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同人)巫教遗稿 作者:谢山(下)【完结】

2019-06-14  作者|标签:谢山

茶香若有似无,恰到好处。茶杯的冷瓷被热水捂暖,温度适宜。

可惜在座的三个人中,一个爱酒胜于茶,一个以甲覆面不便餐饮,就只剩下一个人坐在一旁自斟自饮了。

藏镜人并不是个没有耐心的人——逞得一时骁勇,是做不了常胜将军的,他往往是沉住气最后发言的,但此时此刻,他却忍不住想要打破三个人之间这尴尬的沉默。

旦夕之间,自己由战神变为叛逆,而温皇生死未卜,命悬一线。现在不是打哑谜的时候,含糊不得,于是他便是单刀直入:

“你们将我带至还珠楼,是温皇的意思?”

“也是,也不是。”那饮茶的人分明悠闲,“是他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却不知道是不是北竞王的意思。”

面罩遮住了对面之人的满面愁容,却还是泄露了他双眼中的疑惑,藏镜人心道,他为何特意提起北竞王?不对,千雪正巧也被北竞王带至苗北,他在盘算什么?可问题是……

“你们将我带至还珠楼,难道不怕苗王——”

“关键就在这。”酆都月饮了口茶,不答藏镜人,反而看向百里潇湘,“楼主不妨来分析一下,还珠楼在根本无法抵抗苗王的情况下,为何要保下罗将军?忠义、还是利益?女暴君为何没有乘胜追击,将他与温皇赶尽杀绝?”

百里潇湘并不看他:“除非这也是苗王默许的,如此一来,苗王只会表面上针对还珠楼,而实际上却在与还珠楼奉行交易。”

酆都月道:“直接将谜底说出,这是躁进。”

百里潇湘暗自握拳道:“该当直言时,何必弯绕?”

“反驳得当。”饮茶人仍未有什么表情,又看向藏镜人,“这一路上跟来的探子不是被还珠楼的杀手杀掉,便是留下扣押。将军奔逃流亡的消息也已经被我们传出,这已经诱导女暴君向苗疆南部而行,并无破绽,还请将军放心。”

藏镜人趁那二人对话的空档,将事情沉淀一番,心中有几分他们解不了的疑惑,也有几分他们无法体会的了然。既然已经有了主意,藏镜人起身便走,并不言谢:

“王若有需要,随时告知我。”

能被解决的问题没少问一个,不能得到解决的废话一句未说,心意已决便立即下去休养备战,此等沉着霸气,令酆都月眼中不禁生出几分钦佩:“来人,遣个大夫给罗将军疗伤。记住,治疗完毕后,”他附耳与那属下说了些什么,末了却突然抬手,在百里潇湘的脖子上比了比,“做掉。”

百里潇湘没说话。

“三人行必有我师,方才楼主可从罗将军身上学到了什么?”

百里潇湘没说话。

“不疑。”酆都月终于抬起他那过分沉默的眼睛看过来,“藏镜人也许并不信任我们,甚至有可能也并非不疑苗王,他不怀疑的只有一项——自己的判断。”顿了顿,“而所谓的用人不疑,更多的也是相信自己审度的眼光。这一点,楼主做得不够好。”

百里潇湘没说话。

“你因为怀疑自己的判断,错失了两次直接铲除温皇取而代之的机会。在魔门之外,你不信任赤羽,恐怕其与温皇表面对立,暗中一心,故而撤退。而在杏坛,你正因为怀疑我,再次留下了温皇。倘若你坚定地信任我与温皇,这出闹剧根本不会有,而倘若你坚定地相信自己,兴许也有那么一成的机会杀掉温皇。”

听者当然明白,甚至早就明白对方说的每一句话都堪称中肯——但就算是再清醒的人,被人详细地揭开伤疤,道出所有失败的细节都是一件相当残酷的事。

而承认并接受自身的缺憾已是莫大的勇气。

“不疑,便是我要教楼主的第一件事。”

“你说的没错。”百里潇湘深深地吸了口气,终于还是咬牙道,“你是个讨嫌之人,这一点,我从此坚定不疑。”

说罢拂袖而走。

酆都月看着那人的背影,忽而想起初识时那人的模样。

眼中写满可以烧起来的敌意仍嫌不够,还要哼出声音来,根本不知掩藏。倒也是,自己初来乍到便直接被任飘渺任命为副楼主,做了他的上司,到底也是心意难平。而今再看着那人已经相对沉重了许多的背——

人是会变的。

其实我也不疑,你一直是个很有潜能的人。

他一扬手,饮罢了杯中最后的茶。[122][123][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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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太虚神鳞注:虽言众生有大小之分,但同样是不忠,同样是野心,百里潇湘可以保得一命,而随他一同叛逆的楼众却被尽除,是为不平。一名医者医治他人无事,医治藏镜人却要被除去,只因恐其泄露面罩之下的秘密,也失公允。还珠楼本有机会将伤害减到最小,拉拢中立,晓之以理示之以威,甚至可用流言之策败坏百里潇湘之名誉,不必兵戈,自行瓦解,而温皇到底还是用了最绝对、也是牺牲最大的办法,其青年时之气盛也可由此窥见一斑。

[123]蒙昧玄者注:强者、天才是大众生,庸人、软弱者是小众生,小众生因为寡断浅薄,不善思考被人大众生玩弄于鼓掌之间,乍看不公平,实则也很公平,至少他们很省脑子。

[124]神雁子注:听说你活得也算不得太废脑子,只是有点废嗓子。

屋中氤氲的倦意被三下叩门声褪尽。

半晌,屋中人终于懒声道:“无妨,进来吧。”

红衣人进了门,却不见屋中有人,绕过屏风才迎面撞上一团潮热雾气,再一抬眼,只见雾气的最深处伫立着一个木桶,木桶之上露出一个背对自己的脑袋瓜。

——无妨?

有妨,太有妨了。

一瞬间赤羽自己几乎都有了夜寄风流的错觉。

虽说有伤在身不宜沐浴,现在却也是谁都顾不得了。赤羽净身之后,本当回房休息,却总还挂心着明日行程,等在门外欲问问巫教情形,谁知那人竟在那沐浴的屋中一呆将近一个时辰,怕他伤口复发,这才忍不住催促。谁知一进门,那人竟一丝不挂,坐在浴桶里吐泡泡。

“原来温皇还有这种习惯。”赤羽虽无回避之意,却也礼貌地以扇掩面,“向人展示自己的躯体。”

“只可惜这习惯还是没有军师大人的恶劣。”温皇懒洋洋地将一只胳膊搭在桶沿上,“主人无意展示,你却自作主张观视。”

赤羽知他指的是亭中疗伤的事,却又突然觉得很奇怪。

旁人都碍于自己肃然,就算总司和泪也最多只是打个趣,这个人倒不顾忌,屡屡轻佻,自己竟渐渐了无恼怒,甚至习惯于此。

或许那轻佻,也不仅仅是轻佻而已。

“唉。”温皇自讨了没趣,只得另辟蹊径,“后面的剑伤我够不到,先生能否帮我上下药?”

初见这人时,赤羽只觉他言语虚伪,好弄玄虚,而现在自己却渐能从虚情假意中听得几分真意。譬如今日自己莫名生出对杜凌云的厌恶时,心底总有一种直觉,他确是在认真惋惜梅公子的。

凭什么认定呢。

赤羽摇摇头,面前这一身伤,已经道足了敬意,何须多言?

于是他并未赘言一句,取了药,径直向木桶走去。

温皇单手一撑从桶中站起,一个挺直的脊背从水面滑出,濡湿的黑发垂下,散漫地缠着两处肩胛。远看本来是看得清的,近看却反而被弥散的水雾裹得模糊了。

这和那晚所见,有一点微妙的不同。

赤羽只盯着腰间的患处看,视线并未打算延展,一板一眼地先用自己的手巾给那患处抹去了水,随即冰凉的药轻缓地将那处紫黑覆盖成青绿。

赤羽觉得手上的草药凉凉的、麻麻的,说不出的感觉。

而兀立在桶中的人便不那么好受了,他只觉得自己的腰上趴着一只幼蛇,吐出凉凉的小信子,惩罚似的在上面一鞭一鞭抽得极轻,甚至趋近于无,可留下的鞭痕却极热,这想象裹胁着几分耻意,惹得他刺骨疼,钻心痒。

可惜那幼蛇像是被皮肤骤然上升的温度烫到一样,有点慌神,握着的手巾一个不留神脱出了掌心,直接没进了水中。

赤羽怔愣半晌,赶忙伸手探进热水里——可就连这么简单的事,他竟反复捞了几下都失了准头,闹得水声大作,那想要捉住的东西反而可气得愈陷愈深。赤羽一恼,最后挽了袖子向下探去,可惜不折腾还好,这一动作,粗糙的指节就这么蹭到了那人埋在水中的臀肉,若有似无。

而这指节也在同时感受了对方身体瞬间的抽紧。

红衣人像被蛰到一般,忙将手拔出水面,那人的脊背犹在绷着,残余的水零星汗珠似的向下淌。再低头,那手巾左摆右荡,飘飘然终于沉了底。

天下第一辩头一次感觉自己在该说话的时候,反而不知该讲些什么好。

屋中尤其静的时候,外面的动静就尤其响,屋中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个眯着眼,一个觑着紧闭的窗。

风声微微一动,屋中本就暗淡的烛火灭了。

赤羽也干脆闭上了眼睛。

“现在如你所愿了,”赤羽舒了口气,道,“来看你洗澡的人不少,尽情展示。”

屋外是毫无掩饰的杀意,而屋内的红衣人恨不能对他们表达感激,这心情于他而言,又是一遭新鲜。

“你说,这是主人的逐客令,还是……”在黑暗中摒除其他的一切后,温皇的声音听上去实在是很温和的。

“没这么复杂,”赤羽接道,“他们好像只是来取你的人头。”

“哈。”温皇笑问,“我得罪了很多人吗?”

“还嫌少?”赤羽已恢复平静,在袖中捻着折扇的长柄,“可在这么多仇家之中,有完全绕开杜凌云的本事,还不打算交涉,恨不能直接致你于死地的不多。据我判断,这个人应该很强很强,却被你害得很苦很苦——你可有想到谁?”

“我没想到这样快。”

二人心中其实早已了然,这番对话不过想引对方动作,以探虚实,谁知那屋外的人不但不发一言,甚至不匿行踪,直接由房顶跃下。

再看那长窗之上,先铺了一层月色,添几枝墨色寒梅,最后信手一挥,落下九个萧飒墨点。

九个人。

赤羽袖中一动,却被温皇一手拂在肩上:“既是来找我,便该我来应付,你休息。”

红衣人心中大惑,自己解决,这人打算怎么解决?直接光着膀子和人肉搏?用手巾抡他们?用水喷他们?赤羽摇了摇头,只觉自己越想越荒谬,越想越好奇,干脆立在原地,揉了揉眼睛,静待好戏。

温皇搭在木桶边的手突然一动,手没摸向一刀一剑,却是缓缓地放在了赤羽的头顶。

赤羽一动,并未避开。

那发还未干透,并不顺滑,带着涩意,再向上抚去,指尖突然触及到了尖锐锋利的金属。

是赤羽本来的发冠。

食指轻抬,将那飞扬跋扈的凤凰的翅膀分别拢过,一二三四……温皇叹了口气:

“只有八个,还少一个。”

话音甫落,温皇手上瞬间发力,动作快得不及反应,赤羽只觉得头发被微微抻动,耳边只闻“嚓”的一声脆响,屋外的墨点便少了一个。

——窗上破开一个洞。

屋外的人原是未找准时机,这下见温皇连试探也无就直接先下了杀手,剩下的八个人立即耸动,有人啐了一口,只道偷袭卑鄙,几人眼看就要破窗而入。

温皇的手指动如拨弦,又一次将那发冠从头滑至尾端,末了双指接连折断了三只凤羽,手劲卯足,一气弹出,直接打向身形方动,欲冲头阵的三人。

三个走在前面的人立刻向后倒下,使得他们身后的五个人身形都是一滞。就在这一滞之间,温皇的拇指向四指飞速一搓,最后的凤羽渐次抹出,只听窗上辍辍几声,又擦去了画中四点笔墨。

就剩下了一人。

他已经出现在了他们二人的面前。

他的剑已经出鞘,笔直向温皇露出的上身搠来。

温皇几乎是在四支“镖”脱手的瞬间就接住了赤羽在自己的衣物中翻出的马头短剑,他甚至根本没空握这柄剑,就已经直接运掌将其拍了出去。

可惜这一划的笔意太快,刹那之间,月白色的底上墨梅不变,却新添一抹残红——这红来得太激烈,覆盖了半壁江山,只有惊,没有艳。

“一副好画,被我毁了。”

温皇话音甫落,只听屋中“当”地一重响,凤羽落尽。

——是发冠落地的声音。

天色不早。

发冠之事,赤羽也并未计较,二人反倒如常地商议好行程,待到杜凌云的人终于赶来将一切收拾妥当,也默契地直接由天井的青铜缸中入了赌坊,打算歇下。

长路漫漫,明日还要驱车乘船,一路向巫教而去。

可赌坊中的热闹才刚刚开始,说书人仍用着他那特有的喑哑老音招徕着生意,赤羽途径之时稍一停步,颇为惊异地望了一眼那四方窗上的景致,旋即眼中又透出几分了然笑意。

温皇尽收眼底,却并不提那窗上笔造的桃源仙境,只是将手中那柄拭净血迹的小剑递了出去:“既然毁了发冠,赔军师大人这个可以么?”

这物事的来历赤羽当然听泪说起过,天允山上,一战车月,杀人夺剑,他胜得巧妙。

“温皇。”

赤羽并不理会他递来的东西,只是突然非常平静地唤了他一声,许久又开口,像是在说活,又像是再叹息:

“你太意气用事。”

温皇伸出的手立刻愣住,再难动一下。

他一直是个理性至极的人,眼似刀,心如铁。

这世上还真从没有人这样认真地、对他说出了这样一句似乎与他毫不相干的评判。

这原本是罗碧常来嘀咕千雪的话。

然而他却突然很想听他继续说下去。

“孟缟衣之事如此,沈吾崖之事同理。白天所谓的挑衅杜凌云是,方才也是。”赤羽突然好奇问道,“刚刚你倘若夸下海口后才发现我根本未戴发冠,又当如何?”

温皇回了一个问题:

“我没有后期盘算?”

“你没有。”

“我会坐以待毙?”

“你不会。”

赤羽心中一叹,是啊,他既不会过早筹谋打算,更不会不动等死。分明凭一时意气,却偏偏总有办法化险为夷。

这也只有一个原因而已。

——实力。

“但你总也有实力不济,运气耗尽的可能。”

温皇怔愣片刻后反倒勾起了嘴角:“倘若真到了那个时候,还得麻烦军师大人为我打一口薄棺,备一坛老酒,挑个荒山野岭葬下,最后……填上土,多踩几脚再走吧。”

“如此麻烦。”赤羽终于冷哼一声,“拿去喂鹰岂不更方便?”

“疼。”

“人都死了,还能感受得到疼?”

“心疼。”

“死人有心?”

“吾心长存于天地间。”

“阴魂不散当真可怕。”赤羽终于接过那柄短剑,握在手上,分量适中,十分趁手,“很好,有进步,现在的礼物不是地上捡的,变成从别人手里抢的了。”

“天地万物何曾属于我们,每个人不过暂时保管罢了。”温皇说罢,竟还似有几分惆怅地叹了口气。

赤羽的眉忍不住跳了一下,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说辞如此堂皇的强盗。复而又低头仔细看了看那剑柄上精致细腻的纹路,那马儿雕得神采奕奕,眼中几分傲然。赤羽莞尔,轻弹剑身,空荡的夹道里顿时回荡起一声激越的铮鸣,这剑——也并非华而不实。

“奢侈的产物。”赤羽判定。

两人继续走着,行至先前备好的客房,四下总归是安静了下来。

“可是人的奢望、贪欲,有时候却创造出了美好的东西。”温皇走在前面兀自说着,“比如我从前一直奢求军师大人的信任,现在,我得到了么?”

“你说过你没有梦,连睡觉都很难。”赤羽不置可否,却问,“现在却开始做梦了么?”

温皇推开客房的屋子走了进去,又关上。

赤羽听见里面人打了个哈欠,倦声说道:

“酒足饭饱,沐浴困倦,也该做个好梦了,不是么?”[125][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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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琅函天注:温皇言之有理,吾愿将奢望分为两类,外物与内心,温皇所奢求的便是内心。对外物的奢求使人创造了锦绣阿房,美则美矣,不遵节用之道,创造出的也不过空洞之物。而对内心的奢望却反能促人进取,古往今来,哪一个人才不奢求知识,渴望能力?不贪难成大器,这是一种有益奢求。

[126]如来七彩注:首先晚辈以为上注可能弄错了一件事,温皇所言之奢求无关于知识、能力、上进心,而是一种基本的感情回应。其次,师叔说奢望分为两类,我却认为有三类,外物、才华、感情,这三种逐层递进,人若可忍住对外物的奢望而去贪婪知识和才能,确实不凡,但如果贪婪全耗在了追求才华名利,反而对自己的道德和感情上毫无奢求,那只能说明师叔就算是在贪婪一道上,也未臻于极致。

***

二十五 甲子正月记事[之八]

舟载不动满怀歉疚,问道不清皮里阳秋。

道有常,生无常啊。

空空大师发出这个感慨之前,从未想到自己居然能和书案勾结到一起,还废寝忘食,一打交道就是数日。阖上手中的一本万毒必解,其中几页已经被翻得泛黑,屋中的人终于缓缓地舒了一口气,抄起杯盏想润润喉。

“千雪王叔,千雪王叔……”外面天色已晚,屋外的声音轻轻一唤,索魂似的,弄得屋里人一口水直接呛进嗓子。

千雪推开门,把屋外的身影迎进来,只见那小鬼一双眼睛机警地向四周一骨碌,随后不着痕迹地就溜进了屋子。

“想不到啊想不到,你也是个犯案老手。”看着对方冻红的鼻头,千雪忍不住上去捏了一把,还不等小孩羞赧地反驳,就挤眉弄眼道,“怎样,我们的丙计划办得如何了?”

苍狼慎重道:“王府的物品历来是金池姐姐在布置,昨晚我偷……翻看了她的载册,发现里面多是药材,却没有我们想要的东西。”

“这样啊……”千雪难掩几分怅然。

小鬼却突然眨了眨眼,神秘兮兮道:“然后我就在想,参政大人以前是父王的御史,掌管内外书信,近年来也被调到府上,平时除了教导我的书法之外,也常常和金池姐姐共同分担府中内务。”[127]

千雪若有所思,苍狼接着道:“于是趁着中午老师睡熟的时候,我参考了一下参政大人的载册,果然里面罗列出了很多府中重要物品的位置。”

千雪面上忽又一喜:“你现在知道东西放在哪里了?”

苍狼点了点头:“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行动?”

“今晚。”教唆犯继续道,“记得一旦被人发现你可千万别慌,我给你编好的说辞多背几遍别到时忘了,你王叔我的身家性命可就托付给你了。”

小孩头一次被委以重任,步履难免都透着兴奋,谁知他走出几步刚要推开门,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又转过身来看着身后的王叔,狡黠道:

“王叔,其实你在骗我对不对?祖王叔这件东西这么重要,千雪王叔偷出来,肯定不是为了抵父王的惩罚。”那孩童的面孔分明沉静,“但我也明白千雪王叔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所以苍狼一定会谨慎,王叔放心。”

“小狼崽长大了一点,”千雪怔了怔,越看这孩子心里越喜欢,忍不住揉乱了他的头发,“可这聪明劲咱以后得憋住,知道得越多,就越要装傻,不然,”千雪向苍狼的脖子上比了比,“咔嚓。”

人头落地。

千雪推开门,面色被夜罩上晦暗,他忽然想到一个人。

苍狼走出门,似懂非懂地摇摇头,顺着环廊走远了。[128][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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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琅函天注:两名监督者分权,不仅监督北竞王,更可相互监督,苗王戒备之心,当真严密。

[128]天门扫洒僧注:千雪孤鸣对于竞日孤鸣之状况的判定,经由苗王问讯姚金池、赤羽道破局势二事之后,变得更加敏锐,听闻参政司之事,瞬间便明白了关窍,然仍是于理可解,于情难通。若欲事态通情兼达理,还需千雪不懈引导,使其归于无尘之本心。

[129]尘中帆自渡注:千雪不懈之引导或可能使其归于无尘之本心,然更重要的,难道不是被渡者心中固有的慧一直便无尘埃,故而因缘作用之下,最终一定回归的吗?

怪事。

赤羽信之介突然觉得温皇这个人,说懒也懒,说勤快也忒勤快。

这次二人为了避人耳目,特意辞去杜凌云雇的船,在渡口停驻了几日。温皇俨然一副袖手于壁上的做派,亏得赤羽一手操办,和当地的村民接洽,这才和人伙租了艘私船,直往苗地华凤谷行去。

这农家的船简陋,再加上冬日里冰雪湿滑,风大浪险,寒舟顺着席子外漏风,到底比不得大船舒坦。

此时此刻,赤羽恨不能将兜帽盖住眼睛眯瞪一会儿打发无聊的功夫,而另外那位却坐在船上摆弄起了手中的烛台的机括,发出哔哔啵啵的响声,火光他的手中忽长忽短地舞着,映得屋中一明一灭。

乐此不疲。

不出半个时辰,烛台已经被反复拆卸了数次。而机括原本只有开关两档,这下再一扭动,咔嚓嚓数声,火苗的大小竟依次被分成了五个档位。温皇心满意足地将烛台调到中间档上,扭头看着赤羽,眼睛眯了眯,笑得有几分得意。

这个人,似乎在什么时候都能找到乐趣。

赤羽看向对面的人,淡淡的暖光削弱了那人面上的棱角,无端生出几分柔和:

“你还会机关?”

温皇摇头:“一般。”

“竟突然谦虚起来,那就是精通。”赤羽有点想笑,谁知这一抻动引得腹上患处一阵吃痛,他将手放上来不着痕迹地按了按,继续道,“看来,我得防着你了。”

“雕虫小技大可不必,还珠楼当年在门口与楼中增设机关时,我不过趁机窥得几分皮毛罢了。”

“玩笑而已,”赤羽挑眉道,“何必赘言解释这么多。”

温皇脸色一沉,赤羽终还是勾了嘴角,赞道:“心灵手巧。”

谁知不赞还好,这一言既出,直将那得意的面色浇熄彻底。

“先生,”木门被推开,帘外被人掀开一个小角,灌进来一声活泼的少女音色,“快开晚饭了,祖父备了些下酒菜叫我先送来。”

“有劳了。”赤羽连忙站起,单手掀开帘子,接过姑娘手中的碟子碗筷,“姑娘本不必如此费心。”

温皇抬了抬眼,这女孩估摸着二八年纪,脸蛋浑圆可爱,还没脱去稚气,衣着虽平平,耳上却饰着鲛珠。他略一皱眉,看向赤羽:

“这位是?”

赤羽交待道:“与我们伙租的船客,同行的还有姑娘的祖父。”

“我与祖父先前开过酒肆,做些小菜还是在行的,总比这船夫准备的糙饭食可口吧!”小姑娘心直口快,面上还带着几分得意,说着一敛裾,干脆面对着赤羽坐在了桌边。

“同行即是有缘,先生也不必太过见外。”门未关,一位老者矮身走了进来,分外娴熟将饭菜落了桌,“小老儿贱名王免,这放肆丫头叫她朱朱就是,这一路同行,还未请教两位名姓?”

赤羽见温皇根本没有开口的意思,沉吟道:“在下宫本太郎,”折扇一指,正对着那裹在蓝衣中的人,“他是宫本次郎。”

“你们是亲兄弟吗?不像啊。”女孩嗤笑,目光锁死了面前的红衣人,似还要开口说些什么。

却听旁边一直没有开口的蓝衣人打断道:“唉,东瀛名姓实难记忆,入乡随俗,我们还为自己取了名姓,我叫温生,”随即目光向赤羽身上一刺,“他叫温信。”

“哈,先生说笑了。既然如此,我们便也这么叫罢。”老人无奈一笑,眼尾冗长的皱纹直陷入苍鬓。

有了这一老一少的加入,酒酣耳热,一舱冷冽也缓和了不少,赤羽拨了两口饭菜,忽而长眉一蹙,想起了些什么,似不经意地啜了口酒,问道:

“老先生的菜色简单,味道却极佳,听闻二位曾开酒肆,不知现在何处?来日在下若凑巧经过,定登门品尝。”

老人长叹一口气,半晌才喃喃道:“恐怕,没这个机会了。”

只见那老人眼中压抑而湿润:“还不是天允山开碑这事闹的,节前老朽和朱朱外出采买,将酒肆交给店伙看顾,谁知这般巧,就在这个当口,店里头发生了江湖械斗,一把火,穿针引线,老店给人烧个彻底,一把火全化了焦泥。”苦笑一声,“结果呵,忙了大半辈子,除了这服侍人的手艺,倒是什么也没剩下来。”

一直嬉笑的小姑娘突然也不说话了,艰难地将口中的饭菜咽下。

赤羽心中一动:“那你们接下来——”

“唉,不劳先生操心,事情都过去了。活都活了这么久,看也该看开了。朱朱父母离开得早,老朽能将这丫头带大就好了,还指望着生意作甚?剩下的一些银两倒也够我们一老一少用的,”老人吃罢便撂下了碗筷,“我们原住在苗疆华凤谷,这次也算是还乡吧。”

话虽如此,而俜伶老少居于异乡,正逢喜气年前,却遭此横祸,纵用豁达掩饰去大半,其处境之难也是显而易见的。尤其还是……

温皇本饶有兴趣地抬头看向赤羽,却见那人垂头半晌,了无食欲,只待四人皆用完了饭菜,便起身将盘盘碗碗都纳入自己手中:

“方才提起老先生的伤心处,在下道一声抱歉。”

“唉,是老朽丧气话说得太多了,”老人连忙阻止,“先生不用忙了,你们年轻人坐在这里聊天就好。”

赤羽坚持地走出了舱门,老人跟着追了出去,眼看着小姑娘唤了声温信先生也要跟着走出去,沉默的蓝衣人终于开了口:“你留下来,”顿了顿,“比起刷盘洗碗,我这里有个更趣味的游戏,你——想玩么?”[130][131]

而屋中人俱不知,赤羽刚挽起袖子将手摸进凉水中,船夫便走来拍了拍他的肩,道:

“对了,方才旁边那沙船上的客人派了个人来和我招呼,自称是先生的朋友,他说……”船夫挠头想了想,尽量将话说得文绉绉些,“诚挚相邀一晤,还请万勿推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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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御剑须臾注:真是一匹比千雪孤鸣更歹的教唆犯,只恨当年少侠我不在场,不然这游戏一定更趣味。

[131]仗义执言注:兄弟正在教唆王府亲侄子,这边就开始教唆街边女娃子……某种意义上的互不相让么?

