似乎,要再多花五万字了,求不要遗弃我,求再多点耐心
我现在好悲伤,什么都不想说了
宫无后一拉开房门,就看见院子里烟楼那帮人按着位阶次序纵列两队,黑夜中每个人打着款式一样的宫灯,从朱家蜿蜒开去二里多地的队伍宛若一条火龙。
见他终于出现,众人如同碰到了什么机关一样齐齐点头哈腰,同声道:“参见丹宫——”
声传九霄,惊飞林中宿鸟无数。
就算是血泪之眼持有者,也被这景象震得倒跌三十多步才堪堪站定。
“……你们这是要来逼宫啊?!”
自然不会是来逼宫的。
丹宫单枪匹马击退逆海崇帆的事情早已传遍烟都,烟楼大小臣工自动就从假装不知道丹宫在烟都转变成遇到要事便跑来朱家请示。
烟都每一次全城戒严避难的期间,都难免于鼠窃狗盗,风波纷扰,更甚者像这回,竟至发生了j-ian污妇女的惨事。乱局沸然之时,丹宫果断出面。彼时求请群至,他一桩桩一件件定夺决断,更有一层威服全境的意思。
但是,现在诸事砥定,烟都小国也不是没过过封境的日子,更何况向来奉行大宗师清静无为的那套,兼有多年来西宫立下的规矩,上下各司其职、照常运作根本不是问题。只是丹宫一朝开了例子,下面的人混惯官场,哪有再自作主张的道理,万一将来有什么争议,这更是个预作免责的机会。结果就演化成当年他们如何吵闹西宫的,如今就如何折腾丹宫。
宫无后拂袖关门,找到朱寒说:“今日天朗气清,正有出游的雅兴。”
朱寒露出个调皮的谄笑,乖乖替公子掌了灯,陪着他从后门出,踩着一地夜色往山中行去。
烟都自有丰沛的春气撑持,不会落得同外界一样的Cao木凋敝。但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里,一盏孤灯能驱除的暗浊实在有限,飘忽不定的光焰像是行将就木的生命一般,看着让人叹息。主仆二人辗转于山道林野,却是无花可赏、无石可看,走到最后,只得找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处吹吹凉风、远眺烟都万点流萤似的灯火。
参差十万人家,如列星般散布于高岩深壑之中,听不见半点喧嚣,薄雾掩映,造就一片迷离幻境、清都别世。宫无后向来自闭朱阁,对烟都之景既无时间细看,更是不感兴趣。
终于,等到失去了所有,他赫然惊觉,生于天地间,他连个托身之所也找不到。脚下这一条深夜里的长路,就仿佛他过往的人生,荒芜得一无是处。
临渊当风,宫灯摇曳。朱寒缩着肩膀,紧紧攥着挑灯的细杆,神色戒备,显出一副要守住这片空寂的姿态。
他又回忆起了恨断天涯一战在大宗师剑意中感受的那道足以摧毁一切信念的寂寞。所谓身登九五、醒掌天下,不过如此。
这大概是师尊想让他领悟的最终的无我之境。
可就算真的赢了又如何,他没有自信可以在多余的冗长人生里把这份寂寞当做光荣去挥霍。尘埃落定,他握着离苍白皮肤下青色血管仅仅毫厘的利刃,心头却只有望而却步的恐惧。
幸好幸好,他身边还有一个朱寒。这个永远像一只在秋露中s-hi答答、瑟缩不止的雏鸟般的孩子,成了拼命扯着他还肯一步一步、栖栖遑遑往前走的绳索,拖着一副已经熬得油尽灯枯的身心俱疲。
“朱寒,谢谢你。”
朱寒被唬得一跳,全身骤然绷到极处、晃个不停:“公、公子怎么突然这么说?朱寒……”
黑暗中他看不清主上朝后侧过来的脸上的神情,只觉得面前的人浑身都散放着冰凉的s-hi气。他没来由地心慌得不可收拾。
黑色的风赶得急了,拂动着姗姗起舞的朱袍,如一团焚灼的火。
朱寒胸口突然闷得难受,皱着脸低下头去求救似地喊:“公子……”
宫无后却也感应到什么一般,整个转过身来望向远方天际沉落的一道灰线。
有什么东西要来了。
炉烟清穆,徐徐袅袅地盘桓而上,如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凌空描画着什么。空气似陶醉在这高雅香气里,流动得迟重沉缓。
大方朱红漆盘整整齐齐叠放着素纱中衣、四章玄裳、深蓝衮服等等,妥帖地静置一列,仿佛有生命般轻吐着淡淡衣薰。
古陵逝烟只贴身着一件万字纹提花的天碧衬袍,平展双臂安然等人替他一件件小心穿戴。
对方动作娴熟,又十分了解大宗师的身形,纤薄或厚重的料子端在手中,轻轻抖落披挂,随即精确得体地到位,全无一般笨拙下人反复拉扯调整的必要。而人又恭谨地恪守着两人间的一段距离,繁复的礼服一层层摩挲叠加上去,却回避了一切可能令这位四境之主感到不悦的相触,在古陵逝烟那里,直如衣料自动加身一般。
玉带轻扣,恰如其分地松松环住劲挺的腰身,衬着宝蓝衮服,皎皎如深海上冉冉冰轮。同色蔽膝绣团云升龙的纹样,五爪灵兽跃跃欲飞。两侧又加缀金线流苏,孤灯下仍是光动丝纶。
浅金长发绕上修长的十指,轻巧地穿c-h-a盘卷,细细的发辫垂坠双肩,缠住的是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束冠的时候微微扯动头皮,似有若无的痛感让人彻底松懈下来。十二色丝线串起五彩珠玉,零落击奏,灵质仙流。淡淡衣香趁人不备,渗入肺腑,安静得令人失察的味道在血脉流淌中卷起呼之欲出的波动,似乎也是在一个特别的地方嗅到过的……
气味无形,却最是准确无误地暗合过往的记忆,说不清道不明。好比佳人始出、犹抱琵琶。
古陵逝烟忍不住脱口问道:“吊影,今天薰的是什么香?”
燃灯轻微晃动,二人拖长的影子各自变换了下角度。时间静静过去。
谦恭地跪在身侧打理腰间那组白玉杂佩的人不动声色,极具耐心地将有些歪了的玉珩调正。
从古陵逝烟的角度看下去,那人仪态端肃如危,唯有发髻间缀着的白毫纤软,浮漾在空气里如春日里飘摇的柳絮。
澹台无竹像是没听出问话中的不妥,顺畅地接话道:“烟都、陶家,家传的熏衣笑兰香。准备典仪时在库房里找出来的。虽收了很多年,但封存完好,气味如旧。”
“嗯。”古陵逝烟盯着他发上那枚绿碧玺发饰,翠色沉寒,毫无杂质,望之赏心悦目,恰似烟都月下半片横塘澈水。
良久,他闭了闭眼,复又言道:“甚少见到竹宫这般安静。”
澹台无竹低着头微微苦笑。半生匆匆,自己怎会预计到有一天,会对着这个人无话可说。他又顺手正一正深蓝色的蔽膝。金龙活灵活现,犀利的眼珠似乎看透了他的一切。金色滚边闪耀着一圈同利刃名锋类似的光芒,碰触的时候,心里金戈铁马交响成一片,乱战后,留下断肠之痛。
但他依旧利落站起,退后一步,似在检查有无疏漏不妥。
某一刻,君臣对视,隔着漫漫垂旒。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黈纩充耳,所以塞聪。四目相接的一瞬间一切都如同虚构,看不真切。
清苦的滋味顺着喉结一个细微的滑动被吞咽,澹台无竹依旧是疏朗一笑,道:“属下只是在思考疏楼龙宿方面。千宫那边探听的消息,正道取下晦y-in绝域时也算和龙宿斗得两败俱伤,但他们人多势众,根基未损;而龙宿虽伤退,属下着力挑唆来的那些虾兵蟹将却也没能趁机落井下石,反倒被嗜血王族清洗,间接地也给正道省了很多事情。烟都一番cao作,似乎未能尽善尽美地达到预期。自然,宗师对此结果定然早有预估,只是属下愚昧,一时想不通个中关节。”
古陵逝烟自那双琥珀色眼中看不出破绽,调开了视线,微微仰视着窗棂上的暗影。冠冕后一帘拖长及地的细密金缕随着这个抬头的动作掩映在长发间轻轻摇颤,人就披上了满身碎金。“吾原本就不指望靠这些隔靴搔痒的伎俩能搞垮疏楼龙宿。这一局,旨在让嗜血族同正道撕破脸,不令龙宿倒向素还真一方。此事点到为止。你要知道,儒门势力雄厚,更同道门、佛门有牵扯,我们不可能、也没必要耗费心力跟他们继续加深矛盾。此番龙宿伤重败退,输得惨淡,将会是一生不愿回首的奇耻大辱,这样的折磨,也算吾替西宫讨回当年被他重伤的旧仇了。”
澹台无竹忆起痕千古的伤势,心底又泛起一波凉意,强忍着提起这个话头的冲动,转而问:“原来如此。只是属下担心,疏楼龙宿远离正道后会不会同逆海崇帆联手?毕竟尘世暗夜对于血族长存是必不可少的条件。到时,恐怕会对我方不利。”
“嚯。”古陵逝烟轻声一哂,眼角锋锐凌然,“倘若疏楼龙宿在烟都与逆海崇帆之间选择了后者,此等眼界,也不劳竹宫在此忧心忡忡了。”
这话言简意深,澹台无竹眼珠走了几转,吃出其中的意味来:“宗师的意思……将来烟都还有可能同疏楼龙宿结盟吗?”
大宗师轻轻捋过一边的大袖,目光扫过泥金地袖口暗织的繁丽的夔龙纹:“要稳稳当当地坐上苦境的牌桌,握在手中的筹码自然越多越好。拉上嗜血族牵制正道,令后者未来在针对烟都的时候多一层顾忌,何乐而不为?”
“然则千宫伤势未愈,宗师今日又要行‘十二化浊y-in大祭’,又是一番耗损,且此举更会引发烟都和逆海崇帆正面对立。那魔教先前在丹宫手上吃了大亏,若趁隙报复……”
“竹宫连日来动用苦境中安c-h-a的暗桩大肆渲染大宗师引地气、救苍生之能,不单单是要给烟都立个榜样,更是让逆海崇帆掂量掂量轻举妄动的后果。烟都若遭难,倒霉的还不是那些平头百姓,届时正道绝不会坐视不理。他们若还有点脑子,就不会选在烟都与中原携手之际来犯,首要的还是收复人心,同时瓦解我们两方的合作。我们多年经营,一步一步布局铺垫至今,总算占了半步先机,一切只要静观其变即可。”
澹台无竹听他话中威容,分明势在必得,他自己心事忡忡,便懒得再多想,随口应付道:“欲安身立命未见得只有穷兵黩武一途,其实更多的时候就是各方力量彼此牵制而来的势均力敌。宗师的意思,属下明白了。”
大宗师不置可否。寂寞双袂舒翻、独自离去,像走进一个黝黑而漫长的山洞。
广袖舞风,淡淡衣香流淌一室,孤瞑灯火从梦中惊醒,闪烁不定。
澹台无竹欠身行礼相送。宝蓝冕服上流金辉耀,渐渐融化在他没有焦点的余光里,留下那个人永远无法知晓的、绝不亚于亲眼目睹自己的君王衰亡败落的悲伤。
他哀悼自己一夕过后,再也无法拾回从前那样全心全意的仰慕。怨怼既起,自欺都做不到。
爱而不能,恨而不肯,最痛。
烟都大宗师将以四气造化之功,聚气开源、催发万物的传闻早已不胫而走,传遍苦境各处。翘首盼之者有之,不屑一顾者有之,将信将疑者有之,不论对此抱持何种态度,关于四奇观、烟都、大宗师的传言小道充斥了苦境人们的茶余饭后,甚嚣尘上。
终于到了这一日,这些神秘兮兮的人和事,将要脱离鷇音子天榜上枯燥无象的文字,变成一场众说纷纭的典仪。
入寅时,市集街巷的灯一盏盏亮了起来。举行祭仪的八风台周边彻夜守候、欲睹神人丰姿的市井民氓、武林豪杰围堵了个水泄不通,扶老携幼、叫嚷相杂,远而望之,四方大道人头攒动,逐队争出,场面秽杂,颇是可恨。
至寅正,忽闻三响净鞭,声如龙啸鹤唳,激得平林广厦,嗡然来和。一鞭一鞭,都像是抽打在每个人的头皮上一样,惊怖难名。于是人声渐薄渐稀,终至于潇然无声。
少刻,朱弦韵起,嘈切错杂,钟鼓填填,响凝远空。肃雍庄和的铺叙过后,一节轻丝缭绕,清声亮彻,如川烟乍起,孤标遗世,君子风范有《绿竹》之听。听者犹在回味,而音复转辽阔,一时丝竹和鸣,巍然大观,眼前如有群峰掩映,屏帷画卷一般地徐徐铺开。
仙乐飘空,一道蓝影霎然临世。盛服翼然,张云结幕,金线绣成的龙纹自肩头盘盘囷囷蜿蜒至拖地的衣裾。其人凭虚蹈空,翩然落于高台之上,十二道冕旒后,看不穿的玉质光颜。
他拒绝了澹台无竹充任助祭的请求,敬奉礼器、焚香致礼、颂赞祝辞……繁琐的仪礼皆亲力亲为。众人只见一代人主背脊挺拔如锋,往来行止,步态雍容,岩岩如孤松之独立。琳琅玉器经手,取置引就,几看不出分别。诸仪稳妥,大宗师端身正立于案前,眼帘半垂,双臂缓缓张举,交于身前,与额齐平,取抱元守一。一息之后,掌心微微外推,徐徐压下,上身亦随之轻轻前倾,宝蓝色大礼服铺陈一地,被牵出深深浅浅的褶痕,青黛相间,留给人世一个静水流深的背影。
彼时庭燎辉煌,伴着如花火一般跳跃的礼乐。古陵逝烟独自登临高处,在一躬身的顷刻,想起这仿佛是他此生唯一一次俯首。
礼成,意味着他得到了上天的许可。行礼时交叠的双手复又展开,一道孤光像自他怀中腾空,立时猛风飘电,云耸成峰。众人眼前一花,直以为是那袭宝蓝裘冕上的金龙乘云腾去。
却原来不是,渐渐看清那是大宗师掌中一颗宝珠,处昏昧而蕴阳辉。华服回风,振袖交横,一双如同生来就要颠覆玄黄的手,承托拨转,cao纵股掌。四气周流通彻,在其中冲流奋涌,行而不溢、止而不滞,一切引而待发,蠢蠢欲动。终于,大宗师催出一道x_ing命至精之气,激切悠长的风声飙起,四股清气幻作龙形,各自朝四方巡空长啸而去,顿时天花散影,万象为宾。
其风清正,悠悠欲与之魂归。所有人皆屏住了呼吸,浩瀚的气流猎猎鼓动,仿佛置身汪洋大海,茫然不知所止。继而便看到,大宗师上方的云系竟渐渐散开,光芒,先是淡淡的丝线,接着变成光柱,一点一点扩散,一点一点追远——暗夜冥殿,居然被硬生生扯碎,蟹青色的天空正在芸芸众生痴痴的仰望中展露他漠然的亘古不变。
烟都历代大宗师的冕服,肩负日月,玉绶绥星,如斯沉重,却在风起云涌间轻盈盘旋,击玉鸣裾,如舞如仪。那些欢呼、那些歌颂、那些啼哭,就在他脚下千里赤土之上鼎沸不休,他什么都听不见。唯有左耳上三串耳珰垂珠坠落在肩头,不停摇荡叩击,犹如有人在对他轻声呢喃。是那一日,那人握着一把司空见惯的温柔覆在他颤抖不止的手上,比晴阳还要光彩的一缕金发四散吹起,几分仓皇地拂过他的脸,温热的液体从那人身上涌出,再顺着他们相握的手滴在他衣襟,仿佛在传承些什么。那人便是用这样明媚的声线,在他耳边叮咛:“古陵做得很好……从今后,也要这般……古陵永远、都只要为自己而活。”
澹台无竹隐于人群中。他如今只敢看着那人的背影,即便如此,眼角仍酸涩得睁不开眼。晨光渐渐明朗,他能感觉到脚下不断奔流去的勃勃生气,甚至借助风元之力,苦境将要迎来数载末世悲歌之后的一日光明。因其短暂,故格外让人留恋,也更加激发民怨。一日之后,暗夜重回,悲观失望的暗潮将会冲到极点,这将令逆海崇帆多年培植的信仰之基顷刻瓦解大半。
这就是大宗师的手腕。然而,他望着那人身影,壮丽而落寞,便如他此刻的心境。想着想着,他心觉不忍,熬不住了似的闭上眼,谁知,一滴泪自眼角滚了下来。
他不敢相信地抚上自己的脸,冰冷冷,s-hi漉漉。这不是他的眼泪。
古陵逝烟看着打s-hi的袖口洇出一块深色的斑纹。这好像是从未愈合的伤口被挤出的脓血,又好像是从身上哪一处剜下的一块息r_ou_。但一定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最后一点妄执,终于被他放下。因为无论是曾经想要紧紧抓在手里的,还是在衣而为领、在裳而为带那般亲密的,最后都是失去。
唯是不居,所以不去,故无私以成其私。
他最后教给他说:古陵永远、都只要为自己而活。
古陵逝烟,将只为权力而生。
“公子!公子!”
朱寒小孩子心x_ing,好像那霞光是什么有形之物一般,伸出双手掬了一捧,献宝似的呈到宫无后眼前。
最后的y-in云如席,正快速地卷起、消散。
谷中凉风抟畅飘举,缠绵入袖,徘徊不去,暗红色发丝散碎宛扬,仿佛谁的手指正缓缓梳过去。
“怎么会这样?这倒霉的天灾终于过去了吗?”
宫无后抬手压住鬓边的发丝、几分怅惘地说道:“普天之下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一人。”
侍童立刻明白了。纠结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公子,大宗师……还会回来吗?”
宫无后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却并不见恼怒,反倒是湛露一般的清明:“他那么对你,你还盼着他回来吗?”
朱寒见他这样的神情,顿时松了口气,于是放心大胆地说道:“那回是朱寒失察,连累公子在先,理应受罚,就算是丢了x_ing命,也是宫规所定,不敢有怨。但是,大宗师……毕竟是烟都的主人,主人若是在,下面的人才真的安心……”他想了想,又接道,“不过,现在烟都大家都知道有公子在,自然也没什么可担忧的。”
风不止。宫无后索x_ing不去理那三千烦恼丝,任它们乱了形,迷了眼。叹了口气,他摸着那孩子的发顶说:“大宗师定然是要回来的,到时候,你们都可安心了。”
朱寒听不清他口气,忙急切问道:“那公子呢?”
宫无后却是被问住了。
“公子也会在烟都的吧?”朱寒有些慌张,试探着询问,“不过,公子愿意出门散散心,朱寒也会陪着一起去,想来大宗师会应允……”他越说声音越小,“一家人哪有不吵架的呢,可是吵完了、闹完了,不还是会在一起的嘛……”
——这世上,有这样的一家人么?
宫无后倒觉得好笑了。可朱寒的话也提醒了他。照这势头,大宗师也许不久便会回转,到时候,自己要去哪里呢?
曾经绑住他无法离去的是那一腔恨意,时过境迁,早已不复当年坚定。
若说已经放弃了仇怨,自己都不信。但大概就应了那句“情深不寿”——那么多年,倾付了全部的意念去恨一个人,绵绵无绝,可一朝被人截断,大悲大恸过后,却发现曾经恨得太过用力惨绝,再要继续,已续不上如初的心力。
失去这份恨念,还有理由继续停留么?
他有些灰心。
“说来说去,都怪西宫吊影。”若没有他横c-h-a一手,那不过是他与古陵逝烟两人之间的输赢,以剑论道、生死存亡,简单直接、一清二白。何必像现在,落得如游魂一样,难入轮回。
然而这话又被朱寒听岔了,侍童忙劝他:“西宫大人当年也是个小孩子,把公子弄丢了,心里一定害怕极了,这才会通报大宗师。”
宫无后毫无笑意地翘了翘嘴角,看着他说:“朱寒在宫里多年,竟然不知道,烟都主事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吗?”
“啊?”朱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宫无后转去看向烟楼的主峰:“依师兄的脾气,若能化解吾与大宗师的仇,何不早早言明,他可不是胆小如鼠、不敢承担责任之人。硬是拖到那一刻,趁吾血气大乱、心志薄弱之机开口,这不是,担忧被听出破绽么?”
朱寒一呆,惊讶道:“公子的意思是,西宫大人说的都是假的吗?”
“且不说驭烟之法对施术者要求的极精确的cao纵力,西宫当年那么小,恐怕以烟排字都不利索吧。即便他开窍得早,能驯烟化形,但当时他不可能知道大宗师的具体方位,又能把烟讯传到哪里呢?”
他蹙眉,在波动不息的空气的乱流里深深吸气。
群山染翠,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室外,喜形于色,指点苍穹,俯仰笑闹,声聚如雷。
往事历历,百感杂陈,盘桓在心头,冲撞嘈杂。他早已是欲哭无泪,只能任凭心火腾燃,寸寸熬煎。劫后余生,总算幸事,可这样痛苦而没有个着落的余生究竟还有多漫长呢?
第49章 四十七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跟一众道友天天开夜车,快精尽人亡了。先更这段吧。麻蛋,我卡在龙首跟宗师的打架上了。
嘤嘤婴,我也很喜欢千宫啊!千宫你不要放弃啊!宗师心里有你的啊!
几根碗口粗的竹竿已磨得油亮,支离地撑开一大块褪了色的帷幕,封出一小片暂绝人世的天地。一声脆亮的鸣锣,如万军之前的猛将单骑杀入阵中,紧随着密集的一片小鼓的击打,顷刻就有雄师压城的错觉。于是竹r_ou_相发、洞箫声转,伴着响亮的口白,五指运人形、粉墨登场,好戏这就开演。
与看上去摇摇欲倾、有些可怜的小戏台相比照的,是台下推来搡去的看戏的人。苦境自靠着烟都大宗师打通了地脉,源源不绝的生气东来,贯彻南北,九州顿时有风雷涌动之相,死气沉沉的广袤荒野在这个深秋又如梦初醒般地吐出了稻黍稷麦菽、栗桃杏李枣这些真实的食粮。那是胜过一切虚构承诺的果腹的满足。一向愿望卑微又擅长忘恩负义的填饱了肚子的人们终于又拾回久违的看戏的热情,乡里请来的又是有名的黄姓戏班子,一张张陌生的脸孔、五颜六色的寒酸布料在一片金鼓喧嚣里相混排挤,一如戏台布蓬上不断震起、又落下的灰。
戏码是近来最流行的一出神仙道化剧。讲的是浓眉星目的道人命负天下、肩挑苍生,于暗夜冥茫中三顾神山,终请来世外真人普世渡劫的故事。情节既环环相扣,口白也似出自名家之手,看得众人如痴如醉。演到高潮时,妆容异常精致的偶人被早已入戏、兴奋得忘乎所以的cao偶师使了个“飞套”的绝活,凌空腾翻,绣着金线的宝蓝色偶衣在半空华丽舒展,这时后台烟火师父引燃了蓄势整场的磷粉硫磺之属,包围着人偶金光四s_h_è ,烟雾腾空。曲乐暂收,只余这眩人眼目的刹那,满场噤声,大气不敢出。只见偶人漂亮的一个腾挪,正正好套上cao偶师另一只手上,衣袂飘飞,发丝冉冉,引来如潮的喝彩。一颗晶莹圆珠被施了戏法,在偶人的双手之间若即若离地悬浮转动,奇光熠熠,看得人目不转睛。于是慷慨笙歌再起,戏班子的人都知道,这一回他们又将轰轰烈烈地演到终场。
远处冷清茶棚里连小二都顾不上生意跑去看戏了,剩下两个客人只得就着纸灯笼的昏黄的光细品一壶清水。以他二人的功力,虽隔了很远的距离,可戏台上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看得清清楚楚。
“晚辈不通戏文,还要请教鷇音子前辈这一出唱得如何。”白衣文士样貌的男子不咸不淡地开口。远处正爆出一阵欢呼,火星溅落的台子上,最后一阕唱罢,神人正缥缈而去。
“机巧变化备于掌中,五声八音发于肺腑,特别是这词章起承转合、衔接有据,故事编得天衣无缝,口白自然底气十足,如此才收得声情并茂、感心动耳之效。”
此处虽没有家里的香茗,但好戏当前,一杯清水也能被三余无梦生喝得五味杂陈:“烟都大宗师当真贪生怕死,借来四奇观地气之后,畏惧中原会调转枪头,便如此大费周章地制造声势。等天地人三脉冲破暗夜之咒,再要对他们出手,便会落下话柄,被大众质疑我们过河拆桥。”
鷇音子随手扫了扫拂尘,把一片袅袅落在衣摆上的落叶吹去。“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们固然动不了他,总还得想别的办法牵制——毕竟,只要是演戏,总有穿帮的环节。”
“愿闻其详。”
玄衣素梅的道者蘸了蘸杯中的凉水,写下四个字,随即抽袖离开,往某处行去。
功名归掌上。
布袋戏个“三分前场,七分后场”的行当,台前紧锣密鼓、环环相扣,散了场也不得放松。没有生命的木偶要演得风生水起,全凭cao偶艺人夜以继日的排演,一天不练手生。若无好的剧本,也是无米之炊,须有高人指点一出跌宕有致的脉络,配上口白师傅妙语连珠的即兴,才好动人。至于烘托陪衬的戏曲,也是随演出地域的不同变换着西皮、二簧的谱子,一处细节都马虎不得。
实为苦差,可真要苦心孤诣地写完全本、回头细审,那又是无上的享受,难怪人要斜倚在榻上,捧着书稿,手不释卷。看到兴起,禁不住手掌在膝弯处轻轻打起拍子,轻声曼咏,连日暮西沉、光线渐暗,也顾不上点灯,痴迷至此。
直到有人从外面进来,遮去了大半晚照,看得颇为吃力,这才放下本子。却也只是仰头张望,竟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
背光的关系,那人隐身于暮色里,整个人影厚重得像挡住他退路的山。唯见他胸前所佩玉璧,一点点薄翠染了霞色,无从言喻的光泽。
“千宫养伤要紧,怎么还有闲情改这些戏文?”
“当时写得匆忙,演了大半月了,听下面人回来说还有几句口白用典过于艰涩,一般下里巴人怕是听不懂,就想着无事可做,便再从头改一回。将来这可是要署上‘吹雨绯声’的名的,总想求个尽善尽美吧。”
“千宫说的有理。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千秋百代之后,当年的王侯将相莫不成了一抔黄土,剩下的,也只有只字片语供人猜测罢了。”
痕千古隐约听他语带寂寥,不由得敛眸,静了一会儿方回道:“话虽如此,可能留到最后的永远只是胜利者的文字。痕千古懂的不过是这些九流末技,但愿能借到宗师手中的这支笔。将来后世要读什么、能读到什么,也该由烟都来题。”
他眸色极深,又匿在浓睫之下,借着最后的夕阳映照,说话间如有万千星辰划过。
古陵逝烟毫无回避地迎着他的目光:“能得好友此言,胜过天降雄师百万。”他抬手,从身后取出一物。束绳一解,包裹着的绸料滑落,露出一把琴来。“之前行十二化浊y-in祭,总觉得那礼乐呕哑难听,当时格外怀念千宫的琴声。这把‘春令’据说传自伏羲,上面的蛇腹断极是难得。名琴寂寞,庸人不识,吾命人从库里找出来的时候,琴轸已失、岳山崩损,殊为可惜。吾重新加了玉珍,又照着《琴决》正音。‘士无故不离琴’,来日还要领教千宫超绝琴艺。”
痕千古忙起身接过,捧在手中拿细指拂过晶莹的丝弦,小心把玩着看。“吾琴技荒废许多年了,恐怕宗师失望。等闲时重新练过,看看能捡回来多少吧。”
古陵逝烟也不勉强,只陪着他一道赏玩了一番铭文、断痕之类。
临走时,痕千古在他身后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听说竹宫之前欠了一屁股情债,近日终于被人追讨上门,颇是烦恼,若是有失礼的地方,还请大宗师莫怪。”
古陵逝烟回身看看他,夜已临,宫灯高悬仿若枫红,他眼里有难得一见的迷茫不解,清冷的眼珠泛起水波,真似含情一般。他点点头,“嗯”了一声。
痕千古端着琴,站立良久。
吴丝蜀桐张高秋,千古情愁。冰凉的古琴有着一副狭长的器形,线条流畅优雅,仿佛是坟前的碑。
这就是痕千古和古陵逝烟的终点。再不能求更多了。
他亦年轻过,心怀期盼,争锋相抗。后来过了那么多年,再不如愿也被逼无奈地改成了把什么都看得像春去春来那么淡。他随手撩弦,一截清音亮澈流过耳畔,恍惚能看见那个人埋首调音的专注神态。也许他早已不剩下什么,可抱在手里的这件物事总归还有沉甸甸的份量。
他把琴束之高处,非平常视线所能及之地。
幸好,烟都千宫所寻的,又岂是琴而已。
澹台无竹在梦里,忽然觉得有什么人冲他耳朵吹了口y-in森森的凉气,人给活活吓醒了。秋凉如水泼了他一身,一场大醉麻痹了功体,任由寒气横行五内,冻得他脑子都转不动了。
“小红——小绿——今儿什么日子了?”他拖长了声音冲外面喊。
半晌都没人理他。他孤零零地托着头,等待如潮的昏聩退去,然后晃晃悠悠地撑着书案起身。
视线往下,看到他一边狂饮一边挥洒的凌厉笔触,怪石横岭狰狞可怖,一道道枯墨的锋利边缘宛如鞭尸的伤口。他胡乱把宣纸揉碎,着急就要烧掉。一扭头,只见已经凉透了的薰炉上烟气未散,正凝成四个字“疏楼龙宿”。
澹台无竹大骇:他怎么会忘了要去监视疏楼龙宿的动静?自他躲进柳含烟已经过了几日?……心脏狂跳了起来,身体忽就失了份量,轻飘飘得没了着落,人摇晃了一下,立马疯了似的冲出房间。
疾步走到外面正听见小绿的声音,“……竹宫交待得清清楚楚,任何人不得打扰,我管你是谁,不让进就是不让进。”
澹台无竹循声望去,两个下人装扮的人正欲闯入阁中,正是他的手下。对面鹅黄钗裙,身量纤细,可一叉腰竟把路堵了个水泄不通。顿时一股无名火蹿上脑门,他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去,反手就是一巴掌抽下去。
“啊——”小绿一声惨叫,人跌在地上,鲜红掌印烙在她当场肿起来的侧脸,花钿摔了一地,珠玉乱溅。
“妹妹!”红衣在眼前一闪而过,小红一面把人搀起,一面青葱食指已钉住澹台无竹面门,尖长的血红指甲宛如蝎子的毒尾,“澹台无竹!你不要太放肆!闇亭一脉的人可轮不到你教训!”
浑身打颤的小绿在她怀里茫然睁着水汪汪的杏眼,昏花一片,却还下意识地拉着她孪生姐姐的袖子。
澹台无竹看着她俩自己也是发蒙,隐在博袖里的手抖个没完。好不容易回过神,才去逼问那两个人:“是大宗师那边有什么事吗?”
呆若木j-i的手下忙应承道:“是疏楼龙宿!属下瞧见他好似往姑s_h_è 山去了!”
“嗤——”的一声,松明火把又灭了一枝。
漫长的商议陷入了僵持,梦骸生白着一张脸坚持到此时,攻打姑s_h_è 山的提议遭到地擘的反对,一口气憋在胸口,伤势又要加重了。逆海崇帆三十万赦天大祭的举行已到重要关头,接下来一举一动不容有失,他的主张是,古陵逝烟动用元生造化球,功体大损,趁此时机先拔了烟都这个祸患才能有备无患。
弁袭君重出,花了点时间听完秋云裳的报备,直觉时局已大改。正道连番折腾,却是前仆后继,隐忧重重;烟都死而不僵,甚至还有靠拢正道的苗头;更致命的是大宗师运用元生造化球替苦境连通四奇观地气,这是暗夜之咒这么多年来面临的最大信任危机。
要对烟都下手吗?
显然不能。他暗中摇首:“生相不要再执迷于旧仇,时移世易,烟都多半已经站到了中原武林一边。就算二者尚未真正携手,但烟都这么久以来大肆渲染他们的正面形象,蛊惑人心,若是出了什么事,舆论也会逼着正道施救。如此前秋殿所言,逆海崇帆内部已现观念分化的苗头,当务之急,我等应当料理清楚教内的争论,避免祸起萧墙。”
秋云裳站在他下首,闻言附和道:“属下亦赞成圣裁者的观点。古陵逝烟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特意露出这个破绽,或许等我们兴师动众闯入姑s_h_è 山,正中中原武林的埋伏,不可不防。至于那一日暗夜破除造成的影响,属下以为,仅仅一日,暗夜重回,其实是中原与烟都自证其伪,我们正可抓住这一点论证他们所作所为的不可长久,从而挽回民心。”
玄境明都正面墙上四印合成的皂海荼罗阵仿佛汪洋之上的蜃气楼般流动着银兰色的光。
光照之下的鸠神练正在艰难地抉择。真象假象,千丝万缕地纠缠在了一起。她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竹书,直觉告诉她,烟都必须趁现在除掉,越快越好,否则必受其害。但这只是直觉,况且弁袭君和秋云裳所言更加有理有据。
逆海崇帆距离他们真正的崇辉圣岸只剩最后一段悬崖边上的路,容不得哪怕一点点行差踏错。
黝深的眸色中反s_h_è 出决断的光,她暗暗定了定心,深吸一口气道:“烟都……虽已不复昔日强盛,但我深感他们将是未来的一个变数,不可轻纵。但圣裁者所虑不无道理,所幸中原在见识了烟都之能后难道真能高枕无忧?我们正可利用这一点指点中原武林去对付烟都,借力打力。”
这应当是当下最稳妥的方法了,黑罪孔雀如是想。他默默攥了攥手中的地擘印,突然灵光一现:“……元生造化球。”
不知从哪一天起,元生造化球的谶言像传染病一样扩散到了苦境各方。大意是这颗球原为天疆麟族神龙所化,麟族与天地同寿,长生不死,得到元生造化球者,不止可得到永生不灭的天命,更注定了取得天下的运数。
一时人心浮动。有人说烟都大宗师本非池中物,取得天下这种事就算现在看上去还是跟笑话无异,但放之长远,四奇观要与中原分庭抗礼也不是不可能。又有人说流言乃是大宗师授意散布,目的是替自己将来一统全境造势,实在狼子野心,中原武林怕有大事。更多的人则是聚在诸如布袋戏的布蓬下仰望台上的热闹,放开了哭一回或笑一回了事,没什么比今天填饱了肚子更重要。
中原武林不作评论,烟都自己也销声匿迹。
这流言蜚语辗转多日飘进宫无后耳朵里,那时他正在帮朱寒掘取这一年新长成的绛珠Cao。
绛珠Cao果实丹红如血泪,是烟都独有的珍贵药材、疗伤圣品。深秋时颜色最为红艳,药x_ing也最佳,但一经晨霜便会枯萎,须趁夜采撷。且茎身柔嫩,最最经不得粗野磕碰。朱寒小心再小心,也不免在挖掘的时候碰坏根须,眼见着一颗颗饱满的红果当即坠地腐烂,着实心疼不已。他家公子实在忍受不了他日日夜夜连声哀告,又是跳脚又是拍大腿的样子,便说替他取药。
绝顶的用剑高手自然有外人无从领会的施力技巧和手法,小小的银锄在手,三两下就将那些脆弱不堪的仙Cao连根取出,毫无拖泥带水。
朱寒看得傻了,一边啧啧赞叹不停,一边托着他公子红衣长长的下摆等着,不时说些外面的见闻,聊天解闷。
“……朱寒也是听人说的,元生造化球真的有这么大的威力?”
一听到“元生造化球”这五个字,宫无后莫名就失了力道,锋利的铁器一偏,正划上了右手食指指尖。
初时只觉得手指一麻,心肌被什么东西牵动,狠狠一痛。与生俱来的勇敢都席卷而去,只剩下虚滑的y-in森的冷意。
“公子?”朱寒看他目光虚空,忙叫了一声,再低头看看,只见排玉似的一只手上血涌如流,不由握住了惊呼,“公子!公子怎么受伤了?”
宫无后这才愣愣地低下头去。那伤口是凉的,血是温的,黑夜里也盖不去那种图穷匕见的残酷。
心跳得越来越快,耳中鸣响不止。终于等到一切都快要绷断了,他原地旋步一挣,身形化作平地拔起的长虹,向着西边去了。
第50章 四十八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没更了!究其原因无外乎懒癌发作拖延症晚期然后上班之后事儿多没法集中注意力等等等等
但是不会弃坑不会弃坑不会弃坑!
球不要抛弃我QAQ【被打
然后这一章是我向往已久的师尊战龙宿!!啊啊啊啊!!好想看他们真刀真枪地打一场啊!!可惜原作没这机会,我奋而提笔、然后写了个狗P【跪
以为恨断天涯一战已经是最难的了,写完那个放眼四海还有啥我写不了的!——然而现实告诉我,没写出来的章节才是最难写的!
因为宗师和龙宿都已经是顶峰级别的人物了,所以打起来到底是什么样子其实我根本无从揣度,何况写出来了【倒地不起
但是走到这一步,自己挖坑,含泪也得自己埋QAQ
和光同尘就如同冷窗功名一般,都是烟都最幽密的所在。长廊百转,窈窕虚明,两侧广植长青之木,苍翠玉立,播撒迷影秾稠,交错铺垫在脚下,愈发显得尽头处讳莫如深。
步履尽可能放轻,虽说烟都独有的云锦华服轻于鸿羽、价抵斗金,可仍嫌衣摆与地面擦出的细细簌簌的声响扰乱了这神圣的宁静似的,男子谦恭俯首,屏息跟在宫人如牵线木偶一般规整的身影后。
路途好像漫长得走完了一生,又好像顷刻间就站到了泛着幽蓝青光的隔扇前。惶恐中,他甚至没听清宫人通报的内容,便在余光中看到木棱蒙着明纸的大门无声无息地向两侧移开了。
令人意外的是目光的边缘触及的是一幅玄黑绣金色团寿纹的衣裾。熟悉到陌生的服制让他心生诧异,不由抬首去看。
坐在殿堂靠外的那个人也恰好回过头来,笼着的黑金大氅随之缓缓缘着青石地面拖开,露出一小截艳丽的正红衬里。其人容色妩媚而近妖,却滴水不漏地敛进了眉宇间居高临下的冷肃中,异于常人的浓密睫毛于微微挑起的眼角染出薄薄的一重深紫色,把眼中的流光都含糊了去,神情看起来似倦非倦、似醒非醒,加上随心所欲地倚在花梨木太师椅中的姿态,颇类晨光里慵起的凤凰。唇上一弯刀痕尤为分明,让面容变得狠厉起来。
再往上,则借他个胆也没那个勇气去探看了。
静室飘来淡香,若兰若麝的一丝半缕,沁凉入骨,像钩子把魂都索去了般。
男子原本就害怕,这么扫了一眼烟霭朦胧间对坐着的两人,慌忙拜了下去:“Cao、Cao民参见大宗师、千宫大人!”
痕千古垂眸瞟了一眼来人,便认出是从前烟都著名的那间江河万古阁的玉器商人方清宴,于是又转头询问古陵逝烟:“宗师这是又淘到什么珍品了?倒未听说宗师出门。”
古陵逝烟眼见着日影突然灌入,案头彻夜燃烧的油灯绝望地摇动了一下、无辜无奈地化成了卑微的一团淡光。“千宫伤势迟迟不见大好,原来是不肯安心将养,还在cao心吾之安危。真感动。”
这互相打趣一般的对话听在下面的人耳中平白无故地提供了捕风捉影的材料,忍不住要去百般思量竹雨潇|湘变故在前,这一时的对白是真心实意的往日重现,还是事过境迁后的暗中攻讦。
殿中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啪嗒”,继而响起痕千古懒散拖慢的声音:“愣在那里做什么,东西呈上来罢。”
方清宴心弦一颤,鬼使神差地忙从宫人手中接过朱红漆盘,举至齐眉,勉强镇定地迈入殿中,小心翼翼地把物事摆在二人中间,又躬身退后,静待圣裁地弯腰候着。放下东西的时候他终于看见原来是大宗师和千宫正在对弈,黑白二子各自组成两条长龙、厮杀交混在中盘。方才的那一声“啪嗒”正是白子落盘之音。
烟都人人从小被要求精学六艺,棋之一项更因为有箴宫金无箴这样的国手在而风行全境。方清宴也算乡里的好手,粗粗一瞄,对比鲜明的棋势便瞬间突入脑海,挥之不去。看似都是“烟都流”惯常定型,细究下去又暗生变化,想着想着人都有些犯晕。
“千宫看看,可分得出真假么?”那头大宗师闲庭信步地落下一枚黑子。
大红漆盘上并排放着一模一样的两块玉牌,正是大宗师从不离身的双鱼珮。痕千古仔细端详了一阵,从中稳稳地拿起一块,起身绕到古陵逝烟身前替他缀回空空如也的绿丝绳圈上,一面答到:“若非修行四奇观功体之人,决计看不出差别。——方老板好手艺,且不说这镂雕仿得精湛,就连所选玉料的飘花冰絮的纹理也一般无二。”
谁知方清宴却是大惊失色:“千宫!那块是……”
痕千古扭头觑了他一眼,截住了后话:“是什么?”
方清宴立刻住了口,决绝一般地矢口应到:“没什么。承蒙千宫谬赞,Cao民愧不敢受。”
挥退了旁人,和光同尘的隔扇重新闭合,将无穷无尽的过去未来事牢牢闭锁,关成了一句“不可说”。
痕千古把另一枚玉佩贴身收好,复又投入难解难分的战局中。
“这棋下了一夜才至中局,实在是千古棋力所限,难得古陵不厌。不过算起来,金无箴就快回来了,到时候自然可以陪着宗师杀个痛快。”他掂量着这一枚白子的落处,随口说起。
古陵逝烟却轻轻摇头,道:“箴宫棋艺超群,连吾都甘拜下风。但他的棋只有成败,每一步必行最优之解,往往走得棋形丑陋,毫无美意。他自己大约还会沾沾自喜,但下棋不过是消遣,又不是真正的生死相拼。他又太会算,走不上几步便见输赢,实在是乏味极了。千古固然不曾工于弈棋一道,但吾欣赏好友这起势、布局,稳健之余更有出奇之举,玲珑有致,下多久都不觉得无聊。你我心中皆没有输赢,剩下的便都是意趣,日久天长,咱们且下着吧。”
黑白子此起彼落,慢慢蚕食了网格中的空白,断断续续的棋路缠绵地连成一片。
痕千古怎会听不出那一番闲敲棋子落灯花的静好之意,难为他好容易静水无澜的心尖骤起乱雨、点破浮萍。可就是不肯屈尊就擒,仗着相熟嘴硬道:“明明就是输怕了,何必扯那么多有的没的。”
他心里得意,气魄万千地拍下一子。谁成想是个坑。可落子无悔,细眉一蹙,暗叹大意失荆州,大宗师这是故意的啊。
果然黑子趁机追着打来,交替几手,西南角那一大片岌岌可危。是宁失数子、不让一先地壮士断腕,还是咬碎铁齿搏一个死地后生?痕千古盘算来盘算去,犹豫不定地落下一枚。
孰料变局陡生。
起先只好像手边那尊紫金砂香炉的烟浓了起来,等他有所警觉,就已被黑白棋子之间渗出的白气笼络住了形体。这本是世间最柔软之物,此刻却如同最为颠扑不破的铜墙铁壁。痕千古拖着病体急运内息,却震不开分毫。烟气牵风引流,嚣张扩散,吞并了大殿的实景,千头万绪的巨大网格从他脚下延伸开去,恢弘的棋盘格像什么有生命的物体舒展蔓延,呼吸间长出了磨盘大小的二色棋子,一步一步,眨眼复盘了方才那一局。
古陵逝烟以中指、食指拈着一枚黑子,封住了棋盘西南角那块白子的最后一口气,咒缚既成。
清袖拂过桌案,油灯灭,通体玄黑的阔剑被人轻巧挽在身后。起身离席间细腻的气旋自怀中出,化成幻境里的商飙骤起,袭灭天日,压迫得阵中人透不过气。
痕千古意识依然清明,却指挥不动四肢,只能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人背向他缓步离去。天青色的影子,在漂白的世界里由实而虚,由深而浅地淡了。
“古陵——”他困在原地,禁不住焦急地大喊。
烟云开阖,莫可名状,人已远,徒留其音恍惚而来:“此局不易破,千古可徐徐图之,吾去去就回。”
姑s_h_è 山景色迥殊于烟都的暧昧若迷,群山峭拔,峰骨尽出,宛如光y-in一笔一笔锋利的刻痕。朝阳奋出于东山,熏染得六合悄然。其下大江如匹,可作沧海之赋,静水泛鳞,波纹历历。
潜龙媚幽姿,困凤期翔舞。都是不甘寂寞之人,恰如长鸿穿云,总希冀着留下只影遥音。
大宗师静静看着西去之水,猝然腕间一拧,拇指与中指就势一扣。他神色冲宁,淡然到了无情,手却绷得极紧,棱棱玉骨,毕露锋芒。四气蕴于中宫,沿着周天一转走到腕间,疾速弹指,一道剑气有似陨星堕空,笔直打在沉静的水面。顿时就如闷雷炸开了般,完璧江流被炸成了万千碎片,四s_h_è 飞开,正中一股白浪薄天,仿佛天地间耸起的支柱。一环一环的气劲几可目视,震颤着群峰,令后者撞钟击鼓一样地发出阵阵轰鸣。
水练如同挥出的白纻复又返归江面,乱坠成帷,阻隔了视线。缥缈朦胧的帘幕闪烁着一片珠光灼灼,像是一盏一盏亮起的灯火。突然受了什么引力牵动般旋聚成了一点,短暂的霓虹一晃而过,让神鬼惊诧的那一簇锐光迅然逼到了大宗师面门。
两袖翼然翻舞,大宗师置若罔闻一般地双目微垂。只见落在山石上那修长萧疏的人影微微变了个角度,牵着身体独倚朱栏似地向右一侧,正险险避过诡谲崔巍的剑光。同时足下激起气旋,盘盘而升,托着人倏忽就漂移过江面,凌波轻伫立,人随着流水飘忽着载浮载落。
延颈回望,此前立足之地的半壁山岩正像是西风刮落的枯叶般崩于眼前。令人误解世界行将毁灭的可怕响声里,狼烟来扑,两涘之间,茫然不辨。
瑞凤眼中流光微动,只因灰蒙蒙的尘土中忽变清流涓然,伴着龙吟三叠,紫光铺满了眼底——原是密不透风的剑气,用常人难以辨认的无解剑路,幻织成一场清醒的梦境。
大宗师脚下轻拨水面,荡出一圈涟漪,坦坦荡荡地引身直面这来势汹汹的一招。左手捏决,气行周天,平实出招,却在平移前指的一刹那勘破了所有角度的攻势,指尖萤火似的一点瞬开雷光万刃,回应着百万龙翔般的剑斩。
青紫光束交相撞击,像磁极相引严丝合缝地拼到一处,看不出谁占了上风就尽数碎裂成弥天的星粒。
方才一招还来不及收势,其余威尚且搅动浩淼晴川翻腾不息,满目琼琳中一个人影破开了这迷雾似的景,挑剑来攻。龙行水上,碧波如被裁开的裂锦,在他身后掀起雪浪。
大宗师撤开半步,指尖运气,不着痕迹地抹过反照着白光的剑身,四两拨千斤地向后一送,卸去了大部分力道,更是足下轻点,若有若无地借着水面的一点力腾转上半空,一记飞踢,转守为攻,突向对手右侧。
对方提肩支肘,蓄力格挡,截然不同的内劲两相对冲,各自震开丈余。
轻盈到不可思议的身形在半空凭借干脆利落的一串侧翻落回水面,迎着对手毫不留情的剑尖,甚至相当悠哉地抚顺了耳侧的贯珠缨穗,施施然大方道:“龙首不在你的儒门天下纳福,到吾这穷山恶水之地有何指教?”
疏楼龙宿身上还染着暗夜的黑光,这一刻抛掉了一切君子皮相,乌沉沉的眼中像有深不可测的漩涡,唇齿间流露轻蔑之意:“大宗师稳坐钓鱼台看够了晦y-in绝域跟正道的相杀,如意算盘未免打得太响了些。可你唆使手下人来挑事,竟然连伪装都懒得换。那么明显的烟都服色穿在身,还敢到别人的地方招摇过市,就没想过会有被拆穿露怯的一日。”
——是的,根本不必劳驾鷇音子千里迢迢跑来跟他分析当时两方冲突背后的前因后果,他冷静下来之后就已察觉出其中的不对劲:那帮麻烦人士固然会为了所谓道义原则同他兵戎相见,却也断不会伤及穆仙凤这等若质女子。之所以迟迟不曾出手,无非在等一个时机。
“士别三日,大宗师倒是良禽择木,找到了中原武林这棵大树。只是不知,你不惜动用元生造化球引聚地气来讨好他们,却要耗费功体几何?”他腕间轻扭,回剑待刺,真气催动,敏感的水流立时不安地鼓噪喧哗,灿灿水花一路开到了古陵逝烟脚下,彬彬有礼地嘲弄道,“疏楼龙宿实在好奇,这一厢请招了。”
脚下轻轻一蹭,人已闪到面前,紫龙影繁复的剑气被一招“一荡山河满江红”扫出,冲波逆折,澎湃而至。
古陵逝烟左闪右避,更在一剑直直横劈向腰际之时侧身一跃,凌空抽手,同向一挥,锐利的劲气尖啸着,仿佛杀来的一杆回马枪,四周烟岚激旋。
疏楼龙宿横剑一顶,正点在剑柄上方三寸,震得虎口发麻,不禁也要暗叹大宗师修为之深。
何况昆吾未出。
他来时的确抱着满腹填膺的愤恨,可对上古陵逝烟拆解了半天招式,骨子里游戏人间的兴味渐渐涌了上来。何尝不知鷇音子拐弯抹角地对他晓以大义,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借他的手对付烟都。他既不肯白白被大宗师戏弄,也不屑当了别人的棋子,偏偏这一战又势在必行。好就好在他二人都不是什么仁义道德的主,也老j-ian巨猾地懂得什么叫适可而止、见好就收。
只是显然还没到假惺惺地鸣金退兵的时候。
二人俱为当世先天,各自摆开了阵势,大开大合地试探出手。
儒门龙首游龙骋跃,翩翩风姿,剑意通灵,随意赋形,招招都落在要害处,却又舞风掣水,狂飙的剑气里处处留着顾盼间的桃容柳眼。
四境之主则是风雨难撼的不动如山,昆吾出鞘,却轻如无物般地运于手中,或横推,或纵劈,每一道行径路线简化至极,却有意无意地恰好挡去连番攻势,看似险之又险地被他避过,实则全是算计。
试探得差不多,龙宿足下一蹬,“哗啦”一声水声里,人欺身而上,细指纤纤握成龙爪在古陵逝烟暴露的一个极小间隙里攻他心口。
大宗师果断横臂一挡,脚下亦是一顿,水流潺潺立时改了方向,卷起水花,在二人相触的刹那奔腾涌起。
这便用上了一套贴身小巧的功夫。龙宿第一招受阻,立刻转向依着那手臂狠狠一扯,想扣他脉门。大宗师果断运起借力打力的那套太极,顺着那股凌厉掌力的方向一顺、一扭,极速翻腕。只见广袖张扬,珠珞辉映间,已成两掌相对,各自一运内息,伯仲之间的两股大力撞到一起,两人只得后退。先前抵着的兵刃就此铿鸣擦过,凄烈的长鸣,像在心上割了一刀般燃烧着痛苦。
几乎是同时阻住了倒退之势,不由分说又再度合到一处,细密连绵的苍劲剑风四散着青蓝电光,呜呜哀叹,如拥雪蓝关前仙君的悲怆箫声。
日轮已行至中天。
左腕轻扭,恍若无骨,紫龙影换成了反手握住,滴水成涓,沿着剑身打入水面,某个瞬间明光一闪,映得疏楼龙宿凛凛然宝光锐气,一身珠联,至清至艳。人影一晃,又错身到大宗师左侧,“嗞——”的一声长鸣,宛如灵蛇吐信。
昆吾宽重,轻灵地一纵而起,兵刃交接,凶狠的相击撕咬过去,古剑沉然,纹丝不动,如有一条看不见的界线,内中之人秋毫不可犯。
一击过半,又疾速变招,身体转过一个角度,随之肘部一压,剑锋斜上、掉转了方向朝对方下颌刺去。刁滑至极的一剑,令疏于防范而又柔软致命的喉头那块皮r_ou_暴露在转瞬即逝的战机下。
毫无阻滞地,也没有任何讶异的反应,古陵逝烟一偏头闪过,昆吾离手,如有神识般绕腕一周,不早不晚铿然撞上紫龙影的锋刃,便闻呛然一声。激楚之音卷起浪潮,完美无缺的水之圆环,犹如命运的轮回,呼啸着扩散,升举接空,再重重拍下两岸。
这不过一息之间的交锋。龙影似溶解进了漫天水雾中,那么精妙的一击随手抛弃了一般消弭了气劲,借着同昆吾的那一撞击泠泠飞转,眨眼走过一个半圆的轨迹,又向对手空无一物的右侧袭来。
冰蓝色的瞳仁在剑刃逆向飞旋过面前的刹那反s_h_è 出寒彻的眸光,心不动、身亦不动,唯有铁器再度相斫而来的、扎入耳膜的锐音惹来银缕编就的帽缨追着逝水振动绵连。
又一回合过去,二人反常地背向而对,却是各自以剑封锁所有偷袭与被偷袭的角度,若非仇敌,几乎要感动于这密齿咬合一样的协调默契。
大约是嫌汹涌洪波就此平息会太过寂寞,两道人影一错,青色与紫色的剑光再度笼罩了这片水域。怒涛的嘶吼震耳欲聋,星火漫落如落英缤纷。
参差龙影,渗透在对手剑锋顾及不到的空隙,其刃何利,连带着眼角流转的笑意都冷得彻骨寒心;其阵何巧,精工细腻得仿佛侍女替他绾发梳髻。是为儒门龙首的剑,已无关生死,起势落招皆是一场场名局,直欲人困缚其中、迷失窒息。
再观昆吾重剑,沉稳得一如太平盛世里的传灯把盏,将杀机掩饰得不着痕迹。一剑斩落,炫光缭绕着剑脊迸发开去,烟水模糊里,能窥得一片长安月影。
虽是完全不同的剑路,只因用剑之人都已将天下至理悟了个透彻,殊途同归地站到了绝顶之境,结果这一场交战反倒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和解,两人之间始终维持着危险的平衡。
疏楼龙宿不急,一招一式慢慢消耗着对手的体力。四气造物之功本非凡夫俗子可驾驭,大宗师仗着手握神器行逆天之举,又能强撑到几时?
如他所料,滴水穿石,密不透风的剑网终于有了发丝般的缝隙。疏楼龙宿剑锋一逼,一招“风姿千影”破光而出,撕开了那个缺口。其雷殷殷,滚过群峰。
猛然为紫光包围的古陵逝烟被迫后退。杀风的边缘尤是锋利,几声不祥的杂音过耳,双臂已披数道朱痕,并快速在s-hi衣上洇成大片大片的深红。
疏楼龙宿终于长出口气。
熟料那退开的身影并未因伤停下连贯的动作,快到容不下一声叹息的出手,两道极光交错,盘旋来攻。——“回鸿十字引!”
些微的错愕,龙宿急急运气转向。还是慢了半分,手背添了一道划伤,在暗夜一族的本能中转瞬愈合。他有点意外,莫非对手亦怀有类似的自愈之能?
然而并非如此。
古陵逝烟只是、单纯地感觉不到疼痛。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已无心追究。也许是十二化浊y-in之阵以后,也许要追溯到离开烟都那一日。但此刻他只是庆幸这副躯体令他无知无觉地厮杀下去。
明明是晴空万里,姑s_h_è 山却如子夜雷轰,雨碎风袭。
一招对一招,极尽豪奢地被人施展过去。天地本何其广阔,却在y-in风怒号、万鬼恸哭的森罗炼狱里被冲撞交织的剑气慢慢封锁了生途,渐渐只剩下极端逼仄的的狭路,不知将为何人占据。
终于那渺茫的生机被二者消磨成了夕阳下沉前所能照亮的最后一线。
大道至简。战至此时,紫龙影华贵富丽的剑身陡然一翻、一送,炽光喷薄,似要将残照彻底湮没。
抵挡它的则是劈空泼下的剑雨,直如天都塌了一般,烟气滚滚,阻塞乾坤。
疏楼龙宿竟是有些愣神,他从未见过用剑之人纯然放弃了防守、豁命一攻。剑已非剑,倒是有几分刀法的神韵。单一的兵刃被cao纵到最后,挣脱了被锻造时赋予的宿命。
离奇的一招,名唤“烟尘一望怒偃月”。
假如说他二人原在争夺通往险峰的唯一的曲径,古陵逝烟这一招落下,却是要连最后的出路也一并毁去。一时间,龙宿也无从估量胜负。
但随即“噗”的一声,乃是细窄的长剑穿透肩胛的动静。
一瞬间、碧落黄泉、空然无音。
鲜血逆流,自紧抿着的唇齿溢出,漫过人的下颌,再淋漓地沾满胸襟。
古陵逝烟皱眉,低头看向不断颤抖的左手,他的掌中什么都没有。
像是永久的沉默以对,被气旋震飞的大剑失声长鸣,愕然没入不远处的峭壁,褐色的剑穗染了别的颜色,几许凄怆,在大战的余波里扬起、又落下。
第51章 四十九、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上班之后更文就这效率~~~~暑期工作压力比较大,这个月的指标还没完成,这一章又写得苦状万分……啊……我已经是条咸鱼了
[注1]:关于昆吾,确实有这个说法,并非作者杜撰。
连连走了几步昏招之后,阵中烟气愈深,白茫茫一片连敌我棋子都看不清了,痕千古深深呼吸,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化影神锐铿鸣上手,利刃沿着一弯新月的轨迹劈下,惊风似苍龙唇吻边的吐息,将弥漫不开的烟幕自正中破开,一时间风流烟散。抓住这一瞬之机,痕千古快速记下棋局。
不过眨眼的工夫,烟雾复又合围。
此刻棋局已进收官。大宗师素来执黑,上来就占了半子之先,这一路顺势杀伐,冲得白子阵势凌乱。从痕千古自己的角度看去,左下角二十来子已被围死,其余三个角部也陷在缠斗里,稍不注意便只有被拆吃一途。
烟都通行的是古制十七道的棋盘,相较苦境他处十九道的格局,施展空间更小,当真是在夹缝中求生。至于高手对弈,更是寸土必争,弈棋说是消遣,却最耗心力,厮杀下来,双方都是呕心泣血。
“西九南十。”痕千古敛神,终于决定了下一步。
幻阵应声而变,棋盘中腹位置多出一枚白子来。
一向都是金角银边Cao肚皮,痕千古飞这一子实属走投无路,可也只有被这百来子圈成的天元周边或还给他留了一线生机。
但饶是绞尽脑汁、权衡再三,几乎就在他下子的同时,黑棋闲庭信步、寻花问柳一般打入腹地,毫不在意白棋抢攻中心地带的挑衅。痕千古几乎可以看见大宗师十足十蔑视他的眼,一时恼恨得就要呕血。
不过,遭逢强敌还要分出一部分心神对弈,有此余裕,足证那人平安。这么一想,立时顺了胸口的闷气,专心应对。
步步带泪、着着见血,云里雾里翻覆交替了十几回合,棋面终于被挽回到五五的局势,迷烟稍退。痕千古像一直游走在半梦半醒之间,此时才感到冷汗丛生,仿佛耗尽平生所学,渐觉气衰力竭,竟不知还能不能撑到终局。
这样的危机感刚刚冒头,眼前景致就真的晃动了一下,又一下。
兵刃在手中陡然一沉,他才放松下来的心弦又瞬间绷到最紧:不是他视野不清,而是加在他身上的禁咒快支撑不住。这代表,大宗师遇险?!