无所事事当如何。

窗户大敞,冷风可以清爽地握在手中,一呼一吸之间俱是清凉,竞日拨亮颤巍的烛火,打算拆开案上放置许久的一封信。

打开一封信的力气当然何时都有,他却无端耽搁许久,静坐到天色昏透才肯看一眼。

他的生命向来如此,大把时间浪掷给等待、酝酿,真正体会到自己真实地在做着某件事的时间却少极。

正这样想着,一不留神,指尖被手中的信笺划出一道破口。

信中简短几个字,竞日凝了一眼,报复一般地将那边沿蘸了丁点血迹的纸丢进了烛火里。

可做的事情就这样又没了。

诸事缠身当如何。

常人先烦闷苦恼以头抢地,再无所事事逃避现状,到最后终于想通,嗯,还是要着手一件件完成。

可惜嘛,千雪孤鸣摸了摸下巴站在停云楼下想,自己怎会是个常人呢。

当无所事事的人打开门,把一个诸事缠身的人迎进来的时候,同时进来的,还有他的满身风尘。

可是竞日此刻毫不介意了。

“来送药、来送饭?”

门外的人瘪了瘪嘴,道:“我只有这俩用处?”

“哦?难道这次开发了别种?”

“来请你饮酒。”

竞日一奇:“这里不是神蛊峰,不是西苗军帐。”

“这里是停云楼。”

“我不是你的兄弟。”

“我没说过你是我兄弟。”

“原来你还记得我是你父王,”竞日笑道,“的兄弟。”

门外人也不理会,搡了搡屋主人,直把自作主张的脚早踩进了屋里,绕开竞日,拉开纸门,轻车熟路地往屋顶辟出的廊台一坐,将掖在怀里的酒坛亮了出来。

竞日添上熏暖的大氅,也由着他一同曝坐在了夜色下。

“金刚不死丹之事有进展了?”

“没。不过你这话问的,忒不是场合。”千雪摇摇头,“就和一个丧父的孩子刚想吃饭,这时问他‘还记得你老爸死了吗竟敢吃饭’似的。”

“哈。”竞日见他话多了起来,眼睛代替嘴角笑了笑,“我只是奇怪,这几天你忙得连屋子都没踏出一步,雷打不动,电劈不开,现仍毫无进展,怎就突然想起来王府里有个王叔了?”

“雷打不动,你说得动,”千雪连闷了几碗酒浆,双颊染了些醉意,“当苦苦思索没有办法的时候,总要放松一下换个视角,另寻思路不是?”

“也对,那么,说些开心的。”竞日也不让,闷声不响地也给自己灌了好几杯,“温皇向苗疆而来,藏镜人没有消息。”

千雪面无愠色,也不奇怪:“你确定这是好消息?”

“是啊,生不见人,死未见尸,若人在中原定惹出争端,而人若在苗疆,那便只有一个去处了。”竞日不弯不绕,坦白道,“还珠楼。”

谁知千雪好似根本没在听,蹭地一下蹿上廊道边的雕栏,双脚反复晃动一番才险险立住,再观九重高楼下,不见人烟溪桥,唯有空洞深渊。

竞日暗吃一惊,才将心神收敛回来,却禁不住指尖一抖,沉声命令道:

“千雪,下来。”

那边根本没有理会,仰头将杯中残酒饮尽,再回过头来,只见竞日已经走到了他身后。

“现在,你可是换了思路?可有了新的思考角度?”见对方仍然醉醺醺地听不进去,竞日面无表情,一字一句又重复了道,“我叫你下来。”

千雪有点想笑,曾经自己多么忤逆他的意思,无论是烧了书还是翻了墨,裂了地还是捅了天,这个人从来没有对自己用过这种命令的口吻,甚至一直用他那似笑非笑的眉眼,温温和和地看着你——像看着每个人一样。

至少,现在终于没在笑不是。

千雪突然觉得自己奇怪极了,小时候这人不笑,他试图用墨水把自己抹成花猫逗他笑。现在他一直在笑,自己反倒想看他笑不出来的模样。

正这样想着,千雪蹲下身,绕开那人项上珠玉,一把扯起了对方的前襟,直接将人笔直地提了起来——提到自己的视线前。

竞日用视线抵抗着对面的人,方敛住面上的错愕,只觉耳边寒意呼啸。

原是千雪方向霎时一转,将掌中拎住的人整个悬在了高楼外。

千雪清晰地看着被自己攥在手里的人紧张地绷直了身子,在夜空里本能地伸了伸脚,发现自己上不及天,下不着地,脸上才开始浮出几分茫然。

他花了太久的时间去消化这一刻的骤变,久到让他想起了旧事。

“很多年以前的除夜许愿,小王记得只有千雪不小心将自己的愿望说了口,你说天下之大,你要玩够了再死——果然,愿望只要开口就不会成真,”竞日叹道,“现在落实在我身上了。”

“你玩够了?”

“够了。”

“真的?”

“真的。”竞日眨了眨眼,“十年前就是真的。”

“很久了。”

“是很久了。”

“我没在说这个。”千雪道,“是我看不懂你很久了。”

竞日不答。

“我不懂为什么你既然怕冷,却还是勉强跟我坐在这?我不懂为什么我带来的是你最不喜欢的酒,你却笑着喝下去?我不懂一个被吊在高楼外的人为什么要笑?我还不懂为什么我用这件事刺激你,你却不愤怒?竞日孤鸣,你记得吗,你的母妃是这楼顶坠落的,你记得吗?!”

再看那站在雕栏上的人,除了怒意,哪还有一丝醉意?

“千雪。”竞日神色未变,淡淡道,“你猜我在想什么?”

“你想我是在发疯,是世上最愚不可及的人。”

竞日轻轻摇摇头,下颏若有似无地蹭在千雪已经有些垂下的腕子上。

“我想换个表情看着你,但是又在想,惊惧、痛苦、悲伤该是什么样的表情呢……想着想着,我终于想到了,愤怒是要瞪人一眼的,眼皮紧紧合上,再迅速睁开,”竞日真的将眼睛闭上,又缓缓睁开,“可我若真的这样做,那么我真正是在愤怒呢,还是在表演愤怒,只让你觉得我愤怒而已?”

“如果你的智慧全花在了这上,那我真希望你是个傻子,”千雪哂道,“傻到从一开始就压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也省去想这些屁事。”

“真如此,你会腻烦。倒不如这样得好。”

“竞日,换我问你一个问题,”千雪吸了口气:

“你觉得权力,是什么?”

厉风贴面,红色的披风倏地扬起,露出下面蝉翼似的金纱,那薄翅脱了壳似的滑下肩膀,翩然坠落。被问的人没了大氅的保护,瞬间冻得一激灵,却犹自忖道:

“是现在的你。”竞日道,“你松开手,我死。你救我,我活。你不松手,我就悬在这里。”

“这就是权力?”

“这就是权力。”竞日看着那人握在自己前襟的手几乎扭曲地攥在一起,“简单对吧,但你却可能随时被它抛下悬崖。”

“那你喜欢吗?”

“喜欢。”

“那你知道权力的手上,会沾上多少血?”千雪眼眶发红,喝道,“而现在掌握权力的我,你觉得很得意,很轻松?是吗?”

“这个问题,跪在墓前问前苗主,或回王宫问你的王兄,不是能得到更好的答案么?”这次的笑凝在了脸上,很凉薄,很讽刺。

掌握生杀大权的人看着他,喉咙一梗,说不出话来。

竞日反倒像是终于适应了这种姿态,几乎觉得自己躺在了空中,干脆闭了眼:

“小千雪,如果你现在撒手,你身后的战兵卫,楼下的侍卫,王府的兵众,还有我,都不会动一下。”

“你真他妈是王八吃了秤砣了!”千雪气结,“不怕我撒手——你真的什么都不怕?”

“也不少。”竞日仔细想了想,道,“人不可缚于外人外物,沉迷什么都很可怕。我怕有喜欢吃的东西,那就一直吃吧,吃到腻为止。怕有喜欢的摆设,于是天天放在眼前,看到厌恶。怕有喜欢的香料,所以成天燃,闻到令人作呕。到了现在终于没什么喜欢的东西,也谈不上好怕的了。却好像还剩一件——我天天洗冷水,却没习惯过来,现在,还是觉得冷。”

千雪一咬牙,手上的劲道扯着前襟,勒得人喘不过气,临了双手往腰身上一裹,直接将撞进自己怀里的人抱紧,稳稳地向下跳回廊台里。

布料已经凉透,上面的金线疙疙瘩瘩得不痛快,隔膜着那人上下摩挲的双手。

“好,”千雪道,“还剩一件,我也叫你腻了算了,以后天不怕地不怕,你丫就是一块铁板。”

“你今天不杀我。”竞日轻轻凑在那人通红的耳边,用唇点了点,“我赢了。”

闻者用手指在那不老实的唇上戳了一下。

——明明不硬的啊。

千雪又将臂膀箍得更紧,这才感受到怀里的人雏鸟似地,在抖。

于是他浓眉飒然一扬,居高临下地看着竞日道:

“说不定,我也不会输。”

***

二十六 甲子正月记事[之九]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然不能至心嫉妒之。

庞然大船,本该是人人皆暖风醺然,犹唱闲花的地方。正逢饭罢,也当为撑得身怀六甲亟欲与茅厕倾诉衷肠的时间。

所以当赤羽摘帽步下台阶推开舱门,见屋中仅一主一仆、桌上唯一布一盏时,还有几分讶异。

着实冷清了些。

“赤羽先生肯赴约,是吾之幸,”负手于屋中的人年纪略长,说话却沉稳,像是要使人听清他的一字一句,“岳寒笙,为先生奉茶。”

客气再捎上几分英气,叫人很难怪罪他的不情之请。

更何况,自己与眼前之人确实有过一面之缘。

——万济医会一行之时,自己曾拜访过中原诸多派门,古岳派也是其中之一。

眼前此人正是古岳派掌门李沉渊的嫡长孙。惜乎李大师年高德劭,其子中年早夭,这派门内外的事务自然也就落在了这个而立少主的身上。再观他身边那名唤岳寒笙的侍卫,背负长剑,绷着一张沉默的面孔,在桌上杯盏中稳稳地兑上了半杯清茶。

“原来是李淮生少主,久见了。”赤羽也并不推辞,饮罢方要落下杯盏,却发现印着浅蓝细浪的桌布中央竟有一个不大的蛟鲤图腾,素净好看,“不知此次邀见赤羽,为的是何事?”

见赤羽惑于桌上图案,李淮生解释道:

“赤羽先生可还记得上次我同你讲的古岳派旧事?”

“可是李大师为侠侣所救,而后年年朝锦之事?”

“正是,朝锦之日正在除夜。此次为了一览天下风云,淮生也是出来得匆忙,一时用了古岳派朝锦的船。这才有幸于天允山下,饱览了各方豪杰的功夫,”顿了顿,“而此番舟车劳顿,旅途上恰遇旧识,自然是想交流一二。”

“客套了,”赤羽哂道,“只不过赤羽现下正值危急之秋,侠士有此雅兴,我却总还惦念着旁事,恐怕扫兴。”

李淮生的神情反倒松动半分,笑道:“先生是个直率人。”

“倘若古岳派没有参与三十六楼的行动,或者侠士可以解释一下为何你能‘恰遇’到我们,”赤羽吹了吹杯中茶,抿了一口,“那么我也可以是个含蓄的人。”

李淮生摇头道:“身为中原之人,此事袖手难矣,旁人有眼有口便难免有微词,这一点赤羽军师不会不明白。然而古岳派亦深感魔门之事并不简单,药丹往复在不同人手中流转,已难分真假,古岳派并不能明辨,在不明状况的条件下,当然也不会贸然出手。”

“而现在,”方才腹上破裂的伤口再次被牵动,赤羽不愿拖延,“却终于找到出手的理由了么?”

“我不明白赤羽先生的敌意何来?三十六楼的合围并非针对西剑流,而就算是对温皇此人,也是留有一线生机的,不是么?”李淮生用眼觑着红衣人,“此来,我只不过想问赤羽先生七个问题罢了。”

赤羽下颔一支,道:“我似乎也有不回答的权力?”

“不回答,也是一种回答啊。”李淮生脚下微动,走近赤羽的桌前,躬身道,“我这第一个问题是——温皇是否受了重伤?”

“你在浪费机会?”

“好,”李淮生忖道,“第二个问题,赤羽先生觉得我的立场是什么呢?”

赤羽道:“在你问这两个问题前,或许是睿智的立场,不是么?”

“古岳派做事,所求不为睿智,”李淮生面色一凛,接着道,“三者,你觉得温皇现在可还安全?”

——不为睿智?

赤羽一边思忖着对方的话意一边道:“如果我赴这调虎离山之计,正是为助你们除掉温皇提供方便,你怎么想呢?”

“哈,故技重施。赤羽先生假意与百里潇湘合作,实则暗助温皇肃清还珠楼之事方过不久,你觉得淮生可愿做第二个百里潇湘?”

“与其自比百里潇湘,”赤羽笑道,“你是不是可以考虑做第二个酆都月呢?”

“哦?”李淮生反应片刻,“先生怎知晓我的目标是温皇?”

“原来你的目标是温皇,”赤羽冷然一笑,“可你又是怎么知晓酆都月的目标是温皇?”

李淮生怔愣片刻道:

“哈,请君入瓮,先生真是好口才,可是先生有没有想到,我可能根本就是无智匹夫,正想用最愚蠢简单的法子,现在就除掉你呢?”

“倘若你能确定自己一击得手,那又何必大费周章请我来作客——”连番压迫追问终于叫赤羽不耐,李淮生只见他方才还抚着杯沿,下一刻一柄红刃已经由下向上,挟着热浪刺搠来,“惹我发怒呢?”

李淮生忙后退一步,一旁的岳寒笙也登时警觉,拔剑欲挡,却被少主人阻住。

火凤进逼而来,那年轻人竟一动不动,坚持将最后一个问题道出。

这一声问,更像一声叹息:

“神蛊温皇,是你的朋友,对吧?”

来势汹汹的凤凰刀顿时凝在李淮生的喉前,赤羽闻言忽然一怔,打量着刀锋之上,几分睥睨的头颅,半晌才开口:

“有这样的朋友?”

“有这样的朋友。”

赤羽嗤道:“原来时时都在想如何置对方于死地,也算是一种朋友的相处方式。”

“朋友向来就不止一种。这世上,当然有过命兄弟的交情,却也有针锋相对的交情,”李淮生沉声道,“前者同心同德,相伴砥砺,这是世人眼中最常见的兄弟、朋友,如荆轲高渐离。后者呢,或许本不同路,也不曾倾诉,甚至生而相斗、埋骨两方,但历史却还是将他们的名字连在了一起,”顿了顿,“勾践夫差、孙庞与陆羊,不正是如此?”

赤羽消化着对方的言语,心中顿时生出一丝疑虑。眼下分明是兵戎相见的关头,此人为何突然谈起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原来,你是来给我讲典故的。”

“是有一个典故要讲的,”李淮生陡然攥住凤凰刀锋,重重向下一按,眉峰锁住赤羽,淡淡道,“沈吾崖,就是我的朋友。”

赤羽闻言陡然警觉,收了刀就向舱外大步走去,末了问了一句:“是第一种相伴的朋友,还是第二种相杀的朋友?”

“是第三种朋友,”李淮生望着赤羽汲汲的步子,反倒莞尔笃定道,“我们,根本不相识。”[132][133][134][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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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太虚神鳞注:此人言辞进退有度,七个问题与其说是试探,不如说是当露则露,当隐则隐,是慎也。第七个问题后却自信地直接道破自身所想,是义也。既慎而义者,迷惑无法,利诱无用,堪为大敌。而赤羽同以七个问句回答七个提问,虽碍于情绪未能滴水不漏,其敏亦可佩。另外,赤羽直觉很对,你们确实不是友情。

[133]烧酒命注:不得不说这朋友的交情当真神奇。不认识竟也可以——本来相杀的友情已经很难说了……好吧,我其实也不觉得他们是友情。

[134]佛门扫洒僧注:一个人进了一步,使你看到了他,于是你也进一步,他却退一步。无论哪种交情,总难脱于此进退之间默契的缘。

[135]仗义执言注:因与果就是鸡和蛋的问题,很难说孰轻孰重谁先谁后。是沈吾崖狂霸酷炫拽的行为在先?还是李淮生偏好这口人的心思在先?是谁先踏出了第一步?世间事深究其源头,结果都是陷入迷雾,于是佛非常狡猾,把这些都归结为缘。

竞王府里寻常见,中原也曾几度闻。

正是苗疆坏天气,赖床时节钓寒江。

地点:苗北以内,竞王府外。长桥之下,冰河之上。

时间:清晨。

人事:燕驼龙冷得打着哆嗦匆匆赶赴约定地点的时候,正看到千雪孤鸣裹着毯子,蜷在冰面上凿坑垂钓。

见到来人,他咧嘴一笑,将事先准备的另一支长竿递了过来。

燕驼龙顺手接到竿子后才反应过来,道:

“我说,你这人一大早将我找到这来,难道不是为了谈金刚不死丹的事?”

“这不很明显么?”千雪仰头哈哈一笑,“我来请你钓鱼啊。”

燕驼龙突然觉得身上的哆嗦不是冷出来的,是气出来的。

“千雪孤鸣啊,枉费本龙把魔门秘典给你看,现在我这边可是上上下下都急成一片,你自己反倒放松起来了——”

这惯听的婆心发自别人苦口,千雪倒觉得挺有意思:“你那边可有进展?”

“没有。”

“那不就得了。你尽力都没有结果,还不如像我这样死到临头好好快活。”千雪一手悬着钓竿,一手杵在膝盖上支颐着下颔,突然抬眼道,“不如我们打个赌玩?”

燕驼龙早先便听冥医讲起过这个千雪孤鸣,亲见之后,也深觉眼前这个少年和大多苗疆王室的人不同,总是亲切的。故而待之也就多了几分亲切,少了几分戒备。

“你想赌什么?”

“赌我们都会的,医药。”

“哎哟,小子学会拿自己的长处耍威风了?”

千雪也不计较,继续道:“如果我败,我输给你两样东西。如果我胜,我输给你两样东西。”

燕驼龙挠挠头,有点不明就里:“这样你岂不是很吃亏?”

“是有点啊,那不如我胜了你也帮我两件事吧。”千雪眨眨眼,“十分简单,只要你少说一句话,再多说一句话——是不是挺诱人?”

“简单,”燕驼龙负手道,“不过我还是先听听我的好处。”

“哇靠,惦记得这么快,贪心的衰尾仔!”千雪道,“我们可是一起吃饭一起干大事的交情啊!”

“本龙怎么不记得,什么时候的事?”

“将来的事啊。”千雪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抛了过去,“得亏我早有准备——两样注定输给你的东西,我先付一件。”

燕驼龙接过,打开微嗅,扑鼻药香:“这药膏……有什么用?”

“受了藏仔的飞瀑怒潮,恐怕普通的伤药很难医治史艳文吧?”话音刚落,他忽觉竿上微动。

燕驼龙眼中一亮:“这药膏能治艳文?”

“嘘——小点声。”千雪长竿上挑,一尾胖鱼咬着钩子离开了水面,在飕飕冷风里挣扎着,最终还是摔在了冰面上。

燕驼龙忽地想起千雪这般白日外出,晚奔灶房的生活已有数日了。

“你天天野钓,难不成是为了修身养性?”

“不是啊,哪这么深奥。我倒想看看一个人天天吃鱼,究竟是不是会吃腻。”千雪叹了口气,将冰面上扑腾的鱼捉进鱼篓,“不说这个了,来听听吧——我们的赌约。”

再回到小舟上的时候,四下已经暗透,不远处的船尾立着沉默的艄公,老爷子坐在一旁不知观望着什么,手里抱着一团淡泊的暖橘色。

赤羽笔直走向自己的船舱,猛然掀了帘子,内中空无一人,稍借些光向里望去,蜡台仍静静地伫立在石桌上。

没有厮杀的痕迹,人却已不知去向。那别的地方?

他怔愣片刻后才将门复又阖上,绕着小船走了一圈。然而停下紧凑无声的脚步,才发现这船上只载了寒浪轻拍之音,冷寂寂的,没有人气。

温皇不在了。

途经那一老一少所在的船舱之外时,赤羽才终于缓了步子,手一顿,向袖中一伸,掏出个布囊来。那浅色的料子染上了他腹上裂痂淌出的血,摸着有几分潮热,赤羽将之放在手中掂量着。

上次在杜凌云处夜袭温皇的九人自己本已经断定是来自剑盟,但经此一事后再考虑——会是古岳派的人么?然而古岳派确实是中原侠义之辈,当不屑用这等突袭的手段。

而这次,温皇已不在船上,那会在哪里?是剑盟趁机劫掠,还是李淮生真的用了调虎离山这最简单的计策?

凭借温皇此刻的身体状态,遇上他们……会死么?

不对。

如果他死了,反而一切都好办了。

眼下,他既不知其人身在何处,是为无处救,又重伤复发,是为无力救。对于人情,也算是偿尽。

似乎借口十分充足。

眼下中原仇视的目标已经完全转移到温皇的身上,只要自己置之度外,立刻回到西剑流复命,趁机恢复祭司,那么,距离西剑流立足于中原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赤羽借着光,蹲在门前,小心地将手伸进钱袋里搅和一番,择出一颗成色最好的金扣子,双指夹出,将之稳稳地卡在了舱门上。

——可自己恐怕要让那人失望了。

总司曾是挚友,月牙泪是兄弟,邪马台是朋友。再将神蛊温皇放在取舍的秤上称称,究竟才占据几斤几两?

红衣人握着拳,身子许久未动一下。直愣的目光久久磨蹭在门板上,似在顽固地擦着一块用旧的砚。

不管你如何认定——

赤羽现在没有借口,也无资格做你的朋友。[136][137][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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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神弈子注:李淮生七个问题所指,看似杂乱无章,实则多倾向于试探温、赤二人关系,最后从赤羽的表现中他已经得出了自己想要的结论。而赤羽此刻仅停留于思考李淮生的目的本身,却不想对方请他去的目的,心中紊乱,才生此惑。

[137]百代风骚注:哈,钜子何必苛责,这不问题出在节骨眼了么?人哪能永久逍遥果断、百无一失,那样也失味。

[138]如来七彩注:师尊这个语气……着实已属万分温和,并无苛责。

思及此,红衣人方要起身,却见那一点金光倏忽坠地,门轴随之幽咽一响,他本心里头念着事,眼下陡然生变,这下着着实实被惊得退了一步。

门缓缓掀开,光色之中现出一个少女的模样,而在其身后,竟是再熟悉不过的一抹淡蓝。

赤羽怔忡,眉是皱的,唇是扬的:

“温……温生,你怎么在这?”

听者正起身理着衣袖,明显察觉出对方讶异之音中竟带了几分不明就里的欢喜,温皇半晌没说话,体会个中滋味,直到咂摸十足,才勾唇一笑,调侃道:

“温信先生,准你被贵客请走补顿夜宵,却不许我们草民在这里说些闲话了?”

赤羽深吸一口气,正色道:“相识这么许久,直接说话即可……直呼名姓反倒生分。”

小姑娘见了这俊俏红衣郎,就不由地喜上眉梢,两旁笑靥也没能掖好,轻声道:

“信哥哥,以后千万别让温生大哥管财了,你刚走这么一会儿,他和我玩个游戏就要输个倾家荡产了。”

赤羽望了望船尾的老爷子,又看看温皇,低声疑道:“他和你玩游戏?”

“是啊,五行生克令。”

赤羽眼睛觑向温皇:“五行生克令?”

温皇咳道:“别名划拳。”

小姑娘见状一吐舌头,给赤羽指了指自己鼓鼓囊囊的小荷包,随后竟攀上对方的脖子,贴着对方耳朵道:“别告诉祖父啊,不然我肯定会被骂了。”

船尾的老爷子终于察觉出动静,回过头来看着俩人嘀嘀咕咕,终于开了口:

“朱朱,休得无礼!哎呀,这丫头没大没小的,估计这几天少不得给你们添麻烦。”

赤羽大摇其头:“孩子活泼是好事,无妨,倒是大人不教好。”

“唉,先生还包庇她。”老人从船尾走来,“我们在华凤谷有处居所,二位抵达后不如来坐坐,好叫老朽赔赔罪。”

赤羽终于站起身,思绪牵扯得七零八乱还未回神,人犹在怔愣。

温皇见状,绕开朱朱走到了赤羽面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脚下不着痕迹地将地上那枚金扣子碾进了屋中:“今日疲乏,不如改日再说罢。”

老人讪笑道:“也好——”

“好,我们定同去拜访。”赤羽忽而抱拳允诺,转身随温皇走去。

喀嚓。

赤羽甫入舱门伸手直接划开了蜡台的烛火。

喀嚓。

从赤羽肋下又伸过来一只手,将烛火熄灭。

喀嚓。

赤羽听到肋下的手握成了拳,在黑暗中发出声响。

喀嚓。

赤羽觉得自己的拳头也握紧了。

——因为下一刻,那一双手直接按住了他腹上的伤口,惊痛的瞬间,人已经被一揽一抡之间摁在了犄角之间。

两侧席墙虚浮于身后,软塌塌的难以借力。而眼前五指不见的黑暗之中,迎面一道极为危险、强烈的男子息也缓缓压迫而来:

“你方才好像很开心。”没了视觉匿了杂音,一呼一吸愈发突兀,“如果——”

“如果你不见了,或许会更好。”

不知缘何,面对突如其来的压迫,赤羽虽恐慌,兴奋却更甚。只要还剩一点光芒都不能直视的内心,终于可以在黑暗中袒露无疑,他像是故意要说给对方听,又像是抑制不住地要坦白什么。可纵是心中激流奔涌,落实到口头却成了最平静的交代:

“来找我的人是沈吾崖的朋友,古岳派的少主。我以为自己中了最简单的调虎离山之计,剑盟会趁机将你劫杀,方才朱朱开门的时候我已准备要走,回到西剑流,把罪责全部推给失踪的神蛊温皇,毕竟眼下中原的目标正是你,我正好做一件顺水推舟的事。惜乎看见你仍在,我便知这条路就还要继续。现在我才反应过来,剑盟有人杀你,竞日自要派人保你,你本来很难有危险,倒是我失——神蛊温皇!你在做什么?”

蓝衣人似未曾听到赤羽的话,不等对方喋喋休止,左手一勾一推,便将腰间带钩解开。随即右手翻覆,氅衣对掀,裹于肋上的短斗篷也跟着遭了秧。赤羽双手齐出,向着对面人的腰侧滑去,直取对方腰后肾俞。

谁知温皇故技重施,手掌下滑,再次准确无误地悬在了腹上洞穿的患处,指尖微动,隔着里衣上下刮擦着破裂的结痂。

赤羽闪电般地打了个激灵,趔趄间后撤了一步。温皇趁此机会,单膝顺势躬起,猛地楔入对方露出破绽的双腿之间。

怔愣过后,红衣人发现浑身上下的借力点只余胯下,足足像骑着一匹野性难驯的烈马。他方险险稳住重心,却陡觉锁骨冰凉,一双手已得寸进尺,溜进了中衣,却不知缘何,迟迟未动。

温皇应接不暇的动作终于稍停,赤羽亦按兵不动,手中蓄势良久,正准备出其不意,谁知对方先一步发了难。

瞬间,他只觉上身一轻,像被抛进了冷水中——温皇竟直接将他身上数层繁衣同时扯下,膝盖配合向上一顶,石榴瞬间被剥了皮,笔挺的躯体裸露无疑,撕扯间送出点了火一般的赤色果实。

——确实也点了火。

温皇只觉扑面一阵热浪,浸火的折扇已经烧到了自己颈前。

“呵,”借着点点火光看去,膝上的人任是狼狈却未有挣动的意思,反而赤着臂膀,轻嗤道,“苗疆果然民风剽悍,表达愤怒的方式倒也别致。”

温皇不再动作,问道:“是我在愤怒?”

“原来你还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赤羽索性将另一只手伸出,递到温皇眼前,“五根手指为满,你觉得自己现在理智几何?”

“一根也无,”温皇将面前的五指攥在手心,揉成一个拳头,“我向来意气用事,不是你的结论么?”

这回换作赤羽一仰头,暗暗咬了咬牙,反而无言以对。

“在确定我的状态之前,你不妨先弄明白另一件事,”温皇还未松手,“空手套白狼、空手接白刃,区别何在?”

赤羽双眼俯视下来:“有利可图的进攻,为求自保的防守。”

“所以温信先生方才句句白刃,我也不能挡一下么?”

赤羽奇道:“你抵挡的办法只有挑衅?”

“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至少破坏了你锐不可当的发言,”温皇忽然叹息道,“等到军师大人冷静下来,就明白真正在愤怒的人,不是我。”

赤羽折扇还未收:“是的,现在我确实有不少对你动怒的理由。”

温皇抬起闲下的一只手,将对方散乱的红发尽数拨拢到肩后,随即掌心顺着肩窝向下抚摸到胸口,继而轻轻拂到腹上,轻声笑道:

“可是你真正愤怒的对象却是你自己。”

闻言,赤羽不知是身还是心被准确地踩了痛处,忽地不住抖动,后背与脚面随之向后绷起,欲收住动作。

“自尊固然好,”温皇另一只手也放开,拂去对方滑落下颏的冷汗,“但也不能太昭彰。”

“自尊有时是需要收敛,”赤羽眼波直刺温皇的脸面,“但收得太深,也许就真的没了。”

温皇不理,直接将那人手中还燃着火的折扇夺来,顺着火光审视着赤羽腹上的伤口,喃喃道:

“你重伤之后,于据点道我目的,安排战策。之后明联百里,暗投酆都,会见狼主,派人侦察,伏于林外,绥靖内乱。继而赌坊示威,渡口问舟,如今私船邀见,姑娘倾慕,也够折腾的了——纵使你受得住,你的伤也吃不消。”

言方尽,裹住患处布条已取下,腹上淋漓的血也被布巾蘸去,早已备下的药膏以患处为中心,手指开着小战车,冰冰的、灼灼的,缓缓向四周艰涩地扩充着疆域。

“呵,多谢挂怀,”待处理妥当,赤羽猛地将双手探向袖管,立刻敛了满园春色。颀长的单腿也随之一翻,改跨坐为侧坐——临了故意加重了腿上力道,似要将身下那人压垮,一时反倒不着急从膝头下来了,“只是你客栈睡睡,赌坊逛逛,山上爽爽,船上躺躺,倒是轻松得紧。”

温皇笑道:“赤羽。”

赤羽抱臂在胸:“嗯?”

“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比之前可爱许多。”

“可惜你一生中只可爱一次——断气的时候,”赤羽将折扇取回一挥,隔空点燃了烛台,“既然我这么可爱,礼尚往来,现在也叫我见识见识你的可爱如何?”

“未知生焉知死,先不说这么远的事罢,我们是不是该聊聊近的?”

“比如?”

“沈吾崖的朋友。”

“他说我们是朋友,我说不是,”赤羽道,“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也不打算知道,”温皇不置可否,“只是待有朝一日你若寻到一个词形容我,找到一个关系来定义我们,那不妨告诉我你的答案。”

赤羽沉默许久,忽问道:“沈吾崖是个怎样的人?”

“一个值得敬佩的对手。”温皇言罢补充道,“倘若先手,功夫不在你之下。”

赤羽笑叹。

“缘何叹息?”

“呵,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然不能至,”赤羽随着他道,“——心嫉妒之啊。”

“温信先生的话里,竟透出几分酸意。”

赤羽用折扇戳了戳自己的“坐垫”道:“比不得宫本次郎的腿酸。”

温皇赶忙正色道:“听闻沈吾崖在弱冠之年便闭门谢客,除却剑盟有数的几个弟子外,常年无人得见,古岳派的少主竟是他的朋友么?”

赤羽颔首:“他说,这世上有很多种朋友,相伴之友、相杀之友……却还有一种朋友,根本就不必相识。”

温皇沉默半晌,才道:“难得。”

“你们所谓的古道热肠,春秋遗风,想不到至今尚存。”

“哪一个朝代皆是良少莠多,今人不过抓住了几件旧事求个寄托。实则古今如此,想通了也就无古可怀。倒不如多看看今人的好处,”言罢压低嗓音,“比如你——偷偷塞的那颗金扣子,恐怕价值不菲。”

“抵不上一家经营数十年的酒肆。既是我烧的,这些补偿该然。倒是你,”赤羽话锋一转,“竟故意输给朱朱那么些银子,真叫赤羽刮目相看。”

温皇并不理会,只道:“你难道没有想过这两个人出现得太巧了?”

赤羽颔首,又道:“但我从旁观察酒肆的时候,掌柜确实是这名老者。”

“原来如此,倘若他们磨刀霍霍,”温皇顿了顿,“那你打算怎么对待这两名‘吕伯奢’?”

“你既也认了他们是无辜的‘吕伯奢’,又何必来问我?”没处借力,赤羽坐得也累了,终于动了动,慢悠悠地站了起来。

“方才还一副要坐一宿的架势,怎么放弃了?”温皇摇摇头,终于得以将窜麻得如同被蛛丝网住的腿放下。

“你乐意金鸡独立一宿,我却还要睡觉。”

温皇闻言竟也觉得乏了,掩口欲打个哈欠,却又生生停在半截——

“只不过突然觉得你神蛊温皇有时候……”赤羽没有转身,折扇在手里犹豫地捻了几番,还是轻轻道出了口,“也是人蛊温皇。”

二十七 甲子正月记事[之十]

阅红尘万般不入眼,缘一叶障目难见山。

日上三竿。

温皇偶尔会想,上眼皮和下眼皮才是世上最铁的兄弟,稍次之的,大概就是自己和棉被了。

可惜偏生有人要打搅兄弟间难得的清静。

屋门推开的时候,冷冽的空气携着几分清凉的话吹进屋中:

“巳时将尽,你还不打算起来么?”

温皇眯着眼,脚腕悄悄在被窝里不着痕迹地扭了扭,心说不打算。

“再怎么稳定气息,我也已经看到你的眼皮动了。”

温皇腹诽,离间无用,他们牢牢地贴合在一起才没分开。

忽闻一声叹息,温皇只觉若有似无的触感降临在发顶,渐渐揉在眉心,温热的触感顺梁滑落至鼻尖,而自己呼出的热气被那人的手掌挡下,反倒又拂回颊上。

竟用火攻。

温皇的双睫终于被热风刮开,本来刚想开口说句话,却见那红衣人将自己的双腿往后一挪,腾开一块地方就直接坐在了榻上,歪着头觑自己。

“人不离床,头不离枕,这几天你过得可还舒坦?”

温皇没有说话,却抬了眼打量着面前这随意撑在榻边的人——为了方便帮忙干活,他穿得很薄,肩上也打了襻膊,麻绳交叉在背上抵着微微耸出的肩胛,随即连接前臂,将宽敞的衣袖利落地绑住。

五天了。

温皇暗暗地想,自抵达华凤谷,两人已在这一老一少的院落里住下了五天,除去第一日的扫洒户庭,接下来的时日,就像漫延数十年的风终于停驻,将两个向来漂泊的人暂时留在了这里。

赤羽正不知出神地想着什么,又叹了口气,这才听那榻上的人笑道:

“怎么闲下来反而唉声叹气了?”

“有么?我只是感叹,”赤羽思忖道,“原来一天也可以这么短,刚做罢了朝食又想着昼食要准备些什么,谈不上多么有趣,也并不觉无聊,恍恍惚惚间可能天就黑了,又将是下一天。”

“哦?”温皇从榻间坐起倚在墙上,“那你可喜欢过这样的生活?”

“会很不爽,”赤羽摇了摇头,“待你将毒全部导入蛊中,我们就离开。”

温皇颔首问道:“可是觉得壮志难酬?”

“不,我只是不太看得惯别人躺在床上坐享其成,”赤羽单手抬起,将被褥一卷,那抱膝懒散的人突然被冻得一激灵,“起来,和我外出采买些食材。”

谁说两个和尚抬水吃?倘若和尚队伍里混进一个神蛊温皇,就算是两个人也是没水吃的,赤羽暗暗在内心如是告诫自己。

在你说披衣他偏透气,你要买米他非吃鸡,你耸耸肩说天真冷他凭栏望说做了个梦——“可惜我已经忘记梦到了什么,”见食材备好,温皇不知怎地良心发现接过那些琳琳朗朗的包裹,却并不急着回去,一路沿市集向东漫无目的走向前方愈发人迹罕至的地方,终见尽头有一条裂痕横亘于眼前,是一条被冻住的河水,“想不到此处还有桥亭。”——之时,赤羽攥了攥拳,长出了口气,选择是,跟上去。

冻河的浮桥间杂着或生或死的苇草,老木已朽,踩在脚下发出咯吱脆响,一路蔓延到水中央的亭台上。亭上留残匾,依稀是“非鱼”二字,本也一副荒芜模样无甚特别,可一本一末却无端叫人在意。

底端由铜花托起,早就生了锈。顶部挤下两只石鸟,一抬头一垂头,俯仰之间,头顶已落了灰成了乌顶鹤。

纵目远眺,河流两岸虽无异样,而北面下游的溪径居然脆硬一折,向西蜿蜒,生生绕开一片沙汀。沙汀距此较远,蒙在阴面,透着几分晦暗根本看不详细,其四面无山也委实枯燥。

可正是在这一片劣土之上,竟隐约可见一楼阁孑立。

温皇心中虽疑,也未作深想,却问身边人:

“一路上你都未笑,可是在不爽我自作主张?”

赤羽的步子方落在亭中,一抬头却发现温皇的面孔近在咫尺,赤羽若无其事地绕过温皇,抬头看看那残匾,道:

“子非我,焉知我不乐?”

“哈,”温皇一叹,“生而在世,我永远是我,你永远是你,谁都是自己,谁也不能真正了解别人,但倘若每一个人都恪守自己的规矩,安分地呆在自己的格子里,从不妄自忖度别人的意思,从不试图踏出第一步向别人伸出触角,那——不会寂寞么?”

踏出一步?

赤羽沉吟片刻,未答。

“不说这个,”见对方不言,温皇摇摇头道,“我忽然觉得醒时的场景,恍惚在梦中见过。”

“比如现在么?”

温皇颔首:“我想起来了,我昨晚的梦。”

赤羽隐隐约约有一种预感。

说不出的预感。不愿说的预感。

他突然有些摸不清对方的脾气,更找不准自己的情绪。温皇那一番话说完,自己反倒也跟着恍惚起来,勉力才能应付对方简单的问话,正色问:“梦中有亭子?”

“嗯。在亭中,”赤羽犹在怔愣,温皇却再次迫近,低沉的声音窜进脖颈,“我吻了你。”

赤羽一惊之下连忙撤退数步,直到脊背闷闷地撞在亭柱上,才陡然回味过对方的话意。也不知缘何,他将头一侧,看着远处的阁楼自持道:“那我是怎么反应的?”

“你好像很害怕,犹犹豫豫惊慌失措连连后退,眼睛也不敢看着我,却问我该怎么办,”温皇深吸口气,“看来,梦境与现实也可相同。”

赤羽被气得发笑,折扇放在手中来回捻着,忽莫名发问:“温皇,你可听过些孝子的掌故吧?”

温皇有些莫名问道:“不知你指的哪一个?”

“我指的是——”兔起鹘落之间,赤羽抽不冷地长腿横扫,单手握住温皇的衣衽,顺势向后一躺,半空中猛然转了个身,直将温皇摁在了冰面上,“卧冰求鲤的故事。”[139]

“这种事情由火属的军师大人来做岂不是更加适合?”

赤羽的面上带了半分戾气、半分促狭道:“我倒认为白吃白喝了数日却不曾劳作的你最堪此任!”

温皇将背后的包裹挪开后反倒好整以暇,懒于挣扎得只肯动动嘴皮子:“唉呀,事实可不如表面上——”

“但多数的时候,梦是和现实相反的。”赤羽眸子一凛,直接打断那人眼中一泓不欺售欺的脉脉诚意,随即仰头瞭望一周,见四下无人,单掌谨慎地向冰上一扣,与此同时压迫而下的,还有极尽果决的吻。

可正因为太过果决,这几乎并不能算作是一个吻,只能算作一触、一抿。

“温皇,当初在天允山一战之前,我找到了千雪孤鸣,请他吃了两道菜。一道是蒸鱼,一道是熊掌,”赤羽垂下头凝着温皇的眼睛,“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温皇半晌没说话,见对方话未说完就要坐起,一只手正在此时抬起,悬在赤羽的脑后停下来对方撤退的小动作,道:“你讲给我听。”

赤羽双膝分开骑在温皇的腰腹,随着对方的一呼一吸,自己也跟着一起一伏,很是有些不自在。可此刻单脚已经踏出,另一只脚若迟疑不动,便是畏缩了。

于是他反而更加坦率地看着温皇:

“他一句话也没说,拿起筷子直接将两道菜都吃了进去,”赤羽道,“你说鱼和熊掌,有时候会不会是可以兼得的?”[140][141]

“贪。”

“你说贪欲能创造美好的东西,那么,”赤羽蹙眉道,“只要有足够的力量,为什么不试着贪一把?”

“当然可以,”温皇眨眨眼,将手滑落到那认真提问的面孔上,“不然你叫那些瀑布底下捞鱼吃的熊如何自处?”

赤羽想也未想,忙问道:“那你是吃鱼的熊吗?”

“我不是,”温皇终忍不住扑哧一笑,“我是。”

赤羽一怔之间未及反应,只觉面上那只手突然用力,腰不知何时已被另一只手揽住,直接抡在了冰面上。

“可是,熊这种生物,不仅贪,”其力道之巨,已让冰面裂开了一张小嘴,倘若你肯贴在冰面上观望一下裂痕,能见一尾鱼摇曳而过,“脾气也不大好的。”

但是赤羽根本无暇顾及冰面上的嘴,也难见冰中的鱼,因为他的嘴已经被封住,眼睛更无暇顾盼他处。

浮于唇上的触感像是雏鸟的绒毛落于焦土,不是理所当然的硬,也非出乎意料的软。干裂开阖的纹路相互剐蹭,反复摩挲之间反倒有几分生涩,研得头皮泛麻身体发轻。滚热的呼吸断续擂进心脉,冷冽的冰面却透过衣料烤进肌肤,一冰一火的两种温度像是两尾游鱼彼此追逐着对方的尾巴——忽而,有一条小鱼做了叛徒,不再遵循常理,机灵地一转身。

“温——”

于是直接游进了齿列。

沸浪骇奔鲸?

不是。

淡泊无味?

更非。

他向来不自诩为一个坦荡纵情之人,此刻甚至已经开始认真地归纳起自己的感受,理性上似乎觉得这事发得突兀蹊跷,可是在梦境中,好像这样的场面早已预谋过数次。

你是嫌安分地呆在自己的格子里太孤独了么,还是——

赤羽一直睁着眼睛,朦胧间伸出手略略梳了梳那人的鬓发,指尖游走,却被长帽的边沿阻住。继而手指发力又向上推了推,边沿还是未动分毫,赤羽皱了皱眉,干脆抬手直接将对方的高帽抛去,掷在了冰面上。

他做得是添柴孟浪之举,心里却难得宁静无声。

温皇仍闭着眼,黑发滑落扫到赤羽的面上,舌尖却如同上钩的鱼,急慌慌地用尾巴无序地抽打着柔软的四壁。

赤羽看着温皇,心想,来,从我眼中的影子看看你自己,你疯了吗。

温皇居然真的眯起眼睛一瞥又阖上,心说,理性可以是假象,疯狂也可以是装的。

疯狂的人按捺不住用手胡乱地按揉持抓身下的人,换得对方下颔瞬间扬起,双睫刺天,惊喘一声。

你看,你错了,疯狂为真。

理性的人骤然起身,眸中淬火,双膝一提一夹一锁,又将对方连同局势一同翻转过来。

你看,你也没对,理性掺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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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太虚神鳞注:唉呀,好想换回上一世的佛籍,这书看得我实在不想做鱼了。

[140]尘中帆自度注:鱼为理性职责,熊掌为感性私情。鱼为我,熊掌为他。鱼为自爱,熊掌为爱人。看似是事体两端,截然不同,但事情的本末发展却始于渐变。若本心自由,不将自己缚于两端是非对错的取舍,而是找到渐变的中心,寻求一种平衡,或许才是解决之法。

[141] Dark knight noted:Why does these monks only appeared when the book involves the love topic?

有了船上那番意外的演练,温皇单手已经探在对方腰间带钩,轻车熟路正要利落揭开,却觉对方的身体突然一弹,接着忍不住地颤抖,咬牙道:

“起来!不行,坝……”

那人的声音说到最后细如蚊呐,温皇听得脑子嗡地一声,不知是受到莫大打击还是莫大鼓励,轻声试探道:“你叫我什么?”

赤羽闻言更加用力地挣扎起来,一巴掌狠狠将温皇的手掸开,眼圈气得发红,却不得不用轻声吼道:“我叫你靠北!坝上有人!”

温皇也将目光扫向岸边,只见一个小女孩跳脱而来,东奔西顾不知在寻着什么人。温皇面色一寒,赤羽也随机腾地站起身,前者借势蹲下拾起包裹,后者赶忙将冰面上的狼藉搓堆一收,二人先后轻轻跃上浮桥,施施然向岸上走回。

“温信哥哥!”

——是朱朱。

赤羽惊魂甫定,斜了一眼身边人的面色,只觉冰炭不投这词或许说得也不那么精准,他刚想笑,却见温皇面色带着几分凝重,登时大觉不对。

“我顺着市集找你们,却不见你们人影,”小姑娘双手拖着厚厚的裙裾,面上带着几分急切,“我原本怕你们找不回去才出来寻你们,可是半路上有个人拦下我,说要见温生哥。”

“见我,是谁?”

小姑娘拽了拽温皇的衣袖,示意他附耳。

赤羽避让,耳朵却无端在意,模模糊糊捕捉到一个“雪”字。

千雪孤鸣?

可是苗疆那方的消息?

“信,”温皇凝了赤羽一眼,将包裹递过去,忽笑道,“你在这等我回来。”

这话说得前所未有的平和可靠,赤羽闻言心中不由地一松,颔首坐于亭中,目送那二人渐渐消失于视线。

温皇闭上眼睛。

起风了。

天还未亮透。

千雪已在桥上立了半个时辰,脚下来回踱着,忽见一个黑魆魆的人影渐渐浮于视线。

“小子!”

桥下的人听到这声压抑的呼唤,忙快步走上了桥头,他面色虽淡然谨慎,手上却忙从怀里一番摸索,抛烫手山芋似的就将物事一股脑摞在了王叔手上。

“等等苍狼,这是什么?”

苍狼道:“拿出来的时候怕太明显,就随便从祖王叔的书房里找了个薄册,东西我夹进去了。”

“好,”千雪将书册塞进怀里,“好嘞,苍狼啊干得好,下去补个回笼,诶不对等等——”

可惜千雪并未在苍狼的脸蛋上看到半分成功的轻松,正相反,那神情竟有几分惊惧,目不转睛地仰头看向自己的肩后。

“啊我身后有鬼吗?你怎么了?”千雪心里也咯噔一声,“你可别吓我,别看你王叔我这么坚强,其实也有脆弱的一面。”

“是么,”一个含笑的声音乍响,贴着耳畔溜进来,“这一面可否给我看看?”

“哦,是你这只鬼的话,”千雪暗暗收腹,“我还是先考虑收服。你这么早出来做什么?要报晓打鸣吗?”

“小王醒来就睡不着了,出来走走,”顿了顿,“再说,今天是小苍狼的生辰,小王本就该早起准备,倒是你,怎么这么早就把他折腾起来了?”

谁知千雪刚要开口,却见竞日摇头阻止道:“你歇歇,让他说。”

苍狼看了看千雪,根本读不懂对方神态中的意思,不由地心中慌了起来。先前准备说辞的时候叔侄二人根本没考虑到这种情况。面对两双目光洞穿,苍狼咬了咬牙。这一咬牙之间——桥上、凌晨、二人——小孩心动如闪电,忽生一计,随即挠了挠头,故作为难地开了口:

“呃,是这样……千雪王叔三天前说要给我一件东西,却迟迟不告诉我是什么,让苍狼清早起来到桥上来拿。结果我天亮才来,千雪王叔只说下次早些来就走了。于是我早起了些,鸡鸣时分赶来,可千雪王叔还是早就在桥上了。今天苍狼赶在了鸡鸣前,终算没有辜负千雪王叔的意思。千雪王叔本来不叫我说的。”

苍狼一番嗫嚅后,心里道了声黄石公对不起祖王叔太抱歉面壁思过稍后自己回屋再补。

“哇——靠,”千雪心中一惊,“苍狼你出卖我!”

竞日也半天没说出话来,良久才看了看千雪,道:“……你还叫苍狼给你捡鞋了吧?”

“没错,还叫他给我穿上了。”

“真没想到你还有心教导小苍狼,你可准备了《太公兵法》给他?”

“没。”

“那你满腹鼓鼓囊囊,可是装了什么好东西?”

千雪横眉冷对道:“我凭啥告诉你?”

竞日固执道:“小王好奇。”

“那就给我收起好奇。”

见对方单掌已经拍过来,千雪连忙护住腹部,提膝格挡道:“你得寸进尺是吗?”

竞日见对方遮遮掩掩,反而玩心大起,下手极黑,下口也不轻:“我撤了守卫,你出了王府,回到王的身边,我再想得寸进尺也难。”

千雪仍未动手,只是连连撤退:“你的守卫就算不撤,老子想走谁也拦不住。”

两人一番进退拉扯之间,一本红色凤纹的书册终于啪嗒一声倒扣着砸在了地上。

千雪叹息。

竞日拾起,随即看了看千雪,看了看苍狼,又看了看书册。

斗大三个字闯入眼帘,看得三人同时耳根子发热。

《洞玄子》。[142][143]

“……小王觉得,乖苍狼看这个为时尚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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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明君盖宇内注:《洞玄子》著者已难考,一说为唐代张鼎之作,其内容取于《素女经》、《玉房秘诀》,强调房中气功导引,认为房室之事应循天地之法,遵阴阳之理,方可养性延龄,是为此类著述中登峰造极之作,堪为医者参考。

[143]仗义执言注:明君,王良也,是为琅;盖者函也;宇内为天。我这人最喜欢给默默做好事的人正名,不用谢我。

直到叔侄二人灰溜溜地一齐赶回房中,苍狼心里忍不住嘀咕,这下完了,可是隐约又觉几分奇怪——好像自己偷出来的不是那本书啊。

却看千雪沉着脸欲将怀里的薄薄小册掏出来,可动作太大,这一带,一个物事直接重重地砸在了脚上,上面系着的流苏坠一歪,拂扫在地上。

十赦皇令。

可是千雪并未来得及捡起地上的令牌,眼神却凝固在了无意翻开的书册上。

洋洋洒洒,才华横溢,却是稚童笔迹,跳脱欲出。临了残页拆破,戛然而止于戊申年冬。

千雪一怔。

这一年,这书册的主人不多不少,正好八岁。

而今日日相同的十五年蹉跎而去,他仍才华横溢,他仍赋闲无为,他人在停云楼顶,听着身边一个活泼好问的少年断续对他说着什么。

好像是西剑流一方拒绝协助巫教一事,因为主事的赤羽叛逃而意图全身而退。

似乎还有说苗王本打算来王府共庆苍狼的生辰,忽又临时改了主意,这又是为什么呢,大概是因为忙吧,这下不知又要编些什么理由来蒙混苍狼了。

竞日苦笑一下,他的背挺得峭拔,人却并不精神,反倒有些心不在焉。下属禀报完毕,他却并无反应。

“我还是忍不住想问,竞王爷你为什么要跪着呢?”发问的人明显也已经在他身边并排跪了许久,“你跪着,我是不是该趴着?”