因为感知不到疼痛,所以才能无知无畏地对半世剑戟森森横眉冷对;因为感知不到疼痛,所以才能无感无觉地对一身伤痕累累垂眸漠视。
但是,疼痛是r_ou_体凡胎的自我保护。也正因为无视了一次又一次的示警,沉重的r_ou_身最终背叛了意志,一直以来浑然如同他左手之延伸的昆吾,不再被cao纵。
古陵逝烟忡然看着一柄青锋穿肩而过,依旧毫无痛感,只一味觉得胸口茫昧。血行难继,中气一滞,瞬间无法视物,则天地悠缈,万象飞驰,皆虚化成了道道光带,赤橙黄绿蓝靛紫,飒然飘远——那是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去去一往无回于他的世界。前所未有的,他忽然那么想知道,最后,会剩下谁,简单地陪着他看尽万里层云、千山暮雪。
疏楼龙宿也有些错愕。修长锋利的剑脊不断地引流鲜血、滴滴入水,氤氲开来,如交相绽放的牡丹。兀然一怔,他下意识地抽回剑刃。
这一剑回收甚为轻捷,未添新伤,但到底是让古陵逝烟足下虚晃了两步。对方却也不理会,提着一口气不令自己陷落于水中,稳了稳身体,便慢慢转向岸边。
江流婉转,冰冷漫延。他行得端稳,行得坦然,从心所欲的步履,直如弯腰捡起无意间掉下桌面的牌,丝毫不介意背后空门大开。
龙宿知他意图,却无法理解:纵然拔出昆吾,败局已定,难道,非要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才肯认输?
暮色四合,山光凝紫。延长的孤影,辉映着高耸的云峰。
宫无后就隐身于战局之外的一箭之地。
冥冥有感,驱使他有今日无明日一般地狂奔而来,甫一停步,正撞见那血光一幕。
仅仅一箭之地,却再不能前进分毫。
百代昆吾尽没于山岩,只余古朴描银莽纹的剑夹在外,大宗师换到右手握紧发力,再一、再二,竟是纹丝不动。他毕竟是一代枭雄人物,遭此背弃,危殆万分,仍旧泰然自若,周身绕行着一股凛然之风。凝意定神,气运任督,掌中微顿,猛然一抽,只见白光从狭缝中迸出,整个山头簌簌震颤,山石滚滚跌落,尘嚣纷然,却难染素袖。纵已无力持剑,但大宗师提着苍锋、肃然而立之姿依旧令人不敢轻视。
捡起败剑这回事,宫无后在那漫长的岁月里经历过无数次,个中愤恨耻辱,宛如极炎热狱里的永生业火,像毒蟒之牙腐身噬骨一般灼烧着他的血r_ou_骨节,刹那间便有万生万死。而如今目睹授业之师于威武之下亦不肯屈节受侮,这种折磨简直是翻了倍地压了下来。
他的眼眶里弥漫起一片干涩血腥,却丝毫没有s-hi润的征兆,唯有那一点血泪斑痕不辞新仇旧恨地斜坠在眼角,替他做了悲伤的修饰。
他的额前滚过雷霆,可笑自己亦无从得知心头的悲伤何来。也许是为水面摇曳着、摇曳着的人影仿佛在当着他的面苍老,也许是为同为剑者不能接受的失败,也许只是为、他风尘仆仆地来到这里,却在最后的一箭之地丢失了前进的理由。
恨断天涯,一斩黄沙,人生的断层千锤万凿,平整如鉴,仿佛多留寸许余地都是扫兴。
魂绕丹墀,九重烟雪,茫茫隔世若西沉之景,再不能共他悲喜。
这短短一箭之地,拥堵着二十年情仇相煎、百感交迫,他迈不过去。
难以抑制的战栗,逼得他他狠狠捏住了旁边的林木,五指一收,为这满目疮痍的山河再剜出道道伤痕。
鲜红的液体从攥紧的拳中流出——被银器伤到的口子早已凝结,只留下一道仿佛上辈子带下来的浅疤——那是无意中自烟都带出的朱果,烂在他手中,顺着掌纹缓缓遗落下珍稀的汁液,溅红了过膝的芒Cao。
忽然间不能呼吸。
“……唉,师弟千辛万苦赶到此地,终归,不肯出手么?”
宫无后不为所动,只痴痴凝望前方。当真是不堪回首。
“只当师兄求你……”
心魔似茧,为这似真似幻的一句“求你”冲破了虫蛹。
他转身、脱口而出:“你回来,我什么都听你的!”
树枝婆娑,浓荫不解。悠悠木叶惊坠,仿若暗生笑音,隐隐约约听得一声应承的“好”。
记忆中有那么一个人,一喜便带五湖风月。
却都是假的。
这一厢混乱挣扎,而那一头疏楼龙宿已慢慢抬起兵器,鲸浪翻涌,沧波吹雪,华服猎猎鼓动,静待对手的选择。
胶着的时分,忽而突入一道绿光。紧接着竹叶清气一冲,黏腻的血腥味便被滤了个干干净净。如历新雨,拔擢裂岩的竹箭乱无章法地破土丛生,飒飒间,却是将大宗师仔仔细细地挡了个严实。潇潇竹叶仿佛急雨忽来,片片似青龙被扯落的鳞片,泠泠苍风逆卷,汇成上下左右四道长链,切割撕扯着气流,如鹰隼收拢的利爪,直往龙宿扑去。龙宿手腕一紧,这剑阵来势汹汹,自知避不开,索x_ing足下一划,整个人腾身而起,捡着四脉旋流围拢的中心蹿入,侧身飞旋,紫气由内而外重重扩张,如同护身罡气一般正撞上密不透风的碧叶的罗网,“叮叮当当”竟发出一串刀剑相斫之声,挠得人头皮发麻。龙首陡然被困,然身姿轻捷,矫若无骨,只一招,便震碎了叶片间的气脉,顷刻间纤细的暗影参差零落,龙宿的余光里,好像漫天都是女妖不祥的哭声、高蹈入空。
不过一息,龙宿顺着方才的动作复引丹田,硬生生凭空一个扭转,正避开贴着面颊擦过去的一柄剑。青碧色的剑锋又是一挑,逼得他下腰躲过。然而后招接连而至,一剑赶着一剑,像被什么催促着似的越来越密。龙宿挽着紫龙影、踏江而退,旋即一个纵起,拉起一道白虹。对方回剑一扫,扑了空,却足下一顿,涌出一波r_ou_眼可辨的风团,一下子爆开,龙宿只觉得眼前一花,青衣人身影一明一灭、呼吸间已迫在咫尺。他能清晰地看到那张俊逸的脸上容光凛冽,一双琥珀色瞳仁里寒星扑朔,杀意大盛。龙宿心头忽然涌起一阵烦乱,烟影重重,山峦叠翠,像极了一圈一圈嵌套起的迷宫,一眼望不到尽头。
“嗖嗖嗖”数声,簇新细竹一根根自土壤中挑起,仿佛拥有了意志,追着敌物急退的踪迹疯长成一片。龙宿忙蹬实了面前的一枝,借力左右闪避开这些魔怪的触手,又打了一个旋,却正迎上影影绰绰里忽闪而出的碧色剑尖。他抽剑一劈,不过是虚招,借机翻身飘出丈许,孰料左右两根新竹斜下里一拦,早将后路封死。
他甫经恶战,体力不支,可来人猛虎下山一般雄厚的内劲连惯常那副端方君子的虚饰都挂不住。顺着方才被震开的剑锋回身往前一刺,流光绽开,好似凤凰舒张的尾羽,直直扎向龙宿心口。沐浴在崇光下的澹台无竹心无杂念,九转功体,毕生的领悟似都倾注在这一剑上,是以剑身上原本碎钻一样的灼华翻转联翩,聚引盛放,泛绿的荧光渐汇成一股青白的雾,颇是森然可怖。他手腕一提一拧,剑锋引出,名招至繁至简:“云归太华落!”。
龙宿的内息鼓噪不止,伴着澹台无竹沉声一喝,居然罕有地措手不及了。
锐眼紧逼着对手,胸有成竹、势在必得的气势高华薄云,甚至眉心泥丸一点此生首度擦出了辉火——宛如泻露溅起的轻透微光,却涓滴不落地收入了冰封似的一双眼中,化开了波痕。盘根错节的竹林掩映间,大宗师原本默默无言地运行“洗脉双卷”的心法,肩头伤口已不再流血,凝结着一大块深赭,显得人也彷如等待什么回答一般静穆,可这稀薄的一层光晕,正如昆山悬圃里的玉烟,照亮了他的眼。
都说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不可理喻之人固然道不同不相为谋,可是烟都大宗师与澹台无竹的际会却也因为应着了那句“一见如故”而为前者所弃——太相像了,太熟悉了,对着他等同揽镜自照,毫无惊喜,怎如教养西宫吊影、宫无后那般能让他对早已阅尽□□的人间再生出期许?
最初听说这个“竹林狂生”的时候,大宗师也是好奇的。彼时他初践国祚,血雨腥风未散,为保境内反对他的余孽不与外界相勾结,便下了道封境的旨意。烟都虽然避世数代,可多少总还会同中原互通些有无,这一举措自然惹来一部分人的不满,其中闹得最凶的就是这位澹台家的少爷。许多年前,他也是少年得意的神仙似的人物,不甘烟都弹丸之地委屈了他惊世才学,向来是爱四海云游的,又正赶上最是反骨作怪的年纪,一接到封境令,登时就不乐意了。
也是如眼前一般无二的竹林深缈,烟光澹荡,大宗师迂曲而行,正听到一少年击节而歌:“淇澳非凤池,伶伦未见知……”两句下刺身困穷途,上讽难遇明主,当真放肆已极。
转过两步,便见歌者闲倚一张大榻,旁边矮几上随意搁着瑶琴、杯盏之类,这既是要效仿古时竹林七贤的风骨,更在表明此间人集七贤于一身。若非烟都尽是山地、车行不易,否则必得学着阮籍穷途之哭,才更得古意。床后是一架高可八尺的落地屏风,绘着眼前之景,布局甚好,疏密有致,且笔法苍劲,更隐约含着某种武学招式似的。只是床头又置挡头风的小屏,银钩铜钮,富丽工巧,丝绢上画着折枝花绽前的美人——实为不伦不类。
太年轻了,毫无城府,大宗师平淡扫去一眼,少年人的心事,不懂遮掩,眉间唇角全看了个分明,乃至前世今生都猜透。
“君子贵自知。嘉木良在斯,何必非要等伶伦制笛?足下纵然不肯以黄帝来比烟都大宗师,但只要你有这个本事,自然有凤来仪。”言谈间,他轻轻抚上一竿翠竹,缓缓摩挲过一截修长光润的表面,似是漫不经心地玩赏。
澹台无竹却坐直了身体,浅金的束发悄然滑落肩头。疏疏风起,飘飏振袖,来人衣上密织的深蓝竹纹也像是要无拘无束、自在飞去了一般。须臾,风势渐烈,漫山玉树像是按着某种频率往复摇摆起来。叶片分拂披散,摩挲出窃窃呢喃,细挑凌霄的枝干像是天地间经纬交横的丝线,编成无数命运的轨迹,让人无从辨析。一声又一声,起初只是沉沉的低响,犹如来自遥远深海的密音。忽然秋光里飞鸟一声急促的啸音过去,耳听得涛声、鸾鸣、旌风、梵呗、五音十二律……什么都像,又没有什么能恰当比拟。
“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不闻天籁夫?”他忽而就想起年幼时《庄子》里读到的这句。万象森罗,澹台无竹见识过的、没见识过的百千形相,都在小小烟都的一隅汇聚,在他心中,天地翻转、春秋交替、喜乐悲愁、荣枯生死,皆茫然懵懂地呼啸狂飙而逝。那个胸有峥嵘、站在风暴中心的人却仅是平静地细看这一丛丛繁荫激奏,只道寻常。
竹音从深埋的往昔传来,同此时此刻交响回荡。
沉云遥空,似乎正在那二人身后摇摇欲碎,峻岭奇峰跌宕盘折,正退潮一般地迅速坠下。回忆却一层一层地翻覆涌上,恍然又回到了最初——只是时移世异,这一次换成了大宗师静静谛听这一曲凤音。
那时飞扬顾盼的少年,如今风流未减,眉目却愈见幽深,如藏着随时都将被唤醒的困兽。额心一点浓碧,光英朗练,照彻云穹,分明又是一幅此生未曾领略之景。最是这染山新绿,无尽地趋向高天华月,蓬勃着无限生机,夜不能禁,古陵逝烟忆起自己也曾有过的放肆成长的时光,但弹指匆匆,来不及徜徉,就已经走到了今天。若非更上层楼,便只能乾坤如崩。
纵有万般思绪,也不过一个交睫便按捺下去,况且澹台无竹已入禅定,甚至连己身死活都已忘却,更难顾念被他用密林掩护住的那个人一瞬而过的眼神。他笃信自己就是那道屏障,风霜难侵,就算面前这个端居神坛上的嗜血的王者正被怒火牵引、向他张开足以吞噬一切光y-in的黑夜的羽翼。
二人在洪钟大吕一般轰响着的剑阵中同时起势,眼看就要玉石俱焚。
“竹宫!——住手。”步出竹林的大宗师一声令出,直如天外而来。
莫名的,二人同时撤招,视线一错,返身落回已辨不出原本地貌的长滩之上。风声鹤唳,久久不息。澹台无竹仍旧攥紧了剑柄,格格有声,他仿佛冤梦骤醒,有些迷蒙,只晓得一样,就是滴水不漏地挡在古陵逝烟正前。
“竹宫,你退下吧,龙首不会将吾怎么样,”古陵逝烟语气轻松,似乎对周遭一切浑无所觉,“儒门天下百年煊赫,若是真要覆灭姑s_h_è 山,龙首登高一呼,大军压境,烟都,又何必亲身前来。”
澹台无竹怔愣地眨了下眼。
“烟都固然不为中原正道所容,龙首却也有不想白白失去的东西,此番前来指教,不过是掂掂烟都的分量,看够不够格联手合作。事到如今,想来阁下心中已有决断,就不必再弄得两败俱伤了吧。”
紫龙影抽丝似的划开一线光痕,旋即化成了紫玉华扇,被人引在襟前轻轻摆动。“不错。但是大宗师,你坐困此地,实力早已不如从前,若要吾出手助你共抗逆海崇帆乃至中原正道,龙宿怎么算,都是笔亏本的生意呀……”扇面掩唇,但见他目光灼灼。
“潇潇暮雨。”大宗师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了这个地方。
接着澹台无竹便看到龙宿狭长的眼中聚起了光。
龙宿自然是知道那处所在的。当年玄冥氏对他解释元生造化球的来历时就详谈过这个秘境:若非四境之人同时进入该处,擅入者短时间内便要功体尽失,倒毙当场。对于寻常人来说这是个绝不可涉足之死地,但龙宿不是寻常人,嗜血族长生不死的体质自可无视这个异象,当年也正是他出入自由地将元生造化球寻了出来。
大宗师也没有错过他眸中的动容,继续说道:“吾猜龙首早已到过那里,潇潇暮雨千真万确是苦境得天独厚的一块嗜血族封地。为保烟都,古陵很想借重龙首一臂之力,事成之后,吾会将进入的路观图奉上,使嗜血族免于正道打扰。”
老狐狸。龙宿暗恨:原来他早就料到自己会来,便提前将潇潇暮雨的通路借助地力封藏起来了。针锋相对良久,龙首除了一句“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确实无话可说,也没什么不甘心的了吧。遂咽下这口气,扯出一抹凉薄的笑影来:“如此,甚好。”
澹台无竹木然地看着龙影御空行去,半晌才从风颠浪急的混乱里回神。
他从未如此心急,漫不经心了一辈子,独独此际,命悬一线似地唯恐晚到片刻。满腔都是慌张跟痴心妄想,天底下所有黄昏掩映的朱门后悲愁的思妇差可比拟。
碧剑坠地,他忽而转身,一撩衣摆就直挺挺跪了下去,痛切道:“属下来迟,望宗师降罪!”眼前如有火苗蹿升,抽得酸疼。
然后他看到他的君上一如既往心平气和地迈步走来,伸手要挽他起来。
古陵逝烟想起之前痕千古替澹台无竹作的铺垫,心里微微有些诧异:说是恐有失礼,可眼前的人几乎谦恭到了极点,哪里谈得上失礼,分明是礼数周全得有些过了。
“竹宫好端端的怎么行如此大礼。”终归是伤得有些重,凑近了才察觉出熟悉的语调里掺着滑音。只是他沉眸、带着千钧的分量望进那双琥珀色的眼中,不知想到了什么还是被什么触动,目光有一瞬间失焦,口中嚅嚅道,“吾知道……竹宫一定会来。”
澹台无竹闻言才真的如释重负,忙起身双手托住大宗师一臂。
只是这话飘进远处观望良久的宫无后耳中,却如同游丝一线、挣扎多时,终于扯断,前所未有的无力感裹住了他。他的故事原来在很久很久前已宣告终结。他几乎可以看到一扇门,在眼前,永远地闭合了。
或爱、或恨,燃烧了全部,付出了所有,最后,到底还是只剩下他一个。
和光同尘门扉紧闭,隔扇上投下两个人对坐的剪影。
殿中不闻人语,唯有一缕炉烟偷散,悄无声息地在半空画成冲淡的一笔。那并非什么名贵的香料,只取两味,制法也简单,将香Cao入瓮蒸出汁液,再混入苏合香油中调和,取其返璞归真、天然去饰之美。那味香Cao鷇音子倒也闻了出来,名为靡芜,相传曹魏武帝最喜以之藏于袖中。
焚香之人细心秀致,火势控制得低微而耐久,故香气隐隐而出,低徊恒长,处两大绝世高手之间也不乱其形。鷇音子盯看许久,差点就要以为一切都会如这寒烟一般永远地平静下去。
——自然是不能的。未来武林将有怎样的板荡,就在他接下来的三言两语之间。因而迟疑许久,还是无法决定是否要依约、把烟都“十二化浊y-in大阵”的解法告知面前之人。
“若说,吾要这半壁江山呢?”想来大宗师何等胆魄,坦然了当地说出这句,不咸不淡得好像只在与他赌书泼茶。
彼时鷇音子不确定这是不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式的警告,索x_ing同他打起了太极:“大宗师经天纬地之才,天地人三剑冠绝当世,若说取下半壁江山,也可算审时度势之辞。”
古陵逝烟低笑一声,从容入座,略斜倚着道:“阁下谬赞,古陵玩笑之辞,真是失礼。江山万里,婆娑世界,若真是极乐净土,何以各教各派都对它弃如敝履,那些开化觉悟的祖师们哪个不是煞费苦心地思索超脱凡尘、飞升白日呢?但看逆海崇帆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么?”
听到这派说辞鷇音子有些意外:“那么敢问大宗师、意欲何为呢?”
大宗师欠了欠身道:“你我俱为修真之人,汲汲营求的自然是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非入山而不可得。如今烟都主峰被镇于三清阵法之下,古陵愿以元生造化球之力换取破阵之方。”
鷇音子本以为大宗师会狮子大开口,闻听此言,倒是实惠划算得让他连事前准备好的讨价还价的说辞都没了用武之地,但也正因为古陵逝烟表现得如此精打细算,反倒显得刻意,令人更加警惕:“恕吾直言,大宗师灭冰楼、统四境,雷厉风行,实在看不出甘心做这四境之主的意思,既是合作,若有后招,还请一并告知。”
他目光炯炯地盯住古陵逝烟的表情,期图不要漏过任何一丝动摇,只是大宗师面容平和,惟神色少舒,微微低下头去,久之,太息一声道:“实不相瞒,这也是为了古陵的一点私心吧。当日烟都受困,幸亏吾座下大弟子拼死启动阵法。近日吾常思及当日情状,渐渐觉出问题来。吾徒所使的乃是以三清道化之术开启的‘十二化浊y-in大阵’,讲求于全y-in之日用魂气洞开死门,天时地利人为缺一不可。但如今日新月移,天时已然不存,为何阵法还在?苦思良久,唯一的解释,就是阵法成立后因天地人三才齐备,故能自成体系、自行流转,万古之前的混沌之时,无始无终、无过去无未来,不正是这般!吾只当弟子当日祭出生魂必死无疑,现在看来,阵法尚在,那么,人或者也还活着?只是玄阵浑如一体,他无力脱身?吾未曾亲见这咒术,无法确证,还望道长解惑。”
鷇音子见他言辞恳切,戒心稍减,这才颔首道:“诚如大宗师所言。”
紧蹙的眉峰一下子展开,古陵逝烟微顿,继而道:“那么,待元生造化球解除苦境饥馑,还企阁下传授化解之道。”
于是今日,便是鷇音子履行承诺之期。
见识了元生造化球之功,武林中关于这颗天疆鳞族龙珠的传言便众议成林,真假莫辨,鷇音子自然知晓流言不足信,但对烟都的忌惮却又多了几重。终归碍于承诺在先,颇有些踌躇。他打量着对坐之人,容色清朗,甚是坦然,唯有眼中簇起的星点神光恰如面前这尊紫砂炉内霜灰下埋覆的炭,色如液金,烧得一室幽气凝然。
想来自己还捏着古陵逝烟的一个把柄在,他略一扫了扫拂尘,道:“正如大宗师的推测,三清阵法引天地人三才之力形成了现在这个盘踞在烟都之上的混冥之气。”
“上下未形,寻常外力难于撼动,吾亦不敢妄动极招,只恐伤到阵中之人,请教该如何破解?”
鷇音子听他一片情真意切,终于还是据实已告:“《淮南子》曾有云‘古未有天地之时,唯象无形,窈窈冥冥,有二神混生,经天营地,于是乃别为y-in阳,离为八极’。”
古陵逝烟随即会意:“只要有这‘二神’,便可冲开阵法?”
“正是。二神即为y-in阳创世之神,而说到创世,自然可知二神一为盘古、一为女娲。上古神祇固不可寻,但他们尚有宝具留存世间……”鷇音子说着看了他一眼,少顷,又朝桌案上摆放的那柄沉沉古剑投去淡然的一眼。
大宗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通体黢黑的剑鞘仿佛吸附了一切光亮与色彩。
“吾听闻,这柄昆吾正是盘古氏第八代先人以自身尾椎所造,曾为周穆王的佩剑,乃天下兵刃之祖。”[注1]
鷇音子离去许久,古陵逝烟耽于神思,并不相送。
殿中又陷入寂静。“吱呀”一声,严丝合缝的墙壁裂出一道缝隙,开阖之间闪出一个人影。
他与大宗师武学源出一脉,气息吐纳也步调一致,是以连鷇音子都未能察觉殿中还有一人在。
折扇在掌中捏得很紧,澹台无竹也不觉咯得疼痛,反复想了想才出言相问:“宗师的意思,是西宫还在?”
大宗师只是摩挲着昆吾,也不抬头,模棱两可答道:“吾也只是揣测。”顿了顿又道,“但总算让鷇音子吐出解方,烟都,咱们势在必行。”
澹台无竹望着他隔在烟幕后的侧脸,似乎棱角也柔化了一般:“还是该给宗师道贺。事不宜迟,宗师以为我们何时,回返烟都?”经过了这许多年,当有一天他终于可以将这四个字宣之于口,竟会带上颤音。
古陵逝烟微微仰面深深吸气,冷冷开口道:“逆海崇帆传来消息,三十万生魂的赦天大祭就快举行,到时必成众所瞩目的是非之地,正是咱们绝好的时机。”
秋深,说剑亭一带尽是苍松翠柏,倒也不见落花凋零的颓败。亭下曲水鸣溅,亭中人一枕西风,睡容闲适,丝毫不见往日的尖酸犀利,看着让人忽就涌上一股无名之火。
“喀喇”一声,折扇已开,杀伐之风喷薄而出,其人踏步一跃,机巧如离弦之箭,一道惨绿的长霓笔直向亭中刺去。
痕千古一瞬惊醒,捞住朱漆柱子一个回环,人往亭外飞掠,团龙纹大氅鼓起、露出猩红的一角。
“澹台无竹、你?!”他厉声喝道,话语间已是险险避开数招。
雪色的扇面盘盘而转,像个活物似地一通穷追猛打,痕千古犹带着伤,不复平日里的灵活,陡然足下一跌,身法全无。对手捞着这须臾之机,翻腕一拧,凶险的锋芒正抵上痕千古耳下动脉。
痕千古只听他气息紊乱,双目微赤,急道:“你发什麽疯?”
澹台无竹咬着牙槽一句话都说不出,就这样对峙了许久,脑中翻江倒海了一阵,手一抖,才撤了兵器,恨道:“昨日疏楼龙宿来此欲对大宗师不利,你人在何处?若不是我手下留心来报,赶到及时……你竟还有心情……”
痕千古照旧微扬着下颌,面色有刹那的绷紧,却又慢慢放松:“亏你身为影卫,一招一式皆受大宗师亲传,心x_ing城府却是差之千里。这么多年,宗师行事何曾漏算一星半点,他既然独自应敌,必有十足的把握,否则为何不效仿当年旧事、弃卒保帅?西宫吊影他尚且可以舍弃,何况你我?”
他语调一如既往的慵闲,拖慢了,一句一句说给澹台无竹,听者反应过来昨日古陵逝烟对他说的话,心志也有些拿捏不定:怎么反倒是他冤枉了痕千古似的?“但护卫烟都本就是你的分内之责,到头来居然被主上锁在棋局之中,眼睁睁看着他涉险,未免可笑!”
痕千古复又倚在亭中,闻言禁不住掩唇嗤笑一声:“否则该如何?吾绝非疏楼龙宿对手,勉强出阵,折损的是烟都的脸面。还是你当真以为,大宗师这是体恤下属伤情么?”
澹台无竹呆愣当场。
——他总是活得太清醒,必得白日纵酒,强迫自己醉了,好钝去现实的芒与刺。
而澹台无竹却永远都是昏茫的,隔着虚设的珠帘看人看事,什么都在闪光,什么都是好的。
不得不说,好一对难兄难弟。
澹台无竹一时气恼,又展开了扇面“夸嚓夸嚓”发狠地摇着。长发乱舞间斜眼瞥见痕千古腰间垂挂的墨玉,紫色流苏拖在地上,“方才我听宗师的口气,似乎西宫吊影多半未死,现下宗师已从鷇音子处获知了解封之法,不日西宫吊影就要重新掌权,你竟还佩着这令牌招摇!”
“吾只当你要说什么。”痕千古微微扭了个身,细指搭在支起的膝头,“西宫吊影的生死,老头子其实并无十足把握,说不准他早已灰飞烟灭,倒落得他空欢喜一场,吾又何须杞人忧天?”
澹台无竹眉头一锁:“千宫一向谨慎,怎不明白事无绝对的道理,真要等人回来,再舍了这张老脸去争么?”
“哦……那就更不用还回去了……”痕千古故意吓他,漫不经心地理顺了斜坠的玉佩穗子,道,“若来日他真的脱阵而出,大概就要受封‘陵’位了吧,还要什么墨玉令呢?”
“……什、什、什么么么么么么么么么!”澹台无竹脸“刷”地白了。
第52章 五十、
符去病已经睡了很久,但鸠神练相信,这如同尘世暗夜的诅咒一样漫长的沉眠很快就会结束。
此刻,她静立在自己胞弟、世间唯一的亲人的卧榻之侧,眼中的神采全无戒备地落在那张没有痛苦的脸上,几乎r_ou_眼可见的柔光融进了三面围拢的幛幔里。
端视良久,鸠神练忽地心念一动,她弯腰下去,额心相触,轻声念出一段咒文。絮絮的耳语拂过,符去病蓦然睁眼,接着就开始用简直不能称之为人声的凄厉怪音嘶声大叫起来。
“去病!去病!”鸠神练面对的仿佛是沸腾的海水,全然无措。她想要制住不断挣扎的少年,奈何对方神智全无,唯有一腔蛮力,乱无章法地扑腾反抗。床榻吱呀摇晃,随时都要散架,“啪”的一声,天谕随身携带的圣教典籍也随之落地。
容色一向高雅自持的神女拼命呼喊着亲人的名字,拼命想要抱住他,却如同想要捕获绝望中的希望一般徒劳。这搏命一般的抗拒和悚然的尖叫一刀一刀地割在心头,她没想到自己如此脆弱,顷刻间酸楚的滋味便腐蚀了她多年执掌权柄的傲气,眼眶一热,凝气于指,急速点下符去病几处大x_u_e。振耳欲聋的嘶叫声被掐断,符去病如拆了线的傀儡一般软倒在她怀里。
耳边嗡嗡的,夜幕里的圣城安静得骇人。
一口气堵在胸口。她在这一刻会对冥冥中的神充满恼恨——经历这一切,如若她依约献上了膏脂、却不能让她的弟弟恢复正常,那么经营多年挣下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一时有些茫然,满头灿烂耀眼的金珠长穗犹在脸侧熠熠摇晃、珊然有声。
但已经走到这一步,早就不容回头。她复又加深了一重催眠的心咒,理了理符去病汗s-hi的鬓发,不忍地望了两眼,还是拾起经卷迁延顾步地离开了。
冰冷的足音漫延在幽杳的长廊里,两侧墙壁上高悬的长明火把熏起淡烟,薄暮浓冥地飘散在拱顶之下。火光摇曳在逆海崇帆圣女坚毅的脸上,又被金色的长裾在青灰的地面拖曳出一团模糊的影。
凉风如洗,她冷静下来。符去病自小对周遭人事极度敏感,更是对未来之事多有预见,过去她常常用问卜的方法从他那里探知福祸。但自从多年前逆海崇帆大举进攻烟都起,符去病的失心之症突然加重,连她这个亲姐也无法与之沟通,不得已只好暂时封禁了他的神识,免除外界对他的刺激;而举行三十万生祭固然是为了自己的永生之道,却也暗含着借助神力让符去病复原的心思。依她对自己兄弟的了解,符去病所感应到的事情距离越短、时间越近,他的反应就越激烈,只是此番她实在不解其意,又眼见着教中议论纷纷,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自烟都沉寂,逆海崇帆在中原的传教也算顺风顺水,正道忙于应对暗夜之咒带来的种种祸端,根本无暇c-h-a手他们的扩张,照理诸事顺遂,但符去病病症如此剧烈,实不寻常。
——莫非,符去病是在提醒她,灾祸出自圣教内部吗?