耳边的声音终于明晰起来,竞日看着外面的天色已大亮,面前的方向,隐约是千雪那间。

窗外,早雁已还。

他跟着朱朱一路疾走,弯弯绕绕,终于来到了一处沙汀。温皇记得这个地方,正是在非鱼亭中看到的那处阴森之所。

而现在再向那亭子的方向望去,却只看得到一个几不可见的黑点。

毫不意外地,小姑娘松了口气,脸上掺上了不知是怨毒还是欣慰的神情,突然停下了步子。

还不及女孩酝酿着说辞,温皇突然先开了口:

“我有个不情之请,”顿了顿,“你再恨他,能不能现在回去帮他收个尸。”

朱朱按下惊异,问道:“你不该好奇千雪孤鸣在哪里吗?”

“根本没有千雪的事,”温皇道,“你的目标不是我。”

“我调开你引人杀了你的朋友,现在你不杀我吗?”

温皇没动。

这已经是回答。

朱朱一笑,冷声道:“至于收尸,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既是朋友,终也不忍,”温皇接着道,“只是,他对你们有歉意。”

那蓝衣人根本没有一丝焦急,小女孩恨恨一皱眉,只觉卯足力气的一拳打在了棉花里: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件事和我祖父没有关系,他根本不知道温信就是那日在酒肆里放火的人!是我早回来才看到的,真是好大的一场火!你们都是公子,你们是高人,你们可以不在乎,好,我也可以不在意那些酒,那些菜,那些破木头,那些钱,可是人呢!你知不知道一场火烧死了多少佣人,多少还在歇息的客人——你以为我在乎的是你的银子,是他的金扣子吗?!”

温皇沉默,却忽而认真地低头看着这个咬着唇正冲自己怒吼的小姑娘。

“……可是,那些人找到我,叫我引你们来,找准你们在外面的时机将你们分开,我也算杀了人,他对我的人不义,所以我杀他,”女孩盯着温皇的眼睛,“我杀了他对你不义,你也可以杀我!”

温皇苦笑了一下,道:“杀你何用,我能不能换一个,向你额外讨个请求?”

“你说。”

“我现在不能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用得上这个机会,”温皇道,“你先回到非鱼亭等我吧,相信你的‘同伴’也已经在那里等你。”

“那……那你呢?”

“我消化一下这个事实,一会就回去,”温皇道,“你可以走得尽量慢些,说不定我还能追上你。”

朱朱将信将疑,却还是向亭子的方向望了望,随即步履沉重地走出沙汀。

“想不到温皇也会中如此庸常之计啊,”待朱朱走远,树林中突然响起一阵嘶哑破碎的冷笙,“过了几天悠闲的生活,就忘了时时得警惕的那种滋味了吗?”

温皇不理,轻笑了一声,向沙汀正中的阁楼走去,一步飞踏,直立阁顶。

“厌山恨水阁,好名字,”温皇闭目,朗声赞道,“风水讲求依山而建,大忌直对川流,此处却反其道而行之。常人总爱山水风流,此阁却偏偏名曰厌山恨水,想必主人定非凡俗。”

一个声音似在远处响起,又似就在耳边。

“就算如此不凡,也入不得天下第一的法眼么?”

“你不仰视,我当然平视你。”

“这种风水做坟墓必定不错,”音色又换了一个,透着几分讥诮道,“神蛊温皇果然不改狂妄,倘若我俯视你呢?”

“我竟忘了,”黑发人仍闭着眼,仿佛看到面前巍峨大山只余一座,遮住了身后万众。众人仰头再观,只见其模样已改,挥袂抚长剑,指尖忽轻弹,“任飘渺这双眼,生来也不是为你们而开的。”

二十八 甲子正月记事[之十一]

乐中弈、四方鸣镝里,夜下雨、艽野一人去。

赤羽曾经暗自评断过温皇这个人。

他的话,信不得,譬如草书,飞白颇多。

可真遇上他肯着墨的地方,倒也是懒得掺和虚假了。

所以他既要人等着,果然未过太久,便会如约归来。

“去了两人,回来一个,”赤羽蹙眉道,“朱朱呢?”

来者由亭顶跃下,单手借力身子一翻,稳稳落坐于亭中道:“可能还未赶回。”

感受到对方身上未能收敛回的沛然剑意,赤羽将翻覆的面色挡于扇后,心中恍然的瞬间,竟缄默难言。

没那么简单。

该说果然么。

“令你不爽的平静生活,就此结束了,”温皇仿佛有些倦,眼睛甚至快要阖上,罅隙间露出的青白却如四面乌沉涌动的云色,酝酿着一场暴雨,“方圆十里已被包围,这游戏想必十分刺激。”

赤羽未接他的话,反倒步出亭外一仰头,看着晦暗的天:“方才刮起那阵潮风时我已在诧异,没想到春未至冬未去,倒要下雨了,”言罢又是一俯,看着脚下亭边生锈的铜花,忽道,“你离开之后,我发现一件事。”

温皇支颐笑道:“亭子空空的?”

“可能不是,”赤羽忽地单脚抬起,在铜花瓣上一拨,“反倒多出来点东西。”

那花瓣随着拨动发出喀拉的一声后,莲座竟兀自快速地转动了起来,亭顶随之一声响动,两只石鹤各自换了姿势,俯身的化作举头,望明月的化作思故乡。脚下似也有机括蠢蠢欲动,待那花座刚好转了一周,亭中地面忽然剧烈抖动起来,表层的石板像关不住伏虎的可怜牢笼,在撞击之下片片碎裂,终叫地下的猛兽跃出了闸关。

——是一张圆桌。

温皇定睛瞥去,确切地来说眼前浮现之物是一张硕大的冰桌,纵横排列十九道笔直的裂痕。上置两篓小小竹篮,掀开盖子,竟是一块块棋子形状的冰。

“军师大人这不是也通晓机关。”

“很明显,亭中仅有中间这块地面倥倥作响踏之不实,而这非鱼亭的布置也太繁冗,虽然荒废多年已经陈旧,但在这简陋的村寨里也太过招摇了些,若真毫无用途当初又何必留下?我们这一次,”赤羽走到棋桌前一叹,“太大意了。”[144]

温皇却垂着头,似乎分毫没有注意到俯冲压迫而来的乌云,只闷闷地问:“两篓都是白子,这局是要下一色,还是盲打?”

“呵。”赤羽轻笑,一掌猝不及防直击对方胸口,温皇还未来得及怔愣,连退三步将头别开,喉头登时一热,压抑在心的淤血瞬间被逼了出来。而就在他后退的路上,蓝色的长靴不多不少,刚好留下三个血脚印。

——短短一别间,这人经历了怎样一场恶战?

温皇抬手将嘴角血迹一拂:“唉呀,这是军师大人的新绝技?倒是很疼,叫绝情掌如何?”

赤羽闭上眼,其上每一根睫毛上都载满了不耐:

“已经到了这个时刻,有血就吐出来,懂吗?”

“这个时刻,是与我为敌的好机会。”

“你说的没错。”乐音自四面缠来,每一段皆是悠然闲雅,却总在最后的尾音上猛然跳阶飞掠,惊得人脑中一痛,生生牵扯出诡异。

赤羽深吸一口气,似不受乐音干扰。折扇于左掌中转动,划过自己的右腕,殷红的鲜血一滴滴落在竹篓中,浸透了冰棋。临了他以指尖抹去残血涂在赤红滚烫的唇上,沉声道:

“我、赤羽信之介今日与神蛊温皇歃血为盟,此役你我并肩而战,摒弃智谋,生死无悔。”

温皇无言,嘴角渗出的血抹去又来,润泽了他惨白的唇齿。

“我执红子,你执白子,”赤羽道,“这一局务必要快,不然,消融的是棋子,死的、就是人了。”

“随乐而弈,真是难得的风雅,”四方诡异的乐声愈来愈近,丝竹管弦叫人耳中灼热,沉甸甸的鼓声几乎要擂进心脏,“不过你的红子浸了血,比我的白子更易融化,到时你要用这个借口耍赖么?”

“所以我是先手。”赤羽说话间已经落了一子,棋局正中,红心一点。

“起手天元,四面漏风,气数飞散,最难做眼,军师大人这一子,落得太外道了些。”说归说,温皇随之从旁一碰,几分期待地看着与自己对弈的人。[145]

“军师大人?不对,现在在你面前的不是西剑流军师,你该叫我——”指尖棋子落得飞快,“赤羽大人。”

“那好,赤羽大人这一局下得如此随意,毫无水准,是害怕到溃不成军无从思考了么?”

只见那红子数步连立,一路西去形成一道坚实的墙,白子竟也不顶撞,虽行得七扭八歪,却跟着那道红墙一同起了舞,于双侧筑起两道白墙,围而不杀。

“游戏之心人皆有之,今日我突然也想抛却规则,陪你玩这一把。听好了,”赤羽折扇指点于中心赤子,轻笑道,“天元开局,虽失四野,但立于顶峰,足可俯瞰四周——势如破竹!”

“竹”字与下一着红子同时落在棋盘上,随即赤羽足下借力,倏忽间已翩然飞出亭外,站在了松动的浮桥上。

“说得好有道理呀,”琴音乍响在赤羽的耳畔,“不过空有其势,那是空中楼阁嘛。”浮桥之上,十二道人影瞬间已经分立两侧,左起第一人眉目含笑,手中抱琴,却不减肃杀之意,直凝着远处的神蛊温皇,又柔声道:

“据闻还珠楼情报网严密至极,渗透武林各处,其楼主任飘渺人如其名,隐逸傲然,从不轻易出关,江湖中甚至从未有人得而见之。可如今这个传说就站在我的面前,怎么反倒让我有了几分失望呢?”那声音并不带着讽意,信手倾泻而出的琴音却是冷冽非常。

“任飘渺并非无人得见,”温皇道,“只可惜见我者虽有十指之数,然记我者一掌,知我者不过——”

“一拳?”

“不对,”温皇伸出左手,食指遥遥点着赤羽的背影,“是一指。”

赤羽惊觉不对,身形也随之一顿。

他们如何知晓温皇是任飘渺?自己揭穿身份的布局特意设在了最后,当时在场者除却千雪孤鸣和藏镜人外尽是还珠楼的部下,难道——

“有一种人既不会有耳朵也不会有嘴,”温皇看了看略一迟疑的红衣背影,继续道,“死人。”

“喔,这话说得很有气势,想必刚刚对战‘五音’,定叫任兄耗费了不少气力,再看到这附近已经全被我们包围,便也就认命地回到亭中,方便我们瓮中捉鳖了?”

赤羽扬着怒眉冷眸,步子未停,连声三问:“这是——三十六楼?厌山恨水阁?六阴六阳十二律?”

这次温皇只嗯了一声,却对桥上来客再也置之不理,兀自摸索进棋篓,一颗白子长飞轻掠,遥遥点在了红子的去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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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百代风骚注:这机关有几分眼熟。啊……这样说来,老七很久没有出来说说他的真知灼见了呢。

[145]御兵韬注:起手天元虽不合棋理,却暗合了此刻二人之处境——如履薄冰、四面楚歌。眼下二人颓势有六:赤羽虽言取势,然非鱼亭地势却与四野齐平,并无高屋之上建瓴水之便,尽失地利,此其一;二人一路舟车劳顿,此时正是略作松懈之时,敌得天时,此其二;当下敌暗我明,由敌人所言可看出对方已知悉任飘渺、温皇为一人,由此判断有人出卖相关消息,此其三;在双方情报不对等的条件下不可贸然单向破关,己方并不知主力分布,其后伏兵几何?此其四;二人重伤未愈,加之任飘渺方经一战,士气多少折损,此其五;朱朱很可能掣肘作为牵制,此其六。眼下最佳良策,皆寄托于亭中机括,若存其形,完其势,友不疑,敌不动,巽而止蛊,金蝉脱壳可也。

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西岸之畔的冰面上映出一张稚气未脱的面孔,落子的手关节突然一凛。

是朱朱!

赤羽心中也是一动,脚下却稳极。

温皇虽未言一句,赤羽却隐隐已经明白了那人的意思,方才只嗯一声并无提醒,这“十二律”必然不如这些人方才提及的“五音”凶险,并非绝杀主力,大可随意施为。

思及此,他折扇随之出袖,气势横贯,黑靴第一脚直踏向右侧第一人的膝头。对方假作示弱,将腿放软,顺势下沉,却在临了侧向一扭。这下反倒叫赤羽踩了空,一只脚踏出浮桥外,瞬间失了重心。

那人见状正要以班笛直拍赤羽天灵,却不想那红色的身影根本没有挣扎之意,反倒加速向下,岔开腿直接坐在了桥上。那班笛力气已老,准头已失,足足高出半寸。就在这半寸之间,赤羽手中的折扇早已向前一送,竹纸浸血,直取心脏,复又拔出,敌人早已陨落于冰河之上。

来不及听清死者临别的一句咒骂,赤羽单掌击地,借力站起。

以一对多,最关键的便是将敌人分散拆组,万不可叫他们同时发挥优势。眼下赤羽已经得了先机占据桥上边沿之地,在这狭小的犄角最多三面受敌,十一人瞬间变作三人。

他出手突然既没了顾忌也失了保留。

似是临时起意,赤羽捞起老木中间杂的苇草,一手以蒲苇为攻,将谨慎悲思化为慢鞭,缚手脚、裹腰腹,意在缠;一手仍握着折扇,把激越喜怒藏进薄纸,削竹管、断琴弦,意在杀。

桥上杀手皆被这一刚一柔的猛烈攻势扰乱了阵脚,却也身经百战训练有素,立即又稳下心神。谁知那柔韧的蒲苇鞭鞭缠绕还不够,远处亭中人足下微动,恰如其时地见缝插石——原是方才运转亭中机括时余下的石板碎块。

温皇心道,这招不如叫蒲苇磐石罢?却兀自笑了笑,没有开口。

赤羽扪心自问——

紧张吗?紧张。可他越是紧张,脑子反而转得飞快,倏忽之间眼中已经看出三条进攻的路线。

恐惧吗?恐惧。可他越是恐惧,手脚反而落得更稳,不出则已,一出手便是雷霆夺命的一击。

快意吗?当然快意!四肢并用来攻击,身体放弃防守肆无忌惮地接受兵刃的洗礼,悬崖百丈毫无退路,只得向前开出生路。

多么自由的一场杀戮!赤羽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只听得耳畔呼啸的风。

这杀伐只在一瞬之间,红色的身影在浮桥上左右飞掠,如火焚桥,穿针引线,烧出一条血路。

没人看清温皇是怎么动的。

就在开路的这一瞬间,他已经从亭中“落”在了西岸。

朱朱囫囵听见几声弦音戚戚,几声嘈杂纷乱后才停在岸边,举目还未待看清,却见一道蓝色的身影已稳稳立在了自己的面前,挡住了他身后的一切杀戮。

可是她分明听到接连的六声钝响,那是尸体砸在冰面的声音。

“你不用挡着,我不怕,”女孩低垂的目中尚余狡黠,“我知道你要向我额外讨什么请求了。”

那连日相处的熟悉音色突然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说来听听。”

“身后这些人虽然是我请来的,但他们的目标却是你。我的利用价值已尽,一旦他们见到我,必然是要灭口,我为了求生,好像不得不与你为伍,”女孩声音尚稚嫩,却出奇地平静,“你要以保护我做挟,让我放下仇恨,放过温信——赤羽信之介,对吧?”

“你错了,抬头。”

女孩闻言仰面,眼中这才骤缩出一片符合她年纪的惊诧。

眼前的男子瞬间变了模样,比及那温谦的蓝衣人多了几分锋利的棱角,银白之色直接扎进脑海,他道:

“我不是温生,我是还珠楼楼主任飘渺,是当日用剑与赤羽在你家酒肆中决斗之人,而那些作乱的狂徒,正是我的属下。这仇,有我的一半。”

他果然看到那稚嫩的面孔出现了片刻的怨毒,但他仍坚持说道:

“我没必要请求你不杀他,因为你本身也做不到。”

说罢,庞然的身影一转,桥上的人更少了,赤羽矮身,将苇草虚虚实实地反复探出,直将余下三人捆作一列。而任飘渺手中无双已笔直刺出、离手、推掌,三人速度不及后撤,脚下又受赤羽的牵制避让不得,瞬间被一剑钉在了亭柱之上,入木三分。

赤羽无暇他顾,忙以苇草卷了朱朱的腰,将人缠回亭中,任飘渺缓缓踱步而来,拔了剑,看也未看剑下亡魂,任其坠落。

任飘渺拂去剑上血迹,才将方才的话继续说下去:“有朝一日,你最好有本领杀了我们——这就是我对你的请求。”

他的神情又残酷,又肆意,似乎几分在意,似乎不屑一顾,朱朱终于被这不明的情绪搅和得委屈欲哭,赤羽迟疑片刻,终于问出口:“与你交涉的只有厌山恨水阁?”

小姑娘不答,仍在抽噎。

“想留命报仇的话,”任飘渺冷声迫道,“说。”

朱朱梗着脖子,终于点了点头。

两人同时松了口气。

“赤羽,下一着该你了。”

“天色暗了,这个时候不如讲讲故事,好叫朱朱睡个觉,”赤羽棋锋大改,一断一冲迫开任飘渺的白子阻隔,向着南方取势,“比如你学会缩地的故事。”

“缩地?你说方才的瞬移身法么?”任飘渺唇边一嗤,棋路正与赤羽相反,向北铺去,“那是腿法,你若想学我可以教你。”

说罢他扬起头想看对方的表情,目光还未来得及攀上脸,却停在了胸口——那红衣已经满是尘泥,细细看去,密密麻麻的弦痕将厚重的大氅割裂成片片鱼鳞般的纹路。

唇边的笑意陡然一僵。

赤羽的笑意反而燃了起来:“好,若有机会,望任师父勿要食言。”

因为在这一僵之间,任师父遗忘在西侧的白子被赤羽西南相接包抄直接掐断了气,赤羽将战利品捏在双指之间,正要提去白子。

这时任飘渺的手落了下来。不是落在棋盘上,却落在了赤羽的手上,试图捏开拳头将那输去的棋子抢回。

赤羽手中护得更严,冷嘲道:“你要悔棋?”

任飘渺回身见朱朱正欲抹泪,遂趁机猛地发力,夺过棋子,赤羽一心执着在对方的手上,牙关却松懈了,口中猝不及防就被塞进了一颗冰棋。那棋子抵在舌尖,混着尘土污浊,混着血腥味——先是自己的,而后是任飘渺的。

寒冰被二人剧烈搅动的唇舌反复撩起拨动,颤颤巍巍地融化在两人滚热的血中,而后随着赤羽喘息不济的吞咽下滑进喉咙,一直烫进破碎发疼的胸膛。这窒息只持续了片刻,任飘渺就后撤了步子,边平复着喘息边看着惊魂甫定的红衣人——不仅血红了衣,更血红了面。

任飘渺勾起的唇动了动,无声道:“英雄气短。”

身后的朱朱方擦干泪,目光冷彻,坐在亭边,眼光四顾,本能地警惕着身边的危险。

想来若无记错,这姑娘不过二八。

赤羽假作未看见任飘渺的唇语,心有旁骛地落了一子,问道:“你十六岁的时候,在做什么?”[146][147][148][149][150][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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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烧酒命注:腥风血雨骨疏狂。

[147]花芦春暮注:爱恨痴惘落花茫。

[148]皓腕霜雪注:沉吟忘语一怀雪。

[149]北风传奇注:天涯何处月阶凉。

[150]神雁子注:绒翼翦断鸿雁肠。

[151]公子开钱注:东北玩泥爽不爽?

***

二十八 甲子正月记事[之十一](下篇)

亭外天色又暗了几分,闷闷的雷声响了几通,雨点终于试探着落了下来。

任飘渺落了一子,扼要道:“剑术、蛊毒、游历,无他,”却又好奇续了一句,“你呢,现在想说了么?”

“呵,如果你现在是温皇,兴许能讲出一个游历的故事,”赤羽嘴上说得轻巧,手上落子肃杀,“王道、权谋、刀法,无他,我还以为只有我是个无趣之人。”

“你曾言同行有两种,一曰形骸,二曰魂灵,现在我们又是哪一种?”

赤羽不答,也未抬头,而在失神。

不知缘何,任飘渺只觉这神色似曾相识,然而还未及询问,铺天盖地的雨便砸了下来,凌厉的冰面霎时柔软了棱角。

冷峭悲怆的箫声由远方笔直刮过,刮到身后,刮到头顶渗进衣袖。

那音色与方才的嘈杂不同。

奏者不转声,不改调,执拗地奏着一个音。饶是雨声绵密如针,也难减其分毫空旷萧飒之意。

任飘渺忽道:“果然还有机会。”

“什么机会?”

“做你师父的机会,”言罢,他撂了白子凝向赤羽背后的河面,“寻常轻功着力于腿脚之力,提倡由重入轻,以足带身,这笨重的身子不情不愿,难免拖了后腿。倘若反其道而行之,足未动而意先发于身,提气而起,泯灭自身重量,以上带下,足底稍一助力足以快于前者。只是这样速度虽快,却难免有一个弊端。”

赤羽忖道:“只能直行而难以改变方向。”

“正是。”

话音甫落,只见北面的冰河上缓缓走来一个人。这人着黑衣,生得人高马大,精壮的臂膀暴露在外,肌肉如同顽皮的小耗子一般来回流窜,笨重的脚踏在冰面上居然不滑不晃,如履平地。

这已经很怪了,谁知更奇的是这个糙汉子居然抱了一张娟丽的飞瀑连珠琴,神情带着几分温柔,粗粗的手指倦倦地扫着弦。

而在赤羽看到的南面,也就是任飘渺身后——有一白衣男子翩然跃下,在亭中倚柱而坐。

与那糙汉子正相反,他无疑是个好看的人。细长眼淡泊唇,一双文气秀手扣在竹箫上,反倒更衬出羊脂白玉般的温润。

一边是峭拔苍劲,一边是漫不经心,两种纯粹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却听得人心肠虬结。朱朱一悚,赤羽连忙便将小孩一拢,按在了自己与任飘渺的中间。

单调的箫声停下,换作白衣人开了口:

“好听吗?”

赤羽道:“不差。”

“如果这种水准都叫不差,那么这世上的乐师岂不白忙活了大半辈子?”

赤羽不抬头,仍在落子:“好听与不好听,虽取决于奏者吹出了什么,却也要看闻者听到了什么。纵使技艺高超也总有人以为是卖弄,纵使简单愚笨也会有人觉得古朴。而事物本身如何,到最后反而也不重要了。”

白衣人不语。

任飘渺心已了然,还珠楼在邀请各大门派参加天下风云碑的竞逐时,也算是对三十六楼上下都了若指掌。厌山恨水阁除却阁主与五音十二律外本当再无高手,这两位若是两枚暗棋的话——

“‘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若未料错,你是‘变徵’,而你对面那位沉稳的同伴,必然是‘变宫’了。”

“你也略知音律?”

“我擅长音律。”

“趣味,你们值得一杀,”变徵抿唇一笑,“倘若我被你们所杀,也算不差。”

任飘渺笑了。

赤羽却没有笑。

他身后的变宫之音越来越近了。

于是他一把捞过了任飘渺身边伫立的无双,转过身,身提气、足借力,将任师父方传授的腿法用出六七成,倏忽而去一箭之地,立于亭北。

滂沱天水立即将赤衣打得更红,沉暗暗的红,就要湮没在夜色中的深红。

飞扬而起,又落于水中。

无双纵起了火。长琴弹起了水。

“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不打算帮忙么?”

“我的武器已被他拿去,心余力绌,”任飘渺似并不焦急,反倒坐在了变徵旁边,将胳膊搭在背后的栏木上,“你不也是同样?”

白衣人不答,反问道:“你知道为何他会选择迅速扑杀变宫么?”

问罢自答:“因为自我开口之后,他已不想杀我。他怕变宫也有机会开口,到时两个都不想杀。而后他拿去了你的武器,也知我不会趁机偷袭你。倘若你的朋友胜利而归,我便失了势气,就算他不想杀我,到时也可从旁助你。”

任飘渺抬眸问道:“他凭什么不想杀你?”

白衣人笃定道:“因为我是好人。”[152]

“你是好人?”

“总要坚信自己是好人,才好活下去。”

“或者,总要坚信自己是坏人,才能不死,”顿了顿,“但无论是所谓的好人还是坏人,活下去的那一个,所仰仗的只有一项——实力。”

“你为不死而杀戮?”

“你呢?”

“我还能如何,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古往今来还不够多吗?”

“很少,”任飘渺忽而站起身,凌空探向亭中还未解冻的冰柱,握于掌中,约莫二尺三寸余,待他以剑指抹去冰上的水迹与尘埃,眸中已经冷彻,“你的剑在箫中,我的剑在手中,我们可以一战。”

“好。”白衣人双指并拢,竟真的从竹中取出一枚巴掌大的小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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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太虚神鳞注:吾倒认为触动赤羽不杀之因的,或许不是善恶、趣味,而是忠诚死士之风。毕竟维系西剑流的,向来是忠而非义。

二人一站一坐,相视良久,同时出剑。

没有让招、没有试探。这两把截然不同的剑——

一者一寸长一寸强。冰剑变化多端剑锋不定势难寻,闪电劈海一般,眨眼之间已经以指隔空御出八剑,冲神庭封喉咙刺五脏取命门,招招凶险应接不暇。

一者短一寸灵一分。小剑举轻若重四两拨去千钧力,在白衣人每每陷于绝境之时,总能以柔韧的短锋接住,腕子再一偏一转,尽数消磨掉逼人的剑意,漩涡一般将闪电蚕食于腹。

“嘶。”

任飘渺忽听得亭中朱朱连声惊惶,遂循着她的目光望向远处凌空跃起的一抹红云。

谁知那红衣人挽剑而起,起手却不是朱雀天火,反倒行得轻巧玄妙。那剑式实在眼熟,正是剑八,谁知中途蓦地将路数一改,当空回旋,渺茫虚幻,是为剑五。

“玄虚。”两招剑式被他巧妙地衔接在了一起,这一剑出得极为稳重,平平无奇,而杀机却暗藏在余劲之中。

任飘渺方回神,白衣人瞬间已经站起,腰身向前一送,小剑已经顺着冰柱缠绕而来,蛰刺在腕上。

这一剑虽不至疼痛,却牵动了腕上旧伤。随之又有几分酸胀,渐渐失了几分持握的力气。任飘渺遂趁此后撤数步,诱对方出招。而那白衣人身法飘忽,先一步绕至任飘渺的身后,顷刻间已接连在其背上点刺十剑。奈何任飘渺周身一震,忙将穴位震开三分,堪堪逃过这凶险的死厄,背上却还是烙下纵横的十处剑孔。

这十剑虽未中要害,拔出后的痛感却飞速向四周蔓延。

血水汨汨而出,从刚结痂的患处缓缓滑落,再浸入厚重的衣料中。

任飘渺身未动,心中不由地一惊,漩涡小剑!

可手上越是失力,身上越是失血,心中越是震惊,他反而玩心大起,将剑握回,凝神结想一挥而就,虚晃一剑再横贯一剑是为——

“虚真!”

这一剑七分真三分假,任飘渺借着着一剑之力的震荡后去数步,将人引至开阔的亭外。

赤羽那方缠斗许久,已显出颓势。

任飘渺方移开眼,只闻远方喝道:“真破!”

然而这一剑,偏了。

而后刺耳的刀入骨肉的声音钻进了他的耳中——那不是无双的声音。

是那汉子出刀了。二十四刀。

二十四声。筋肉抵过刀刃的声音。没有人声。

太刺耳了。

任飘渺剑眉一蹙,雨从中间的川字淌下,砸落在地。

他突然觉得心中有一丝难以熄灭的焦躁,不知是否怪那使不上力的手——他突然难以享受眼前的剑试,反想立刻结束这一切。

于是他向后拉开距离,偏用酸麻无力的一只手执剑,那剑已经被血融去些许,去了棱角,任飘渺深吸一口气,尽数沉敛于胸,瞬间爆发在掌。

“破灭。”

“灭绝!”

破灭连出二十四剑,冰上本无锋,却在近身之时突然贯入内力长了一寸,剑剑剖向肋骨。

任飘渺的剑已经没有了,因为那柄剑已经融化在了一具尸体的胸膛。

灭绝自断后路,携火扑面,怒焰烧天。

远处的火被河水吃掉了,只剩下那汉子立于河面。他站在雨里,半晌未动。

四野突然陷入无边的寂静。

任飘渺没有动。半天没有动。没有动一步。

但他又突然动了,他一只脚已飞快地踏进了河中。

“雨越下越大了。”

夺地一声,浮桥震颤,刺入一把剑。然后,一只黑靴断然踏上。之后是焐在身上的红衣一角。再之后是熟悉的人影。

向来跋扈的红发终于服帖在了他的面上。待桥下的冰水终于餍足了他的血,其人终还是笔直地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他的脸上是淋漓的河水、雨水、血水。它们浑浊在一起,于下颔稍作停留,又咕噜噜地顺着喉结滚进湿透破碎的衣间。

这种场景应该是动人的。

可事实上并非如此。

两个湿淋淋的人,外衣惨然地贴在身上,风雨顺着新伤旧疤沁进骨肉发着寒,长发被浇溉得早没了飘逸,浑身是滚爬飞溅的泥沙和血水谈何风雅,他稍一不慎可能死在方才,你若有犹豫可能死在下刻。

但、这又真的不动人么?

任飘渺回过神,收了尴尬踏在河面上的那只脚。

远处的“变宫”终于动了——他倒在了冰河上,沉下去。

两个人都未开口,一先一后再次步向亭中。

夜色深了。

赤羽抬头看着寥廓的夜幕,一点点的紫,一点点的蓝,没有灯火也没有月色,居然是温柔的,温柔得泛着光亮。

夜是居然亮的。

他突然道:“有一件事我突然明白了。”

“嗯?”

“总司为什么选择离开。”

“为什么?”

“因为你挥起的刀,要杀的或许是一个恶人,或许是个好人,或许是个有趣的人,没准也是个无聊的人,没准有千人怨他,更说不准还有一个人在等他,但总而言之,这个人多数与你并无过节,甚至此前也毫无关系。但是他的生命,就在你的手中结束了。”

任飘渺拔起桥上的剑,踏着水洼的步伐走得不紧不慢,足下之音竟像是铃铛轻快作响,他半晌后才问道:“你第一次为了杀人而杀人?”

赤羽不置可否,黯然道:“这种任务……都由泪和总司以及部下替我分担了。”

“然后呢?经此一役,你迷途知返,打算步宫本总司的后尘,坐实叛逃西剑流的罪名?”

赤羽的眼睛在夜色中变得模糊不清,里边盛着的水不知是血是雨,任飘渺鬼使神差地抬手将之抹去,竟还感到一丝烫热。

“纵是迷途,且把南墙撞破,死不旋踵,”赤羽道,“我的王道,不是连一滴血的重量都承受不起的。”

“呵。死不旋踵,”任飘渺掂量着,“这其实也叫死不悔改。”

赤羽再次站在亭中。拆裂的骨头,破碎的发肤,难捱的倦意瞬间袭上心头,他将此奋力压抑,重新执起红子:“然而、有一件事我突然不明白了。”

手中的棋子已融小了不少,借着天色勉强看得清棋盘之上已经有些难分的红白两色。

这次,二人的棋路皆往空余的东方而去。

可是东行的白子却接连被红子挡住断开,留在中央。

只听赤羽忽道:

“在杏坛之时,我读了老庄,其言绝圣弃智。人不当因常规而囿于成见,不可因得意而自缚于智。而我虽常言智者有武者的一面,但多数时候,我的武不过也是在智谋之下的试探与威胁。实际上我此前从未真正放下过智谋,它就像一把悬刃,我很得意自己能拥有它、使用它,又烦恼自己没有胆略去解开它、放下它,我不知道它砸下来,会怎样?”方才肩胛的二十四道新伤倏忽撕扯阵痛,赤羽不着痕迹地缓缓吸了口气,“今天,我终于将它解下片刻。到底是情动智损,还是情能生智——”

“——而我此刻,到底是明智的,还是愚不可及的?”

任飘渺没有说话。

因为他回答不上这个问题。

“这一局快结束了。”他说。

因为棋盘上不能再落子了,四劫循环之局,谁进一步都是鱼死网破,谁退一步都是一败涂地。

“劫,就是我们的结局。”他说。

因为赤羽没有落子,却从怀里摸索出一个云纹锦盒递到了他的手心里。

“我退这一步。”他说。

湖面上已经烧了起来。

“你这是进了一步,赤羽信之介。”他说。

赤羽起身再次拨动了莲花,亭中地面渐渐下沉,伴随着中央那血水交融的一局。

“是进是退,在你。现在由亭中这个密道出去,你可以改道巫教,完成你的夙愿了。”他说。

东边的湖面火势越烧越旺,直将雨夜燃成了黄昏,嘈杂的人声从四面包围而来。

“最后的忠告,提防酆都月。”

可是火光映不上任飘渺的脸,他的脸前所未有地苍白:“这算是对我上次要你选择的报复?”

赤羽背对着他立于亭东,忽而狠狠踹了一脚莲瓣:“一道题换一道题,不公平吗?”

亭中的地面随着冰桌飞速下坠:“西剑流的存亡,似乎和我毫无关系。你给我的两个选择,我会有一点犹豫么?”

再拨一周,亭中的碎裂与狼狈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赤羽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身后已经是一座完好无损的亭子,上面的石板依旧平平整整,干干净净。

“你会,”赤羽呢喃道,“我不知道。”

但是面前却不那么清静了——河面的烈火之中,一名女子款款移步而来。

“想来你便是厌山恨水阁阁主了,我想过你会在水中动手脚,却没想到你会用火这项。”

“我也想到过你们可能战胜‘十二律’与‘双变’,可我却未料到你竟一早研究透了非鱼亭的机关,料想到了所有的情况并将他放走。然而现在你放了别人逍遥快活,留下自己在这赌命回护,值吗?真以为自己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女子叹息道,“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我的部下已经将这里包围得水泄不通,古岳派的李淮生、十剑中剩下的七名高手,想来也已经获悉了你们的消息正在向这里赶来——你以为凭你一人,挡得下我们?”

“我没料想到我现在还活着,”赤羽道,“但你不知道的事情,似乎也不少。”

“第一件事,不是只有你会在水里动手脚。”他的话音刚落,女子只觉足下如有闷雷作响,还未及反应,冰河中的数道水柱被炸得擎天而上,纵是勉力稳住重心却还是耐不住冰面剧烈的震动而接连趔趄。

“第二件事,你本不该对我用火攻。”还未等女子顾及好脚下,红衣人已经飞身亭顶,立于鹤首,折扇一扬,扑面的红光直接将身后的黄昏吞噬,红莲业火焚江。

“第三件事,西剑流,向来是以火为令的,”赤羽冷笑一声,“被包围的,是你们。”

岸边的嘈杂,好像更嘈杂了。[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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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如来七彩注:师尊让我归纳此役错误,晚辈身为局外之人,难免都是风凉言辞,浅言恐有失当,姑且妄议,还望诸位前辈海涵。首先温皇并无把握,却不打算转圜,孤身挑衅十剑,树敌错一。赌坊夜袭之人杀尽而不留下一二活口以套出情报,逞意错二。未能善用北竞王麾下的杜凌云,令其提供援助,寡思错三。酆都月野心曾昭,温皇不防,以致此役情报漏泄,不备错四。二人虽于朱朱一家有愧,然其身为苗人居于华凤谷却经商于世仇中原之地,且恰逢同船,诚可疑也,然疑而不防,轻信错五。赤羽遇李少主,心生犹豫取舍难抉,迟疑错六。二人在华凤谷住下的五日,心随境迁,只思养伤,未寻退路,盖仰仗实力自信太过,轻敌错七。朱朱回转非鱼亭的一路未必安全,疏漏错八。未能考虑到全部的敌人,结合亭周十里的地势判断其战力大致分布,拙谋错九。非鱼亭机关盖为敌人所铸,生路的尽头可能有伏兵,纵无,也有暗藏凶险杀机的可能,不周错十。另外,晚辈以为,人既得到智慧,便很难再放下智慧,赤羽虽言自己首次放下智慧,却也并不切确,或许歃血共战的时候确实放下了,此弃智,方为至情至智。但最后托付不死丹,孤身断后,却只是抛下严谨去赌一个可能,寻一个答案。只要西剑流还在,此身此志还在,赤羽不可能不顾一切,那不能算慷慨相助,而是失职——正如温皇也绝不可能因二人情义不顾一切同样,公平之至。

憋。

屈。

坠落至最底端的任飘渺突然从心里冒出了两个先前从未出现过脑海中的字。

他一直在沉默,朱朱也并没有打断,似乎已经坐了许久,才复迟钝地站了起来。甬道中没有光,他用一只空闲的手拉着身后的女孩,另一只执剑的手攥着那硌手的方盒。就这样也不知在全然的黑暗里,老旧的尘埃味道中摸索了多久,脚尖才冒失地撞到了向上的石阶。

他第一次,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甚至不知道脚下的路通向哪里。他只觉得朱朱走得越来越慢,到最后想必是累了,自己近乎在拖着她前行。

周遭的空气越发古怪,有些刺鼻得令人发昏。

但他还是继续走下去了。

掀开石阶尽头的阻碍,木板吱呀一声,伴着脆响碎裂在任飘渺的手中,再掀开覆盖的茅草,外界的空气才再次注入进鼻息。

可就在走出去的一瞬间,他只感觉其中一只手向下一沉。

不是执剑的那只手,而是握住他的那只手,像是要将人重新拖回黑暗之中。

任飘渺已经不耐,他近乎暴戾地想将人拽出地面。

可是他拽出来的,已经是一具冷彻的尸体。

她稚嫩娇俏的脸已经扭曲发青。她笑意的嘴角涌出残余的毒液。

她再也发不出一个声音。她完成不了他对她的请求了。

甬道中的毒气在蔓延。

任飘渺怔愣了许久、许久。

末了终于咯出一口黑血,抹了抹唇角,潦草地挖了个坑,将朱朱埋下。

他站起身向前走。

走着走着,却突然回了头,深深地向后望了一眼。

只这一眼后便不复停步。

身后的夜将明,没有光。天地间下着雨,没有声。

二十九 甲子正月记事[之十二]

人不成双心思两样,天涯何处歧路三途。

石室中本来是潮冷的。

当女子一双素手将烛火尽数置入纸灯之时,橘色的火光缓缓地爬上她苍白的袖口,屋中也随之燃起些微弱的暖意。

坐在中央的人随意地披散着一头银灰色的发,抬眼看着添罢烛火的女子,忽问道:“你现在,感觉可好?”

女子沉默半晌。

“可能不太好,”接话的是个男人,循声望去,只见这人一身浅绿上绣金线,层层叠叠穿得繁冗讲究,“先前我们已如约将三途蛊植入冽夫人体内,可毕竟此毒毒性甚巨,起初她还只是常常嗜睡、神志不清。现在虽然清醒许多,但身体仍虚弱,眼中淌血,恐怕毒性已经越来遇难控制了。最近族长都叫她在家卧床静养,谁知她根本不听劝,我们也奈何不了她。”

此人正是最年轻的洛弋族族长慕龙城。

银发人却似未听到这话,扣在腿上的指尖轻轻敲了敲膝骨。

他忽然起身直接按在了女子的手腕上,随后沉思片刻,陡然将一股冷冽的掌气推进女子的腹中。

冽夫人只感到一阵寒意,随即那掌气直接袭向体内肆意冲撞的毒气,包裹一般地将其控制在内。

这人不理会那五个讶异的族长,只淡淡吩咐道:

“毒气暂时被我控制住,短期内都不会有问题,你不用特意卧床休养,”他想了想还是给出了审判一样的言语,“三天,还有三天,雨神就会回来了。”

在场的人惧是一惊,五面皮鼓般绷紧了脸孔。

冽夫人闻言反不似他人那般紧张,倒像个孩子似的笑了,只问道:“这之前,我可以带着凤蝶和涛儿去市集上玩玩吗?”

银发人怔愣片刻,点了点头。

贞族族长犹豫许久终还是开了口:

“这……让夫人随意去市集游逛恐怕不妥,万一有什么意外——”

“不会有任何意外,冽夫人先随我回树屋,”银发的男人缓缓步出石室,“各部族族长,我希望你们已经准备充分——最后决定存亡的一役,即将开始了。”

无意义的小动作最爱出卖主人。

譬如精力旺盛的人常常裹胁着少年的躁动,动辄喜欢敲打桌子。温柔泛滥的家伙就连对待信笺也会轻柔地抚摸一番。老人家累了大半辈子总喜欢坐下后抬起手揉揉腰,胡乱摸索两三下也不知能缓解多少。

但身为智者却多有所不同。

敲打桌子可能是暗号。

抚摸信笺可能是投毒。

至于按揉腰身,那多半是给观者故意留个弱点设个圈套,就等着自诩聪明的反被己误。

可是任飘渺却不大一样。

路边的一个石子被他抬脚踢飞,“夺”地落进河水沉下去的时候——他倒什么也没想,只觉得入春冷风小针似的,飕飕刮进空旷的头颅里直刺得脑仁疼。

他本非恪守拘谨,可如此难掩心情倒也罕有,这微小的举动还是被身旁同行的女子敏感地捕捉到了:

“恩人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冽夫人话音甫落,峰回路转,二人已行至树屋之下。一个粉衣的小家伙像颗掷过来的石子直奔白衣女子扑来,给了个谋杀一般的拥抱后,没有说话。

任飘渺并不准备再回答被打断的问题,正出神,一只小灰蝶也迎面撞在了他的鼻梁上。这早蝶像是终于寻着个暖和的事物落脚,脚底下几番辗转,竟立在他的鼻尖不动了,只顾颤抖着忽闪起翅膀,将他的视线挡了个彻底。

“叫恩人见笑了,”冽夫人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血色,将怀里的女孩轻轻撂下后便忙向树屋走去,“时候不早了,我这就和涛儿张罗饭菜。凤蝶,先陪先生在这待会!”

女孩看了看母亲,无言默许。

任飘渺过了许久才捏起面上的灰蝶,低下头才发现面前的小女孩正死死地盯着自己手中的蝴蝶。

她忽然问他:“你要放了它,还是杀了它?”

银发人也看着手中的小生灵,也莫名其妙地答了她的话:“杀了它,不难。”

“杀一个必死之人对于你来说确实不难,”女孩直视着他,眼中有不加掩饰的恨意,“但救一个必死之人,或许你也做不到。”

“是么,”任飘渺只觉得面前这眼神分外熟悉,嘴角有些艰难地勾了勾,直到弧度渐深,才终于拼凑出一个苦笑,“不必款待了,告辞。”

凤蝶只觉脚腕又痛又痒,隔靴难瘙,便褪了袜屡观视。

只是擦破了一个小小的口子,没什么好在意的。

弓腰理好了鞋袜复而抬头,又觉眼前白茫茫一片,头竟跟着有些发热发痛。

奇怪。

她只看见那银发人背对着她走远,手向下垂去,指尖分明松开,灰蝶向上跃起,翩飞而来。

它犹在瑟瑟发抖,可春天毕竟快到了,它有恃无恐。

——不过冬天还没去得彻底不是?

千雪开窗透气,披上件毛裘给自己捂了个严严实实,再将手掖进自己的膝窝里夹着,不仅鼻息清爽,身子骨还暖和,惬意得很。

依旧是个上灯不算亮,灭灯看不清的天色。又是同一间屋子。他也仍散乱着一桌的药典,花了不少耐性才让思绪混乱的自己黏在椅子上涂抹起墨水。窗外青山两座云气缭绕的景致没变,恍惚时光交叠,又回到了仲秋月圆之前的黄昏。

只可惜时令不对,缺了发甜的桂香。

他正想着,手中的墨笔一停,薄纸就被人用指尖夹了去。

金袖玉手。

不用抬眼就知道这个从窗外探来的无礼之手是谁的。

“嗯,到这个字之前还是很专注的,”窗外的人点着纸上五个醒目的黑疙瘩之下一个扭曲的“麝”字笑了笑,“后面的或扁或长,耐心恐怕是耗尽了。”

千雪索性起身将长案一推,也踱到窗边,说了句特没情调的愣话:

“你有事找我?”

窗外的人似乎并不着急,他斜倚抱胸,根本不看窗里的人,只自顾自懒懒地打了个呵欠。一开口却罕见的不弯不绕,直奔主题。

“神蛊温皇死了。”

“死透了?”

“出了变数,虽还未,”窗外人道,“不过也快死了。”[154]

窗里人也受了传染,跟着打了个呵欠,之后虽怔了怔,反应过来也只是眉一挑。

“没想到这个年头,杀人的还管报丧?”

“我杀的?”

“不是?”

“不是。”

“那就不是吧,”千雪大手一摊,“也对,惦记着王兄不够再拖上个温仔,那我不如现在给你就地正法算了。”

“判断正确,”竞日突然转过身来盯着千雪,笑道,“我该是最想保住他的人,如果温皇不能坚持到巫教一役,那么我一切的计划岂不是付诸东流了……那可是弑君夺权的计划啊,不过此役过后,我就不一定保得住他了——”

窗里人盯着窗外人的笑,看得费解,看得蹙眉,看得起急冒火,看得直接将对方的前襟猛然扯来,让他措手不及,脑袋“嗵”地撞上了窗框。

“与世无争、言辞有度的竞日孤鸣——这个角色,你演腻歪了是吧?”

没想到窗外的人竟顺势靠了过来,矮了下身,单手一撑,轻快地从窗外跃进屋中,直将对方粗鲁的动作化作一个急切的拥抱。

“那你呢?有情有义、逍遥自在的千雪孤鸣——”他的手扣在千雪的腰上,他的言语轻飘飘地落在千雪的耳中,“会帮我吧?”

千雪气得皱眉又气得想笑,他摇了半天的头又点点头,挤出了一个字:

“会。”[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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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御兵韬注:竞王素来以岁寒三友之力控制中原局势。此次华凤谷一役,按照竞王预想,本当仅由三十六楼的少数代表象征性出击,重在将二人直接逼至巫教进行最后一役。谁知此间变数有二,一者三十六楼中的厌山恨水阁受……人挑拨利用,对温、赤二人围堵袭击,此幕后主使者应为蛰伏在中原的暗处势力,欲暂时控制中原失控的局势外,大概目标也是想用金刚不死丹……重塑筋脉。奈何彼时人力尚有限,未能遂愿。变数之二则是古岳派的李淮生。而正如狼主之后所料,竞王安排在中原的暗棋没有出面阻止的立场,而狼主身为温皇至交,武学亦属上乘,确实堪称救人的最适人选。然观狼主自若之态,或许其人缚于研制药丹之因而难以脱身,此刻正等到了一个离开王府合情合理的契机。

[155]公子开钱注:该说上面这位说话刻毒还是委婉耶。关于幕后之人想要重塑筋脉到底是为什么我们都understand!只是……他是不是还需要一副骨架和人皮呢?哦不对他皮很多,那就剩骨架了!唉什么筋骨皮的好血腥,好可怕有够可怕非常可怕!

“哈,不但不动手,还要帮我?”竞日俯身蹭了蹭千雪披在身上的轻裘,绒毛的触感轻轻地扫在脸上,“你让我想到几个人。”

千雪不问,他自答:“夏桀商纣周幽王。”

千雪冷然一笑,道:“幸亏我不是王,不然还得扛着千古骂名了?不对,你可不是褒姒,人家可不爱笑,我估摸着还得绞尽脑汁吓哭你。”

“是啊,幸亏你不是王……”他忽然不知千雪该怕自己的狂乱,还是自己该怕千雪的冷静。

“不扯这个,”千雪道,“可惜现在温仔要死,你的计划是不是要黄了?”

“你能让他活过来,不是么?”竞日眨了眨眼睛,“燕驼龙可是我‘一时疏忽’放走的,若我未料错,他的身上该有两颗药丹吧?”

千雪哈了一声道:“你觉得自己绝顶聪明,而我简单得一眼就看透了,是吧?”千雪根本没抬手回抱,反倒是指了指自己的头,“如果我愿意用用这里,也挺复杂、挺浑浊的。”

“哦,我猜错了?”他用下颌抵上对方的前襟,愈用力便愈能感受到布帛之下跃动着力量的胸膛,一呼一吸间是浮浮沉沉的波,闷憋的冷笑是突如其来的浪,几乎要将行于其上的小舟淹没。

可抬起头来——那人的面上分明平静到可怕,但胸膛中的这片海洋,分明藏不住秘密了。

“错了一半,燕驼龙的身上只有一颗药丹,不是金刚不死丹,而他要给的人也不是温皇。”

“你难道真的没有研制出不死丹?”

“你就这么自信我会成功?”千雪摇了摇头,眼神的平静和玩味终于褪去,恢复了认真和坚定,“竞日,别再试探我,我尊重你的选择,所以我什么也不问你。同样的,你也不要再问我了。”

怀中的人一僵,没有说话。

千雪在沉默中运转着头脑,许是久搁生锈,运转起带动着喉咙都艰涩。

他很明白,从这人出现在窗边开第一句口便明白。

这个人需要温皇安全抵达巫教,他的计划一直很顺利,可是现在却不知遭逢什么变数,安插在中原的人马当然不便出面制止。

——此刻恰该是那个有情有义的千雪孤鸣再上演一出夜“逃”竞王府,舍命救兄弟戏码的时候了吧。

他会来,想来无非如此。

“不过既然你已试探了,我就给你最后一个回答——我会去救温皇,我要他在巫教一役之前活着,”千雪后退了几步,理了理衣裳,握了握腰间的刀柄,“还有之后。”

声音已经踏出了屋子,却仍清晰地钻进耳中。

“对了竞日,我记得轮回劫克星辰变,如今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你这小弱鸡可要抱紧佛脚,到时候要还输给我的话,”他叹息一声,好久才艰难接道,“可就太没面子了啊……”

眨眼的工夫,竞王府空了一间屋子,失了一片海。[156][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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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北风传奇注:最是自诩达生者,偏为执迷不悟人。

[157]尘中帆自渡注:千雪孤鸣先前既偶得北王的日记,想必已明白了当年之事。如果他可以问,大抵会问为何人憎恶着什么样的世界,却又在不知不觉地着手创造着这样的世界吧。但之所以不问,只因他心中已经有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果一些仇恨是不能用金钱、道理、感情去消弭的话,那么这些恨意又当如何处理?听之任之铸成一件件无可挽回的错误?这种循环要怎么停止?难道没有一个更好的办法能从根本上解决世间的生命之苦与轮回之恶么?

***

【金光温赤/千竞】#29(下)[巫教遗稿(汇校汇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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酆都月和千雪孤鸣的做法不同。

没有开窗,班门紧锁,光色透过薄纸打在身上,犯不上披衣也足够暖和了。

他人正侧卧在榻上,左手任务繁重,不仅双指夹一册书,掌心还要托着脑袋。右手则悠闲得很,自顾自地把玩着窗边一株含羞。

谁知门外忽来一阵风,翻了一页书,折了一株草。

帘上本是均匀地爬满了蜘蛛,死物一般一动不动。此刻一只漫着异香的手微微挑起帘幕,那些凶猛的虫们忽而转醒般“簌簌”向上爬去,留下稀疏的帘尾晃动着耀目的金线流苏。

这本是楼主任飘渺用来小憩的寝阁。蜘蛛门帘也是图个安静,防着闲杂人等冒失闯入——身上若无特制的熏香,自是尸骨无全的下场。

可毕竟天下之大。

自还珠楼易主以来,这清静之处理所当然地归了副手不说,眼下正牌的楼主汲汲赶来,也不是来兴师问罪,却是来向下属禀报情况的。

“这是苗王委托使者传来的密报。”

酆都月动也未动,背对着来者看着手中的草叶出神。

“读,我没空看。”

来者闻言,沉默片刻后拆开书信略略浏览了一番,不带任何情绪道:

“苗王得知温、赤二人在华凤谷开战的消息,知晓他们已经抵达苗疆边界。巫教的最后一战即将开启,苗王需要罗将军秘密就位,此外还寄望于还珠楼能假以援手。”

“我们当不当施以援手?”