心中陡然警惕,方才意识到自己只顾盯着外部信仰的争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问教内的事宜,若真的祸起萧墙……鸠神练手中一紧,竹简发出涩然的回应,她惊觉掌心s-hi润凉腻的一片。
她加快了步履欲赶往玄境明都传召圣裁者和梦骸生。
空廊幽寂,长驱无声,不意一间小阁中透出微光。她略一停顿,正见秋云裳挑灯正坐,一笔一划地抄写经文。
如今梦骸生功体倒退,已是穷怒之末、大不如前,老印千夕颜更被烟都y-in鸷阵法吞没、形神俱灭,祸风行冥顽不灵,终致陪葬于彼,转眼圣教四印残缺不整,鸠神练心中早已属意于弁袭君之下这个敏于办事的人才。不过此人行事素来最求谨慎,戒之于言,兢兢业业地处理罪狱里的公事之外,多半还是盘桓在这个与其身份毫不相衬的简素小阁中抄抄写写。每至逆海崇帆开坛布道之日,信众喧腾,这些字纸便会经由一双双高举敬受的手流布苦境内外。若是留意近处,往往能在大某个昏暗角落捕捉到一领白衣在其人沉默地抽身离场时渡开的一圈微亮的光影。
“誊抄经卷这种微末之事何劳秋殿亲自动手?”大约那安静虔诚的侧脸连天谕都不禁动容,高高在上的圣女也忍不住出言相问。
秋云裳闻声抬头,随即停了笔起身相迎,谦谨对答:“天谕制《天罚》六章以镇定内外,不知天谕可曾观察过参加了法会的信徒们?”
“这……”鸠神练传教布道,一向都是高高登临在崇辉圣岸的天谕台上、一览众生,蠕蠕而动的信众,在她脚下化作微末的芥子。
秋云裳平静无澜地垂下视线,“他们之中,有被一无所有的农夫、有病入膏肓的伤患、有饱受离乱的浪人、有不容于世的歹徒……这些挣扎在下层的蝼蚁之辈在乱世中被唤起了更多的隐痛,衣食温饱、生老病死,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但您可察觉到,每一次集会过去,这些人虽田未加增、病未稍减、势未见起、命未得保,可是走出圣地,无不斗志焕然,纵然只是一群蓬头突鬓的庸夫,亦能移山填海。只因我教的教化恰逢其时,给了他们崭新的自信——一个人越是一无是处,就越容易靠炫耀自己所处的组织来显示自己的优越。属下一直以来做的,何曾指望他们能理解神典之万一,而是给他们一张优越感的铁券,自觉自愿地接受神的指引。”
鸠神练听得耳目一新,过去她只以为秋云裳抄写《天罚》无非是表表忠心,竟不曾料到此举还大有深意。她想了想,又问道:“秋殿一番作为的确让我教获益良多,只是中原正道也不曾坐以待毙,屡有逆天之举,妄图颠覆我教教义、蛊惑人心。”
秋云裳却微微一笑,诚切地望向她的双眼:“如果天谕仍在为此前元生造化球制造的‘一日光明’的恐慌而忧虑,属下认为大可不必。同样是面对乞食者,天谕觉得赏他一饭之恩和告诉他一条通往永生之国的路,哪一种更有吸引力?”
圣航者如何不懂,美目中掠过一道光,却转瞬即逝。
秋云裳又道:“自然,针对眼下的时局,圣裁者审时度势,采取的一系列舆论造势、处置得宜,那些不知死活之辈必有大患……”
鸠神练听他絮絮道来,条缕分明,如有一只有形的手拂过心房,当即顺过了气,宽解不少。她点点头,道:“眼前尚有一事、关乎我教存亡,还请秋殿同我共往殿内一叙。”
时至中宵,黑罪孔雀一听传唤还是立刻就赶到了明境玄都正殿。祭日将至、多事之秋,教内紧张的气氛凝结如胶,他直觉鸠神练此时召唤必有要事。只是在看到秋云裳也尾随天谕而至,略感意外,但也只是短暂的一愣,随即向圣航者致礼。秋云裳神色如常,沉默地自觉站到了他身后。
少顷,一直养伤的梦骸生也姗姗而来。
“三十万赦天大祭举行在即,为保平顺无虞,特来向诸君交待诸般事宜……”
梦骸生强撑了听了半天,越听越心寒:整个计划中,分毫未曾提及出兵烟都之事。想也知道,眼前的神女一心一意指望着用那三十万教众的x_ing命得道飞升,至于小小魏坤舆的血仇早已无关宏旨。
“启禀天谕,属下以为,烟都自始至终对我教虎视眈眈,几番作梗,不可不察。”他还是忍不住出言请命。
鸠神练眉头一蹙,弁袭君已飒然转身拦阻:“烟都种种举动,早已引起正道的忌惮,加上秋殿此前大肆扩散的龙珠之谈 ,中原武林怎会放任坐拥元生造化球的危险因素存在于世,又何需我们亲自动手。赦天大祭关头,万不可为一己之私节外生枝,静待他们自取灭亡方为上策。”
这已经是言有所指的批驳了,梦骸生垂眸的余光里还能捕捉到地擘托着宝印的右手、食指尖利的护甲随着他的话小幅划出的亮色的弧线,仿佛全都剜到了自己的脸上。羞愤之下,噤口不言。
刻意无视了这段尴尬的沉默,鸠神练犹豫了一下,又道:“方才吾去探病尊,偶然从他那里获知,我教内部似乎另外埋伏了隐忧,只是他言语含糊,本座尚未参透……”
座下三人面面相觑,惊讶于铁桶一般的萧墙之内竟会有异数。大殿正中,失去了老印、死印,显得残破无光的皂海荼罗大阵的辉亮照在众人脸上,y-in晴不定。
忽而,所有人像是醒悟到什么一般、目光锁定到秋云裳身上。“秋殿……莫不是你……”
秋云裳自玄境明都走出、散漫着步子回转罪狱。牢狱深广,层层嵌套,日夜不绝的鬼呼神泣之声又总是彼此相似,但这里每一个人被关押囚禁之人的面容,他都过目不忘。因此,他目不斜视,径直走到一间牢房前。
甫一站定,里面的人已然闻得动静、扑到了近前:“秋殿!秋殿可是已奉了天谕的旨意来释放在下?”
秋云裳上下扫了他一眼,淡淡说道:“并不是。”他转正了对着他,慢慢在广袖中叉起两手,道,“只是本座偶然想起东井君尚被囚困在此,罪狱受吾管辖,共事一场,于心不忍,特来看望。”
凉守宫气力一空,抓着栏杆软软瘫倒,复而又猛地立起:“强攻烟都的主意明明是梦骸生自作主张,他擅自行兵、折损精锐,与吾何干!可你们为了保住生尊不倒,便把我当做替罪羊!治一个所谓‘劝谏不力’之罪、简直岂有此理!你们就不怕报应!”
为了杜绝万一,扑灭隐患,你这个外人的生死实在是不值一提了。秋云裳微微仰天一叹,冷淡的表情分明就是大写的“不怕”两字,他拢了拢双手,貌若安抚道:“东井君无需懊恼,三十万赦天大祭在即,到了那一日,众生都将平等地接受神意的洗礼,过去一切是非善恶,也尽可烟销了。”
秋夜y-in凉,罪狱主事的一席话也更如金风吹遍,四下无音,回音袅袅,无端眼前就有一片寸Cao无生的景象漫延,寒意顺着凉守宫的脊柱瑟瑟地爬上脑后,惊得他冻在原地,人死灯灭般没了声息。
茕茕的足音渐远,凉守宫失了主心骨,“通”一声瘫坐在地。
“三十万赦天大祭在即……”
“众生都将平等地接受神意的洗礼……”
“尽可烟销……”
恐惧的漩涡迅速吞没了他,四肢百骇都没了着落,只觉得一股巨力正拖着他沉沦、沉沦,永不触底。
不……不……我替你们做了那么多事……你们怎能!你们怎能如此对我!!
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他抹了一把额头,厚厚的妆粉糊成一团。毛骨悚然,极致的恐慌下,竟不能晕过去,神志像泡在冰水里清醒,如同有一把荆Cao缠着他的脑袋,不断收紧。
“啊……啊——啊——!!”他不堪折磨地大叫起来。
暗夜下的囚牢,只有主道上孤零零燃起的一支松明火把远远投来昏昧的橘光。
凉守宫喊累了,大口喘着气,绝望地盯着那还在不停摇摆的火团。深青色的烟,无动于衷地升起,消散于无形。
烟……
空洞的双眼忽然又有了聚焦,他极速看了看四周,确定无人在意,立刻凭空书写了一行字,化作白烟、飞入云穹。
另一边,梦骸生怒波难平地步出议事的正殿。不能亲手复仇的恼恨让他心血燥动。
决不罢休。他才不管什么赦天大祭、永生之路。他的人生,早已随着魏坤舆的灰飞烟灭而终结了。
抬头,看到玄色的袍服就在他正前,他定了定心神,疾步追上。“圣裁者……”
黑罪孔雀略侧了侧身,根本不看他。“梦骸生,方才话已经说得很清楚……”
“地擘固然要以大局为重,但是——祸风行——”
弁袭君身形一凝,竟是一步都迈不出去了。
梦骸生转到他跟前,逼视着他泠然的眼:“当日,祸风行也在烟都,地擘难道就不好奇,他去了哪儿吗?”
犹如有一道r_ou_眼可见的裂痕在那张妖异冷酷的脸上慢慢划开。
梦骸生唇角一弯,抓住这一瞬之机、忽然伸出双手扣住黑罪孔雀的肩膀,红瞳一闪,一道诡异的印记自眼中旋空而出、一下子被摄入了弁袭君的灵台中。
黑曜石的双瞳失却了光芒,黯淡了下去。
未雨绸缪、花萼相辉楼。
朱栏堆砌的所在,隔绝了外界嘈杂的整备之音。澹台无竹遍寻宗师不得,终于想起这处清静之地,赶忙来探。
果不其然,一管狼毫慢慢在纸面抻开悬针的一笔,随即搁置在案,大宗师十分耐x_ing地举起纸张,轻轻地吹干那字迹。
澹台无竹无礼惯了,站在门口告了声罪,就大咧咧迈步凑到书案旁。只见案头一摞书稿,最上面一张未装订的封皮,左上角的签条上明白无误地用烟都宫体字写着“天罚救赎”的字样——正是逆海崇帆神典八章中遗失的第二章 。而另一边则是那一册《烟光挽虹帖》,已被翻卷了边。
“竹宫,你知道吾为何从来不颁行任何文书、奏表于世吗?”大宗师一笔一划审视过去那一行行字迹,突然发问。
澹台无竹恭敬低下头去:“还请宗师赐教。”
“任何思想,一旦落到纸面,就再也不是原本脑中的样子了。书写下来,就成了穿凿附会的材料、任意曲解的把柄、诬蔑中伤的证据。”古陵逝烟把那书页归到文稿最末,轻轻地抖落整理,“大道不言。言说了,口耳相传,越传越偏,不同的人,站在自己的利益点就会有不同的解释,久而久之,矛盾就产生了。且这种矛盾,会是比什么市井械斗、免冠徒跣更为可怕的信仰之争。”他把整理过的书稿递给澹台无竹。
澹台无竹郑重接过,回答道:“而越是狂热的信徒,就越容易受到异端的煽动。”
大宗师不再多言,仔细收起了字帖,另拿笔在笔洗中涮开如烟如缕的墨痕。
“属下收到消息,中原正道依凭天地人三脉破除尘世暗夜之咒的行动就在后日,估计逆海崇帆也会选在同一天举行三十万赦天大祭。诸事稳妥,只待宗师示下。”
“那是他们唱大戏的日子,咱们正好,回返烟都。”
作者有话要说: 过完这章,再来场乱斗就撒花完结喽~~~
第53章 五十一
孟秋之月,庚辛日。
浓云密覆于天,在渐起的西风的催促里缓慢地拥挤,变成一簇一簇y-in翳的波皷。穹窿无际,似一汪深海,悬于万人头顶而将倾未倾。
一扇有些松垮的门板“吱呀”一声被刮过半山的风吹开,凉风卷入室内,“嗤”一下吹熄了案头的油灯,无数写满蝇头小字的纸张霎时如这山林里被惊飞的鸟雀乱舞一室。一双属于男子的瘦削的手徒劳地在空中抓了几下,攥住了两三页,但更多的字纸还是散得到处都是。他叹了口气,有些恼恨地用力关紧房门。腾空的书页一下子失了魂,飘飘荡荡地落下来,只听得破败的砂石屋宅外山风呜咽。
此人名唤张乐城,原本江湖、武林对他而言只是个那么遥远的传言,守着祖上传下的买卖,他老实本分跑着他书商的生意。偶尔同文坛才子们围炉醅酒,赶上武功高手们施展绝世轻功自对面楼顶一掠而过,他们指着被踢落的瓦片笑得一团和气。可先有魔佛降世,他不肯听从法旨,张氏几世藏书在他眼前被悍勇的僧兵付之一炬;他倒也不气馁,待到波旬伏诛,他抖擞精神,仍期许靠着过去的人脉东山再起,但这一次,他遇到了更为匪夷所思的暗夜天灾。尽管圣哲们常说读书可疗饥一类的大道,但在一片生民乱离里,确确实实书成了最无用的东西。
兵火虫蠹书散去,正是在最无望的时候,他成了逆海崇帆的信徒。他无辜遭难,却没有任何人宣布对这一切负责,亦无人予以宽解,“众生皆罪”、“一切困苦灾厄都是神降下的惩罚”……这些新奇的教义被他迅速理解,冗长的经文他可以倒背如流。事实证明张乐城书香门第的出身无论何时都能保他在一队愚民中脱颖而出,很快,他受到位高权重的罪狱司判秋云裳的赏识,被点为教中几大长老之一,专研教义,教导诸人。
全新的信仰填平了长久以来的痛苦。只是光y-in推移,张乐城熟读六卷经书,做下的笺注不下十数部,可当他理解得越透彻,他反而越迷茫:《天罚》六卷中不乏矛盾抵牾、无法自洽之处。最要紧的譬如天谕曾有言,“神是唯一的主宰”,那么为何数以万计的教众又需要向她鸠神练顶礼叩拜?难道真的不是这个女子在消耗众人的信仰、来达到自己的权势?
一直以来,他们为之奉献的,究竟是谁呢?
他读书百遍,其意难现。教中与他相与亲近的教友亦常相聚于他这间山中石屋,彻夜论道,支持他的和反对他的两派针锋相对、不欢而散者实属寻常。
正当他皓首穷经之际,机缘巧合得了一卷手抄的经书残卷,其题旨、文风正下启现存的《神灵风》之章。张乐城大感意外,一番研读考据,他几乎可以肯定,这竟然就是遗失的《天罚》第二卷 《神赎》!
读书人的悟x_ing与多疑在他内心鼓噪起一片细雨斜风。疑云一旦形成,就会不自觉倒向对立的一面,而未经逆海崇帆颁行、只在底层教友之间秘密流传的失落之书又恰恰暗合他渐渐倾向的一派:“除了至高无上的神,你们无需向任何人低头。”
——当他在一次论辩中脱口而出《神赎》里的这一句,满座皆惊。
和他争得脸颊微赤的教友瞪圆了双目,眼珠子险些掉出来:“……你……你怎么知道这句大逆不道之言!”言下之意,就连敌对的他也读过这残卷。
张乐城算是对这卷书的通行有了概念,愈加激动道:“我尊唯一的全能的神,怎能说我‘大逆不道’?”他说着,抬了抬下巴,一派倨然。
对方气得像是受了极大的羞辱,指着他愤愤道:“你本受秋殿提携,方得今日长老之地位,如今却受邪术蒙蔽,亵渎圣教秩序!你、你对得起司判大人吗?”
两人大吵。
而这仍不过是一个庞大教团的精密器械上一隅里的摩擦。只是随着《神赎》乃至《神灾》的被发现,越来越多的张乐城开始汇合起永夜静谧之下的暗流,“无人可代行神的惩罚的权力”、“人故然生而有罪,但神已用久远前的灾难洗清了罪过”,这些言辞对于墨守着刻板严酷教规已久的教众显示出了相当的吸引力,尤其是那些无钱购买福火和被罪狱重型折磨的人们。
终于到了这一日,一家贫苦农户因得不到福火的庇佑而遭妖魔毒手的消息传遍十里八乡,其被生吞活剥的惨况被添油加醋地口耳相传。
张乐城思索了通宵。凭感觉,他知道应是天亮。他双眼熬得通红,深深地陷了下去,但他精神却很好。他慢慢地踱下山去,与越来越多的人流汇合到一处。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正要前往同一个地方,如万派泉流沿着黑色地表的罅隙,涌向大海。
他们所要去的正是权能归航的所在。
逆海崇帆尚白、玄、金色,故教众中如张乐城等有位阶者皆着白衣,点映在乌泱泱的人群中,如零落入泥的片片白梅。罪狱司判秋云裳亲自押解一队被铁链锁住的异端叛逆走在最末,而漫长队伍望不尽的最前方,则是身着黑袍的圣裁者弁袭君并执掌生印的梦骸生,二人一居左、一居右,领着三十名虔诚信徒以人力拉动一个巨大而辉煌的神龛徐徐前行。神龛的基座宽有丈余,长更倍之,正面雕镂着青面獠牙的鬼面,三面刻着数年来圣航者施行的神迹,如断臂再生、瞽矇复明、女转男身等等。正中立以威武的龙神造像,通体饰以金箔,沉沉黑夜下,亦华光四溢,生生照出一片金光大道来。而再往前,又是三十人排成两列仪仗,两两成对,各执白旄、白旗,钟磬皆定商音,众星拱月一般追随在金色华服的女子之后。
鸠神练照例右手执本门圣典《天罚》的竹简,左手轻拂其上,长佩陆离,金珠曳彩,一步一顿,行在最前。自随行在后的众人的角度看过去,她简直就如劈开黑暗的一束光。
“你们的头上咫尺,便是神的荣光;你们的步履所及,便是福祉深藏。不信者已遭天谴,信神者因义受赏。就在今日,潜欲之门将启,尘世为暗夜埋葬,神的子民会踏上归航!”——在最后一次、也是聚集了三十万人的最大一次布道上,神女君临天谕台,对万众如是说。
“荼罗无疆!”
“荼罗无疆!”
“荼罗无疆!”
亢奋的人群狂喜地爆发出撼天一般的吼声。
那时,鸠神练似有风行水上的错觉,声浪忽近忽远,她的思绪也随之飘来荡去。她要做混沌里的灯塔,把光明带给他人,就注定了自己只剩下了黑。于是在昏朦里,她看到了山河疮痍里扬起旗帜的三人、在山野间被人排挤欺侮的姐弟、登高一望云集影从的庆典……一幕一幕,叠影重重。今昔如梦,在她一呼一吸之间翻涌过眼,又无比镇定地被排出脑海,绝不肯泄露一丝波动。她挥一挥衣袖,男女老幼,无数的人,带着无数种过往、伤痛、失意与愤恨开始行动。没有更多的言语和交谈,无人出声掌控,沉默的上空只有淤结的积云,他们不可思议地自发排成队列,保持着近乎一致的步速,尾随在圣廷之后。低沉的沙沙的足音,像是秋时风卷残云的蝗虫在振翼。
忽而直行,忽而转弯,信徒过境,硬是在赭色的荒野上踏出一条浅浅的银带。模糊了的时间无从度量这场行军的长短,怀抱着五花八门的天堂想象的民众不知疲倦,就这样在一种崇高而伟大的力量的鼓舞下,他们终于停在了一片黑海的岸边。
黑色的海。茫而无涯,似一匹天神遗落在人间的绸缎,墨色尤深于天,漠然地交错出千万缕铅灰色的线。仿佛世间所有的光都在此地被吞噬,哪怕一片秋叶也无法逃脱沉沦的命数。
三十万人组成的庞大梯队宛若越冬地候鸟群集在危险的礁石上,某种难以言明的压迫感竟压服得他们连本能的叹息也发不出声。
鸠神练率先朝谜团一般的黑海迈出了一步。海水反常地无动于衷、兀自起起落落,涉足其上的女子像被什么承托着,丝毫没有沉浮之忧。每一步前行,身下会扩散一圈圈金色的水纹,如同命运轮回的暗示。天地无声中,应和着她的步履,海水的深处开始鸣动,若有还无地把共鸣声吹进教众耳中,牵连出渴望的悸动。
纵然知晓自己踏上了地府的门口,鸠神练的内心却无比安宁。她掌中轻抛,竹简如获生命,轻盈地缓升半空,历历铺展,一列一列的字迹次第闪耀出辉光,而鸠神练口中也喃喃有声,仔细听取,是从未演绎过的经文——《天罚·禁章·炼狱魔灾》。
潮涌的轰鸣渐响,环绕着竹书所在,如鳍、如舟、如丘、如山的浪头簇拥着神女风采,一道道推波助澜开去,于最高处猛然坠落,爆炸一般地摔出如沫的千万碎片,像是人世每一瞬间、每一瞬间正在死去的人们。雷霆万钧,黑色的海面咆哮着撕开一道豁口,是上古的神兽的鲜血与獠牙,而幽寂的深处,无人知晓。
这时,鸠神练霍然转身,面朝着无知的人群张开了怀抱:“神的国度的大门已经打开,你们还要等到何时?”
声落,弁袭君与梦骸生齐齐称“诺”,追着天谕的足迹也步上海面。
金碧的神龛忽然有了神x_ing,不再需要人力的支撑,高高飞入夜色,又受到竹书圣典的召引,缓缓落在汹涌的水上。黑水如滚,迫不及待地拍上基座,不介意自己粉身碎骨的下场。龙神雕塑在恶浪滔天里稳稳矗立,俨然成了开启异世的大门,光照四野。
渐渐地就有沉迷在这幻景一般的神迹里的人亦步亦趋地跟上,鬼使神差地,有一就有二,又有零星几个人尾随而去。
但铺给他们的道路远不是平顺的,他们像是山野间被狂风折磨的野Cao,被腥咸的海风刮得东倒西歪,海面空灵,每一脚踩在上面都落不到实处,令人战栗的恐惧在他们还没赶到神门光照的范围就冻住了他们的血液,手脚麻木,气力不继了。
可退缩的念头一起,忽然四面耸立起一圈黑水筑起的高墙。几道视线惊惶地仰望这些巨浪,只一瞬,天倾一样,恶水崩溃下落,远远望去,就像一只巨大的乌鸦扇动了一下翅膀,开阖间,几人已不见,无声无息地。
岸边的教众不免畏惧。恰在此时,神龛自上而下焕起一层温暖的光晕,溶溶熠熠,天又亮了几分。
“正如你们所见,他们已经为神所接纳,登临彼岸!”出声的是弁袭君,风卷衣袍,广博的衣裾绵绵起伏,如绽开在水面上的一朵黑莲,托着地擘印的手向神龛的方向一扬,森幽的话音无比清晰地传遍大地,“你们的虔诚,将化作神意的光芒;而你们的叛逆,将化作锁链,让你们永远困囿于尘世暗夜百年!”
风声更烈,吹进人心,都被解读成神对自己怯懦的不满。信徒们一愣之下,更多的人纷纷拥上这条逆海之途。
金色的龙神似是慈悲、似是无情地在前方俯瞰苍生,一个人的消失,都变成了装饰它的金身煊赫。鸠神练就沐浴在这暖色里,脸上也是无悲无喜。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突然人群中爆出一声呼喝,生生断了这神圣的仪式,“你们看清楚了吗?!他们都死了啊!都死了啊!”
队伍出现了溃散的一角,大家循声四望,终于锁定了声源——那是张乐城,很多人都熟悉他,很多人都曾受过他的教诲,去理解那些难懂的经文;也正是他,此刻正像一只护雏的母j-i,不断把涉水之人拖回岸边,挥舞着两手,在源源不绝的与他冲突的人流间,势单力薄地发出绝望的喊叫:“不要过来!不要送死!”
鸠神练默念心诀,紧要关头,断不可中止,故未曾出言喝止。但奇怪的是,无论是弁袭君还是梦骸生,他们也无动于衷,只是紧紧守卫在神龛两侧。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逐渐明显,朝黑海前行的队伍的移动速度正在放缓,冲突和推搡不断。
“张乐城!你好大胆子!”凭空一声怒斥,原来是秋云裳从队末追来。
张乐城一见是他,反而更加激动,在浊浪y-in风里拼了命嘶吼道:“秋殿!你们都被骗了!我看到了《天罚》失落的两章!鸠神练教导我们的都不是真的!为什么我们要对她行礼叩拜!她也不过和我们是一样的人!为什么我们要无辜遭受‘暗夜之灾’?我们的罪过,在久远前就已被赦免!而现在,这分明是死路!何处的天国会是这般的黑!?”
一连几个问题抛出,连秋云裳也定在当场。瞬息的冷场过去,四下议论声蜂起。渡海的队列已完全停下了。
秋云裳依然端身持重,不乱分毫,冷冷开口道:“张乐城,你笃信异端邪说,妄图以伪经害理,惑乱视听,本座依律将你拿下,来人——”
“在!”
便有四个罪狱兵卒应声而至,眨眼就把张乐城擒下。
“啊!这是什么?”
突然,海岸边的人群中又迸出一声惊呼。
仿佛看戏看不够似的,大家又将目光转向另一边——一段残肢,还虚虚地裹着一截布料,僵硬地曲张着,被冲上了岸边,简直像是从野兽的口中吐出来的残羹。
张乐城亢奋地挣脱开了束缚,三步两步奔到岸边,不顾忌讳地抓起那个腥臭的人的部件,高举着:“看到了吗?这才是你们真正的下场!”
腥气弥漫,众人恐慌地齐齐倒退。
鸠神练心急如焚,三十万赦天大祭,这还远远不够!但此刻脱离神龛,就等于宣告前功尽弃,最好的办法就是弁袭君手起刀落,斩杀务尽,让她顺利收集到这数量庞大的生魂,如此,她才有足够的力量倒转《天罚》、她才能通神通灵、才能逆天改命、修补她弟弟残缺不整的天心……她无数次幻想过的符去病亲口唤她“姐姐”的话音,一次最平凡不过的问候,最简单也最难得到的正常的亲情……
她不能放弃,不愿放弃。
但是黑罪孔雀乃至梦骸生,都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秋云裳的手下很快与心存疑窦的众人起了冲突,混乱扩散。
远处,又不知是谁,哑着嗓子嚎了一声:“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跑!”
一阵“丁零当啷”的金属碰撞的声音过后,一路都垂头丧气的逆海崇帆的囚徒们这才回过神,立马都跳了起来,浑身都涌出了力气,开始扯断铁索,殴打狱卒,争相逃窜。
如同爆发的溃疡,有害的脓血在逆海崇帆这个巨人的体内行遍,它坚不可摧的城堡般的躯体开始摇晃。
混战中的人们还没有注意到,地平线正在像一根被点燃的引线,迅捷地染亮。
先是一条淡淡的、虚虚的细线,进而是银色的薄薄的光带,它逐渐加宽,慢慢有了闷雷似的声响远远地传来,继而被洇白了边缘的云层开始像雪崩一样滚来。
在那条界线的后面,是干燥的、通透的,朗日青天。
天亮了。
“鸠神练,你还要造孽到几时?”
一声质问穿云而下,恍然间,被听成神在发问。
鸠神练面上一白,心头一紧,豆大的一滴冷汗瞬间划过正突突痉挛的太阳x_u_e。心法骤止,悬浮在面前的竹简恢复成了一件俗物,“通”一声坠海,迅速沉底无踪。
在这个肃杀的金神之日,反常地飘下一片片细嫩的柳叶。喧闹的人群立马又忘了此前的争执、冲突和逃离,复又呆呆地仰看着异象。万众景仰里,才看到天被切割出了黑白分明的两块,而白昼的领地正在不断扩大,黑夜的云层望风而靡,被日光切割、被苍岚吹散,败鳞残甲满天飞。
气蒸远山、波撼长野,翠叶漫卷西风,在这已然粉碎了一般的空间上方旋成一个结界,明光一闪,就看到一个长者,神容清峻,踏叶而临。当胸执一柄羽扇,慨然振袖,便落落地负在了身后,眉心红痕愈深,眼中锐光一现,随即精气暴涨,身后陡然现出碧色的一柄长剑。
天下谁人不识,正是道真三辉之一——柳峰翠。
第54章 五十二、天皇御灵荡柳烟
蟹青色的天空纯如一块巨大的蓝珀,若赤子初啼,似新蕊初绽。
虽杲日未升,这一片荒烟漫Cao、秋泛泽国之上,青光如织,金耀不熔,疾s_h_è 撞击到一起的剑气互相侵蚀、急剧排斥,炸开眩目的辉光,刺入早已习惯了黑暗的人们眼中,当即就有许多人捂住双目,痛苦地哀叫。
长久以来凝滞在穹顶的黑云,到此时退却之迅疾如滚滚逝水,这次第,落在鸠神练眼中,恰如逐渐弃她而去的天意。
她想不通,柳峰翠怎么会追到此地?黑海,这个不曾出现在任何一张舆图上的、极其隐秘的地方,就连她也是几番访求探得,其路漫、其道阻,中原武林又如何能轻易找上门来?
更何况她好不容易聚齐四印、祭上三万六千缕生魂,终于开启尘世暗夜一百年的诅咒,为的就是让正道殚精竭虑、疲于奔命,拖住他们的脚步,才保她赦天大祭不受干扰。就算鷇音子最终参悟出天地人三脉的破解之法,可那地三脉都远隔于黑海之外,且彼此相距甚远,等同于中原武林的实力被她化整为零,难于起势。一直以来,如她所愿,鷇音子为首的一帮人为了天下苍生重见光明不可不谓惨淡经营,全然不作他想,自己筹谋的这个巨大的障眼法,她始终深信不疑。
然而此刻,柳峰翠正在她面前运锋如流,且人又占据高处,眼见着气贯腕脉,急速地挽出一个剑花,肋下生风,白衣飘转,直如鹤舞凌空。碧色的长剑在他掌中不假于思,潇洒适意地游走八方,上指三清,稍加蓄力,已是百兽应声、长风来集,直搅得周天澄彻。剑锋顺势破空一刺,“天皇御灵荡柳烟”,一时间鸾鸣骤起于剑铗,流光纷拂于霜刃,杀光四溢,如万千柳丝抽翠,若非“柳叶”如刀、刀刀逼命,实堪称奇景。
一金一青两团光焰凭空对撞,震耳欲聋的爆破声里,大地震颤,恶浪逐空,灼人的火星漫天泼洒。鸠神练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对手来势汹汹,她也急忙抬掌来御。纤纤素手引气于内,一股极y-in之力聚于身外,乃翻手一推,两下里拼了个平手。只是鸠神练落在下首,平白弱了几分势头,兼之水面不同于平地,借力不易,五五之分的局面,还是震得她连连倒退。
而至于那些蒙灾的教众就更落得惨烈。奔雷走电,近在咫尺,这些r_ou_体凡胎免不了一场八热地狱、油烹火焚之刑。但见近处焦黑的尸首横堆,更甚者灰飞烟灭,不断有衣衫着火,贴身燃烧者,不辨东西,只管惊声嘶叫,横冲直撞。于是人群哄乱,老少皆奔,手足并用,互相倾轧。有时争相涌上大道,拥挤推搡,壅塞不发;有人另走曲径,披荆斩棘,倒是后发先至。
一派人仰马翻。若果真有神明临云端而下视,这纷乱如麻的景象大约能引来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意。
最得意的莫过于那伙逆海崇帆的囚徒们。他们原本戴罪之身,屈辱地跟在高贵的朝圣教徒之后。孰知情势变化太快,大部队掉头四散,他们一下子又变成了所有人艳羡的对象,当风狂奔,蔚为舒爽,大难不死,甚至还油然而生一股洋洋自得。
凉守宫更是一马当先,奔在最前,一个白点眨眼已然脱离战圈,远远地避上山野。他扶着一棵歪脖树急喘粗气,暗自庆幸那夜秋云裳走后,他没有放弃,急中生智给中原正道传了逆海崇帆赦天大祭的烟讯,总算引来柳峰翠的拦阻。虽不知这家伙能扛住鸠神练到几时,可是足够他逃出生天。
汗出如浆,蜿蜒在他涂着厚粉的脸上,留下仿佛被利爪抓挠过的痕迹,青天白日里看着都瘆得慌。他必然不自知,只顾回头远眺这场正邪大战,雷光隐隐,波峰耸峙。那尊重金打造的图腾造像在黑海上随波逐浪地摇摆了许久,终于不堪冲击,像个泥巴捏的玩具,令人发笑地倒了,倒了……
“哈,哈哈哈……”他果然就忍不住地笑了出声,一发不可收拾。“到底是个女人啊……”他摇头喟叹。
可过了一会儿,他就笑不出来了。
一片白羽,悠悠荡荡地自他眼前飘落。
凉守宫一骇,几乎以为是幻觉。
可那羽毛故意要让他看清似的,左右摇曳着,缓缓下坠。
下意识地探出手去,轻不可感的凉滑触感扎进他掌心,顺着尚未平复的奔腾的血液冲入心房。这并非北雁南翔遗落的鸿羽,这东西他只在一处地方见过。
凉意没顶,他抖抖瑟瑟地、不敢相信地转过身去。
不出所料,是秋云裳。
很多事,他一直蒙在鼓里,却又在这一瞬间想通,那么多疑点,都湮灭在他朝不保夕、苦苦挣扎的恐慌里。
他记起那天夜里,在罪狱昏瞑的火光里,这位“同僚”来见他。其实何必多此一举,所谓“共事一场”显然是个托词,他特意跑来通风报信,不就是利用自己求生心切,一定会想办法阻止赦天祭吗?还记得那时候,此人称自己“守宫”——他有太多身份,为了伪装,每一个都入戏太深,以至于忘记了,在逆海崇帆,他以“东井君”的名号行,秋云裳为何会喊他“守宫”?
“呵呵……‘秋云裳’……”凉守宫扯开嘴角一笑,声音哆嗦而y-in冷,“‘秋’属金,‘云裳’即‘天|衣’,‘天衣无缝不需针’,故曰‘无针(箴)’……你是……金无箴?”
来人正姿肃立,领口那枚海水蓝的宝石原本极通透,可佩在此人身上只像是冰封的一汪水,明光尽敛。雪衣从风,不杂纤尘,双手如常交叠在宽厚的衣袖下,气若高云,志比秋霜。他双眼坦荡,一瞬不瞬地看着凉守宫狰狞的脸,微一颔首道:“守宫有什么想问的,金无箴知无不言。”
“不!!!!”万顷黑海之上,乌发金袍的女子不顾逼上来的一剑,反常地转身,踏着凶险万分的波浪,朝缓缓下沉的神龛扑去。
眉宇凝重的道者暗觉有异,只见她一个瞬步便到了横倒下的神龛基座旁边,手上忙不停用某种秘密的方法叩击各处。随即“喀啦啦”一连串的声响过去,底座从龙神像上脱离,她再一用力,震开一道缝隙,在海水蜂拥扑上之前,把一个人从里面拖了出来。
这二人,就用一种最寻常的亲密姿态挨在一起,把什么都抛下了似的,浮浮沉沉。
符去病就在鸠神练怀中沉睡,宁静的面容下是她注定无法修补的缺憾。
一切昭然若揭,因重伤而被抛下求生不得、故而目睹到这情景的信徒还有什么不懂,心凉了个彻底:三十万人的跋涉,只为一人疗疾;漫长岁月里的万民叩拜,只落得被利用的下场;再多的人命牺牲,也抵不过这个天心残缺的稚子被唤醒时的一个眼神。
但再一看鸠神练,此时她鬓发散乱,s-hi衣缠身,满头金珠散落、扑簌簌掉进海中,别有凄艳哀婉之容,俨然一个寻常女子,孤立无助。于是众人又无法提起全然的恨意,连柳峰翠亦是不忍。
在她四周是浩渺无垠的黑色深海。她曾经的权威,被轻易颠覆;她曾经的挚友,早就中道倒戈;她信任的下属,在紧要关头选择离弃——伪装成梦骸生和弁袭君的尸人正在她的不远处漂着。梦骸生志不在此,一心一意只有替魏坤舆报仇,故匆忙设下的法术早早失效,两具骸骨飞快地被泡得臃肿不堪。她竟是什么都没有的。
不,好在她救回了去病。祭礼未能完成,注定他将一生痴傻下去,但至少人在身边,总是好的吧。百感交集,她都不知该悲该喜,只得抱着弟弟无声痛哭起来。
但这也不过是短短一弹指的过程。眼泪几乎滚出眼眶的瞬间、短暂的虚空过去,前所未有过的热力涌上了心脑。鸠神练一手揽着符去病,一手慢慢抬起。一个漩涡由小渐大、由浅而深地膨胀开来,汹涌竟如燃着的一团火。而她就站在最为炽热的火心中,神光冉冉,像一只涅槃的金翅凤凰。
那个招数的起势如此寻常,可正因寻常,不见攻、不见守,反倒令人心生惧意。
柳峰翠皱着眉,刚顺过了一口气,突然就见到一团异常明亮的光团朝他扑来。
无论鸠神练发现真相会有多么震怒,梦骸生都顾不上了。他必须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完成他最后、也是最大的心愿——覆灭烟都。
但首要的问题是,该如何找到通往四奇观的路。烟都就好像《桃花源记》里面的那个世外仙境,他这个“武陵人”再次回到上次入侵的山间,“寻向所志”,却不得其门而入。
手下人硬着头皮在方圆几里的范围内兜兜转转,扒拉开没膝的野Cao,或是在形状怪奇的山石上敲敲打打。彼时,犹是黑夜,虽灯火烧得极旺,也是一份苦差。他们都压低了声息,实在不敢抬头看坐在车舆之上、神色不豫的生相。而地擘则自始至终一语不发、隐身在另一辆车的帘幕后,气氛着实诡异。
时间却不紧不慢地过去,梦骸生能争取到的期限也只有鸠神练行三十万赦天大祭的这一刻。无论成与不成,暗度陈仓的他必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了。但已然豁出去一切的他并不在意自己的结局,他只是心忧,在最后的惩罚来临前,拼掉x_ing命保下了他的魏坤舆会含恨九泉。
又这般徒劳无功地搜寻了半晌,梦骸生冷冷喊停。只留下少数人原地待命,他果断抽调大部赶往临近的村镇安营扎寨,临走前叮嘱“若巳时前不见本座回返,你们可放火烧山”。
因尘世暗夜的诅咒,中原大多民生凋敝,他们所到之处,皆不见人烟。属下大多不解,可梦骸生我行我素,带着反常地沉默着的弁袭君找了间荒弃的茶寮,照例用布幔围起四周,在教众火速打扫出的桌边落座,这才下令道:“你们去城中,但凡见到带‘烟’字的商铺,不必盘问,直接将人押过来!”
在和烟都较劲了这么多年后,梦骸生逐渐察觉,狡诈的烟都虽云避世,却将自己的眼线遍布武林,在逆海崇帆靠灭尽三光而收服了天下愚民之后,不肯归顺、固守旧业的,会有很大几率是烟都之人,犹以那些喜欢以“烟”为招牌的商号嫌疑最大。
原本他何必如此麻烦,但秋云裳那个老古板说什么都不肯交出他手上那个出自烟都的囚犯,“三十万赦天大祭,必须一个人不多、一个人不少,恕难从命”。他虽气得浑身发颤,但看到按在腰间“凌迟”剑柄上的手,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他强忍着内心的焦虑,硬灌了一杯茶下去,却不想内心堵得更厉害。他抬眼看向对面,正襟危坐的黑罪孔雀,双目虚空,神采不再,感慨道,哪怕是高高在上、冷面严厉的圣裁者,也有这么大的破绽被他轻易抓住,玩弄鼓掌。
“你放心,我一定让你见到祸风行。”蓦然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只见弁袭君卷曲的长睫如轻捷的蝶翅闻声扑闪。
这的确是眼下最快的方法,众人迅速领会生相意图,兵分几路,奔赴各处。
他们如入鬼城,房宇屋舍像是丢了魂魄的躯壳,死气沉沉地散布在废弃的荒地上,黑越越的门户洞开着,像一双双绝望的眼。搜查范围不得已一圈一圈扩大,在万众狂热的这一日,被遗弃的大多是无力求生的等死的老弱病孺,哪里能找到烟都人的影子?
直到寻人的战线推进到了一处名为“柳含烟”的青楼,那火红的灯笼,簇簇地映入他们眼中,众人一下子兴奋了起来。
在末世的悲哀里,唯有最高等的教义与最低劣的苟且能维持永恒的吸引力。
被生相大人丢在荒郊野岭的残余教众苦等数个时辰,也是有些懈怠,不再那么仔细地搜索。
可无心c-h-a柳,正当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谈聊天,突然,一个出身猎户的教徒敏感地听到Cao木间传来类似野兽出洞的特有杂音。他立刻朝同伴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猫着腰蹿到了声源附近。
果然,不多时一个扎着发髻的圆脑袋从一棵树干后畏畏缩缩地探了出来,还左右探看。可惜天实在太黑,他打量着也看不出近在鼻尖下的危险,犹豫了一番,像是下了一番决心,从屏障后蹩了出来。
逆海崇帆的教众个个都像饥饿的狼,瞪着一双双晶亮的眼把这不知死活的小子的行径看了个分明。四五个人默契十足地一拥而上,转瞬就把那个矮小的身影摁在了地上。
朱寒口中“呜呜”地哀鸣着挣扎,根本不是这么多个壮汉的对手,一下子泪眼朦胧。他冒险从烟都出来,一路都小心翼翼,平安无事,谁知,猝不及防间便羊入虎口了。
虽然公子几次都提醒他,多事之秋,不要出城。但自打公子神色怪异地去而又返,便不知受了什么打击、整个人都变得低迷不振。过去在他眼中时时刻刻冲突爆发的强烈情感一夜之间荡然无存,只剩下大片大片的苍白。他依然是安静的,无事不会对他多说一个字,但现在的安静更多是种死气沉沉。朱寒下意识地感觉到是出了什么事,却是万万不敢宣之于口,只能想尽了办法东拉西扯。奈何宫无后似乎真是万念俱灭,懒懒地不肯搭腔,到最后,竟演化到一个人歪在榻上昏昏沉沉度日的程度。
朱寒无法,身边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急了那么多天,终于想到溜出烟都,去烟景楼买些公子平日里爱吃的点心。不想,竟落入了逆海崇帆守株待兔的掌心。
这些教众原想就地逼问出烟都入口,可转念一想,此地地势复杂,万一在带路的时候这小子趁乱走脱,又或者找到了通路,而远在别处的梦骸生又不知情,单凭他们几个人难成气候,为求稳妥,他们迅速将之五花大绑,摁着他的头颅,一路推搡着往梦骸生的所在寻过去。留下几个人继续把守。
“上次害我们损兵折将的不就是这小子!”忽然一人有了重大发现。
“是啊是啊!”几个人齐声附和。
“害生相受重伤、被天谕责罚,连累我们这次不能参加‘赦天祭礼’,都是这小子害的!”
“是啊是啊!”
“看紧他,赶紧送去见生相!”
他们追着梦骸生的路线而去,到了之后却听说生相大人半柱香前已前往一处名叫“柳含烟”的青楼去了,一行人几欲厥倒。再一细问,才知道原来这娼馆居然也是烟都的产业,想来生相是去那里抓人了。几个人一商量,干脆也押着这个倒霉相童子去和梦骸生会合——多几张嘴,问路才更明白嘛。
而此时在柳含烟,先一步到达的逆海崇帆教众们正鼻青脸肿地在上等朱红色羊毛毡上翻着身,各自捂着青紫斑驳的伤处嗷嗷呼痛。
绘着历代美人图的六角宫灯还悬在大厅顶上晃荡,而在这一片狼藉的前方,一领红衫刚刚落下飞霞一般的朱袖,彤云披帛在空中最后走过一段蛇舞似的路线、又服服帖帖地飘摇在层层叠叠留仙裙裾的两侧。其人云鬓冉冉,眉目流盼,薄唇施丹正微微翘着,露出亦喜亦嗔的表情来,纤巧的一双玉手细细理顺腰间那串依依落落的流火似的宫绦。她脚下那人折了只手,正躺着半死不活,被上头羊脂的玉珏晃了眼,依稀在净润的玉器上看到“绛亭萱”三字,一面又听得头顶传来格外豪气的一句女声:“嗨呀~好久没跟人打这么痛快了!”于是他更痛了。
“姐姐!”又是一名女子急忙忙从硕果仅存的一架完好屏风后转出来,鹅黄裙钗,珠玑昭明。执一柄团扇半遮着面容,可从露出的轮廓面容来看,分明和朱衣女子如出一辙。她嫌恶地跨过一人来到被她呼作“姐姐”的人旁边,“不过是些杂碎,何必劳你动手,闹成这样,耽误多少时间?”
绛亭萱仍沉浸在大获全胜的欣喜中,全不当回事:“这有什么?你赶紧叫人把这里收拾了,把那些没付账的给我抓回来,过会儿我们照样开张!”
黄衫女子皱眉道:“大宗师今日回返烟都,竹宫大人交待了要我们沿途警戒。今日本该是逆海崇帆的赦天大祭,但这些人却找到了我们这里,这不是很奇怪吗?只怕他们要坏事!我们得赶紧问清楚,好给竹宫大人报信!”
“有、有这么严重?”绛亭萱这才意识到不对劲,立刻收敛了嬉笑,转脸对早已远远避开、怕被误伤的仆从喊道:“快把这些人统统抓起来,严加拷问!”
她妹妹在一旁头痛地按着太阳x_u_e。
“不必了——”一声呼喝从门外而来。愣神的当口,转眼一位穿着妃色长袍的男子领着一大群人蜂拥而至,厅堂里顿时挤得满满当当。
黄衫细细挑挑,却又气魄万千地朝前一迈,将压近的大军横挡在前,厉声道:“我看谁敢放肆?”
虽声量不大,但清清楚楚的一字一句都如数九寒天的冰凌一般,往所有人脊梁骨里一灌,刹那无声。
她本意是想让她姐姐用这一瞬之机从包围圈里脱身,可身后的人竟毫无默契,也跟着停在当场,一动不动。
她心头无奈,转过身想递个眼色过去,可刚一回头,就感到一股巨大的吸力把人扯了过去。“嘭”地一声闷响,柔软的身体像是撞上一堵铜墙铁壁,费力地仰面看上去,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黑袍男子,正用猎杀狡兔般的凌厉视线盯着她——“不出所料”,黑罪孔雀暗自心想,老远就感觉到这个女子和另一个的气韵完全不同,应是毫无功体的俗人一介。他手到擒来,默默地把人扭到梦骸生跟前。
玫红色长发的男子满意地看着烟都的虚张声势被拆穿。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被钳制着的女子,撩起她腰间一块明黄穗子串起的玉珏,只见上头清晰地镌刻着瘦劲的三个字“东亭碧”。他快意地对正前方冲他怒目而视、却又无可奈何的红衣女子说:“找的就是你们。说!进入烟都的方法?”
弁袭君无声地暗中一催内劲,掌下之人立显痛苦之色。
二人闻言俱是大惊,可又摸不清原委。
照理大宗师归返之事极为保密,逆海崇帆又怎会偏偏挑了今日来袭、连黑罪孔雀都出动了?事情太不寻常,可偏偏宗师仍在运转《洗脉双卷》心法,正是功体最弱的时候,痕千古亦是伤重未愈,只剩下澹台无竹孤立无援。他们此时逼问进入烟都的方法,是要利用这时机提前设伏?
绛亭萱与东亭碧在千思万绪间匆忙对视一眼。
只听红衣女子毅然开口:“你们要去烟都,可唯一认得路的人却被你们擒住,要她如何带路?”
梦骸生不听,冷笑着道:“休要诓骗本座,你二人皆出身烟都,怎么她认得路,你倒不认得?”
“我姐妹儿人自幼就在这柳含烟长大,烟都阵法幻影迷踪,这么多年过去,我可记不住。但我这妹妹倒是对什么都过目不忘,你若不信,我也没办法。可要是你敢碰我妹妹一根手指,绛亭萱决不与你们善罢甘休!大不了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没时间在此胡搅蛮缠,梦骸生问道:“那么你想如何?”
对方款款大方地摊开两手,极是随意地朝他们走过去:“不如我来做你们的人质,一换一,不吃亏。”
梦骸生只当这是两姐妹情深,做姐姐的不忍妹妹受苦,不及多思,便朝手下人一使眼色。随即便有两个人一左一右抓住了红衣女子,押着她走向弁袭君。
可谁知一红一黄两人错身的瞬间,一团不明白烟在二人间炸开,靠得近的人被浓烈的刺激x_ing粉末呛得泣涕涟涟、喘息困难。混乱中,一早屏住呼吸的绛亭萱轻易一挣,抄起她妹妹的手,把人一揽,就往门外冲。
万幸,趁着黑罪孔雀松手,小绿用蓄了半天的力气迅速掰断了团扇,藏在中空扇柄里的药末漫天一撒,简直比什么高深武学都管用。
正在庆幸,身后磅礴的掌风又追了上来。
绛亭萱犹在暗喜“烟都哪会做赔本生意”,这下又心叫糟糕,连忙把人一推,回身双掌相击。剧烈的旋风横扫过境,白茫茫一片转眼又落得好干净。
还没喘过气,浓深的一团y-in影就笼罩了下来。弁袭君撑着一把施金错彩的黑伞,缓步走来,那些粉末分毫不曾沾染。
在他身后后,是狂怒的一道命令:“抓住她们!”
红云冉冉,肆意流窜的杀气从滟滟朱衣每一层的经纬密线里透出来。纵然不是对手,也绝不轻易就擒。
“姐姐!姐姐!”小绿虚脱地伏在一边,任凭怎么喊,对方都只当听不见。
一触即发的顷刻,门口突然又传来一声惊叫:“哎哟我的妈!这是干什么?!”
不合时宜的叫声又硬是打断了屋内紧绷的气氛。众人齐齐看去,只见四五个人揪着一个被捆成粽子的稚童站在那里不知进退。明晃晃的刀片架在可怜孩子的颈子上,寒光激得他一个劲儿地打颤。
孪生姐妹当即无言,小红那澎湃的杀气瞬间瓦解。
梦骸生也是怔愣了片刻,立刻反应过来,狰狞笑道:“你们,还要打么?”
第55章 五十三
“咣当。”
痕千古正歪在椅子上养神,猛地听见后面马车里突然传出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眉心一“突”,连忙下了轿子。
挑帘一看,那人脸上带着如梦初醒般的困惑,愣愣看着滚落在地的香炉,白砂般的细软香灰撒了一地,腾起一层袅袅的烟。
痕千古觉得他神色古怪,问了句:“怎么了?”
“没什么……”那人目光闪烁,可又说不上什么,只含糊道:“突然心一慌,总觉得出了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痕千古甩下帘子,“柳含烟一路的传讯都是沿途安宁:逆海崇帆很忙,中原武林也很忙,顾不上我们。”
帘子后面传来一迭声悉悉索索收拾的动静,顺带捎来一句得意的感叹:“所以咱们轻车简行,早些回烟都就是了,可是千宫还是照规矩备齐了家当,这一路走得真是舒心呐!”
痕千古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大宗师,你话太多了。”
他走回轿子,打起妃色贡缎的垂帘,心绪却被那人平白搅得不安起来。
此处已近烟都地界,江涛声慢,回荡的都好像是“回来吧”“回来吧”的呼唤。再往前不远,大概就能看到行人道别的所在——回恩Cao亭。
推算了下时间,距离上次和绛亭、东亭联络似乎已经很久了,痕千古不放心,便空书一道烟讯传了过去。
而当这一缕青烟化作“玉炉香续销魂处,欲道还恩未知期”[注1]两行字飘荡在柳含烟半空的时候,掌理它的孪生姊妹已被迫充作逆海崇帆的向导、正要踏上前往烟都的路。
讯息转眼消散,却如同两张催命符拍在了二人的生死簿上,姐妹俩脸色惨白。
梦骸生咀嚼了这寥寥数语,瞬盼之间、了然于胸,不禁抚掌大笑:“原来古陵逝烟也正在送死的路上!很好!正可将你们一网打尽。”他抬手一挥,黑罪孔雀早已化作一道立地而起的黑色雷光,撕开了y-in沉沉的云海。
逆海崇帆的教徒可不管他们打什么哑谜,在得了生相一个催促的眼神后,他狠狠推了一把被束缚了双手的黄衫女子。
小绿固然百般不愿,却也没有别的选择。她本想走得慢些,但梦骸生早有所料,威胁半个时辰内若是不到,便拿朱寒开刀。生路已绝,纵然如履刀山,也只得起程,引着复仇的弓矢瞄准烟都的重峦叠嶂。
大队人马重新浩浩荡荡开拔,深秋清夜,无人言语,“橐橐”的步履声敲打人心,百般滋味,如鱼饮水。星星点点的福火殷勤地照出方寸间的亮,如此绝望。
小红被拷上沉重的锁链,又被封住了经脉,行止与常人无异。她倒不担心古陵逝烟,他派澹台无竹到柳含烟好吃懒做了这么多年,现世报应罢了,她只是心疼小绿:虽然这么多年全靠小绿打点上下,那也是众星捧月地侍奉着的,什么时候遭过这么大罪。想着想着又忍不住埋怨宫无后太不靠谱,紧要关头,居然能让自己侍童跑出来捣乱。她试图想出脱身之计,无奈每一种方法都建立在她的行动自由上,最后只能眼巴巴看着阵列一点点缩短到烟都的距离。
——真的要去吗?她仍然不敢相信。宫无后的面子总还没大到为了一个小小侍童、就要拉上整个烟都垫背的地步啊。
正路过一个岔道,先她几个身位的小绿再次毫不迟疑地走了对的那条。小红满腹疑云。正巧借着转向的机会她终于能看到妹妹的侧脸。
眉间金箔花钿散着淡淡冷光,辉映一双冰绿的凤眼,眸中莹莹若寒。一时间她恍惚觉得小绿也在看她,也许并没有。
这时,迷烟渐浓,耳畔依稀传来飒飒的水声。
梦骸生想起上次凉守宫带他进入烟都时的情景,那竖子曾言,过了界河再往前,便是烟楼所在的主峰。“唰”的一声,袖中蹿出一道疾光,猗兰cao飞旋入手。
路隐隐、水凄凄,又行过几个弯路,熟悉苍白的雾气在夜里泛出诡异的青光,迷蒙蒙扑面,犹如鬼魅上身,众人浑然不觉身处何处,但正是这茫然在提醒他们:烟都,到了。
“烟都就在眼前,你放了那个孩子吧。”为首的黄衣女子一路跋涉,气息奄奄,强撑着向梦骸生求取一丝怜悯。
梦骸生眼中的光有如薄薄的刃,刻薄寡恩地睨着她:“休想。你若再要拖延,吾现在便取他x_ing命!”
东亭碧知道多说无益,也放冷了脸色。她闭了闭眼,转身朝前迈出步子。一团雨雾似是从她飘曳起的鹅黄裙袂吹出来。众人似乎刚好走入了一团雨云的管辖领地,梦骸生有些意外——他方才听到的水声并非烟都界河的浪涛,而是眼前的绵绵细雨。
竟然还没到烟都边界,究竟还有多远呢?他绝不相信手握烟都丹宫的心腹,这两个低贱的女人还敢耍什么花样,可这脚程显然不太对。
疑心一起,什么都变得怪异起来,梦骸生开始觉得手中的兵刃越来越沉,用力擎住的手竟开始发颤。漫天飘洒的雨水如云似雾,像一块巨大的s-hi布掩住他的眼耳口鼻,憋闷不堪。
不过就是天有不测风雨罢了,他忍不住想要抬起手掌来挡,这才发现自己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也没有了,惊诧之际,只听闷闷的“砰”的一声,猗兰cao竟然脱手坠落。
“不对……不对!这里不是烟都!”他幡然醒悟,勉力提气,挥掌朝引路之人攻去。
然而却在这致命的一掌就要挨到那细弱的后背之时,杏色的人影却消失了。紧接着,赤色的一蓬烟转眼吞没了他,其中暗含着数道犀利的劲气,像从天而降一只巨大的鹰爪将要捏碎他一般。
真气疾速流失,他本能想要垫步后撤,却无力为继,只能踉跄着退开几大步。
就在他原先站过的地方,随着一声巨响,炸开一个深坑。泥沙俱下,腥风横吹,天地仿佛安静了几息。隔着冰凉的雨帘,红衣女子不知何时挣脱了锁链,红袖旋舞,缠绕上她摆出起势的双手,杀意肆意弥散。
“这里怎么不是烟都?四境一统,这里可是货真价实的烟都领地——潇潇暮雨。”绛亭萱嗤笑道,“是不是觉得头重脚轻、胸闷气短啊?”
这声音实在刺耳,梦骸生怒火中烧,却只能像泥足深陷似的一分一分虚弱下去。
“……要不了多久,你整个人都会被这雨水化掉,乖乖等死吧!”
潇潇暮雨、四奇观绝对的禁地,凭你是绝顶高手,这犹如深受诅咒的雨水甫一沾身,便如王水销金,屈指间功体见风而散,无从逆转。
“嘭、嘭、嘭……”一个挨一个,逆海崇帆的重兵甚至来不及反应,就像被抽走了魂魄倒成一片——武学低微的他们连哀鸣都没有,留下一具具干瘪的残躯堆在一起。
眼前叠影憧憧,梦骸生死都不会想到自己竟会栽在这两个贱婢之手。身体像破了个洞,力量呼呼地风流云散去,他几乎能看见自己的内息正如将灭的油灯,渐渐黯淡。
站立不稳,猛然间背后一股大力压下,根本没有还手之机,他被钳制在后颈的冰凉的手死死摁在了s-hi滑y-in森的泥地里。一口气不来,满眼都是黑,他像个奴隶被人压制在下,天旋地转地晕了很久,难以回神。
小红是早有准备,因此一踏入此地便有意识地调转内息抵挡这 y- ín 雨的侵袭。但一开始冲开锁脉已自毁了三成功力,方才这一击制敌差不多是她的极限。而此刻她也如同所有身负武学的人一样,功体快速衰退,更因为是烟都人,甚至可以看到她多年修为正化作实体的烟气,不断从身上散去。不过片刻,掌下的劲力就开始涣散,若不是梦骸生早早着了道,只怕她早就被反扑、死了几回。
梦骸生感到喉间通过的气流又在逐渐变多,咳了几声,闷笑道:“看来这雨水一视同仁,你也难逃一死……”
小红咬了下嘴唇,喷洒在姣好容颜上的水汽顺着额发汇成水滴落下。她冷笑一声,苍白的脸上全无惧色,反而洋溢着疯狂的快意。五指一收、全力摁死:“那你试试看,是我与你同归于尽呢,还是我看着你尸骨无存、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出这里?”
其实五感都已慢慢离她远去,在这四境的酆都城,再耽搁下去她也难逃灰飞烟灭。然而她并不惊慌,一心一意只想着替小绿和朱寒多争取一些逃生的时间,而看到敌寇如此轻易地落入圈套、在她手下动弹不得,更是极上的痛快。
只是某个瞬间,也会不真实地想到:花开不记、月落无声,却不道二十年共看山河,竟是这样CaoCao收场……?