“当。”

“楼主觉得这个忙,要如何帮?”

“……”

“好,那么换一个问题,你觉得现在对于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情报是什么?”

“任飘渺在巫教,”顿了顿复而补充,“中毒、重伤。”

酆都月摇了摇头。

“倘若我们此刻派人杀他,你若是任飘渺,会怎么做?”

白衣人稍忖,遂道:“巫教之人视任飘渺为恩人,便不可能相信我方。他可以任飘渺的身份号召巫教部族对抗还珠楼,我方不仅消耗甚巨,还顺便帮他削弱了巫教的力量。”

“很好。以后做出判断之前可以像这样从各个角度对自己设问,就不会得到太愚昧的答案。”

酆都月转过身,将方才摧折的那片绿叶抛进了案上已冷透的茶盏中。谁知这一转身,正好觑见来者不动声色的面和握紧的拳,他遂不着痕迹地一笑:

“这草在中原名唤含羞,在苗疆则称之为苗火,轻触叶片则涩涩蜷起,羞于见人。可没想到我天天这样刺激,久而久之他竟没了反应,你说他不卑不亢呢,还是脸皮变厚得不知羞了——你来尝尝这茶,兴许就尝出了问题的答案。”

白衣人的拳头握得更紧,却还是抬手将杯中冷茶一饮而尽。

甘、涩、凉。

“宁心安神,清热解毒,现在头脑可有清晰一些?”榻上的人终于起身,撂下手中的书,“目前最重要的,是要去赠一个新的人情,讨两个旧的报酬,”酆都月起身又将盏中茶满上,略饮一口,“你可知为何上次温、赤二人会如此及时地出现在三清道长的屋中,坏了岁寒三友的好事,夺去了药丹么?”

“北王的一封信,”顿了顿,“现在看来,兴许还有你的一封信。”

“这封信,我写了什么?”

“赤羽信之介在何处遇难,”白衣人道,“想必这次你也要故技重施,书信的内容只需将地点改为华凤谷,另书你的两项要求,权作是一并讨回的人情。”

“不用,一个都不用,这两个人情自有人主动去讨。”

“你是说——任飘渺?”

酆都月不置可否,只问:“你可猜得到这人情为何?”

白衣人冷笑道:“我只知道这人情的代价,是人命。”

酆都月将怀中早已准备好的书信递给百里潇湘,眸中终于透出几分喜色。

“内容我已写好,烦劳楼主补上接收人的名字吧,我记得他现在名叫——”顿了顿复又接道,“萧无名。”

月牙泪送走复来给赤羽上药的衣川紫后,在临时据点里巡视了一圈才往营帐的方向走。这不是习惯,也不是勤勉,他只是不知再见到营帐中的人时,该给他一个什么样的答复。

先前在华凤谷的激战,他率领西剑流与赤羽里应外合,翦灭了厌山恨水阁的阁主及其部众。

兵对兵将对将,他与重伤的赤羽对阁主的一役现在想来难免余悸未平。若非阁主所擅之技正是赤羽的火属,他们二人恐怕已做了冰下尸。

在兄弟并肩取得这一场险胜之后,他们照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不多赘言,照例相视一笑了然于心,照例大言不惭地回去给医部添麻烦。

可是这次却有什么不一样了。

赤羽醒来,眨了眨眼睛看着帐顶,第一句话是:原来我也命韧。

第二句却扭头看着泪,他问,泪,你有那么一刻,想要离开过西剑流吗?

泪没有回答。

赤羽换了个问题,那么你想过,什么是自由吗?

他向来不擅表达,过了许久才点了点头,道:“我没有定论。”

赤羽突然想到一个人,却又迅速敛神,道:“杀自己想杀的人,救自己想救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计死生,这种生活,你喜欢吗?”

“信,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泪罕见地回答迅速,“我们没有这个机会。”

“宫本总司有了自己的选择。”

“他的选择有他的代价。”

赤羽沉默半晌,忽道:“如果我给你这样的机会,你愿意付出代价吗?”

泪猛地抬头瞪着赤羽,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直到错愕惊讶渐渐软化成无奈柔和,他终于摇头,给此刻能给出的答案:

“我不知道。”

赤羽垂下眼睛,却好似对泪的犹豫并不惊讶,冷静得出奇。

“我明白这些话如果我不说你一生都不会动摇,而我若开口,你很可能就要离开了。若是其他人,我可以欺骗他们的愚忠,告诉他们只有职责没有自由,但是你——”戛然而止,话锋一转,“泪,这几天……给我一个答案吧。”[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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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太虚神鳞注:愚忠的觉醒。赤羽知道自己是顽固的梦中人,但从看到温皇的自由后便开始思考,故而给了月牙泪醒来的机会。

月牙泪不知自己是不是该庆幸此刻不用单独面对赤羽。

当他终于挪到营外,掀开帐帘,却发现屋中多出两人。

一个蓄了须稍微有些邋遢的白衣人正跪坐在赤羽榻边,一个樱发的女子飒然立于一侧。

女子见到屋中又多来个男人,似觉得帐中太挤,便抱剑走了出去。

泪僵在帐外,许久未动。

赤羽倒也设想过和总司再见面的情景。

最可能是在战场上相见的敌人吧。经历酣畅的一战或是无奈的一战,落得个一生一死一成一败的结果,死者无悔,生者葬之。

再来便是理想状态,正如上次总司襄助自己与温皇,而这一次,厌山恨水阁的外围势力能够迅速得到控制,全赖一位化名萧无名的男子和一位樱发女子,传闻此人只伤不杀,却凭借一身武艺打退了第二波赶来支援的小股援兵——此人为谁,不言心知。

末尾的分明是奢望。

他梦见过三个人都在,做什么呢,模模糊糊的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呢,恍恍惚惚没听清楚。其实他们都在,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好。

此刻奢望却在眼前上演了。

只是彼时他已更了名改了姓,你开口再也叫不回一声总司。

月牙泪立在帐中有片刻的怔愣,随即摘下兜帽也坐在了赤羽的榻上。

总司不看赤羽的眼睛,却看着他被麻布条裹得严丝合缝的上身,心知必然发生了一番凶险。

赤羽由于受伤的缘故趴卧在榻上,身上发着烧,阵冷阵热,一会看看总司,一会又看看泪。

泪则盯着赤羽露在棉被外的一双光裸的脚出神,犹豫再三,还是打破寂静,抬起只手抻了抻被子给盖上了。

“萧无名?”率先说话的人是赤羽,他试探地唤了一声只自己觉满口的陌生与刻意,可言既出也只好接着问道,“是谁将我在华凤谷遇难的情报告知你的?”

“还珠楼,我欠他们两个人情,”白衣人小心地呼了口气,话锋一转,“方才来这里的路上,我遇见了任飘渺。”

“他找你做什么?”泪蹙眉问道,“难道你欠下的人情,都要还他?”

总司颔首道:“他给了我一样东西,要我送到一个地方。”

赤羽陡然一惊,是金刚不死丹!

他先是震惊,却很快平静,最后心中只剩下必然。

却不知道自己当不当笑。

——当初你要我选择,我不做选择。现在我要你选择,你却将这难题转手抛给了别人。好一个神蛊温皇![159]

“事关义父的生死,”他像是要让赤羽放心,又补充一句,“这一趟我自然会亲自去。”

“真是公平的交易呵,这是你还他的第一个人情,”赤羽抬头看着总司,“第二个呢?”

白衣人突然抱剑无言,屋中又陷入了沉默。

谁知正当总司讷讷欲言,赤羽却忽然打断。

“不必说了。”

他忽然想起了初识任飘渺的时候,那人与总司的一场剑会。后山上那八道凌厉的剑痕至今仍在——自己与总司那时也算是钻研了许久。

那时?

好像也没过去多久吧。

赤羽摇了摇头道:

“自那日起,我就隐隐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想过这天或许是十年后、五年后、甚至是一年后,”他笑得有些讽刺,“我只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快。”[160][161][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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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百代风骚注:这个任飘渺表面上是狡猾地不肯表达态度,将烫手山芋扔给了宫本总司。但只要略一推敲,谁不知凭总司之心性必会将药丹送达西剑流?不过碍于面子问题不肯亲自走这一趟见岳母和泰山罢了,事实上却是做出了选择的。哈,果然我一开始的直觉是对的,温皇心态上主动姿态上被动当然体态主动,赤羽心态上主动姿态也主动体态却被动,真是难得契合,看完这点炖锅肉庆祝。

[160]御兵韬注:不嫌反应时间太长么,这锅肉早在三章前就该开火了。另外从前文酆都月讨两个人情之处可见此人明显预知了任飘渺会将药丹交予宫本总司送还,也清楚任飘渺会提出约战的要求——这两项内容全在酆都月的预料之内,且是任飘渺甘愿为之,他只是推波助澜便有了可乘之机,其判断可谓精准,而他培养的百里潇湘也渐有隐忍成熟之态,若二人合力对抗重伤的温皇,结局尚在未定之数。

[161]烧酒命注:老大仔……你,你以为写了后面这一大段就能让人忽略你的前两句吗?

[162]郁剑须臾注:《纯情老兵媚娘子》好了,新作暂定是这个名字。

帐外射来一阵寒风,惊得帐中人都猝不及防地一哆嗦。

跟着寒风一同射进来的是一坛酒,它稳稳地落在了榻下的矮桌上。

带来烈酒的人正是樱吹雪。

她径自走到矮桌边提起酒坛拍开泥封,仰头倒了三口便甩给了一旁的总司,饮罢她便操着滞涩的中原话道:

“我去营寨外——打来的,你们一边婆妈着——顺便一起饮吧!”

总司只品了一口,深邃如井的眸子就跟着润了。泪接过总司迎面抛来的酒,刚提起要喝,却已被坛口的酒气呛得眼眶发红,他又将酒放下,看着榻上正坐起的赤羽,道:

“信,记得以前我和总司喝酒的时候嫌你小了些,总不带着你,”他把坛子抛了过去,“现在这坛都是你的。”

赤羽单手接过,未多言便直接举起酒坛,喉咙上几番剧烈的耸动之后,烈酒豪饮而尽,洒了他满颈满面。倾泻的酒浆顺着他锁骨正中滑落到胸膛,继而向下渗进麻布条下破裂的血肉里。

他终于觉得有点疼,嘶了一声。

总司和泪相视会意,连忙双双起身,各出一掌按在赤羽的背上,两股掌劲相辅相成,游走得顺利。掌力将方入喉的酒向外蒸腾,借势游走于体表,赤羽只觉患处窜上一阵尖锐剧痛,瞬间皮肉上的淤血连同额上热汗一同淌下。双掌的热流仍在涌动,疼痛过后只觉周身蒸得浑身暖洋洋的。

这股暖意直接钻进了鼻尖。

待二人用酒为之化了瘀发了汗,赤羽颓坐良久,终于抬眼问道:

“任飘渺之后去了哪里?”

“赴李淮生之约。”

“呵,”赤羽置于膝上的拳紧了紧又松了松,一声轻嗤后决然站起,瞬间摔了榻上酒坛,利落地穿了褥中旧衣,披起墙上新甲,束起了披散的长发。他的指尖在腰上别着的凤凰刀镡上抹了一圈,一边走向帐外一边迅速吩咐道:

“事不宜迟,宫本总司,现在神田尚在西剑流临时据点,由脚程推算,你若能如期在明夜赶到,便正轮到他夜巡……你将不死丹托付给他即可。”

“泪,你留在营寨,白日让各部众休息整顿,等到黄昏开始准备,待到天黑之时熄灭火把,立即率领西剑流部众由市集方向一路撤退,所有人返回西剑流据点与祭司大人汇合,至于之后是否离开,在你。”

“信,那你去干什么?”泪心中一急,赶忙阻住正欲掀起帐帘的红发人,“你要去救任飘渺?”

赤羽笑道:“或许,我只能去收尸。”

“他的消息需要你亲自探听?赤羽——二十四处伤口,你昏迷的时候可知道衣川用了多久才处理好?”泪暗自咬牙,他首次觉得眼前这个最令人安心的同伴突然让人头痛无比,“好,这样,总司也会带兵,正好他要回西剑流,我随你同——”

“冷静!总司已经叛逃,你要他如何服众带领大家撤退?”赤羽沉声喝道,“泪,苗疆战事在即,不容有失,我只相信你。最后一次,服从我的安排。我还未忘记身为西剑流军师的职责,怎么可能舍了此身救他……只是我既许诺过替他打点后事,自是有必要去确定他的生死罢了。事后若有闪失我自会向祭司大人请罪,你们且放心。”

说话间,纵是无奈四人却也已经先后步出营帐,步履踏出三个不同的方向。

白衣人半途停步,忽长啸,忽默然,忽又道:

“希望脚下这三条路还有交汇的一日。”

“总司,如果此次任飘渺侥幸得生,那么最后一战你必须胜利,”红衣人也已转身启程,“不然我……”

萧无名微怔,听那声音随着主人渐行渐远,不知最后的句子是根本未道出口,还是被风吹远了。

三十 甲子正月记事[之十三]

柳叶纷纷春未深、闷,冷夜三更同路人、温。

很多事总是过程混沌,始末却判然不同。

比如你起个大早上房揭瓦,专程想看看这日到底是怎么出的。结果却总错过了那个黑白判然相替的时刻,只觉得发了几个愣,鸡鸣就息了,鸟雀就吵了,白天就来了。

再比如久闷在竞王府的狼终于出巢。恰逢碧芽抽青、十里雀鸣。前天他还开窗冷得发抖,今日阳光忽有了几分诚意,走了些山路竟闷出一脊背的热汗。

恰是正月将尽时。春土惊蛰,喧阗耳畔,霎时已将人间偷换。

行至华凤谷下已入正午。

街边简陋的茶铺子把防风的布篷换到头顶遮阳,千雪打此过,鼻尖正撞见茶香,这一嗅嗅得喉咙也跟着发涩,索性坐下叫了洞庭碧螺一壶、小菜一碟。

看铺子的人是个老头。他的生意尚算不错,盖因招待周到——只见那碧螺方被沸水沏得云雾翻涌,眨眼间又被埋入棉被包裹的箱子里。千雪抬眼一瞥,见里面晶莹一片,便随口一问:“老爷子好生讲究,这可是冬天窖藏的冰?”

那老人好像揣着什么心事,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不一会儿就将温和的茶端了上来。

千雪囫囵先饮了一壶,赶路的焦渴就被温顺的茶香熄得清凉多了。他用手敲了敲桌子,又叫了一壶,趁着等候的当儿问那铺主人:

“老人家,近日可有什么趣事能拿来打发打发工夫?”

老人面色陡然一白,随即摇了摇头没说话,千雪一愣,这才看出对方虚弱,便趁着他端上茶水的当儿切了脉,再看看五官以及那浑浊的眼睛,只肃然一叹道:“生意小事,老人家休息要紧。”

铺主人不置可否,拎着矮凳坐在了茶铺外,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远山。

一如方才。

遭了冷遇,千雪挠挠头,心里有点莫名。

没过多会儿却听邻座两个男子嘀咕起来,眼睛时不时地往他这边瞟。千雪也注意瞅了瞅那两位仁兄,不似苗人,像是中原人——俱是身携长剑、鞘镶珠玉、柄缀流苏,怕是两个初出茅庐的假把式。

那俩迟疑片刻终还是向邻桌的这位发了问:

“你这吃的这是什么?”

千雪闻言一挑眉,侃侃道:

“一看你们就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吧,也只有岁荒粮绌的地方才讲求开春了要吃柳叶子。要做这菜啊,需得先把柳叶焯了热盐水,辅以麻油小醋,吃着倒也不涩、清爽,”他少年时自是与罗碧、温皇两位好友遍尝了人间苦甜,此时扮演个江湖客并不困难,“此外内服清热,外敷止痛,混了生姜涂在眉上还能治其痒落——真真柳叶能生柳叶眉哈,你们不要试试吗?”

言罢推了下盘子。

二人提筷略做尝试,深觉其苦而作罢,问道:“看你这又切脉又将医的——你是行脚的郎中?”

千雪心道,胡说什么行脚郎中我是行者狼主啊。继而低头看看自己皱巴巴的衣服嘴一撇,顺坡下狼道:

“是啊,小时家里头苦,世代行医,长辈估计是看我不顺眼,随便找个理由就给我撵出来了,家当是真一点都不给我打点,我这走走停停也就捞点盘缠图个生计。”

他这话说得煞有介事,好像真有几分怨气。那俩剑士起初还因他明显的苗人特征心生几分芥蒂,这下也就直把他看作了全无心机的大孩子,说了几句宽慰话便轻声问道:“你知道这老头怎么这副脾气么?”

千雪摇摇头。

“唉,我也是方才听人说的,这老爷子命苦,本来和孙女相依为命在天允山下开了酒肆,生意倒也不错,谁知甲子开碑那日竟摊上了几桌苗……武林人士,不仅馆子被人烧了去,这大半生的积蓄也都没了。”

千雪执杯的手猛然一顿,只听那人继续道:

“可这还不算最惨的。这不,祖孙两人回到了故土刚筹谋着开个茶铺重立门庭,谁知就在几天前,他这宝贝孙女也不知去了哪。”

另一个剑士抿了口茶,将误入口中的茶叶啐了出来嘟囔一句:“娘们儿大了就是不中留,指不定和哪个郎君跑了,谁想管这老棺材瓤子!”

千雪有点不舒服,蹙眉一咳打断了对话:

“你们俩来这做什么的?”

两个剑士互相瞅了一眼,再看身边这位翘着腿喝凉茶的人,也就随之泯了警惕,多了分亲近,坦言道:“嗐,你知道天允山的事儿吧?”

“这事谁不知道啊,消息早就传到苗疆来了!初战是天下第一掌的角逐……”

千雪啰啰嗦嗦地白话,从第一掌的轩轾难分感慨到第一毒对十剑的尽情酣战,那两个人早已听得不耐,忍不住轻笑截道:

“那你可知温皇现在何处?”

千雪被人打断兴致,不悦地摇了摇头。

“小公子知道的这些都是表象,却没想想这神蛊温皇既然公然开罪了剑盟,对方哪能轻易放过?”

“天下风云碑本就是问鼎争锋,生死不怨的地方,剑盟好歹也是中原的名门正派,难道他们还穷追不舍了不成?”

听到“名门正派”,两个中原剑士反倒满面的鄙薄,千雪还未好奇追问,只听其中一位已然禁不住哼道:

“呸!这名门正派有千家百家也轮不上他们剑盟啊!自神蛊温皇当众杀了十剑之二、废了他们的大师兄沈吾崖之后,剑盟也算是威名扫地,故而对这温皇也一直怀恨在心。本来不死丹牵涉这么多已引得中原群侠皆怒,一条心都由琼枝楼的竹公子领导,谁知道这剑盟自己却按捺不住了!

“先是古岳派少主李淮生与温皇约战华凤谷,以其独门秘技剑咏波澜重挫温皇,事成即走。事后这剑盟却趁此捡了便宜将重伤的人劫走,我们叫剑盟交出温皇,大家一齐裁决,他们却连点反应也不给,好生傲慢!别是这不死丹就在温皇身上,两方互利共惠了吧!啐!”

这剑士方才还一脸散漫,提起这事竟不知哪里涌上来一股廉价的凛然正义,脸上越说越红,人也越说越气。现下似是说得累了,喝口茶润了润喉咙,口上再无遮拦:

“你刚问我俩来做什么的,实不相瞒,我们正是竹公子派来亲自同剑盟核实情况的,若是他们再这么遮遮掩掩不交人,可就休群侠不客气了。”

千雪见对方态度,不知是哪里,总觉得奇怪。忽然想起什么,遂问道:

“这么说来,十剑没回到剑盟,还在这附近?”

“这不在山上扎了个营寨么,鬼鬼祟祟也不知在做些什么!”那剑士嘀咕道,“不过也不知怎么的,今早镇子里突然封了山,我们也不得而入,需要稍待数日,说是什么山上有瘟疫……”

“瘟疫?”千雪一怔,“不过——就你们两人,不怕他们以多欺少?”

“哼,他们有胆这么做,我们后头还有——”

旁边那人假作抬手喝茶,趁机用手肘兑了兑旁边的剑士,那人似才意识到自己说得太过,遂住了声。

而那喝茶的剑士轻轻吹了吹茶面,道:“不仅是后面,在我们之前,也会有一人先去探路。”

“哦,这个人是?”

那人笑而不答,看着千雪。

幸而千雪未计较,啧声道:

“你看你们,为了一颗小小的药丹打打杀杀成这样,至于吗?”言及此他稍一滞涩,复道,“这玩意在我这个大夫看来都没那么值钱啊,只要别满脑子都是逞凶斗狠打打杀杀,金刚不死丹还有啥用武之地!”[164]

那两人闻言忽然缄口不答,千雪知道这个问题没有回答,也不多奢,叹口气付了茶钱,便向那二人请辞。

确定无人尾随,遂兜了几个圈子,向山上行去。[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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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燕城无情君注:我曾听大哥讲止戈为武。但是我想,武只是最后的一种无奈,终不是止戈的根本办法。真正的止戈是止心。可是心在人在,人在剑在,剑在江湖在,或许这就注定了止戈,终究是一条无尽的路。

[165]剑老小注:所以在这条无尽的路上,无论我是否在你的身边,也将与你同行。

横去三分复而纵,纵走顷刻复又横。

屋中人坐在黑暗中闭着眼睛,如果点上蜡你会发现他仰头沉思的模样,很好看。

但他手上也并没闲着,右执一把马头小剑,左捏一块皎皎白石。

他在专注地刻一枚章。

这间屋子里这样清静。

清得能从血腥气中嗅出惨怖,静得能从呼吸声中听出死寂。

不回头的剑锋落在石上的声音吱吱呀呀,刺耳。

可是现在却出现了更刺耳的声音慑得屋中人浑身一震。

屋顶上的一片瓦被轻轻地移开,月光亮极,如同一绺乌发,方扫在他的脸上又倏忽去了。

屋中人猛然睁开眼,握着小剑的手在袖间一弹,一枚银亮如星辰的物事瞬间冲着方才漏光的地方打去。

屋顶上的人猛然移开身子,月光又重新倾泻下来,而那星辰终于逃出生天直向夜空而去——可惜终被人截住了去路。

屋顶上的人摊开手,掌心停着半支梅花镖,它倒是名副其实,银花之下竟也真是脆生生的梅枝。

屋顶的人爽朗一笑,道:“哈,我是该敬你风雅,还是该哭你寒酸?”

屋中人听到这个声音登时一愣,然而屋顶上那人动得太快。

还未及开口回答,只闻呜咽门轴一声,他方起身还未站稳,腹上已经挨了狠狠的一记。冷冽的刀气接踵迫来,他的步子亦随之连连后撤,谁知这时脚上突然踩到软物,血肉的触感隔着靴底拓到脚面,这一痛一惊之下,他已被闯入者的刀直逼到了墙角。

就在最后关头,那欺人太甚的刀忽而嗡鸣一声愣是收住。与此同时,一枚火折将屋中点亮,直将墙角那人有些泛红的面孔映上霜刀。

“……你怎么在这?!”

这回换作持刀人一惊,忙将笑藏刀笑藏,口中连呼哇靠掩饰尴尬道,“赤羽军师——你方才干嘛不说话?”

你给说话的机会了么?

赤羽腹诽,正要回答对方连珠的问题,却闻屋外脚步声纷至。

赤羽随即耳语道:“由此出门往西是剑盟的马厩,你下山一直往西走,我近日安排下的临时住所在——”

“嘘。”还不待红衣人吩咐完毕,千雪已然拔刀打断。屋外巡查的似觉蹊跷,试探轻叩却无人应声,遂执灯破门而入。

领头的似笃定屋中贼人必立于门后,进了里面方行两步便反手握在门闩上,欲将门轻轻往回扣。谁知还不等他自己动手,那门竟被猛力一推,自己阖上了。

他的手还未脱离门闩便永远脱离了肩膀。

还未等他觉出疼,那断了自己一臂的刀又转而剜了自己的心。冰冷的手随即捂住口鼻,掐断了他在这世间最后一口呼吸。

可是那人的刀还没有停,它在屋中挽起一轮银月后破门而出,纵横的刀气直劈入大地。

“贯地——狼突!”

随后门外无尽的刀光破地而出,鲜血与哀鸣铺满了双眼。面前如一座刀冢,祭出一片坟茔。

惨烈的杀戮正要再次回归死寂之时,千雪收刀回身对着屋中人道:“快,一起走吧。”

千雪从马厩里拐出一匹瘦可见骨的枣红劣马,紧了络头踩上马镫直往山下奔。这马也真不认主儿,吃了火辣的巴掌就没魂似地跑。山路坑坑洼洼,这可怜的畜生脚力竟也可上山下阪,出入溪涧。倒是带路的赤羽一人一骑连连落后。

两人本是仓皇脱出且行且停,见有人暗中追来,索性弃了显眼的马匿进了林中混淆视听。及至山下,避开守山的几名兵士,觉察无人跟上,便徐徐行于夜市。辗转几番,终于摸黑进了巷子最深处。

那里有一间不起眼的陋院。

这屋舍小得厉害,却偏偏显出空阔。

里面干净,却也干净太过。

除了一榻一案一椅一炉别无他物。而炉火未生,满室的阴仄薄冷。

“这就是你临时寻的住所——怎么就你一个人?”

赤羽赶至屋中即有些倦,起初还在立于桌侧,见千雪落坐,他终于难捱地解去轻裘坐在榻上苦笑道:“若非我一人,难道是西剑流全体倾力襄助温皇?”

“也对,”千雪从怀中摸出一物抛来,赤羽接过放在手里,只听那人潇洒道,“亏得你那册咒术和燕驼龙的残册帮助,我在竞王府废了不少药材倒也把差的那几位药给蒙出来了。”

“这是——金刚不死丹?你竟真的做出来了!”赤羽讶道,“北竞王知道吗?”