“哈哈……你信不信两者都不是?”梦骸生虚虚地开口,泥沙灌了他满嘴,呛咳一阵后越发孱弱,但话中的y-in气却像来自十八重幽冥地府。绛亭萱笃定自己胜券在握,却没来由地透骨生寒。
不待她有所防备,脚下s-hi泞的土地开始震荡,纵使已经听力不济,她依然捕捉到漫天遍地像有人在捶响急促的鼓点,千军万马,炮声隆隆。她忙抬头远眺,眼前的景象瞬间让她毛发倒竖:原本倒毙的教众居然一个个摇晃着站起,全无意识的行尸走r_ou_口中喷出浊气,姿态扭曲又目标一致地向自己围拢过来。
在她掌下苟延残喘的梦骸生无声地笑起来,咬破的手指犹在唇边,在特殊心法催动下一滴滴血珠含着他的精气快速渗透土壤,自行画出一个巨大的圆盘图案,连笔的线条中鬼气油生,丝丝地吐出腥味。
征生梦印赐予的廉价生命力驱赶着遍野尸骸围住了绛亭萱,投下一圈巨大的y-in影。大骇之下,小红死死提住的一口真气走岔,整个人痛苦倒地,钳住梦骸生后颈的手松松滑脱。意识越来越浅,最后一成功体回光返照似地化作青烟直上,淹没了视线。昏茫间她看到那个玫红发色的后脑,是死是活、是输是赢却再也无从去验。
那群活死人“噌噌噌”亮出武器,青蓝色的光线连成一片,又从最高点齐齐斩下。
新红没胫,断指裂肤,风雨如磐,丹心似铁。
小绿脚下一崴,朱寒险些扶不住她。
两个伤患一路相携、跌跌撞撞,眼见就要逃出潇潇暮雨,小绿忽地脱力,整个人都瘫了下去。
“姑娘你怎么了?”朱寒焦急万分。
只见她出了会儿神,突然回过头去,口中喃喃唤了声:“姐姐……”人像醒悟过来什么似的,又往禁地深处疾走。
“喂!别去啊!”朱寒一跺脚,赶紧冲上去把人拦腰一抱。
二人俱为烟都人,虽不练武,可涉足禁地一样如同逆行在狂飙的风中,喘息艰难。这么一拉一扯,两人都栽倒在地。
可怕的感应稍纵即逝,小绿摁着泥水慢慢直起身子,肺腑间都只剩下无边的空虚,伴着呜咽哀鸣的雨声。望不穿的水帘空灵缥缈,隔绝的彼此有如天壤之别、再不相合。纵然别无选择,但到底是自己亲自把孪生姐姐引到了这个绝地。泪水终于无法控制,从来冷静自持的女子捂住了脸痛哭出声。
朱寒完全慌了神。此情此景多么像是当年他找遍群山,才终于在通往烟楼的险峻山路上找到深陷昏迷的宫无后时的样子。
他像只快要失去主人的柴犬,抱住他冻僵的身子,不断地摇、搓他的手,嘶哑着声音不停地呼唤“公子!公子!”悲雪回风轻易抹去他的声音。那么长的冬夜,熬得人的血都冻成了冰,才换回那人一丝清明。
不,他实在不想再经受一次那样的绝望了。
他扯着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奋力撑起小绿、令她倚着自己:“什么都别想,咱们赶紧离开这里!”
小绿却像双足已断,筋骨虚连,迈不动步,一脸死灰,根本就是要留在这里陪葬。朱寒身量小,气力不够,拖着人没几步就打了个滑摔下了一个矮坡。细密的雨合围上来,如环伺的群狼朝他们嘶吼。
朱寒脑中嗡嗡的,耳中仿佛有车马、仪仗沉闷的钟鸣、鼓乐。他晕头转向的,耳听得那嘈杂之声离得越来越近,心中哀叫不止:这是地府的鬼差前来索魂了吗?
他人仰躺着,雨水流入鼻腔,呛了他几口,倒难得恢复了几许清醒,赶紧又哆嗦着挣扎起来。刚翻了个身、正要跪起,突然一只马匹的前蹄款款地踏入他的视野边缘。慌忙抬眼去看,只见一辆驷马轩车正伟岸地停在面前。
一串一串流亮的晶王珠缀饰在紫色的华盖边缘,叩出轻盈的鸣响,雨滴摇曳,连成奇幻的帘幕。楠木雕花的围栏围出五尺见方的宽敞空间,金兽铜炉在车内四角镇住厚厚的四合天心如意云锦毯,气味雅致的香饼正散出令人迷幻的烟熏。一路而来的淙淙击奏声到此为止,一双抚弦作乐的手平静地停在白玉琴上,按去那些缠绵在指尖的余音。
这时,一排侍卫样貌的人在车旁整齐列队,他们手中各执一柄油纸伞,依次打开。
车内传来娇柔的女音:“主人,请。”
片刻间,环佩玲珑,足音渐近,一名紫衫人缓步走来,负在身后的手随意地朝前一摆,清袖扬起,一柄琉璃团扇从虚空中出、被他握在手上。
连绵的纸伞实属多余,朱寒看那双雪白的靴子,片尘不染,就知道这人的武学该和大宗师不相上下。想不到自己面子这么大,劳动阎王亲来取命?呜呼哀哉,他悲痛地复又闷下头去。
“所以说哪有白送上门的便宜,凤儿你看,这不就有麻烦找来了?”
随在他身后的侍女忍不住出声催促:“主人别开玩笑了,再不出去,这位姑娘怕坚持不了多久了。”
“别人拼掉x_ing命才换给她一线生机,不思珍重,但逞意气,这样的傻瓜救来做什么?”
穆仙凤垂首不语。
疏楼龙宿抬手轻轻一挥,几个嗜血族人赶紧上前把两只落汤j-i往车上搬。
龙首望了望着连天霏雨,y-in霾不开,联翩翻涌,极类外面的世情沧桑:芸芸众生,一个两个的生死于他来说,实无痛痒。“凤儿你说,古陵逝烟把潇潇暮雨割给我们,是不是也早就算到这一天了呢?”
他的侍女正忙着,无心与他讨论这买卖是亏是赚:“主人,你再不上车,我们可就不等你了。”
纸伞又一把一把地收走,龙宿拿团扇挡住头顶,嘴里“哎呀哎呀”地叫着,在高头大马拉动超载的马车前赶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千宫的两句诗意指:“玉炉”暗示“烟”字、即大宗师,“香续”暗示离开烟都的大宗师回返,“欲道还恩”中“道”可作动词解,意思告诉两姐妹他们取道回恩Cao亭,“未知期”一方面是承接前半句的意思,同时也是在向东亭提问柳含烟打探的情况。
第56章 五十四、望残烟
秋阳何盛,穿过那九重烟霭后,筛成了粉晶似的碎光。飞逝的光y-in也在此地徘徊,整个世界安详得不知是刚刚诞生、还是就要终结。
落叶闲庭。灰白的院墙在内外乔木的掩映间起伏延伸,好像是从名家的写意画中拓出的一痕,只有模糊的边界。
他来时就在这么一幅景中看到师尊歪在藤椅上小憩。
容色如寂,眉目成诗,额心一点朱红。金色的长发淌下肩头、漫过腰际。本白色的麻质衣袍朴素得谈不上形制,随心所欲地起着乱皱,在躺椅下铺了一地,好比春日初融的雪。一百零八颗檀木手串松松垮垮地绕在左腕,母珠上系的明黄穗子萎靡地拖着。
他踱到他身边问道:“青天白日,师尊竟然还在正大光明地偷懒,外面可是沸反盈天了。”
虚合着的双眼根本懒得睁开,那人只是侧了侧身,回道:“不是有你在吗?”
——简直上上下下都是破绽。若他此时出手……
忽然身体一轻,人就到了半空——他被高举着向下与他对视。天光一般的瞳孔中,他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投影,那么多年过去,还是那么小。
“人小就要服输。”
他顿时有些气恼,不客气地回嘴:“人都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憨睡’,吾从未见过像师尊这么散漫的。”
“因为这个人世太无聊了啊……‘安得剑仙床下士’?”他笑如拈花,“吾就是那遍求名剑的楚王。”
孩童却摇头道:“就算真有干将莫邪,‘非得人力,则不能割刿’,没有人为、一味躺着看天,难出名器。”
他听了大笑:“蚩尤抽盘古脊制昆吾剑,为百代之祖;若真有干将莫邪,吾自当断发投炉。”
他不禁有些生气:这人何止散漫,简直就是轻佻。“师尊当世英豪,随便为了一件凡物就轻易捐弃自身,只求昙花一现,太不值得。”
“昙花何止一现,君不闻干将莫邪之后还有阖闾作金钩啊。”他双手一收,把那总是冷冰冰的小娃儿揽在他精瘦精瘦的肚子上,摁着他的脑袋胡乱哄道,“往后你就知道了:英雄常有、而秋光不常有,睡觉!睡觉!”
这人看似清瘦,内劲却大,他挣扎了半天都脱不开,慢慢就在漆黑一片中昏沉起来。师尊心跳平和,是极佳的催眠。他无处可逃,只可放任思绪,恍惚中想起书上读过的“阖闾作金钩”的往事。
彼时阖闾垂涎楚王的干将莫邪,也悬赏国中广铸刀斧。一人贪求封赐,不惜杀二子,以其血炼双刀,名“金钩”。阖闾初时不觉有什么不同,弃之于废铜烂铁,且问这刀匠:“刀有何异?”对曰:“双刀以二子之血炼成。”遂高呼:“吴鸿!扈姬!我在此!”声未绝,而双刀并出,飞至身前。
那是千年以前,于明堂之上、众目之间,他顾兵械而高呼:
“吴鸿——扈姬——!”
古陵逝烟突然睁开双眼。
墨一样的江水还似一个寂寞的怀抱,一丝光亮也不透。无数潜流簇拥着他顺势东下。这时节,未至鸿前、已无蝶后,水流最是湍急勇猛、又y-in冷刺骨,他方从漫长的洗脉之法中清醒,一波波潮涌漫过去,竟有剐身之痛。
寻常人或画地为牢、或指木为吏,正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可他毕竟一代雄主,虽智而不至于狭私,虽武而不流于悍勇,请君入瓮、后发制人,既得之物绝不拱手相让。多少恨,毕竟随着寒流滚滚逝去。
他辗转姿态,双足一蹬。巨大的涡旋急剧地扩展,先是一个完整的半透明的圆,接着飞转起来,自深沉的江底腾上了水面,一道瑞光破出,若龙影、若白虹。被张力带起的浪涌接天耸立,静止了片刻才溃然降下。一时间雨打山河,江波缭乱,碎裂的浪花有若鱼鳞万点,喧然如沸。
良久,水面复又归于平静,并不曾留下半分痕迹。
唯有天边的朝霞却如同窥破了什么,在久远的地平线上渗出一线微光,淡淡地染进烟都亘古不散的雾。
仿佛那就是永远都醒不来的哀愁。
静谧的水声潺湲流去,队伍燃着通明的火把,在水面投下一道道光带,在眼前迅捷地飞掠,犹如地母的时计,痕千古凭着流速算出柳含烟的回讯已经拖延太久。
他警觉地感到不对劲。东亭碧的秉x_ing他知道,大事上能拿主意、细微处不落疏漏,现在迟迟不报,那只有一个解释:花街两姐妹九成是被制住了。烟都已近在咫尺,再向前,人马只要躲入雾锁烟迷阵便万事大吉;但柳含烟陷落,前方是否还有更大的陷阱,他都无法探知。
他远眺着那一片雾霭沉沉,像是谁满怀的心事。
但疑虑只在转念间打消,痕千古毅然决定继续前行——无论等着的是熊虎之将,还是蚍蜉蝼蚁,单凭烟都故土在望,便拦不住他的去向。
不会有人知晓被驱离故园是何等耻辱,也不会有人懂得这一程归途值得他任何代价。
他甚至挥退了轿辇,宁可亲自丈量这最后的距离。
正当此际,重重密遮的夜幕突然撕开了一道缝隙。
接下来的一切,就好像有人在盛宴上掼落了酒杯,那么突兀而凶险。
疏朗的空气陡然致密起来。数道风镰突入阵型,两相一碰,极类兽齿的咬合,一团团血花猛然爆炸开。伴着四起的惨呼,绞杀后的尸块纷纷坠地,血腥味呛得人呼吸不过来,探路的火把横七竖八地滚落一片,还在呼呼地烧。
痕千古只来得及抽刀在手,这从天倒扣下来的庞大风压千斤覆体,喘息都不能,何况催动真力?他拼尽全力把化影神锐在正面抬起尺余,阻住了那刈麦割稻一样凌厉的杀风。毫无内力加持的名锋仗其自有的刚韧,硬是拦截下来。人再顺势大步后退,总算化消了余威。
脚底一晃,实在站不住,以刀拄地,顿住身形。可就这一下,一声极凄烈的嗡鸣声奏起,长刀崩断,人也失了力,“砰”地跪了下去。
全身血脉如有万条赤练游蹿、噬咬,血流疯走冲撞,几处大x_u_e频受打击,痛得牙关都要咬碎,喉间不断鼓噪,压都压不住。景物在摇晃、变形、飞旋,强接一招,他已经连远近距离都无法判断。
一个黑影像是弥天的恨意在这时笼罩了他。痕千古猛地瞳孔一缩、鬓发皆舞。
“噌!”一声,宛若玉磬的清冽之音在耳边炸开,压迫顿除。他仰起头,看到面前站着那个天青色的背影。
一柄乌黑的古剑封住斜指向痕千古咽喉的华丽兵刃,赭色的剑袍还在悄然飘落,引剑之手微不可查地一拧,果断弃守为攻,峥然发力,对方的兵器便弹了开去。
高大的黑影于半空中一个腾跃,无声无息地落地。绵绵不绝的珠玉相扣,擦出点点碎光,干燥的尘砂在他脚下卷起,厚重的长袍漫卷飞扬如在咆哮。
“黑罪孔雀……”痕千古哑然开口。
“千宫,退后点。”
痕千古一梗,却已发不出声。
而那流亮美质的低吟也转眼消融在寒冰乍破的刀兵相抵里。
弁袭君引剑而上,稀松平常的一刺,但姿势无可挑剔,内力自腰部涌上,顺着肩膀挥出,开门见山地直逼对手心口。
对方侧身一避,旋即反手一格,仍旧是剑鞘御于外。初初一挡,未尽全力,而两兵一触,便有细细的酸麻胀痛延烧到颅脑,牙根泛起一片锈铁的腥甜。
诧异了须臾,浓重的黑影像被风吹散般消失在眼尾,同时右后方的空气遽然变冷。
右手不使兵器,故而是绝对的弱侧,对战中若彼此能力接近,则招式多会落在持械的强侧、少有“恃强凌弱”的局面。但眼前的局面正是后腰上锐气顶过来。
几乎只剩了本能,他跳起向后一翻,倒挂的瞬间,眼见明晃晃的反光。
这个浮空翻转的动作本就反常,更遑论攻守,他知道弁袭君一剑扑空,中途就会反转补招,赶紧借着腰腹力量强行改作水平方位的横转,全力甩出一袭剑气。
他身体轻盈得不可思议,连时间都像有刹那的失神。水波般婉曲的流苏纹薄纱附着在素色的衣裾上,在空中静静舒展。如诗如爱的一瞬,一双冷冷的眼看准了黑罪孔雀的站位,胸臆间屏住良久的一口真气倏然推上剑尖,剑鞘呼喝着飞旋入空、吐出白刃,青色雷光迸s_h_è 出去,一剑如神。
果然黑罪孔雀回剑一扫,伯仲之间的两股剑气正面相撞,莽然破碎成千段烈风,重击在江涛、山崖,碎石跌落乱飞,蔓Cao震颤发抖。看不见的球体的气团炽热灼炎,把二人分向两边震开丈余。
片刻平静。
“弁袭君……”剑鞘像被什么牵引,自动飞回,而他的目光却紧紧盯着对方,问道,“你不是应该在赦天大祭上么?”
身为逆海崇帆圣裁者,还有什么能比走他们的永生大道更重要的?
他这一问也是在给自己调息的时间,与黑罪孔雀并非第一次交手,但从第一招起就落到下风,方才使了个无赖才脱身。短短一个回合,便如当头木奉喝,敲得他惊寒阵阵。
谁知黑罪孔雀根本不搭腔,面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木然缓缓地抬起左臂,拳心竭力向前,使剑身与手臂夹成一个危险的角度。猛然震步一跃,扬尘弥漫,而人已至近前,再接一个小跳二度提速,同时手腕刁钻地扭正,那柄名为“六赋印戒”的华丽佩剑划出一个初月的弧线。路径的终点原是敌人的咽喉,却在三寸外遭到古剑的拦阻。毫无恋战,嵌满宝石的长剑轻灵如蛇,点到即分,反手一带,又向另一侧斩落。对方横剑回旋,恰也赶到,又是“嗡——”的一声长叹。
黑罪孔雀步法格外精准而扎实,力拔地出,当真霸道;偏偏剑路又紧凑,劈斩抻刺,一意贯穿。招式连绵,像是抛洒的一斛鲛珠,满地圆滑跳脱,让人无从着手。十几回合拼过,击打出的辉火四溅,照彻一隅。
对手迎着他的左右交攻退步防守。一招“八烟天影”轰出,黑罪孔雀朝后一蹬,离地数尺,长剑清吟一声舞出一个炫目的剑花,纷纷然烟消云散。而气云开阖间,身体匪夷所思地扭转向下,一剑刺来。而对手刚刚发出大招,为将余威趁势输出、而不至反作用于自己,故双臂微张、仍维持着一个打开的身势,不意黑罪孔雀后招已至,正面胸腹暴露无遗。
咫尺之遥,他倒也出奇镇静,右膝朝前一屈,成了一个反弓步,柔韧异常的躯体尽量朝右后拧,从间不容发的缝隙里避开这当胸的一剑。甚至他断然弃剑,翻掌攀上,一下扣住黑罪孔雀的手腕。这是反败为胜的一招,只消死命扭下,再趁对手脱力、照着后背狠击一肘,便可擒住。
但万没想到,黑罪孔雀反应比他更快,在感到手要被捉住的一刻,他再一次改变了力道,沉肘下压,剑尖变向,改往斜下回削。
对方站了一个极为困难的反弓步,再无变通的余地。不得已只能蹬直右足,向前转身闪躲,这下可留了一个无遮无拦的后背出来。
黑罪孔雀恰好潇洒回剑,璀璨的剑身高高擎在后侧,傲意凌然。见此空门,岂能放过,扬腿大力一踢,对手顿时飞了出去。
“通!”的一声,那身体撞上了石壁,又滚了下来。剧烈的冲击下,身外影子一样的幻光也重重破碎,一袭绿衣在磨灭的光影中蜕变出来。聚散的尘埃里,他呛咳得十分痛苦,繁琐发髻上翠色的流苏飞乱如丝。
黑罪孔雀冷峻的脸上终于像开裂了似的露出震怒的神情:“你是澹台无竹?!”
“咳咳咳咳……是啊……”烟都竹宫狼狈地撑着腰,攀着山壁迟缓地站直,溢出的鲜血淌下嘴角,挂出一个在弁袭君看来无比沮丧又无比厌恶的表情,“抱歉呐,又害你认错啦!”
刚刚那一踢不知是否震断了脊椎,澹台无竹头重脚轻,背上一片钻心的疼。黑夜中越发视野不清,朦胧地只觉出胸口一堵,接着交领处被人死死攥住,箍得他仿佛脖子都要被勒断。如雷的心跳声中,他听到耳边喷薄出的敌人危险的气息:“古陵逝烟呢?在哪儿?!”
“……老实说……”他很快就招了,“吾也不知啊……”
绝非虚言。为保无虞,大宗师何时、如何回烟都,连身边最近的痕千古和澹台无竹都没有告诉。
烟都行事,向来如此。
“朱寒呢?!”
一声崩裂的闷响,老旧斑驳的松木桌子像个佝偻的老妪、搜肠刮肚地猛咳了一声,立时散架,碎成一地木屑。
堂下之人扑通拜倒。
挽亭凭月原正领人前往雾锁烟迷阵中的约定之所,以图接应自姑s_h_è 山上归返的大宗师,行至半途,却连收三道烟讯。不知为何,他见了那烟讯,居然吓得把什么都忘了,撩起袍子就往南山下朱家跑。
结果,劈头盖脸被问了一句“朱寒呢?”
朱寒?……
挽亭凭月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这下被问得云里雾里。朱寒一向胆小,只会跟着宫无后唯唯诺诺;多年前的那场风波,还是西宫冒死保下他一命,如今他身份尴尬,更不敢出门乱走,何故今日又要来问他?
挽亭只好老实回话:“属下不曾见过朱小公子啊!”
他心里又惦记起迎回大宗师的重任,不禁心忧如焚,可半晌等不来上面的指示,一时又走不了,无奈偷偷抬头瞟了一眼。
宫无后沉着脸,过分苍白的肤色加上眼角凄厉的血泪,在黑灯瞎火的瓦舍里显得异常飘忽吓人。正巧一段秋风吹开了正门,在屋内扫荡了一圈,木屑粉尘毛毛剌剌地扑到他脸上,仿佛丹宫的怒气都有了实体。他拼命忍住咳嗽喷嚏,有苦说不出地又伏下身去。
其实宫无后是纠结着想要开口让他领着闇亭一脉的人去搜找,可转念想想,自己无凭无据,更无立场权限指示他们做这做那。
说到底,本是他一味沉湎在自己也弄不明白的失意潦倒里,一语不发、神思恍惚地闷了许多天。等突然察觉到屋子里怎么死气沉沉、一点人声都没有的时候,朱寒早已遍寻不着。他早把烟都南麓翻了颠倒,一无所得。心里清楚,朱寒无事绝不会不声不响一去无踪,这多半是遇险了。
他一面忧急,一面又自责。可挽亭不知道他的想法,只觉得面前的人竭力压抑着,连累他也呼吸得小心翼翼。
若换作从前,丹宫早就不管不顾,驱遣大队找个天翻地覆。可现在,宫无后对着一桩从前理所当然的事想起了各种人、各种牵连,往事汹汹,在胸口翻滚着,一重压一重,渐渐倒把开始的一口气给磨平了。末了,只是有些无力地摆摆手,道:“没事了,你去吧。”
挽亭又是一愣。他观丹宫神色闪烁,可知朱寒定是遭到危险了。他正要追问,这时外面一阵步履杂沓,一个闇亭模样的人慌慌张张奔入,口中嘶声呼喊着。
屋内两人听到齐齐呆住。
“报——!烟都外失火了!”
祝融神被几个留在烟都阵外的逆海崇帆的喽啰、用异教的“福火”召唤而来。他们苦等生相而不至,想起梦骸生临行前的命令,便拿手中的福火木奉点着了那些深秋干枯的衰Cao。“嗤——”一声,火焰陡然窜起老高,继而就如奔流一般朝四面八方散去。引火的几个人根本来不及逃,火兽的獠牙一口就咬到了他们的衣角,惊慌失措的叫喊声传出几丈外就没了声息,火舌转瞬就把人缠卷、吞没。
火锋呈一个扇形,像是海浪般重叠交错地向烟都外围群峰快速逼近。贴近地面的荒Cao成片被点燃,“沙沙”的类似蚕食的声音过后,留下乌焦的土壤和滚烫发白的烟气。高大一些的树木迅速被燎去了枝叶,一簇一簇的火苗四散飞腾,株连更多的同伴。大地像被倾倒了一盆染料,金色、红色、褐色、深紫……肆意涂抹这块乌黑的画布,又向更深的y-in暗中涌去。大量的黑烟在烟都上空聚集,像一个清醒的噩梦低低地迫在城头。气温逐渐焦灼,穹隆次第染红,连当年西宫吊影留下的阵法神光也黯然了下去。
“怎么会这样!”挽亭惊骇万分。
他与宫无后掠上一处高地,所见所闻也像把思绪“轰”地烧没了似的。
烟都惧火。四奇观中它地气属木,故养得一方水土温润宜和,大宗师还曾得意地念过一句“阅尽人间春|色”。但木气生火,烟都最忌火焚,其扩散之速,一星半点的火苗都会招来焚宫毁城之祸,况乎现在竖子一炬?
更糟糕的是,烟都泼烟台正对面是一座火山,往日只是烟气缭绕,供人登高凭栏;可这会儿它就成了绑在烟都所有人脚下的火|药:它徐徐喷出的烟气与烟都一般山野间的水雾不同,当中包含着大量硫磺、碳屑之属,遇火辄爆。一旦喷发,烟楼首当其冲、在劫难逃。眼下,引线已经点燃、燃烧在数里之外。
浓烟燎空,灼浪逼人,枯枝败叶如泣如诉,山岳间已闻嚎哭、声声不绝。
“丹宫!属下告辞!”挽亭凭月一抱拳,旋即几个纵身,已消失在林木葱郁的山路上。
宫无后转身,却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
他回头再看,火线渐趋合围,明亮的火焰就在脚下起伏跳跃,像是盘旋不去的朱雀挥动的翅膀,辉煌而温柔。
猩红艳丽的火焰隔绝出一道恩怨分明的界线。朱寒就在界线之外,那个从小跟着他的孩子,哪怕无能为他挡风遮雨,也愿凭朴讷诚笃的拳拳之心为他肝脑涂地,是他的仆、他的友,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恶心人生里、可资喁喁细语的对影。
而界线之内呢?他念及过去种种,就仿佛站在一幢y-in森牢房门口回望里面的困兽。早岁艰难,三十载功名、十万里烟雪,不曾想,空持朱剑,尘暗锦衣,一无黄金台上他要报答的君恩,二无佛狸祠下折磨人的国恨。
他默默往山下挪出一步,接着是两步,再接着便往西面朱寒常常溜出去的那条路奔去。
行至山下,乌烟瘴气中人头攒动,呼喝求告的杂声里,他隐约听到有人正在发号施令:“……你们!分作四路,快把人趋上山去!……”
宫无后遥遥望着瑟瑟缩缩的百姓此时犹如惊弓之鸟,听到明确的指令后,蠕蠕而动的庞大人群两两成队,开始往深处的山中行。迫在眉睫的时刻,烟都人仍展现出强大的严谨和纪律。再往远处,闇亭一脉的人接起了长龙,将穿城而过的河水一桶一桶不停浇注在四起的明火上,希图拖延着火灾的进度。
幞头庶民、高冠士人,无分贵贱,一律显出真实而无辜的样貌;这座城,像一个重创的巨人,高烧到抽搐呓语,却仍维持着最后的清醒与尊严。
一切犹如他在。
宫无后停步看了两眼,便再难掉头而去。他疲惫地仰起头,想到,当真是、他人地狱。
吾何其忍心,一再要你魂渡关山,日夜不宁。
“火势都是自下往上蔓延,你怎能让人再往山上去?”
一声令止,远近喧哗的山间都静了下来。无数的目光汇聚到一人身上,起先是不可思议,马上就变成了兴奋激昂。
“……丹宫……”
“丹宫……”
“丹宫!——”
千嶂里,同声相应。
众人看到古铜色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两支乌木簪斜斜地在脑后绾起一个粗疏的发髻,散落的碎发在热浪中飘摇。凤羽似的广袖逶逶迤迤地浮翻着,茕茕独立投出一道修长的拖影,在光舞明暗的变换里往复来回。
一时又是旷野寂静,唯余山火毕毕剥剥,以及热浪低沉的嗡鸣。
丹宫轻抬手臂,缠枝牡丹团寿纹的袖缘覆在手背,露出一段凝脂般的指节来。他今日只着了那件绯色单衫,云龙提花夜中不显,人变得不似记忆中玉树流光、鸣佩照绮。但纯然的红,浓至极艳,纵言“金火相流”,也化不开这赤血凝然、三年成碧。众人一望皆肃然。
风拂朱袖,红绡高低飘摆,宫无后看了眼便道:“现正起东风,传吾命令,全境之人一律向东撤离,闇亭一脉依照往日的旧例疏散人群,同时另派人速速上山,务必将困在山上的人一个不落地带下来!”
挽亭凭月激动得身体颤抖个不停,狠狠一躬身回答道:“是!”
离火继续烹煮着这块温厚s-hi润的土地,天际被染出一角病态的霞光,恍如嚼食猎物的猛兽的血口。
人流重新开始移动,面目模糊地从宫无后身边经过,三途河上星星点点的烛影。这当中有长者、有稚童、有人人称颂的名姝、有富可敌国的贵胄,但没有一个是他的亲、他的友、他的师、他的长、他的君、他的父。
他本孑然一身而来,两手空空而去也无不可。
可是不甘心啊——半生复仇,却差在最后一刻没续上那口气,终究翻不出大宗师的掌心;一腔孤勇,却被人拿着真情假意坑蒙构陷,再如何也该让他把那人从地下刨出来、好揪住他的领子逼问:留下这一切叫他来担、到底凭什么?
宫无后霍然转身,投向那片熔炎沸涌的命途。
匆忙间有人看到一个人影逆向而行,仔细看去,一呆,远远地大声呼叫:“丹宫——!”
叫声传开,越来越多的人不明所以地回头,紧跟着也都开始大声叫嚷:“丹宫不可啊!”“那里危险呀!”
他似乎听到了,略一驻足,却又像是没有听见,只是佁然回首,面无悲喜。四周明焰赫赫,仿佛高高飘扬的王旗。朱衣夜染,参差纷纭,血泪却在此时灼烧起来,比那火炎更亮,红光万千,环旋其身,渐渐把人影融解在火中。
不待他们做出什么挽救,火翼在此时拢了上来,呼吸间,人已不见。
第57章 56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的一截被责编大人痛骂了一顿,于是大段重写,新的进展预计明日更新,跪OTZ
烟都较大的水系,一在东,即恨断天涯下方的海域,那是远水不解近火;二在西,为西虹桥所渡之河,但也是火灾最先爆发、荼毒最为惨烈的地方。时间紧迫,山火势无可当,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引燃、吞并,就像一个不断溃烂、流脓的伤口。而烟楼却仍浸润在一派烟斜雾横之中,秋影金辉,脉脉无语,对快要漫到脚下的火海不为所动。
宫无后的目标就是西虹桥所在的那条河。他火中取道,斗折疾驰了数里,终于无路可行。地面炽热宛如烙铁,中有熊熊火焰起舞、沸腾、互相吞噬,而再往上去则是浓郁的黑烟熏烤着天顶,根本已经无法视物,其中更有大量的烟灰、毒瘴,吸入几口便可致命。
他也不知道哪儿来的经验,对火场中的危机了然于胸,不再逞强前进,急想对策。火场温度高得惊人,他早已几度汗透重衫、又马上烘干,蒸发掉的全是宝贵的体力。越往前空气异常憋闷,纵然他小心调息,也觉得真气越发难聚,再这样下去,恐怕还没到河口,就要在半途被烤成人干了。
这时,一声低低的呼啸自脑后刮过,忙原地高高起跳,朝旁一纵,身姿轻盈扭转,一跃而落在一块空地上。回头一看,后路已被大火封堵。他挥一挥袖,暂且驱开了烟瘴,却见四面皆是火焰的罗网,自己就如误入樊笼的雀。转眼烟火又迫上眉睫,脚下方寸之地很快就会再无立锥之隙。他徒劳地举袂掩住口鼻,心如擂鼓,突突抽痛的太阳x_u_e上,汗水一滴滴往下划,熏烟浓烈,刺得双目红赤、泪满盈睫。
该当如何?该当如何?
他到底是天资秀逸之才、含神鬼不测之精,刹那之间,一生所学一股脑泉涌而上,当中闪过一句心诀:“入火聚处,得清凉门。”
这是大宗师什么时候教的,他已记不太清,只记得因为始终领悟不透、贯彻不坚,曾被师尊以他惯用的那种初听不咸不淡、细想必五内俱焚的刻薄言辞教训过许多遍。当此之时,往前是业火焚身之刑、退后是埋泉断剑之地,强大的求生本能倒逼得他一口真气引到佳处,一泓清气自百脉流出,绕着周身生生而转,一吐一吸,皆是冷彻寒凝。他诧异地发现自己居然无意就炼到了大宗师那种“不即不离”的境界。烈火不侵,他趁着心法顺畅,勉力提气,再度施展凌空虚步之术,冲开火势,朝着西虹桥旧址疾走。
当然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会发现再也调动不出如此澄澈的内力。只因为大宗师的这至简至难的心法要人摒贪爱、弃嗔恨、绝情痴,勿悖慢、不犹疑。这次是他一心救火、本我生死皆置于度外,兼之情势危急;而复归平常,心绪再难回到这一刻的状态,功体暂时倒退也不意外,只是少不了在未来漫长的岁月里还需继续忍受大宗师的嘲讽。这又是后话了。
一路向西,所见之处,可怜焦土。大宗师不喜金玉其外的雕墙峻宇,整个烟楼除了宫无后所居的软红十丈修饰得纷华曳锦之外,都是质朴的轩朗庭院。民间也追慕了这番道法自然、虚轩悬圃的写意,十里八乡差不多都是木质楼台,门头开阔,覆以黑瓦,飞阁排空,万户生烟。有钱人家往往还要引浚源流、广植Cao木。如此一室着火,更会像疫症似的波及乡邻,烽火蔓延,瞬息数里。宫无后亲眼见到那些廊庑、曲苑被火舌细细舔舐瓦解,而建在山腰上的,更是连番崩溃、倾圮,飞火四s_h_è ,乌焦的栋梁椽瓦,伴着剥离的山岩坠下山头。火阵摧陵,烟都仿佛要被捏碎了。他闪转腾挪,躲开那些飞来横祸,凭虚御风之余,心里也飘起一阵尘霾。
若此时俯瞰群峰,则炽浆火雹轰轰烈烈,如大红莲盛放一般密密挨挨,中心却划过一个明亮的光点,其大如盏,明辉烛地,终于,在一片水域上降临。
寒水肃肃,清回倒影,冷袖翻红,急速抹开一个平面。于是江流有感,瑟瑟扬波,继而白浪千叠,自脚下冉冉攀升。浪头越涌越高,若悬泉瀑布,其上素澜飞漱,在山火点映下虹光灿烂,其下则是乱流如电、白沫联珠。
不多时,水柱已拔地百尺,好似巨龙腾空。施术之人神气意力、合于一境,因之水龙故然回旋走转、清啸喧豗,却又总像是听话的灵兽,随着他单掌起落连环的掌势驯服地左摇右摆。
水量渐渐增至能驾驭的极限,宫无后运力一挣,踢开脚下的水流,轻身腾入云空,依着拔起的水柱两下一蹬,矫捷地蹿至“龙头”顶点。背后的另一只手这才抽出,双掌当胸一错,一番云手绞合,调运全身真气,凝而不发。由下而上看去,不知是彤云在霄、亦或是红月在水,浩浩汤汤。四野在望,一派虎踞鲸吞之象,正待他收拾山河。而他神定片刻,收束交叠的双臂向两侧一撑,于龙形一分为二,泼天的洪流冲下两岸,砯崖鼓作,万壑惊雷。
然而大出意料的是,“轰隆隆”连声巨响,水漫过处,猛然爆开,火焰呐喊、叫嚣着蹿上高空,烟焰逐天,无数火云在上方拥簇滚动。
而正当此时,更有一阵邪异飓风,自东而来,大火借助这威势,化作怒涛二度席卷了满目疮痍的城池,这一次,似乎三尺地皮都被掀飞了。
“天啊!”
地牛翻身,正在往东逃命的人群突然受到后方来的一波大力冲击,大批民众被轰倒在地,接着又连带发生一连串挤压踩踏,呜呼哀哉地摔倒一片。
队末的挽亭凭月刚一爬起,就被恐怖的爆炸声攫去了注意力。他回头看时,压城的重云正如潮汐一般迅速向西退却,青灰色的天空在大风的吹动中徐徐启幕,然而烟都西面仍是满山滚火。突然,红黑相间的云团接二连三地升空、炸裂,磅礴的黑烟又汹涌地回潮扩散,隐天蔽日,不见曦月。
他表情一垮,脸色惨白,惊魂未定,立刻就朝着正在支离破碎的西边狂奔:丹宫啊——
“怎么会——”宫无后惊骇到无以言表。突如其来的爆炸就在近旁,他凌波踏浪、敏捷地躲开膨胀的怒火,但那些看不见的冲击气团却无从闪避。惊人的能量叠加释放,四方六合像有人不断用鞭子抽打他前胸后背一般,一下一下,皆是剖肝沥胆之怒、断臂裂体之威。他始料未及,生生受了数道重击,一口鲜血喷出,中气一空,万法谐忘,人像只断了线了风筝似的,被乱风一通扭扯,才歪歪斜斜抛下水面。
水声哗然,继之以闷闷的擂鼓般的噪声。千万气泡像是喷s_h_è 出去的一样,沸腾上涌,而他却沉重而迟缓地堕下漆黑的深处。烟矢交坠,夹岸火团相对而出,像是两艘战舰的交火。滚热的气浪胡乱拍打着水面,引起水底一阵阵战栗,于是暗流激荡,身体好似被捆在卷席当中,跌入万丈轮回,任由无常之力把他推来搡去。
水底的浮力把人往上顶,上面的爆破力又向下压,浑身上下剧痛难当,四肢百骸动弹不得。寒气趁虚而入,顺着经脉游遍全身,宫无后卸了力,真气溃乱,无从逼出,几息之后,连疼痛都开始衰退,大感不妙。因在水下,还需苦苦屏气,不久神思渐渐浑噩。
唇边偶有一两枚气泡,迅疾地浮向水面,好似绝望的求救。心已成灰,宫无后无奈地仰望上方乌蒙蒙的一片。
他一生遭遇无数对手,不管是胜是败,到底还有可寻的破绽,即便对阵大宗师,他也能悟出“以刀法克剑法”的路数搏一个平分秋色来。但这一回,命要他同天斗。按时间推算,火线离泼烟台应已不远,他努力了半天,反倒是烈火烹油。他不敢相信自己天纵明睿,竟在这紧要关头犯下了大错,羞愤难言。也许几个弹指过后,就会听见火山喷发的轰响,就算烟都不至于整个灰飞烟灭,但毗邻的主峰定难留存——宫无后想到这里,几乎肝肠寸断。
时光若倒转十年,他大概乐见其亡,甚至再添上一把火,以速其灭。可现在,他气虚奄奄,却仍记着:烟楼不能毁,他还有重要的人也许正被封在阵中啊。
泡在冰冷水中的滋味他是熟悉的,许多年前师兄就是这样拉着他,一路逃离黑罪孔雀的追袭。那一次,他二人具是功体全无、束手待毙;这一次,他有心还恩,无力回天,比不出哪一种更绝望。
寒水逼得他打了个冷颤,一直提着的一口气一下散了大半。他重又咬紧牙关,撕心裂肺地反复问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不知是不是到了命数的终点,人忽而变得轻松起来。昏然之中,四面水幕也回转如走马一般,一个人影似从心底投s_h_è 其上:从幼年时初见,到冲龄时分离,再到后面种种一团浆糊。其间听了多少告诫、受了多少瞒骗,原来都像这唇边溢出的气泡一样,历历分明。
这段薄薄的师兄弟情分,是亲近到随时可以反目、又疏离到忍不住要去挂念,满含着吊诡的意味。然而抽丝剥茧、归根结底,西宫吊影不曾亏欠,而自己曾经许诺的事,却一直没有兑现。到现在想要替他保全故园,似乎也只能宣告弄巧成拙了。
师兄你看,我又闯祸了,你怎么,还不来帮我?
念及此,心上被刺了一刀似的绞痛。但里头热烈的东西涌出来,却又是寒溟之苦中、那么令人贪图的温暖。
他忍不住猜想:若师兄还在,他会想什么办法?
其实任凭是谁又怎会时时事事都有办法,更多的时候,全凭一股“想要保护别人”的愿望强逼着自己罢了。一而再、再而三……到后面就成了本能。
原来他也早已习惯了投靠他的保护,习惯了那么多年。
宫无后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二人争吵决裂,西宫吊影还要屡屡c-h-a手搅局;为什么跟自己赌气、连着几日不见,出兵冰楼前还递信进来、传授机宜……
等等,信?……
他忽然想起西宫吊影在出兵冰楼前写给他的那封信,当中一段:“……冰楼城高且厚,正面强取,则事倍功半。幸闻霜旒玥珂于城后攫断地脉、阻绝冬气,围建亭林,此诚出其不意、一举击溃之机也。丹宫可领闇亭大部相持佯攻、示敌以实,仆率小股精锐绕后偷袭,以策响应……”
回忆到地气一段,他心念顿时活泛起来,触类旁通地联系到:烟都地气恰正相反,乃是煽风点火的生发之气,难怪水泼不灭,原来他一直在扬汤止沸,而不曾釜底抽薪。
想通了关窍,他浑身一振,接着钻心刻骨的疼痛又没顶而下,不过倒是让四肢恢复了些许知觉。拼着最后一口气,他翻身翔泳而上,破水冲出,瞅准岸边已经烧尽的一小块泥沼,竭力一仆。人重重地跌在地上,五脏震动,侧躺着又是一通咳血。但想到有了解救之法,心境却是矍然一焕。小歇片刻,他摇摇晃晃地勉强撑起了一个单膝跪地的姿势,一点一点重聚内力。
此刻,他身体如系千钧,气脉瘀堵,一个周天行过,都是抽肠裂腹的痛。丹宫武学由来上荐天潢、下连沧海,那些密丽精妍的剑法,皆舞得奇矫无前,可现在但是屈肘运腕也艰难无比。
他有些想笑,叹此身已老,不知这一招用尽,是不是要一夜白头?
良久,深吸一口气,幡然一掌劈下,一道深达数丈的沟壑在漆黑的地表绽裂,飞沙滚石间蜿蜒向前,如同一匹黑缎被一柄看不见的剪刀裁开。
一口真力流转不断,誓要赶上那火焰的洪峰、切断祝融的命脉。
这头,澹台无竹遭黑罪孔雀钳制,不断被逼问大宗师的下落。对方怒极,沉肩一压,把人撞向后面凹凸的石壁。他背上原就带伤,遽然触壁,立刻凉凉地s-hi透了一片,半身如麻,神魂离散。
这时,一丝烟气如锐利的针芒刺入澹台无竹鼻尖,他全身一僵,在濒临窒息的强烈不适中眯眼眺着远方。果然漫山遍野红光泛泛,十几道黑色的烟柱直上霄汉——烟都竟然失火了?!
激怒、震惊、不解、凄怆,种种情绪齐齐爆发,心脏骤然跳得都钝痛了起来,也因此脉行加快,一股气血自丹田冲出。
黑罪孔雀原本倚势占尽上风,不料对方毫无征兆、忽而变了颜色。通透的琥珀双瞳陡然风云涌动,一息之下,又如秋高水落似的聚为凛凛慑人的寒星一点。白袖沸然起舞,中有一道虹光如破匣之剑s_h_è 出,紧接着激切的破空之音瞄着弁袭君的后颈迫来。
猝不及防的一击,令黑罪孔雀忙松开手,旋步一躲。
原来是飞展的一把折扇,寒气森森地打着旋,变作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凶刃。
澹台无竹脱离了禁锢,仰手接扇,足下一蹬那岩壁,倾身飞前,手腕一扣一拧,顺势连绵,“哗啦啦……”雪扇追着黑影缠挑撩探,云气缭绕,幻影乱空。
黑罪孔雀不耐与他缠斗,重锏一挥,取“乱者必斩”的解方。
黑白两极、刚柔博弈,难解难分地进退消长,终归于无,只留风尘流散、漫天飞荡。
可这一番乱战过去,澹台无竹却不见了。黑罪孔雀追至他方才的站位,空空如也,他谨慎地转身上下探看,全无踪迹。这摆明另有所图,可他一时却拿不准了。
直到一声琴音奏起、像是刀客抽刀切断了这凝重的寂静。音发清商,携着甲光鳞鳞的杀厉之气,激得他心内颤颤,赫然扬锏,指往夜色中一处。
长锏所向,蓦然有半烟半雨的团团s-hi气欲散欲收,当中一抹阑珊人影。俄而繁弦急奏声促促,如洪涛、似雷霆,惊破薄雾,分向两边,但见一人抱琴独立,五指轮扫,拨出一节瘦蛟弄潮之音,随即将琴一掷,翻落为直立,龙龈触地,一掌覆其上,一手勾指控弦,拉出尺余。吴丝张满如弓,仿佛有一支无形的箭,将要擒狼s_h_è 虎。
弁袭君提防地横锏当胸,同一时刻,琴弦崩然离手,又一道凄异的尖啸响彻旷野。江寒山肃,余响哀回,如猿哭空谷、鹤唳长天。
可花样闹了个十足,黑罪孔雀毫发无损,神兵暗器、毒汁法术,一无所至。他冷冷道:“虚张声势。”遂调运内息,执锏欲攻。
但,身体竟是纹丝不可动。
抬首再看,那琴师眉目炫惑,流眄含姿,唇角刀痕尤衬得肤光如玉,妖妖难言。可退而视之,却是穆穆皇皇、沉严庄肃,凌然不可欺。明黄锦衣外披一领玄色大氅,龙纹隐动,上接层霄,里色又翻为朱红,恍如霜寒大漠里流淌的残阳。只听他口中轻叱,微一拍琴额,古琴奋而舞空,盘盘飞转,搅起平沙漠漠、苍烟如织,又乖觉地入于他掌中。
宫商角徵羽文武,琴师随意地将手一搭,却是鼓气如云,衣袂飘举,仿佛默默诉说着老翅裁云,几回寒暑。信手徐拨,掉下几枚轻薄透亮的商音,四面水雾如有所感,飘飘摇摇在他身旁聚集。“地擘可知,丝竹之声上通神明之德,泛音法天、散音法地、按音法人。吾虽不敏、未打通天地人三才,但空弦散音,莫不合律。”说着中指一挑,对面弁袭君明显感到血流一滞。
“吾这一套曲名为《吹雨绯声》,则清浊寒热之水,无所不能御。”
言下之意,人体内也充斥大量水分——血液、s-hi气,乃至脑浆、胆汁,自然也难逃过他音律的网罗。
黑罪孔雀几番挣扎,果然遭到来自自身的顽抗,人僵直在原处。他亦不敢强行运力摆脱,这无异于自相矛盾,结果必是爆体而亡。
但他略一思索,转念就察觉了对手的破绽。什么以琴御水,不过是个好听的说辞。这套功法早在三国就有左慈等人修习,实质乃是“以气禁水”,而眼前之人多此一举、cao琴代运,只能说方才自己那一击已令他气空力尽,不得已要靠音律辅佐。
“……所以,想必阁下现在已经弹不动这把琴了吧。”他面上不露声色,心下却冷笑连连,密睫下的一双眼,简直可称悲悯。
待得余音散尽,便是尔的死期。
痕千古却不恼,微微提了嘴角。麻木的手臂松懈垂落,人微微一晃,似嗔似叹:“哦,那又如何呢?”
此时,文光一动,一人自他身后翻出,纤罗飞舞,绿影抽空,折扇一开,扑向敌手。
要的就是这一瞬之机,作此一击之胜。澹台无竹靠着痕千古的掩护调息许久,这一招起势雄沉,吐气徐舒,乘奔御风,矫如游龙。于是挥广袖、引腕骨,那雪扇如白鹤亮翅,内劲灌注,锋利得削金断铁,擦着白光,照着弁袭君掩在领下的耳后打下去。
熟料递出半尺,黑罪孔雀眸光一暗,竟动了起来。长锏抢攻过来,自侧面重重扣在扇骨上,立时化消了攻势,再顺着一搅,形势剧变,澹台无竹眼见着那柄幽长的铁器朝心口刺来。
痕千古功体受挫,故气禁之术不能耐久,若澹台无竹使剑,此刻弁袭君早已身首异处;但昆吾离手,被迫用扇,足足短了二尺,慢了半拍。仅仅毫厘之差,还是让弁袭君挣开了禁制。
一寸长,一寸强,这是武道定理,天意难违。
痕千古实在是筋疲力尽,扶着琴身,焦躁等着澹台无竹的应对:到此境地,唯有疾步后撤、辗转身形,或可逃出。他拿捏着这一线生机,等着随时扑出去接应。
第58章 五十六、烟尘一望怒偃月
作者有话要说: 五十五章后半段有续写,如果没有看过的话烦请倒回去看一下下~,否则本章可能连不上,谢谢!OTZ
生死一瞬,澹台无竹虚汗出了一层,衣服黏黏地贴在身上,从外到里都凉透了。
他本系烟都名门华裔,襟兰带芷,夙惠翩翩。年届束发,便得大宗师赏誉,谓其“步武古陵,才无世出”,韬略文武,也是亲传亲授,好一段君臣遇合的佳话。公子持圭蕴藻,就不免矫时慢物——譬如今日之败,安知不是昔年隐伏之祸——而一朝华亭鹤隐,大梦如归,稚子童言,锋芒毕露,血泪一出,星光尽陨。眼见得冷窗幽夜发明光,耳闻得朱楼平地起歌声,唯独他萧索离城,不闻不问。
论天资,他未必逊于宫无后,但命途太好太平顺,危机来时,连对着七岁的西宫吊影都毫无还手之力。且向缓弦别歌里,移破筝柱断肠人,身既落拓,更轻付红香绿玉。总觉得来者可追,可眨眼就命在须臾。
这一生,到底是荒芜了。
技不如人,如之奈何,他满心怆然。秋江潮冷,烟水怨千年,思之惘极,反倒有慷慨悲歌之情。他右足狠狠往下一踩,在身形溃散之际找回了平衡,左手屈肘一笼,大袖翻卷,缠住了弁袭君右手,细指一捻,扇面复开,扇缘斜切,一个全攻的招式,人不退反进,径直朝前撞去。
痕千古惊住了,古琴砰然倒地,他嘶声吼道:“澹台无竹!”
黑罪孔雀不料他以死相拼,想要抽手,无奈被衣袖捆得死紧,两人竟生生绑在一处,下一刻,即是他们人鬼同途。
倏然风向又是一变,一人无声无息截在两人之间。
那人探出一臂,轻轻巧巧横打在澹台无竹锁骨,这若有若无、轻于鸿毛的一挡,却好似东风拂槛、明月松间一般把澹台无竹全副心神都软绵绵化开了,人像熏熏欲醉了一样倒跌开几步。只觉得一截皓袖,沁凉婉约地漫过他的胳膊,两人的手交错时,他不自觉就松开了扇子,湘妃竹半空一转,随即掉进那人掌中。
“竹宫,‘烟尘一望怒偃月’是要这样用的。”
澹台无竹恍恍惚惚地立定,若闻仙乐纶音,如临高山大海,茫茫然不知所止。
淡烟凝素,仙云弄缕。星河流贯旋为带,群峰遥列曲为裾。双鲤翠璧,慕先君子之余烈;交错幅巾,追古隐者之飘然。扇底风徊,袖上云开。冷纸吹寒,雪霰纷其如絮;竹骨挞雀,金铁鸣而转哀。横眉千山峰簇簇,尘烟暗起;胸次九垓路漫漫,干戈凌灭。于是飞空上削、内取项剜,清风碎为千段。
彼时朝阳启,霜天露白。
弁袭君只觉得自己是悲秋里的最后一片残叶,被雨打风吹去。掩尽三光的暗夜正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褪却如席卷,明光似箭,更刺得他利镞穿骨、心神震眩。
“喀喀”数声,一双骨节突起的修长的手缓缓将折扇叠起微澜。一缕龙涎淡淡,轻轻藏入袖中。平走慢步,居高临下地问道:“今日逆海崇帆赦天大祭,弁袭君不去升坛酬神,来吾烟都有何贵干?”
弁袭君如梦初醒,除了五脏六腑的锐痛清晰明了之外,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也是惊疑万端。细思片刻,他想起神智清醒时最后的一个画面:梦骸生诱骗他接近,随即诡异的红芒自他的左瞳中绽开,贯透心脑。
他身中征生梦印无疑,那么赦天大祭如何了?天谕如何了?眼前晴空欲曙,到底预示着是成是败?……他这一瞬如坠冰窟,下一刻又火烧火燎,忧虑惶急,真气大乱,心里阵阵金风吹起,飘摇动荡,人禁不住颤抖起来。六赋印戒虚虚地握在手中,冷硬刺骨,像是从他身体里增生出的不祥的胼胝。天地六合,竟然找不到一个实处了。
正巧古陵逝烟因等不到回音、朝他迈出一步。
黑罪孔雀一惊,倒底是握住长锏一捲,黑云起伏飞升,人便失去了踪迹。
长夜终尽,今时往日两重天,直教人恍如轮回转世。短别重逢,已是满面蒙尘,不敢认。
他倚风回望,唯万世丧乱无人来收。
澹台无竹与痕千古敛衽而拜:“参见大宗师——”
却说挽亭凭月一路往西紧赶慢赶,恨不能再生一副腿脚。但愈往前,火势愈旺、行路越难,他心忧主上,竟毫无惧意,凭着多年在烟都的经验,巧取歧路,抄近绕远,居然硬生生在修罗场里走出一条道,直往方才爆破最烈之处靠近。
沿路俱是火宅焱狱,根本没有活物,他一面探路,一面心惊胆战地在明灭的火光里分辨可疑的动静,然良久,耳边只闻火爆风呼之声。
忽然脚下大地摇晃,闷雷似的响动仿佛自九天而来,其势渐近,其声渐渐壮如雪崩。挽亭凭月吓了一跳,却不知又发生了什么变故。正在犹豫之间,他无意中瞥见不远处黄尘奔突,龙卷入天,蜿蜒着向自己移动。他心下一嚇,下意识往后退步,刚挪出去几丈,地面一道开裂的深口豁然显现,其前锋已追入眼帘。
“这又是什么!”
沟壑深不见底,最宽处可五丈许,看得人心虚腿软。山道逼仄,两侧都是火海滔滔,那豁口像是认得他一般步步紧逼。挽亭凭月不辨东南西北地夺路而走,叫苦不迭。
刚巧路过一棵斜栽于峭壁的苍苍巨木,在大火中神奇地逃过一劫,坚忍不拔地冲外伸展出繁密的枝桠,他如见福星,飞一般地蹿上,抱紧了那虬枝喘上了。
裂地的缝隙像是中秋的大潮,千里一纵,极目难全,不知其始,更不知所终。烟气、尘埃交相缭乱,天日并吞,一卷末世崩殂之象。挽亭凭月如在梦中,魂无所归。
然而随着那裂口破开,好像也把烟都被大火拉杂摧烧之声给吸走了,群响渐弱。挽亭凭月从密梢里扒拉出一个洞口朝外窥探,令他难以置信的是大火竟然真的开始偃旗息鼓,鸣金收兵。他立刻想到这必与丹宫有关,翻身下树,逆着地缝纹路,溯源而上。
果然,被拆毁的西虹桥旧址在望,熏黑的砖石堆砌在荒焦的两岸。他浑身的血都凝固了,只见仿佛天地间唯一的朱红熠耀翩飞,那道天崩地裂的可怕缝隙正发自他掌下。他又惊又急且忧且喜,大呼:“丹宫——”
但宫无后听不见,他的世界已倒退回鸿蒙混沌,玄黄倒错,无声无息。这是数年来苦境的第一个晴天,但他只看到香褪金猊,绣帘堆地,重门次第掩人静,一直包围着他的温度黯然冷却,连同他的魂魄也一道冰冷下去。
蓦地,脚下已经松脆不堪的地面也颤动起来,震波摇撼。陡然一股巨大的吸力把人向下扯。
无力抗拒。
一道y-in冷的风吞没了他。他却有飘洒尘寰、遗世翩跹的幻觉。
挽亭凭月疯了一般往前冲。
但只是眼睁睁看着落红风起。
天地间浩瀚的空白中,影影绰绰留下一句喟叹:“能还的,吾都还给你了……”
挽亭跌滚在地,泣涕齐下,喊也喊不出,只痴傻地望着这悲绝的一切。
忽地一旁水光浮泛,冷情的霞光淡淡撒下一束彩练,染透霜露连天。萧疏梅花气味,顺着这奇异的玉带引自天外。风初定,川平波静,一名玄衣道者降下云端。
澹台无竹受伤不轻,故纵然烟都形势急迫,大宗师仍助其定血气、调内息,休整了足有一炷香的时辰才准备回返。
此时远远传来车驾辚辚的喧哗。琴声淙淙,仙乐飘空,车盖亭亭,隐有水色,片刻间行至这一行人面前。
疏楼龙宿姗姗而下,挑眉看着这一地烽火狼藉,略施扇屏,过滤一下刺鼻的血腥味。
挑选这个时间到来颇为诡异,古陵逝烟静静地立在原处,痕千古与澹台无竹分站两侧,微微侧身以待。
“各位见了在下何须戒备成这样,不论如何,现在我们也算友邻啊。”倒是龙宿先开口了,“耽搁几位行程,实是有人委托在下传话于竹君,只道‘姐妹二人不负职守。但红残香消,她一人徒留无益,愿脱离烟都,湖海余生,不能面辞,还企宽恕’。”
澹台无竹乍一闻听,不敢相信,哆嗦嗫嚅着问:“柳含烟出了何事?!”
“这个嘛……”龙宿朝身后摆摆手,“你去问他啊。”
几个侍从把一个矮小身影推了出来。
另两个人淡定如常,不过是微有怫色,只有澹台无竹一个人后知后觉地惊呼:“朱寒?怎么是你?你没死?”
朱寒一见这阵仗,无所遁形,唬得牙都打架,畏畏缩缩,根本不敢朝前。
很显然龙首并不打算锄强扶弱,人既送到,他眼见着天光大亮,知道麻烦恐怕不远,施施然登车回转。“常觅英雄潼关路,何处故人望东都呀。”
朱寒就这么一个人被丢下,泰山压于前,汗出如浆,脑中一阵阵发蒙,就算方才在潇潇暮雨他都不曾如此恐慌,如今暴露在这三个人物的眼皮下,光是那一道道无动于衷的眼神,都快把他千刀万剐了。
实则澹台无竹仍陷在不愿相信的沉痛里,一时反应不过;大宗师则是一看到这个倒霉落魄的傻小子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想都不用想烟都变成如此惨状,必定跟他脱不了干系,心中恼恨,正把金无箴的酷刑一条条捋过;至于痕千古,纯粹是嫌这位瑟缩童子是累赘,思索如何优雅而不失千宫风范地甩下他。
朱寒哪懂这些,硬憋着不肯哭出声,而心里已经哭喊了千遍万遍:“公子——公子啊!!”
真不知是否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正耷拉着脑袋生不如死,突然敏锐地在眼角捕捉到一抹红光。
“公子!!!”他一蹦三尺,什么礼数都顾不得了,撒开两腿就朝那一头的红衣落落奔去。
可跑到一半又生生停住了。
宫无后蹙着眉,不甘不愿地往前拖着步子,强忍着什么似的。
待他靠近,才看清公子身后还有一人,出掌抵在他背后,亦步亦趋而来。
舍鷇音子其谁。
转过身来,已是古陵逝烟一马当前,心里突的一跳,寒意上身。他目光微沉:“道长既答应还我烟都如故,为何又来拿人、出尔反尔?”
鷇音子笑得坦然,手里却不放松:“非来拿人,而是当年丹宫犯吾罗浮丹境,伤重难支,气乱不行,吾曾以一‘情’字点入他心脉,方免他走火入魔。如今时隔多年,早已无碍,便来取回。”
隐在广袖下的手不由攥拳,古陵逝烟咬牙逼出一个“你”字,一时也是语塞。
他早知道正道不会放过他,但千算万算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局。好一个鷇音子,他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身上种下了一根刺。那都已经是多么久远的往事,而这根刺竟扎得那样深,钻得那样狠,这么多年过去,早已跟血r_ou_长到了一处,此时要取,岂不是要连皮带r_ou_、挖心掏肺了么!