“用药的情况我叫侄子帮我打了马虎眼。”

千雪总觉得面前这个人有些说不上来的情绪,苍白的面上透出了点薄红和未及收敛的惊喜。

“我早就说过鱼与熊掌有时是可兼得的——不是么?”

赤羽闻言苦笑。只可惜鱼和熊掌的问题似乎不能一劳永逸,偏要一道道接踵而至,后山更比此山高,稍有松懈与不坚,不仅贪心不遂,兴许还落得一无所获。

祭司与温皇之间的抉择方弥平,便又添了总司与温皇——为何偏偏总是他来做自己面前的那道坎呢?为何这个给自己出第二道难题的人,偏偏是帮自己解决第一道题的人呢?

——倘若放弃,不去救你,是不是总司就不用面对决战,自己更不用等待这第二道题的答案了?

——更何况千雪孤鸣既来,就一定会设法救你……一切,便端看你的造化罢。

赤羽忽起身披起裘衣,迟疑道:“方才在山上初交锋时还不知是你来,我打出的那记梅花镖……可还在么?”

千雪在袖子里一阵摸索道:“那玩意我不知丢哪了,有什么关键么?”

赤羽不置可否,走到千雪跟前,将手中的盒子递出。

“我不需要金刚不死丹了,你将之留给温皇即可。”

“什么意思?”赤羽继续往门外走,千雪推测到一个不大可能的结果,咋舌道,“难道温仔主动将不死丹出让给你们西剑流了?”

“我要——”赤羽本已走至门边,汲汲推门的手已经悬在了门闩却忽然一滞,正要开口措词却生生被这样对方的问句噎住了。

他突然觉得,想要说出口的话说不出口。

半晌,赤羽颔首,算作回答。

千雪倒抽了一口凉气,张开嘴,终究也没说出话来。

待他怔忡之间,却见那红衣蓦地一沉,蹲地欲呕。

千雪忽觉不对,立即起身走上前抬手按在了他的额上,手上登时一阵滚烫,再思及方才路上对方御马艰辛,心中暗道不好。[165]

“重伤?中毒?”

千雪连忙取血一观。

“居然都有!这是什么情况?”[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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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5]郁剑须臾注:千雪孤鸣耿直道:“嫂子,这是喜脉!”

[166]仗义执言注:如果千雪孤鸣不说那句话刚好梗住了赤羽,如果赤羽没有重伤中毒至深而是尚可支持,是否就不会去救神蛊温皇?有些选择确实只在一念之间,甚至是机缘巧合,但是抉择的方向总是一开始就注定的,人心就是偏的,心里那杆秤早就有孰轻孰重的结果。如果没这么多凑巧,那么总有被注定放弃的一方,还谈何鱼和熊掌可以兼得呢,哈哈。

许是大夫的本能,许是此前曾重伤此人的愧,许是先前为自己整理咒术的恩——鬼使神差地,千雪忙将人再次扶回榻上,先取了随身带的缓解药物救急,又忙将屋中的炉子添柴引燃,沉默而娴熟地煎起了随身带的药。

赤羽看着那人道:“你会解我身上的毒?”

“废话,这毒是温皇的月影含沙,我都不幸体验过!还好你中毒尚浅并不致命,”千雪遂又补充道,“不过这种毒虽然可怕,但对经历过一次幸能保命的人就不管事了——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也进了那间屋子却无事,”赤羽心中顿时一明,勉力用扇子抵住床沿而问,“今天上山封锁,上山的时候可有什么人拦你?”

“是有人说山上传下疫病所以给封了山,可我绕了条道,”千雪拢了拢粗砂锅里的汤药,封了盖子又抬头补充道,“还有李青竹派来的人在山下候着要剑盟给中原武林一个说法——关于温仔和李淮生还有剑盟的事我也听他们说了。”

“他们有多少人?”

“两个人,”千雪复又忖道,“不对,他们说剑盟若不交人,后面应该还跟着些人手,不过那人说一半突然警觉起来怎么也不告诉我了,所以具体有多少也不太清楚。不过,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哦?”

“他说,在他们两人之前,还有一个人去探路。”

“一个人么?”赤羽暗忖半晌,忽轻轻哼笑一声道,“这三日我接连调查了剑盟临时据点的所有屋室。据我所知剑盟现踞的营寨乃是以前一窝山匪的居所。我推测温皇就在——”

赤羽正汲汲道出心中擘画,千雪这边却听得马虎,只顾着筛净了药渣,单手将乌稠苦涩的汤剂递到他面前。

“那个,你身上还有重伤吧?待一会儿去了毒褪了热我给你换药。你先喝药缓缓,救温仔也不是今晚就能办到的事,没想到我急、你怎地比我还急?我们急事缓办呗!”

千雪本意在宽慰,哪知赤羽闻言大窘。

他本想对比、纠正一下到底是谁更加急切,却终于只是摇摇头,望汤药却步片刻,遂深吸口气一饮而尽,继续正色道:

“你若想要救他则一刻也缓不得了。温皇现就在暗室之中,而通往暗室的密道就在你今日遇到我的那间屋子里。但蹊跷的是密道之外竟无人把守,房门深锁,罕见人进入。我捉了一人命其下去试探,那人却在打开通道的瞬间便昏厥,我连忙将通道关闭,随后取了他的血——色已沉暗,便知他已中了毒,此毒似能在活体间传播,我自觉受了波及,遂立刻将他杀了——就是方才暗室地上那具尸体。”

赤羽言至此有些晃神,不知在想着什么。

千雪疑道:“难道是毒性太剧故而无人能守在外面?”

赤羽笃定道:“温皇现在毫无反击之力,但剑盟却迟迟不能奈何得了他,这下可能就只有一个——他在自己的身上提前种了毒,即使无能还手,也叫人难近。而那所谓疫病,即为你说的月影含沙,也正是剑盟之人带着病人下山求医时播下来的。”

千雪一怔。

擅毒之人炼至极境确实可做到皮肉皆毒——你将他们蒸了吃肉不但难长生不老,倒要老不长生的。但在自己身上种月影含沙这般剧毒者……也太危险太荒谬了。

可千雪转念一想,又觉对方若是温仔,竟也无甚稀奇。

赤羽道:“剑盟或是碍于面子,或是尚有一丝不愿贻祸他人之心故而未将此事广而告之,现正抱着能自己解决的希望意图提前铲除温皇。你若想救他,便要赶在剑盟自己找到此毒解法之前。”

千雪直接问道:“现在凭借我一人之力……可有什么办法?”

赤羽摇头一叹。

千雪目光一惨。

“你我二人,兴许可以,”赤羽道,“更何况现在我们还有不知数目的帮手。”

“帮手?”

“是啊,你今天不是遇到他们了么?”

“你是说他们——难道他们是来帮我们的?”

“正是,”赤羽也不隐瞒,道,“否则两个当差怎会把他们主子的交代和盘托出给你这个陌生人——想一想,你们是谁先开口说话的?”

千雪立即激动不已,看着赤羽道:“好!你出计,我出力!”

遂问计。

赤羽看着千雪坦诚豪迈的模样心中一奇,忽觉他与温皇虽为至交却也差异太大,不知他们是如何相处的?

又思及此人曾扮过任飘渺,不知当时是如何违心地拿捏着那副傲慢模样讲话的?

千雪看着赤羽对他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一时有点摸不清头脑。他当然想不到对方在心里正编排自己什么坏话,还以为赤羽这是敌众我寡,无甚信心呢。他见状,还搜肠刮肚想出一句鼓励——

“不要紧,黑心温仔鬼点子那么多都没能把你给害死,我相信你的实力是这个!”

言罢竖了竖拇指。

赤羽面上一红,不知说什么好,受此安慰颇觉啼笑皆非——果然不能讲人坏话,心里想想也不行啊。

他敛了胡乱的心思,正色问千雪:

“可听过秦惠王灭蜀?”

“战朝的奇闻杂记我倒还真看过不少,”千雪颔首道,“我记得秦惠王这老滑头要灭蜀,但毕竟蜀道难于上青天,兵路不通。于是呢,他雕了尊大石牛,每天派人秘密在牛屁股底下放好黄金,还命人造谣石牛能便金。这事传开后老滑头正好借机扬言欲将此异宝赠予蜀侯。蜀侯于是堑山填谷,开路相迎,结果没想到这秦惠王来阴的,派军队跟在石牛后面灭了蜀——呃,你该不是要我去做便黄金的牛吧?”

“不,”赤羽倦笑道,“我要你去做治疫病的狼。”

千雪不解。

赤羽不怪,反倒从手中递出一物,道:“这是我方才按照他们营寨刻出的路线,有缺口的一边是北,把它交给今天你见到的那两个人——你总会遇到他们的。接下来,就按照我的吩咐明早便做些准备吧。”

千雪手中接过的是一枚白石,截面约莫指甲大小,其上并无一字,只有纵横的刻痕,反复错杂却深刻清晰。

千雪听着那人有条不紊的谋划,又看着那剑刻出的爽利纹路,紧绷的心思似也豁然开朗了。

待到对方交代完毕,千雪不禁问出了方才碍于生疏没好意思问出口的话:

“……你刚才披衣起身往外走是不是不想管这档子——”

千雪从那石头上移眼抬头,再看那红衣人哪还能答他这问?

——已倒在枕上闭眼会周公去也。

千雪将火拨得旺些,封好了炉门看了看窗外的院。

当空明月孤寂凉。

照我、也照远人。

三十一 甲子正月记事[之十四]

彼悬壶、济满目黄土,吾纵怒、杀扑面血污!

总觉得这样的天气才是得宜的。

太阳下暖,树荫下凉,走路生些小风,你想要什么温度总能寻到一隅适从处。

竞日孤鸣现就在桥边修的木秋千上赖赖地躺着缩着微微摇晃着,正午的阳光比府中最暖的棉被还厚实,透过衣燠烤着他的身。

这本来是给府中姑娘和孩子们玩的,现在倒被他这个早起的主人独占了去。

他凝着消融的河水出神。那河快乐极了,像是被自己锢了一个短冬的孩童,现下终于脱了束缚,快然东行,一去不归。

可惜那岸不能随之而行,它擅长等也唯有一等。

想着想着他又摇头闭上眼,听得鸦叫得谐雀叫得俏,外郭开城的远钟隐逸得若有似无,顿时心中稍寂。

倒也算是鸦雀有声胜无声了。

可是任性了主人往往迁累了旁人。

方由外赶回亟寻王爷的歩霄霆从停云阁找到后花园,溜过长廊看厢房,费心辗转,最终在河边寻到了本尊。

竞日见有人匆匆赶至不但没坐起,更闭上了眼睛。歩霄霆见状一怔,还是站定略一揖手,见四下无人,便轻声凑到竞日耳边道:

“药丹未成,温皇必死。”

竞日却茫茫然好像一副听不懂的样子,懵懵懂懂地摇了摇头眨了眨眼笑道:

“他好端端的,为什么就要死呢?”说着长长嗟叹一声,“他可是千雪的朋友呀。”

“这……”

这不是王爷您要人死的么?

歩霄霆顿时被问得无言以对,心头莫名其妙。

这次竞日派遣自己到中原与燕驼龙碰面,正是为了确认千雪王爷有没有研制出不死丹,并私自交给燕驼龙一事。倘若无,不正是减少了温皇在巫教一役后生还的可能吗?歩霄霆迟疑片刻终于组织好了语言,道:

“我们一路上虽未伤及温皇,但也算对他多有摆弄、得罪,倘若温皇最后战死,岂不正好绝了他报复作乱的可能,一切都如王爷所愿,这——还有何不妥呢?”

竞日突然轻笑一声,起身走到河边蹲下洗了把脸,如此随意看得歩霄霆一怔。只听那人甩了甩手上的水叹道:

“到底不是战兵卫,你们一个个都不允许我偶尔说说梦话,偏要及时叫醒我呀。”

“王爷……”

“好了,”竞日摇了摇头,自己竟向属下讨起了幽默趣味,纵然失态也权作是最后的无聊了,“说吧,魔门世家如何向你交代的?”

“燕驼龙说千雪确实给了他一种药丹,他匆匆告辞也正是为了送出这颗药丹给一个人。”

“哦,这个人是?”

“——史艳文,”歩霄霆道,“在角逐天下第一掌时,史、藏二人皆留下了严重的内伤,千雪王爷和藏镜人是至交,自然通晓治疗的解药,于是千雪小王爷用这药丹,和燕驼龙做了个交易。”

“他要什么?”

“半册万毒必解,正是记载金刚不死丹残方的那半册,似是要一直借去参考。此外还有一事——”[167]

“令狐千里?”

“是,令狐将军已按照先前的吩咐带着王府小批禁军暗中越过苗境,以王爷先前拟定之策向周边的部族兼攻兼赏,实行招降。如今招募新兵二十万余,另有十五个部族表示愿为王爷同盟,贡献其力。只待最后一战的奇袭。”[168][169]

竞日一双眼中忽似无悲无喜,无波无澜。

他袖手立于河边,半晌才记得拂袖将人屏退,又闭眼,任常东流水卷来快哉的小风吹着,水悠悠,人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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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神弈子注:收回初见观感,千雪孤鸣之筹谋略有毫厘的提升,现已有独自处事的资格。虽仍存在漏洞,却也说明一个问题:傍依能人智者会使人寡思以致生锈。唯独身陷囹圄能急中生计。此之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罢。

[168]杀生鬼言注:又有老板招降了?哼,凭借我的能力,二十年前我要是跟了这个主子,现在是不是早就有吃有住三餐管饱三险齐全不必看人脸色行事了?可不像现在,上头那小子拿我开涮不说,下边的人也不好带,我人格本来就不怎么样,搞这种两面夹击,我岂不更不清新了。

[169]公子开钱注:哇是活的天兵君耶!昨天我和小空一见如故,刚听说你的奇闻,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又在书中见到你!放心啦,那些不能说的苦恼我已经替你和你的头儿交代啦。听说锯子那边正缺人,他和冥医联手研发了新的饮品救命水还乏人去品尝,我们会联袂举荐你哒!

可惜这恍惚的宁静又未能享受多久,身后一个轻快、一个匆匆的步伐一先一后走进了耳畔。

“祖王叔,战令下来了,我写信请求了好久,父王终于允我去观战了!不过只能跟在部队的后方……”

明明天天能见,今日再见却忽觉苍狼长大了些。

他手上正挥着父王批复同意他观战的信,脚底下也不再像以前那般跌跌撞撞,步子虽然快,却一步归一步,每一脚都像是什么大事业似地走得认真。

是了,明明上次冬猎时,他已射得两头狼了。

自己怎么还把他当成孩子呢——怎么还是忍不住把他抱在了怀里轻声道:

“在后方啊,在后方观战也好啊……”

金池终于跟了上来,看着那抱作一团的一大一小俱站在暖洋洋的春色下,突然鼻子一酸,不忍开口惊扰。

倒是竞日先开了口:

“金池,准备动身吧。先拨出一队人马护送苍狼至苗王帐,顺便——”顿了顿,竞日从怀中掏出一物埋进了苍狼的怀中,“记住,这封加急信,要亲自交到你父王手中。”

“王爷……”

与金池的踯躅不同,苍狼意外笃定地点了点头。

“备药备轿,事不宜迟,我们出发。”

岸仍在那,它有的是时间来经年地等。

可是这一次,竞日却走了。

“去巫教——”

“阁下便是近日镇上盛传的神医?”

说话的人是个年纪较长的男子,他人坐在营寨的一把普通木椅上——兴许是身侧还侍坐六人,偏偏别有一副人主气派。

而来者是个浓眉的汉子,蓄了一撮小胡,端看有几分不屑。

“素闻剑盟的二师兄谭不问论风度品德皆不让大师兄沈吾崖,当可接管剑盟好叫沈兄避世静养。没想到亲见才知阁下实为技穷寡德之人,不但出此下策绑了区区一介贫医,还喜懂作不懂,明知故问。”

“来人,”谭不问却似并不生气,如渊的眼睛里并无变化,只道,“给先生布座奉茶。”

“不必,”被奉为神医的人并不领情,强硬道,“直说来意吧。”

“先生多心了,我听闻大夫近日医好了不少山下染了瘟疫的病人,而剑盟之中也有所感染。在下一时心急,唐突了先生,也实是抱歉。”

神医一哂道:“阁下以为是瘟疫?”

“不,是一种毒。”

“不仅,还是从你们这里传到山下的毒。”

“不瞒先生,正是神蛊温皇尸身上的毒。”

“尸身?”

“正是。此子阴狠狡猾,害剑盟颇苦,多亏古岳派的李淮生少主相助才合力拿下此徒。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此人本已死亡,我们姑且欲葬之,谁知触之者立死不说,其身还散发着巨大的毒性,我们的弟子当场牺牲了三十二名。其余距离较远的在场者多多少少也有所感染,虽勉可维生,但接连身体高热呕吐,就连我们七剑亦是凭借功力勉力压制。”

神医哼道:“所以你要我提供解药给你们?”

谭不问颔首。

神医冷笑道:“你们的命是命,山下人的命就不是命,我医治你们的工夫,却不能下山医治百姓吗?”

“先生说的是,医者有济世胸怀,实让谭某佩服。但祸源既出在我方,倘不釜底抽薪,终要遗祸万千,此事——还请先生搭救。”谭不问言及此,起身俯首一拜。

神医见状忽有些语塞,终道:“我不救世,只救病人。”

“望先生成全,助我剑盟免于此浩劫,日后定将先生之名扬于中原——”

神医轻嗤打断道:“我若要扬名还需得你?这世上有人活得噪声不小,走起路来恨不能惊天,究其本事却多不过尔尔。我虽有一技之长,却宁曳尾涂中默而生。”

“先生淡泊谭某定成全。”

神医大摇其头,道:“先叫我看看病患稍作处理,一会将解药的方子抄给你。”

“多谢先生,”谭不问吩咐道,“柚渊,带先生去营寨看看重症的兄弟。”

神医本欲走出寨门,却突然停步,甩出一枚药丹抛给了相送的谭不问。

“这是……”

神医道:“此物可医沈吾崖的耳喉之症——或许眼疾也可解。不过他既然不愿睁眼,到时再自废一回双目就是了。”

在场的七人皆是眸中一亮,竟都未计较他的不敬言辞。谁知这神医还未等对方将感激之词遣出,便随着柚渊出了堂门。

“二师兄,我们……还要不要遣人暗中看着这个来路不明的大夫?”

谭不问望着手中的药丹。

“不必了。”[1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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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太虚神鳞注:剑盟为向温皇复仇虽有不择手段之嫌,倒也尚算有其底线。一者未将毒尸曝于荒野有害苍生,二者未弃感染之下属于不顾,三者皆以其大师兄为重,值此纷乱之时无人争权,也算难得忠心。

世间总是如此,有人耗尽心力要救,就有人用尽办法去杀。

那么倘若一个大夫和屠夫做了伙,到底是为救人还是为杀人?

譬如此刻不见前堂救死扶伤,却看后院大开杀戒。那救人的固然医术高妙,这杀人的倒似个十足的新手。

他一个人披着红衣曳着广袖,不负剑不带刀笔直行来,架势是足了,步子却走得滞涩无比、十步一停,乍看去不是酩酊大醉就是病入膏肓。

——这跛子挺俊嘿,是来生乱的,还是看我们无聊来献舞的啊?

西门马厩外的几名守卫心里正嘀咕着,迟疑之间还未来得及相互眼神交流,抒发一下对来者邯郸步法的不屑,飘荡的红衣就已经贴面立在了他们眼前,近得可以看见这人鼻梁边两泓无澜的古井。

——他确实是来献舞的。

名为死亡的舞。

他缓缓抬手,悠然得像在打一个招呼。守卫见状已然忘了拔剑,眼睁睁地看着他原地挥袖转了一圈,再欲开口求救却已失声。

骤变之下自救无法,求援不得,只得瞪得目眦尽裂聊以表达心中惊惧。

视线消失的那一刹那,他们看到拂面的红袖中有一把陡然展开的折扇。那扇骨上燃着清淡的烟,烟中有股绵绵的香,这香竟比酒还醇,一呼一吸之间便叫人长醉了。红衣人略作一叹,抬脚绕过昏迷者直由后门迤迤然而入。

这路上人迹稀疏,赤羽更不避人,巡查者七零八落在他身后昏厥一片,他似事不关己般不作处理,自大路直踱向暗室。

自偷袭神蛊温皇、剑盟遇难之后,他已在密道的甬道中枯坐了三日。

他的头有些昏,却抵不过毒发的焦灼,通体每一刻都像放在火上炙烤,既痒又疼。

他本身为剑盟的医者,粗通些黄老,自身能暂抵毒性方侥得险生。谁知这却使他因福得祸,被授予看守之职,与尽头石门里的那具“毒尸”一同被关押在了甬道里。倘有异变,则需拨动机括,以俟人马赶来。

但他突然觉得这个命令相当可笑。

因为他发现自己笑都笑不动了,更遑论站起来拨动甬道中的机括呢?

他试图逃跑,未果。

那便勉力求生。

前两日送饭的人本还掷下饭菜,自己就着洞中水滴细泉勉强咽下。可昨晚送饭的不知缘何被人由上抛下,许是毒气愈甚,竟瞬间一命呜呼。他本以为这异变是换得生路的转机,谁知按动机括之后,接自己出去的人不但没来,送饭的人也从此再未出现。

他仿佛和这具毒尸一起被故意遗忘在了这里。

他不知道那个神蛊温皇是不是死有余辜,但他却不知自己何罪?他不知心头酝酿出的这浓烈的怨毒要发泄何处?

怪送饭的,可人都死了;怪剑盟主事者,他又怎知是哪一位拿的主意;怪命运,呵,人又能将命运怎么样;难道要怪自己么?怎么可能!我哪里有罪?

他只能将这恨最直接地抛给那素不相识的神蛊温皇,怪他身上的剧毒害自己如斯。但他偏偏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进了石门碰那万毒之源,速死的可是自己。

可现在的自己,又与死有何差别?

正当他迟疑着选择速死还是苟活之时,头顶的砖忽发响动,乳白的微光打在不远的石阶潮苔上,恍惚间竟有些刺眼。

随后,一道红影从这光与尘埃中走下。

他有些瑟瑟地看着他,而那红衣也平静无澜地看进他的眼中。

赤羽其实也不如表面上那般平静的。

当他下来时发现一箭之地内蜷着一物的时候,只觉背上一激灵。

他已经不知道那还是否算得上是个人——溃烂的眼边包裹着浑浊的眼球,褶皱的皮肤如同被浸泡过夜的剩茶根,此刻正死死地缩在墙角不敢挪动一分一毫,像是在畏惧着什么,又期待着什么。

莫名地,赤羽觉得这目光叫人很不好受。

他尽量忽略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兀自沿着墙壁几番推敲,由甬道步向石门。

末了却没有按下一旁隐藏的机括,只见他手中银光一闪,小剑直将石门破开数道裂痕,随即他果决抬腿一踹,愣是直接劈门开道。

闻身后忽然发出“咯咯咯”的笑声,赤羽本不想理,抖了抖衣上灰,向前望去。

只见正对面的粗木桩牢牢地钉在地上,固定其上的铁链垂坠而下,捆住草垛边上的一个人。

与甬道里瑟瑟而坐的人不同,他已经躺下没了一点动静。露出的皮肉虽未溃烂,却也布满血污。他似是被人掷下,蓝色长帽浸着血被摔出尺远,黑发胡乱披散,露出的手指陷在茅草中——竟枯槁得令人一时难以将两者判然分辨。

这人是……

红衣人面上沉着的两口古井终于一动,靴尖一耸亟欲往草垛边走去,却在抬腿的一刹忽觉双腿铅垂般重,因了方才破石门的那一下,导致伤口尽数裂开,热流有的顺着腰腹向下沁,有的顺着手腕往出淌,淋在了剑柄的白马鬃上。

赤羽深吸一口气,随即手起剑落,断了墙上的机括。

谁知就在这瞬间,身后一声凄厉而绝望的尖叫从耳边呼啸而过,赤羽还未及反应,只见原本瑟缩在身后的人如同回光返照的箭,笔直地射向地面上躺着的那个人。

——神蛊温皇!

赤羽也许不知自己方才断了身后那人唯一的生路。

而那人既已知自己绝无生机,便干脆不再顾忌,积压的心头怨绝不亚于屋中毒,顷刻爆发。

他冲过去抓起地上“毒尸”的枯手便将其整个人扯起,又用力一抛。

蓝衣人来回翻滚几遭又趴在地上。

“我要死了!你怎么能被人救出去!你也要死!你也要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疯子看着自己方触碰过毒源的手已是焦黑一片,反而嘶哑地狞笑起来,他已无所忌惮,索性抓起地上人的手腕狠狠向后弯折,抬了腿一脚踏在蓝衣人的脊梁骨上。

——踏在天下第一剑,天下第一毒神蛊温皇的脊梁骨上!

只有轻轻的一声脆响,却轰鸣一般崩断了赤羽耳畔一根看不见的弦。

赤羽本来已经冲出、抬腿、飞踢、横扫。

那疯子没有反击之力,直接被掀翻在地上。

赤羽一番剧烈的心绪与动作后也不住地喘了起来,他的气力已见了底,但折扇骨里藏的香并未燃完,迷晕眼前此人还绰绰有余——可他却在出袖之前堪堪又收了回来。

他当然不是犹豫是否要迷晕眼前这个人。

他只是突然很想亲手杀了他!

他见过杀人,势若流水瞬息万变,马革裹尸在所难免,他以为那叫战争。

他也已杀过人,刀剑无眼情仇快意,智技相决生死无悔,他以为那是战斗。

——可他从未如此刻这般,想用最暴虐的方式杀一个人!