“或者大宗师肯割爱一样东西,吾也可以留下这道心咒。”
除了朱寒,在场人有哪一个不知他所指——自是元生造化球无疑。
道者指尖华光淡然,冲定无害,可古陵逝烟心里却不亚于地坼天崩:山河表里、恩仇雄猜,聚在肺腑,激荡不休。元生造化球自然是四奇观命脉,千秋万世之本,他苦心孤诣、付出了一切,才走到这一步,如何再功亏一篑?那么无后呢?情之一字……情之一念……究竟是业障还是真x_ing?他似乎久已参悟通透,可到这次第居然举棋不定。再环视左右,痕千古与澹台无竹不知何时靠过来,定定地站在他身后,已向他表明姿态——不论大宗师做何选择,他们必回护到底——反而更令他委决不下。如此种种,牵丝攀藤地一重重绕在心上,真是从未有过的窝囊。
时间不慌不忙地流逝,宫无后心却越来越沉。这老道趁虚而入,封住了他内劲,只能任人摆布,被迫又成了让人权衡的筹码——命不由己,何其不幸。身体不听使唤,因此虽然他不情不愿,可还须正视前方,恰能觑见古陵逝烟深锁的眉宇,紧紧地拧着,半天不出一言。空气里冻结的沉默被他一呼一吸几乎是和血咽进腹中,何异于吞刀过肠,一片一片把他高贵而卑微的自尊碎尸万段。
他闭了闭眼,只觉得心尖上有什么东西正随着那老道的内息周行一点一点被抽离拔除,如临深渊,一步向前,万事皆休。
可恨那道士还在喋喋不休地煽风点火:“大宗师精于计算,自然懂得或此或彼,皆是稳赚不亏的生意。保全宫无后七情所寄固然是大幸;不过抽刀断念,再无俗事牵系,于武道上一步登天、乘凌顶峰,指日可待——大宗师一生所求,不过如此啊。”
真是聒噪。
宫无后怒到极处,倒似悟透了一般清明起来。唇边轻吐出一口气,默念上一句“罢了”,继而不惜动用血泪之眼的最后一丝余力开始倒行经脉,欲将心头那一点灵光逼出体外。
身体越来越轻,那么多善恶伦常、物是人非,都渐渐远去了。
“无后!”澹台无竹惊恐地叫出声。
古陵逝烟抬手一拦,急切道:“道长!元生造化球古陵愿意让出!”
交易一锤定音。
鷇音子既已得了造化球也就没必要节外生枝,依诺放了宫无后,甚至临走还不忘客气地告辞。
虽然没人理会。
因为这片荒僻野地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三生有“幸”地变成了一陵三宫外带一个侍童你看我我看你的盛大场面。
小庙装不下大佛,旷野瘦弱Cao木都像是吓死了一样连风都吹不晃。
安静。
死一样的安静。
澹台无竹紧张得使劲攥住了痕千古的衣袖。
到底还是得大宗师先开口。
“这么多年,功力没有半点长进,随随便便就受制于人,十几年的教诲,就学成了这副荒腔走板。”
澹台无竹轰一下、一口老血涌上喉头再逼着自己囫囵吞下去——大宗师你成日里关在书房,对着镜子挤眉弄眼地演练了无数遍,到头来还是只会说这个?!他内伤不轻,脚站不稳,晃了两晃,直挺挺倒在痕千古身上。
“呵,抛下弟子独自逃生,这种事情只有大宗师做得出,宫无后确实学不来万分之一。”
“若非有人一力顽抗,悖逆师道,西宫又何须如此牺牲。”
“哈,疏楼龙宿当年重伤西宫,大仇未报,却转眼被你笼络结党,此等行径,竟还能说出‘师道’二字,旷古未闻。”
“此一时彼一时……”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字字锥心,句句见骨。在场的另三人汗毛倒立、虚汗滚滚。
朱寒又开始打摆子似地抖个不停。
痕千古表情寒冽,其实早已经腹诽这二人三千遍:为什么一定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吵架,知不知道他们被迫围观又不能闭眼捂耳有多尴尬。
澹台无竹靠在痕千古的肩头,拿扇子遮住了艰难问道:“千宫,等他俩回头想起来,我们会不会被灭口?”
极端极端极端。简直一触即发。
就在朱寒快要把自己抖成末了,忽闻那头宫无后一声怒喝:“……你我恩怨,从前被西宫所阻,今时今日,便做个了断!”
一股熊烈气劲暴涨,映得周天通红。“嗖嗖”两声,一道红光像一根抛出的滚熟钢丝蹭着痕千古、澹台无竹二人鼻尖蹿过,定睛一看,才知是无后头上的两支乌木发簪,“砰”一声钉入了他们身后远处的一棵水杉巨木,继而“喀啦啦”“轰隆隆”地乱响一气,百年老树就这么生无可恋般地倒了下去。
第59章 五十七、烟雪微茫1108本章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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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有三十三阙奈何天,下有八十一重忘川泉。
荼蘼架前听鬼唱,锦绣坟上悼穷年。
且试朱剑鸣秋水,不肯衰朽弃沦涟。
一生襟怀空抱冷,唯余恨血荐轩辕。
晨初霜旦的斜光本自徘徊在浊浪长滩之间,不意那岸上遽然胭脂凝紫、炎烟大盛,须臾便沦陷。于是长空如醉,更著流火侵日月——那是尘封的朱虹、神器应主,急如投林的倦鸟,长啸一声穿云而至,慷慨赴节。
宫无后跃起抽剑,饮血名锋再出,便是一决天裂。浩浩云气鼓翳离合,塞满乾坤,直如斗府四万八千煞星顺着苍穹破开的大洞纷纷来下。
你看这剑气排空,灿灿星驰,不正是经年后、无人理会的诗。
他逼向那个凝气定神、默默相对之人。
若非走到最后,又如何了解自己原是什么都没有——若说有什么,无非手中这柄剑和胸中一口气。而一生心事,也尽付与了这一剑罢。
于是羲和骖驾,墨染天壤,山色尽赤,澄江乱绮。
痕千古一望便知那是宫无后最得意的“剑履红烟渡绯踪”。大骇情急之下,他病体残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手一个,拽起澹台无竹和朱寒的后领、老凤将雏一般逃出战域。
颠沛流离中,眼见一排在大火中幸存下来的红厝瓦院落,不及细想,腾转起落,直闯空门。
还真巧了,正是朱家。
“梆!”“砰!”数声,两个人被他自东西两扇窗户甩进屋内,自己紧跟着闪入里间。仅仅下一刻,地动山摇的轰鸣声声大作,紫电红光、交纵碰撞的巨型云团就在身后炸开、崩毁于日下。万物动摇,千里惊烟,三人藏身的砖房肝胆俱裂地一通抽搐,扑簌簌灰尘蓬乱,瘦弱的门板只管稀里糊涂地开合碰撞,“咣!”“咣!”。
澹台无竹被直挺挺甩上一张床榻,背上的伤势过电一般,痛得他龇牙咧嘴:“他、他们要打到什么时候?!”
“吾又如何知晓?”“吱呀——”一声,有些斑驳的衣柜门被蹬着蝠纹皂靴的脚尖徐徐踢开,痕千古站在织金绣衣的包围里自上而下俯看着他,“劝也劝不住,拉也拉不来。”
澹台无竹一声悲鸣:“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忽闻外间传来一叠泼水的声音,却原来是朱寒被扔进来时刚好摔进灶间、一口与他肩齐的大水缸里,不幸头冲下栽入,正在求生,活脱脱一幕“司马光砸缸”的范例。连呛带喝地扑腾良久,终于翻过身来,扒住了缸口虚弱地向外爬。可巧连番爆破波及,又是满室哗然,杯盘砸地,桌椅倾翻,群响齐发,乱作一团。一个深色陶罐原置于柜顶高处,摇摇欲坠地挣扎许久,终于掉落,“乓”地四分五裂,装满的灰白细末当风扬飞。
朱寒正从缸中冒出头,目睹此景,瞪圆了眼睛、长大了嘴,痴楞了半晌终于痛呼:“爹啊——!!”悲怆欲绝,“咕咚”又掉回水里。
真乃人间惨剧。
又过了一会儿,战音渐息,痕千古与澹台无竹对视一眼,忙趟过满地尘杂堆积,出门探看。
果然云散雾收,气象一清。
只是,也未免太安静了。就连风渡平林、雁落汀洲之声也一概全无。两人心知不妙,赶去事发的江岸,可除了山崖峭壁、莽莽平沙上或深或浅的可怖沟壑,哪里还有人影。
莫名一种波动,搅得痕千古心神不宁,眯眼一蹙,顿时跟被雷劈了似的,扯过澹台无竹的袖子,遥指烟楼上空悬浮的两个光点。
站在他们的角度来看,起初不过是萤火般两个微光,清辉发于左,朱火烨于东,初阳正赤,几不可视。不多时,其大如轮,炳焕昭彰,极远处也渐渐可以听到“咝咝啦啦”延烧、磨灭的声音。孤峰万仞之上,仿佛神兵天将正聚拢云头鼙鼓田田、以壮声势,青红光团犹如两颗强劲的心脏,一舒一张,追着同样的节奏飞转增大,眨眼间,已如日月双悬,更像两个不知将把烟都带往何处的起点跟终点。曦光已颓,而青黄赤三色交辉,若明若晦,乍y-in乍阳,群峰落入这诡谲的波澜,一息之间就有旦暮交替、四时轮转,神明难御。
千、竹二人心下惶然凄凉——他们是如此认真地在做这件事,直让人想痛哭流涕地追问:你们到底求的是什么?
正想着,两道光柱终于直面相击,沸腾的气浪弹s_h_è 开,千骑卷平冈,腐Cao朽木、孤竹怪柏都像修成的精怪,俯仰激颤。青苹如茵,纷纷卷起了微茫的气流,凝成一股盛怒,依山顺势,冲x_u_e回陵,终于掀起飓风,定要移山填海。一时天上云袂狂舞,地下江练交横。
拂晓的苍空,消灭了界线,天、地、连同人的虚无的影再次如同万亿年前那样,融为一体。
像是一段舞乐终于越过了最激昂的章节,余音绕梁,声转缥缈,伶伦收节,宾主罢宴。
想象中火炎昆冈、玉石俱焚的惨事似乎并没有出现。原来青红两道厉气正撞在烟楼笼罩的那层阵法上,变动y-in阳的极致剑意像是两川到海、聚成一个回环萦绕的漩涡,源源不断融解在淡淡熔金的光辉里。三光齐聚,便转为澄亮的白,恍若秋霜层染,这些细密晶莹的碎光又漫漫倒流向天。
烟冷龙光回銮去,霞飞山色望客来。
片片光帘就如从前每一个月之晨、花之夕的轻寒罗幕,不断从眼前开阖飞掠,说不尽的心旷神怡。手挥朱虹,心境一开,宫无后直觉一身轻盈,恍惚就要跟着那些流光飞升而上了。
阵法环环消解,烟楼渐次重现,迂曲长阶盘山而砌,在窈然密盖的林间断断续续。犹记岁寒大雪,道不能行,他牵裳踟蹰,喏喏唤一声“吊影哥哥”,便可伏其背上,免一番劳苦。也是这条路,他被师兄搀着,一步一步走入逆海崇帆的陷阱,当年秋风起兮、离歌凄怆,他念道:“直须醉饮和风舞,醒处杨花为分襟。”
不知为何,当年景况,清晰如昨,不可胜记。
甚或回想至那夜姑s_h_è 山巅,木脱叶落、飞鸿影下的那一句“好”,言犹在耳,此刻想起却又如绮梦幻想,镜花水月,竟让人困惑起来。思牵情肠,不由走岔了真气,而他这里一乱,解封之术的三合力平衡就破了,顿时强劲的反噬之力灌顶,他面色一变,朱虹险些脱手。
也无怪乎宫无后气息不稳,为救烟都火患,他已是心力交瘁;鷇音子为了拿他交换元生造化球,连灌他数粒神丹丸药,纵使功体深厚,也架不住这饮鸩止渴的疗法,虽然大宗师一招一招陪他推宫过气、蒸薄发散,到底是被猛烈的药x_ing伤了六腑;再加上这解阵之法耗时甚久,他本已强弩之极,坚持到这会儿实为勉强了。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宫无后暗地咬住下唇,借剧痛笼住将要流散的元神。
不期然,一句传音入密自对面而来:“无后,你撑住。”
宫无后心中一凛,起先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接着就像被人踢下百尺楼台,惶惑惊厥时谁知竟掉入一片云海,凯风自南,浩浩乎、茫茫然。心头一股热意周转,似酸似涩似酥似软,趁着不备,向上涌出。他以为自己要呕血了,谁知竟掉下一滴泪来。
隔着庞然的烟都主峰,他瞧不见对面的人,只是瞬间忆起当年替师兄捡回被吹走的帕子,沁凉如雪、玉壶冰心,柔软得同肌肤连在一处,握住时在掌中似要化开。一段西风半爿月,却原来是这种感觉。
一口气顺了,胸口的瘀堵通了,曾经的不甘、孤独、焦灼、徘徊,仿佛,也抛却了。他持中守一,重燃剑意,这一次,一气呵成。
最后一道灰烟直上,烟楼终于撩开了这层纱,如小阁半卷的画帘后、佳人静静转身。山光空明,就像擦干泪水后的视觉,天籁复闻,寻常的Cao木之音从不曾如此动心。
然而,不对。
宫无后与古陵逝烟的功法已臻先天,何等的耳清目明,春溪冰解、秋毫之末,如何能逃过。但此刻冷窗功名竟是死气沉沉,一丝生息也感知不到。二人聚在前庭,隔着几步相望,心中疑惑。
是师兄久困阵中的缘故,还是,以盘古女娲之力解封施用不当?宫无后骤然心弦一紧。
烟都主峰险道如倾,迂曲地通上冷窗功名前庭,峭拔石阶上犹然存留着当年全y-in之日激战的残雪,经无数人践踏后□□成一派斑驳泥泞,而y-ins-hi的雾气如同被撕碎抛弃的千万片素纱、兀自翩翩飘洒。东风破,吹角凝寒,今昔交错、前程往事被一把抛入空。
古陵逝烟思量了片刻,一时也不得要领,但见宫无后神色憔悴,欲探手相扶。宫无后身形一滞,马上微妙地一避,还是先一步迈上石阶。
虽然以二人修为断不会认错,但如何肯相信。云巅之上,壁野孤清,处处都是四面楚歌的回响,却又分明空无一物。而冷窗功名紧闭的隔扇那么像是个瘗玉埋香的所在,招引着人去揭开。
殿内无灯,一棱一棱的窗棂交纵排布,昏昏乱乱,幽幽不解。宫无后拾级而上,心跳如雷。他轻轻一抖衣袖,朱虹便化作掌上万千乱红,飞过重山去。行至门前,他牵住了衣袖,轻扣门扉。等了一阵,才又出言唤道:“师兄,是你在吗?”
无人来应。
他敛一敛心神,深吸一口气,将门拉开。
古陵逝烟一直站在阶下,看一段绯衣飘举,泛过苔痕,又见漆黑的内室缓缓洞开,许久,无后都是那样凄神寒骨、独对苍山的姿态。
他等不过,抬步跟上。
那是一顶翼善冠,明黄累丝编缠,贯珠帽缨流泻着淡淡暖光,荧荧如魄,似乎是无心遗落在书案上,随时会有人来取。冷殿风徊,铜炉香断,案上铺着的泥金地梅花锦缎被人压出一缕一缕弧形的皱褶,惹得虬枝参差欲舞。
一枕清梦冷如冰。
宫无后推门的手攥紧了门框微微发颤。静室里的空阔陡然放大无数倍,他缈若尘芥,百转千寻,却还是任凭春风唤不回。
而之于古陵逝烟,则是万水千山走过,第一次有了穷途之末的痛感。
模糊光影泛起,白驹过隙,他似又回到当年冠礼盛典,亲手为吊影授锦衣、赐冠带、明典刑。记得前一夜他数遍典籍,才定下了一篇《假乐》:“假乐君子,显显令德,宜民宜人。穆穆皇皇,宜君宜王,不愆不忘……”
从此再难忘,一低头时、那双碧水寒照的眼中摇曳的光。
是的,一切又都重头了吧,否则何以无后会在他身旁、哭得像个孩子。
他举头回望,孤阳杲杲,炽烈丕昭。照彻寰宇,也照遍古今,此造物之无尽。
可唯有人,当年错过,便再不回来了。
苦境一向丧乱频、华年少,离恨多、尘缘浅。
这里固然有弄风研露之野趣、画桥烟柳之妍丽、饮马黄昏的苍茫、血火焚劫的动荡……但无论哪一种都经不起“命运”这双手的抚摸——人们总是穷极想象来描述它的模样,时而是“非常道”的太一元始,时而是喜怒无常的仙班君王,但无论哪一种,它对于这块生聚之地的无所顾惜从无两样。
即便到了嵚崎历落的烟都、句芒所辖之福地,在经历了一系列冲击、内耗、征伐、混乱之后,也已无力变惨为舒。
澹台无竹从连篇累牍的文书中抬起发胀的头。烟雪九重的窗子镶着整块透亮的云母,正将如火如荼的烟霞截出一块,仍是昔年的辉煌。可他数日里治仓廪、恤民瘼,奔走谕告,风雅丧尽,更无故旧可夸。
“竹宫,你这笔账算错了。”
澹台无竹被唬得一跳,猛回头就看到痕千古神出鬼没地站在他身后。
“照你这数赈济下去,烟都怕要饿死三回了。惨呐……”他悠悠一叹,抄起尚有余温的茶盏,倚在旁边一把圈椅里坐下了。
“我又算错了?”一声颓丧的抱怨之后,安静的书斋里响起一片“稀里哗啦”的卷帙舒散之声。这就是他一度汲汲营营之物,实乃人间恶趣。但烟都百废交困,赖以所生的地气丹宫一刀切断,落得跟苦境各处疮痍之景一般无二。甚至连外围阵法都无法维系,痕千古亲自盯着暗亭一脉驻守四方要冲,目不交睫已经数日。
之所以人困马乏之中二人还有心情逗笑,全赖压在四奇观头上的头号劲敌——逆海崇帆自毁长城,在赦天大祭上爆出教义分歧的严重冲突,被论者目为“神赎派”的张乐城之流紧紧抓住鷇音子破除尘世之机大肆攻击原本的正统,渐渐也独出一流,眼见着就要与原教宗并驾齐驱。
而圣航者天谕对此已无能为力,她的千禧圣祭被如今的正道执牛耳者柳峰翠所腰斩。当时豁命一击刚要发出,黑海中央恶水滔滔,山海震响,漩涡急浪中一人横甩一枪,直接截断了两人的招式。波涛横飞中,鸠神练不经意落入一个白衣白枪、姿颜飞扬之年轻人的怀抱。其睛芒粲然,内有一泻汪洋之豪壮,凑近了那张失色花容,问道:“女人,你在此扰我黑海森狱宫阙动荡,可做好赎罪的觉悟?”
至于后事如何,那又是另一段纷纷扰扰、纠葛不休的恩怨了。等到弁袭君赶到,早已是瀚海一空,人亡不知。他对着一片残山剩水,仍欲尽力挽回失落的人心。圣裁者余威尚存,其后数年,果真同异端争出一个旗鼓相当的局面。但逆海崇帆的衰颓已是大势所趋——金无箴看人奇准,被他挑唆的张乐城确乎是个执念深重的信徒,始终在与黑罪孔雀的消长中把对方困得一分余力也不剩。
金无箴一面盯紧逆海崇帆的动静,一面不负大宗师当日“吾必赐你一个腐刑”之所言,对凉守宫极尽折辱。原来当年古陵逝烟的继位实不顺当,而一早与他敌对的宗族门阀当然要借此动摇他刚刚到手的大权。彼时烟都封锁全境,血雨腥风,有像西宫吊影这种危局中反受赏识的,自然也有凉家以极重的代价保下来的这位。他昔日兴风作浪无数,如今却被下了一味痕千古引自荼山的秘药,令其伤处隔日重生,则这最下之辱便天天被金无箴反复施行,糜有终矣。
至于烟都境内,躲过这一番灭顶之灾,万众皆有浴火重生的惶惑不实之感,那种小国寡民的创痛萦绕在上空,悲壮中更生出紧迫,因之烟楼发号施令、调动民力,倒也无不响应。如此方数日,全境也已经平静下来。
只是烟楼虽得解封,但主事大人并未如传言中那样获救,一时上下也是惴惴难安。丹宫更是疯也似的每日敦促四部翻遍主峰寸土。大宗师虽不说什么,但一不明发文书、二不制主入祠,下面的人也能揣摩出是何旨意,更念及往日西宫行事,也不免心伤,故一拨一拨的人深入山林,四处找寻。
痕千古两下里奔忙,这一日实在病骨难支,便转到烟雪九重来以欺负澹台无竹为乐,顺便喘口气。
若是以往,千宫早就抓住这浪费宝贵人力的事情到大宗师跟前告上一状。但现在他们是何等任劳任怨,只求万事平安,至于那两人还要怎么闹,都随他们去吧。
“说起来,小绿也不知去了哪里,”澹台无竹忽而托着下巴远望云空,“派出去那么多人找,居然一丝踪迹都找不到。千宫你说,我们总是出门见鬼,可一家人怎么就这么难聚到一起呢?”
痕千古淡淡饮下一口茶,道:“先不管东亭碧的事,若西宫吊影再找不到,只怕那一位也要留不住了。”
“啊?”澹台无竹腾地站了起来。
暝色栖迟,片云沉浮。大宗师独坐冷窗前庭,被晚景自后泼了一身。红泥小炉在一旁的桌案上“咕噜咕噜”地滚着水,看上去似含□□诉的朱红火苗抱着一只细巧的金铜小壶,宛若天鹅颈一般的壶口正袅娜地吐出白雾。大宗师端着茶碗,器皿是古雅苍越的秘色瓷,茶汤则是浅浅一汪绿,他耐心地等着水凉下三分去,好褪却了炉炭的火气,让清冷的茶叶润出香味。寒山一带,如沉默而忠诚的列兵,静静匍匐在他脚下。
宫无后就是这会儿从山下慢慢踱上。
慢裾轻拖,绣裳微乱春水,沙沙作声。暮光欲镀,又恐加深了暗影、太过沉重,便只朦胧地染上一重,遂作青烟散去。他缓缓坐在对面的客座上,遒媚的姿容被长发遮了小半,然猩红血泪仍锋芒无损。
“近日吾时常在想,两岁时不治而亡和现在比起来,哪一种更为幸运。”
古陵逝烟把视线从瓷杯上挪开:“这种问题根本没有去想的必要。”他直视着那双暗沉的瞳眸,开口就是出乎意料的严厉,“所谓古之真人,‘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风雨加身,而不失其本。你还是这样患得患失、心浮神荡,太让为师失望。”
宫无后只是静静听着,末了寂然一笑:“大宗师果然时时不忘传道授业。吾不明白,究竟是怎样的铁石心肠,才能不动于心。既如此,你何须坐在这里,这算是惺惺作态?还是要靠这个、才能平衡你心里的不安?”
杯中水光浮泛,跌宕起一层细密的气泡。古陵逝烟的双肘压上浅刻卷Cao纹的扶手,目光晃都不曾一晃:“吾只告诉你,吊影在或不在,烟都都只有一处可去,就是领袖群伦;你我皆无处可躲,唯有再战乾坤。”
倦极了,宫无后难熬地仰起头闭了闭眼,强忍着怒气道:“就算这样,就算这样,吾还想问一句:那、又、如、何?!”
“飞光不能消寿,红尘不可灭身。你闯罗浮、退龙宿、折雀锏、断昆吾,吾不信你没有一瞬间的彻悟。”大宗师的声音如滚雷一般沉重地迫近,“你我源出一脉,个中差别,无非是吾之畏因、汝之畏果。”
“烟都大宗师早已勘破因果、撇却尘情,可是吾心会痛啊!吾自始至终想要留下的人、一个都不曾留住。”他猛地攥住前襟,人也朝前倾着,万分煎熬,“如果你真的不愿见吾作茧自缚,你又何须跟鷇音子定下这交易?”
“不立不破!”古陵逝烟重重拍案,茶汤翻出大半,“吾用元生造化球换你本心不失,原意是要你‘知而后忘’,但是你却溺情不返!武,你要修,吾可尽释灵能;仇,你要报,吾就在你面前……”
“没有意义了!”宫无后手中攥着扶手扬起头,痛陈道,“师尊……人不在,这所有的仇报、和解、希望、失望,都没有意义了。”
他宁肯背弃手足情谊,却徒惹无穷烦恼;他试图尽释前愆,却又被大宗师逼上恨断天涯;等到他愿意接受、愿意重头来过,西宫吊影却用一座空城完成这场漫长的告别,用一个逾期未归了结了他们的呼唤。
宫无后凄然似秋,起身离席:“吾已经,不知道要对这个人生抱怎样的期待了。”
残阳敛壑,昏鸦数点。古陵逝烟就如站在一片废墟的中央。他举杯扬手,茶汤变作一串晶亮的长链被甩出,溅开一地狰狞形状。最后的余晖立刻拥上,染作深红乱紫,都似离人泪。
他以为他能懂。他以为他能懂啊。
这是一场三个人的一意孤行。他们从未做到过同心同德,便只能鼎峙崩析。
他们都赢了,赢得大获全胜。他们都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如今的烟都以丹宫决地气的深壑为界,一边是秋来Cao木荒疏,一边则是焦黑枯槁的残遗。宫无后自冷窗功名而下,一路行来,如历两世。碳化的植被在脚下“咔擦咔擦”地粉碎,怪异的枯枝杂相上指,横柯疏条,直如沙漠中猛兽饿死后的骸骨。东南眉月初升,远望人小。
忽然身后“蹬蹬蹬”地步履杂沓,须臾间一人口中大叫着“无后”追到身前,张臂翼展拦住他去路,神色惶急。
居然是澹台无竹。
宫无后满心懊丧哪有心思理会他,径自别向他途。
可那人却不肯,侧步一堵:“不——许走!”
“阁下还有何见教?”宫无后的耐心有限,压着火气冷言冷语。
澹台无竹无心跟他计较,只道:“你两岁到烟都,旦暮将死。上有宗师以命换命之恩,下有烟都万骨功成之义。你这一去,多少人要寒心?”
淡月穿过枝桠,在那张苍白的脸上割出一刀一刀的乱影,宫无后倦极:“前有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后有槛阱之陷奇耻大辱。就算有什么恩、有什么义,也早就扯平了,勿复言之。”
澹台无竹毫不退让:“往事不提,但宗师为了你,不惜拿烟都前程作为交换,就算我们这么多人的真心你都能弃如流水,这份恩情,又要怎么算!”
不提还罢,一提宫无后登时横眉切齿:“休要自欺欺人!元生造化球没有大宗师的四元根本无法cao纵,鷇音子捡回去的不过是块石头,而你们!却要用这点假情假义来要挟吾?”
澹台无竹闻听此言真是瞠目结舌,片刻间转过神来立时怒发冲冠,索x_ing撕开了扯下去:“好好好,你有情有义!可当年要不是你意气用事,一怒之下烧了柳天三清变的剑谱,宗师又何须连日里不眠不休找寻线索?”说到激切处,他恨不能把人结结实实打一顿,“吾知你镇守烟都多年,这结果你不能接受、失望已极,难道宗师就肯凭白放弃?只是你闩门闭户地瞎耽误,就算解封之日西宫尚视息人世,谁知现在是不是已经神灭魂消?你大慈大悲,只管想想你师兄也许困在某处、一点一点绝望而终,难道就称得上成仁取义?”
思绪的某个盲点突然被人揪出,就这么刺目地甩在他面前。宫无后赫然醒悟,顿时一股心血直冲上脑,脸上一烘,身上的热度却褪了个干干净净。
无怪乎他说“吾之畏因,汝之畏果”。因果伦常,报应不爽,他早就一脚踏入其中,脱不了身了。
肝火燎原,澹台无竹血脉奔涌,说出的每个字都像冶铁飞溅的火星:“从小到大,你师尊到底如何对你,你当真无知无觉?有大公者必存大私,有大忘者必含大不忍——你身负女娲血泪、百年奇才,为何这么浅显的道理就是不明白!”
宫无后像是才从一场旷日持久的梦中惊起。起初只觉得心口一空,目中有枯树千发,攒生如箭,看得人晕迷眩目。接着就有针刺似的酸痛沿着胸膈、喉管,上抵眉睫。然后就如一株毒芽攀藤蔓延,纠缠他的脏器肌理,把他的血挤出来,把他的气吸进去。他神思俱枯、形骸已木,只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团影,要在这天地之间散去了。
澹台无竹还欲说些什么,忽的眼角一跳,抬头望去。
遍地枯焦残枝,熏烟不去,青白月色像水一样顺着那人清峭容颜落下,似是冰冷,又觉滚烫。他大约也是匆忙从山顶追来,气息不稳,轻吁一口气才唤道:“无后……”
心电一激,宫无后泠泠地打了个颤。他回身而视,望见仍旧是那双眉眼,冷冷清清又明眸飞扬。
那人又走下两步台阶,浓y-in蔽空,恰好把人的表情都藏进暧昧不清里去,只是胸前的双鲤翠璧被漏下的一束微光染亮,溶溶漾漾。
虎兕相逢,这个结是解是断,在两人交错的视线中摇摆不定。
澹台无竹实在熬不得,急忙喊出:“宗师!”
古陵逝烟一时怔忡,听到这一声催促,想了想,终于说出一句:“你就算要走,也该同西宫讲一声。”
宫无后眼中瞬息流光。
其时,风大起,满城飘零。
万年以前,涵虚混茫,有盘古氏劈开玄黄,吐气而成风云,就凭这一口气,从远古吹来,又将卷挟着方寸福田里的悲喜与哀伤,无尽地吹拂下去。
第60章 出本说明
感谢道友们一直以来忍受这个文渣笔废的作者
然后本文即将精修后出本。
一个比较重要且紧急的事是书中将有一页“致谢”,罗列连载期间所有热心评论的道友们,ID参照留言,如您不希望出现在书中或希望更换马甲,敬请留言告知。
再次感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