赤羽也顾不得那人脏污的手,一把拽来就将人向上抛起,手却未松,还未待其落下,便又重重将人砸在地上,像是在摔一枚烂透的柿子。谁知那人已入癫痴,竟疯狂地撕扯着赤羽的红衣再次勉力站起。

赤羽扬手将小剑一掷,抛在约莫温皇掌心的位置,另一只手拧住疯子的头直将人调了个面向。

疯子还未来得及看清赤羽的眼睛便感受到了对方彻骨的狠劲。

左臂一环、右臂一扣、膝头一顶,赤羽竟生生地从背后扼住了他的喉咙,任凭那疯子踢踹撕咬、用积泥的指甲抠抓下对方小臂的一片肉来都未动一下。

赤羽心中只有一念,只顾着使出最大的力道——直到那人一动不动地垮下身子,他才怔怔松了手。

谁知疯子使诈佯死,倒地竟还存一息。赤羽眼尖看破,咬牙长嘶,声音近乎呜咽,他用尽全力提靴碾在了那人的后颈上,随即下蹲,折扇在握,过胸、腰、骶、尾,沿着背脊一路剁开。

扇骨里匿的青烟灭了。

扇面更红了。

赤羽终于回身看向躺在地上的蓝衣人。

他一动都未曾未动。掌心仍松松地握着自己方才砸去的一口小剑。

赤羽背起人就向外走,踏出暗室方要说些什么忽又咯出一口血。

他腾出一只手利落地将血抹掉,却不肯顺便试探一下背上已经冰冷之人的鼻息。

赤羽的步子已有些站不稳,只得倚在树上暂歇。方才屠戮过生命的手犹在颤抖,此时却握在了即将吐出花苞的春木上。

他迎着料峭的风,有些恍惚地问了背后的人一个问题:

“你,还在人间吗?”

“——很抱歉,似乎不在了呢。”

冷冽的声音不是从身后传来的,而是当头从上泼下的。

四面簌簌一阵响动后赤羽甫回过神来,忽觉天色一暗,便见一人站在了面前的屋脊上遮住了西坠的日头。

赤羽瞳孔一紧,反射般回手裹紧了背后的人。

“原来是西剑流的赤羽军师啊,”那头领看着赤羽紧张的样子笑了笑,心中底气更足,“军师是聪明人,可曾听过一句话吗?”

赤羽闭目不问,对方自答道:

“‘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人既已去,军师便断了这念头莫再折腾一个死人了。不然生的受累,死的也受罪啊。”

赤羽摇头道:“你们生而不能奈何之事,不要当所有人都做不到。”

那人闻言忽然拊掌笑赞道:“好气魄好气魄,看来军师今日不但一定要将人带走,还笃信这温皇未死?你问他是死是活——”屋顶上的人忽而把声音压得很低,“劳您高抬贵手探探他的鼻息,不就什么都清楚咯?”

赤羽冷声道:“我若偏走,你要如何拦我?莫忘了我不畏此毒,你却不同。纵使你不畏此毒,也要问问你的手下怕不怕白白送命?”

屋顶上的人手指微动,四面的屋顶上露出一列列包裹严实的脑袋,其下铁弩整齐地一字排开,箭锋的寒芒刺目,皆已扣满了力道蓄势待发。

“如此距离,如此武装,你觉得他们有怕死的必要吗?”

赤羽垂下眼帘摇了摇头,道:“确实没有。”

头领见状更加得意,正要一声令下,却见那红衣人忽然扬头对着他一笑,冷声道:

“因为他们还没明白发生什么变数就已经死了,哪还需要害怕——这是不是也是一种幸福呢?”

四面的人头亦如他们的队列,整齐划一,间隔相同地排列在屋顶,又纷纷坠落。

“嗤。”

屋顶上的人也没能再回话。

一把凉凉的剑滑进了他的胸口,在他还没有明白情况的瞬间。

杀人者走了。救人者亦不辞而别。

谭不问尚坐在前堂,却见门口属下压抑着满面的惊惧匆匆赶来。

“营寨西侧遭琼枝楼的人围杀,死伤过半,西剑流的军师借机劫走了神蛊温皇!”

闻者手中茶盏一顿:“是李青竹的人……他们现在何处?”

“他们似乎是掩护攻击,现已撤退。要不要追击?”

谭不问铁眉一蹙。

“不必。只是神蛊温皇被劫……密道里的看守为何没按下机括?”

“这……密道毒气甚重,为防止扩散在下命人先将其封锁,内中情形尚难得知。”

谭不问心中突然明朗,撂下杯中茶,忙问:

“那么神医人呢?”

禀报的人正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却见柚渊竟冲进堂内重重地跪在了地上,低头沉声道:

“那神医趁我不备迷晕了我,待我醒来之时只见他留给我们这张药方。是我办事不利,请二师兄责罚。”

谭不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好,我罚你迅速沿着山路追上他——”

柚渊转身欲走,谭不问继续道:“——给他备上一些盘缠,一匹好马。”

“什么?!”

柚渊一怔,却听师兄继续道:

“顺便按照药方抓药,先医治好诸位兄弟。”

“就算不追究这名大夫,那神蛊温皇呢?师妹师弟的仇我们就这样放下了?”柚渊咬牙不忿,他与温皇交过手,重剑也折损在那场战斗中,他与温皇不仅有义气之仇,更有战败之辱。

“此次我们为除温皇,所费不赀,在举止上亦有失磊落,恐怕大师兄恢复后要生我们的气了,”谭不问始终攥着手中那枚药丹,声音透着倦意和叹息,“师弟,我们这次的伤亡已经足够多了,一切还待北上回到剑盟将沈吾崖师兄医好之后,再做定夺不迟。”

师兄,这次若真是我们大错特错,还愿聆你……亲口训诫。

神医觉得自己脾气实在好得很。

他刚写了张药方救了一寨子害了自己兄弟的敌人,敌首却派人马来截他。劫就劫吧,他已摆好了不为瓦全的架势,对方却偏偏半天不动作。结果那边一开口,敢情是来送礼的。他一诧,好啊,送礼就送礼,礼来人去即可,别摆一张臭脸紧盯着我看啊,我没偷没抢。

他算是积了满腹牢骚不能说,索性背着盘缠,牵着膘肥体壮的烈马一路往山下溜。最终挤进小巷,停在尽头的破院门口。

神医瞭望四周无人,便连马也没拴,直接把缰绳捆几圈套在腕上,一把扯去鼻子下面令人作痒的胡须后又忍不住挠下了自己脸皮。

终于算是真正不要脸一回了。

待将那层面皮撕破后,他蹲下身子就着门口水渠清凉的流水痛快地洗了把脸,渠面上映出一张面容。

一张比方才年轻、跳脱许多的模样。

日明云暗倏忽过眼,他对着水面上的那张脸挤了挤眼睛,一吐舌头,自觉这才顺眼多了。待身上都舒坦下来,遂转身推开了院门。

可是院中的情景着实让他心头巨震。

院中有两口棺材两匹马,一架马车一个人。

那素来着红衣的人此刻竟换了一身白衣,一手执扇,一手拿着块布巾,枯坐在院中的石椅上一动不动,垂着头似乎要将地面盯出深深的一口井来,就是有人突然闯进了院子,居然也毫无反应。

还是千雪一声佯咳成功地唤醒了他。

“呃,那个,我已经按照你的吩咐都办妥了,你那边怎么样?温仔……在哪里?”

白衣人用布巾慢慢蘸下折扇染上的血,道:“左侧的棺材里。”

千雪瞅了眼那棺材,木料上乘,上面还布上了纯白的绢花,不禁额上青筋一跳。

“等等,你确定他死了?”

赤羽迅速地一颔首,道:“我替你备了一套缟素,在屋中榻上,你整理一下,我们即刻出城。现在疫病流传,出城检查势必严格。温皇尸上带毒,恐难出关,还是晚上走比较好,临关城门之前守城的兵士会相对懈怠。我在右侧的棺中放了些布帛,温皇……那口也盖了些。倘若他们非要开棺,我们便自言是商人,给他们些银两打发即可。”

“哇……靠!你这是什么效率?剑盟拦下我赠马和盘缠那点功夫你做了这么些事?”

“这马是剑盟赠的?”赤羽倦瞥一眼,“好,三匹马来拉车更快一些。”

“你好歹给我留点悲伤的时间啊!”

赤羽手中一顿,好久没有说话,最终还是薄怒讽道:“我该再给你准备木棍和瓦盆,等你箕踞而歌再走?”

“不是庄子死了妻子才这么干吗?再说温皇又不——”千雪似从对方的情绪中敏锐地察觉出了什么,心中忽生一念,改了本要冲出口的话,“——不是我的婆娘!”

赤羽启唇几番翕动终未接这话,心中只觉得几分奇怪。

可那人却先开了口:

“关于先前曾扮任飘渺在酒肆中趁你重伤之时攻击你的事,我在此向你道歉。”

千雪不再玩笑,认真道:

“在你们两人之间,我是旁人,不好置这个喙,只能以事实论——好歹温仔最后还是阻止了我那一剑。说句难听的,江湖上刀剑无眼,唯强者生,讲义讲理的地方还是少的,倘若那时候你真的……死了,不死丹稳稳落在他的手上,哪还有后面这些事?”

谁知那白衣人忽然起身道:

“是,你说得对。”

他的目光直冽地看向千雪。

“所以我敬他!所以我赤羽信之介此行,就是要亲自葬他!”

千雪胸中一荡,半晌无话。进屋换衣后,遂道:“动身吧。”

“好。向何方?”

“向南,到一个……穷山恶水处。”

三十二 甲子正月记事[之十五]

青山上折骨换一诺,青山下春衣戏红尘。

黄昏一阵明晦后,银针纷落,霖雨蒸湿,第一场春水就落下来了。

乌青的石板正欲趁此洗个清凉浴,不巧又被熙来攘往的车马匆匆添上新泥。

这几日城中疫病横行,据传有个神医开出了应对的方子让危急稍有缓和,可进出城的关隘仍旧查得严苛,一更三点将近,城门口仍排着错杂的出城队列。较末的人群本还抱着侥幸,不一会儿又被兵士轰走了。

一架马车停在队伍偏后的位置。车前马上坐着两个人,缟素外裹着玄衣,蓑笠低垂挡着小雨。他们身后的车上盖着一张布,不用细看便知下面停着两口棺。

他们本来很惹眼,但偏偏又没人再投去第二眼——任谁家同时去了两个亲人,都不会是件高兴的事。路人遇了丧更是晦气。

可是拉棺的马上,却有一个人笔直地看着一个地方不撒眼。

——山下城门口的一个茶摊。

那茶摊里无人,早就打了烊,遮顶的篷布积了薄薄的一潭小雨。

千雪许久才从雨中缓过神来,开口问了身边人一个问题:

“你后来……可有再遇到天允山下开酒肆的那一家老小?”千雪挠了挠头,轻声道,“我上山前就是在这里喝茶才碰见了琼枝楼的人。却不想开铺的正是那酒肆旧主,倒也巧了。只是好像他家的小丫头不知去哪了……”

赤羽怔住,面上愈发苍白,只说了三个字。

“她死了。”

非鱼亭一役后,赤羽就即刻孤身探查了亭下通道。

谁知那其中果有剧毒,他自己颇通毒术才勉强抵抗,温皇当时应也不成问题,然而对于丝毫不会武功、又那么倔的孩子来说,估摸已经凶多吉少……可是他还是抱着一丝希望走完了暗道——直到尽头荒野上一处孤立的无字坟茔宣告了她命运的结局。

千雪半天没说出话来。赤羽一言未发,下马从路边攫下一朵不知名的白色小花,插进了茶摊破木柱裂开的纹路里。

老旧的朽木,初绽的野花。

赤羽的指尖一顿,倒不知自己此番无意义的举动要告慰的是谁了。

出城的队伍加快了速度催迫着赤羽离开。其后的关卡过得比二人先前预想要简单许多,正待守卫要开棺检查,千雪不着痕迹地把剑盟赠的那一袋盘缠一股脑全塞进了兵士袖中,换了个简单清静。

“你就……先送到这里,后面的事就交给我吧。”千雪道。

“我曾应他送葬之请——”

“前方的路不太好走哇。”

“既然当时我已默许,现在便无由退缩。”[171]

千雪哎呀一声,心道你上辈子是卞和吗强迫症怎么这么严重,面上却肃然道:“他是我的兄弟,我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你暂时周全你自己就行了,尽量莫让西剑流牵扯到最后一役中来。”

赤羽颔首,不再坚持。千雪将剑盟赠予的那匹好马拨给对方后,向南方扬长而去。

留下他天地间孑然一人目送他们离开。

久久长揖。

然,心头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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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烧酒命注:这是小叔和嫂子就温皇遗产(体)分割的问题于华凤城门外进行磋商的戏码……吗?

千雪孤鸣近几日觉得浑身发痒。

神蛊峰是个邪门的地方。漫山的邪虫毒草虽为温皇饲毒提供了好所在,却不是宜居的好去处,再加上久未有人归来扫洒,这下益发雪上加霜。

千雪懒于整理,唯独就收拾出了一个床榻和煎药的火炉。他此刻正用火炉烧上水,煮着浸血的布条以待晾晒备用。心里头呢,却还对昨晚睡着后被毒虫咬了脚心的事耿耿于怀,琢磨着要不要学学古墓派去找根绳子来。

他一路至今都显得轻松得紧。

——其实,也不是不紧张。

路上温皇接连几日一直没有呼吸,弄得千雪也是一慌,抽烂了两匹马屁股飞奔到神蛊峰,把好友私藏的那些个药丹连同自己的汤药一股脑全给塞进了这活死人的嘴里。若不是昨晚终于攥出了这人的脉搏,恐怕他现在已经跑去找藏仔一块埋人,再杀向剑盟了。

虽然一早便知他这个好友为寻求抵抗三途蛊的剧毒曾将替命蛊种在身上,成了两命妖精,可后来才发现此蛊虽可抵抗刀剑攻击,却难承受毒素,本还患它就此无用武之地了,现在看来,冥冥中竟未白费辛苦。

不知温仔醒来后当悲当喜?

千雪不再深想,看了看日头,也该是换药的时候了。

“我想吃饭。”

顿了顿。

“还想吃菜。”

刚推门进来的千雪听到这么幽怨低哑的声音差点吓得魂飞体外,背后一阵激灵,道:

“你、你、你醒了?!你是下去给阎王爷当了一遭饿死鬼,回来就和我讨饭吃吗?!我要不要再去偷一坛风月无边给你下饭啊!”

榻上之人方坐起,被子从他的肩头掉在膝上。起身后又不自觉地摸了摸颈后钝痛的脊骨,嗟叹道:

“在下方经生死之难,好友不看在情分上照拂我,更还出辛辣之言挖苦讽刺,真是在我支离破碎的心上更加剜戕啊。”

“少来这套!”千雪嘴上虽骂得欢,脸却禁不住透着与进门前判然不同的喜气,直把腰间的水囊掷了过去,“来,先喝口水,给我讲讲阴曹地府的见闻,我就勉为其难地照顾一下你这个老弱病残。”

“我的见闻嘛……”温皇闭目,竟真的回想了一番,“好像看到一抹红色,飘来飘去,像是……邯卢族图腾的颜色那样。”

话音甫落,他站起身来接过千雪抛来的水囊就往手上倒,还极为细致地对着屋中铜镜洗起来脸。这还不够,又执起木梳打理起了长发。

这还不够,他又道:

“做饭前,劳好友为我备些热水,以待沐浴。”

千雪轻嗤道:“温妹妹啊你拿我当你仆人是怎地?”

“是啊。”

温皇从铜镜中看到了千雪颤抖的嘴角,也当然一并看到了对方玄衣中裹紧的白衣,再参照屋中停的两口棺,不禁打趣道:

“好友这般周到,不仅给我备了棺材和绢花,竟连缟素都衣了——温皇在天之灵颇感欣慰,这才从黄泉路上折返回来了。”

千雪笑哼道:“我倒是挺想认你这个人情的,可惜慷此一慨的人不是我啊。”

“哦?怎讲?”

“你的丧事都是那个赤羽信之介置办的,他好像说答应过你什么事,所以这次营救……也是他的谋划。”

千雪遂将这几日的事和盘而托。

温皇听罢默然无对。

“只是有一点心里总觉着过不去,怪怪,”千雪絮絮接着道,“赤羽让我制出救沈吾崖的药丹给剑盟,这对我来说虽然不难,可是……剑盟那帮贼孙,真让人气不过,要不是你种了替命蛊,还不交代在他们手里了!”

温皇打理好,转身站起来道:“赤羽此举倒是两全之策。一者,制造救我的空隙之后难保他们不会继续追究,而你们却偏偏卖给了他们一桩不容拒绝的人情。况且此次‘月影含沙’的毒发加之李青竹的人马着实叫剑盟大伤元气,他们此时纵是想复仇,也是心余力绌——这样便更无力在巫教一役上掺和。”

“还有二者呢?”

“这嘛……如此趣味的对手,赤羽有心挑战也说不定。”

千雪瞥了一眼温皇,表示不太懂你们智者的情怀。

温皇漫不经心,对着窗外愣神,忽问道:“赤羽认为我已死了么?”

千雪颔首道:“我没跟他解释,也是想试探一下。”

“哦,试探的结果?”

没想到千雪一脸郑重道:“可以信任,是条汉子。”

温皇听到这个评价莫名觉得古怪,强自压抑才忍了笑。

却听千雪继续道:

“但我觉得……他似乎相信你没死?可能你也发现了,在你的颈下脊梁上约莫三寸有一处断裂,看起来像逃出时造成的新伤,若真的在一个时辰内弃之不顾,就算是我也难以接骨——但好在这处伤被人及时处理过了。”

温皇笑不出了,只道:

“正月将尽,我们准备一番,也该去巫教了。”

哪知千雪闻言脸色忽然一黯,递出了一个盒子。

这下换作温皇一怔。

——金刚不死丹。

千雪道:“此物是我借鉴了《万毒必解》残册的内容和西剑流的咒术制成的,竞日……孤鸣并不知晓。”

“温仔我这次……不能陪你并肩,我要与一人一战。”

“如果我战胜,我会去找你。如果我战死——”

话音未落,毫无预兆的、只闻屋中“嗵”的一声闷响,夹杂着骨头错位的脆音轰鸣在温皇的耳畔。

下一刻,他的兄弟至交在他的面前折骨一跪,扬着头,颈上突起的脉偾张着压抑的血。

——连同他所跪的地面,皆是触目的一片鲜红。

“我要一个机会。”

温皇忽而面色极阴鸷。

只听千雪继续道:

“我要竞日孤鸣活着,我要你给他一个犯错的机会!”

温皇冷声问:“看来我,不容拒绝了?”

千雪闭眼道:“你可以。”

温皇单手拎起千雪的衣衽将其掷在榻上,按着他的膝盖将小腿向上一推,只闻接连“咔嚓”两声,错位的筋骨复而对接归位。

千雪咬牙半天,疼得半天没说出话来。

“温仔我……今天真是做了开天的创举啊,”他苦笑道,“既恳求你,也威胁你。”

“你未曾求于我,也未曾威胁我,”温皇握着手中的药丹,“这是交易,只是不太公平罢了。我若放过竞日,致使他有朝一日反而有命杀你——你这是要我做间接凶手呀。”

“别咒我!我不比你,天天走在刀口浪尖罔顾性命,我还是很热爱生活的,又比你年少,绝对要死在你的后面,”见温皇稍有松口之势,千雪便道,“若嫌交易不平等,我可以额外补给你礼物嘛。”

“哈,在何处?”

“尚在无何有之乡。”

“好,我等着,”温皇道,“回去做你能为之事吧,千雪。”

“那你呢?”

“我也要走了。”

“你觉得我不知道你现在的身体状况?”

“唉,我并非那般勤恳拼命之人,并未说要去汲汲赴死,”温皇道,“只不过想要换一个更加赏心悦目的地方去休养——兴许痊愈的速度要好过在神蛊峰上孤苦一人,不是吗?”

“你去找他?要多久后开战?”

温皇仅从两问中择一而答:

“一个月,更精确些,二十三日。”

“下月月末?”千雪道,“好,在中苗、巫教纷纷屯兵扎寨后,战斗的主角却姗姗来迟,是你的风格。”

千雪欲起身,足一沾地险些坐下去,几番适应终于恢复了步伐,不回头地出了门,却终于还是边走边开口道:

“不能给温妹子做饭备热水真是可惜,下个月啊,”屋外仍落着绵绵春雨,千雪披上蓑笠上马,“下个月后一定补上,连同好饭好菜、好酒好友!”

身闲心累曰寂寞。

赤羽暂住在巫教十里外的客栈,突然觉得有点理解温皇曾经的心思。

人与器物也相似,有心之人一旦闲散,便是要在原地盖上厚厚一沓旷古的尘的。

这天已入了夜,他人坐在椅上、身伏在几上寥寥写了几笔便将柔软的墨笔搁下,搭在一旁春芽色的笔觇上。

遥想今日所为,除却清晨乔装到地下驿馆接了趟信、中午按时吃了些饭、夜来写了几笔吩咐以待明日寄回西剑流——之外竟未做任何可称道出的事来,况中午罕见地养了神,不想这下居然又乏了。[172]

如此生活让他挺不自在。

这一回并非因为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空旷生活,而恰恰因为不久前刚刚经历。

既然乏了——他冥思了一下,倦倦地用手弹了弹水丞圆滚滚的肚皮——那就睡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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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2]御兵韬注:驿馆本为官府传信特设,而民间书信往来极为不便,富贵者遣人专送,百姓则多是托人捎去,效率不高。这地下的驿馆应为武林传信而设,想来铁兵卫传信往来或可效仿,必对情报往来大有助益。

屋外嘈嘈杂杂,一阵喧闹后恢复了宁静。赤羽也躺了下来。

睡前总有些事让心思紊乱的人手忙。

要小解、要吹烛、要阖门。要慎思明日必行之事,以便在心头拟好清醒的时间。倘若是儒生,恐怕还要加上三省吾身——不知若是像今日的自己这般无所事事,会不会愧得睡不着。

可惜他以上样样皆做了,躺下后竟冷得几欲蜷缩。再看几上镇纸掩好的信竟和自己处境相类,被春风吹得哗啦啦地叫着冷。

原来忘了关窗。

待心中一阵挣扎,赤羽终还是掀了被,揉了揉倦眼打算起身。

却听那几案上的信忽然又安静下来了。

整间屋子都陷入寂静里。

——那窗上坐着一条龙,挡住了往来的风。

一条蓝白相间的,年少的小龙。

小龙背对而坐。他的肩胛耸起,头微微垂下,露出与黑发相掩映的后颈。他的手里抱着一张琴,指尖若有似无地在弦上悬而不动。

赤羽怔怔地立在原地,欲问自己是否在梦中,可又怕惊扰了眼前似真非真的幻象,不忍出声。

突然,窗上的龙拨了一弦,极重,像是久未相见的一句问候,响在了窗外的夜里,荡在缠绵的雨中。

自外刮起的一阵快然小风将那人蓝色的披风扬起,轻薄的衣角几乎要触在赤羽的脸颊,却偏偏来而未至。那人只一弦之后又熄了琴声,将一只手放在琴木上悠悠地用指尖叩出了不甚规矩的节奏,他指上的力道很柔,不知是抚在了琴额上,还是点在了情人的额上。

这细密温和的鼓点兀自响了许久,弦音似也心有不甘,汲汲掺了一手——它起初还在悄悄附和叩击声,而后仿佛得了理似的,越弹越有底气。

“雨飘渺,倦红尘,还君明珠,秋水浮萍。”

低低的吟唱声忽让赤羽骤然看清,眼前终归清明——原来飘渺红尘之中的羁旅倦客,是人而非龙。

蓝衣人手中本来喑哑的琴声越发朗润,鼓点随之败阵悄然退了场。正当此时,雨这个毫不相干的外人却路见不平,欲为鼓声打抱不平——雨珠作乱泼洒、愈发紧凑,落满窗外人的琴上、弦上、衣上。曲复缓,及近终时,弹琴人的手被弦上使坏的水滴绊倒,末尾的最后一音猝不及防地跑了调子,顽皮地落进了赤羽的耳中。

“唉呀。”蓝衣人似有些埋怨那捣乱的雨,一曲终了,又抬起头看着深深的夜幕。

赤羽像是受到牵引一般,不受控制地跑到了窗前,伸手反倒带了些迟疑,试探似地触在那人裸露的颈上。发觉手下温热的触感真实无比,他忙顺着那人的脊梁轻轻滑了下去,又中途折返回到了颈下三寸处来回摩挲起来。

“谢谢你,让它至今还是笔直的。”

抚琴的人任赤羽摸着自己的脊梁,轻声道。

“我……”赤羽感受着对方那处尚未痊愈、有些微微耸起的骨,忽想,自己曾大胆地吻过他,现在不知缘何,竟被一句简单直白的夸赞褒得耳根发烫,不好意思起来。

也只得顾左右言他地问道:

“雨飘渺倦红尘,那你……何必复来红尘中?”

蓝衣人闻言忽然抱琴转身,面对过来。看见眼前的人穿着单薄的衣衫望着自己,遂笑道:

“我倦红尘,可红尘偏偏恋我。”

“尚有所执,此乃伪飘渺。”

“我要如何真飘渺?不复来见你么?”蓝衣人摇头道,“唉,可惜我一介锋镝余生,倦极思息,碰巧寻到你这位良药,怎能不采来自医呢?”

言罢,果见赤羽原本薄红的脸色被这接连的骄矜与挑衅直接给泼回冷霜:

“或许你说得对,红尘恋你太深——看来阎王对温皇也不甚待见,又给你踢回了人间。”赤羽言罢才后知后觉地、长长舒了口气,“说罢,你缘何诈死,如何找到我,找我又所为何事?”

“赤羽大人……真是分毫没变,”温皇既无奈又怀念地笑了一下,“我们还没到久未相见的程度,何必将话说得如此生分又难听了?”

赤羽不答,温皇看着对方那不容拒绝的眼神又是一叹,妥协道:“好,回答你的问题。其一,我并未诈死,我是真的被阎王踢回来了一次。”

“是蛊?”

“嗯,替命蛊。”

“这蛊……你身上是不是还有八条?”

“我是不是猫妖,赤羽大人现在捅上来八刀,一试便知。”

赤羽略一沉吟,温皇接着道:“第二个问题非常简单,此处既是在巫教附近,此时又快到了最后一战的时候,温皇怎可能错过附近的情报呢。倒是赤羽大人特意用还珠楼名下的地下驿馆与西剑流往来信件,倒也算信得过我。至于第三个问题嘛……看来也只有向你讨要欠款,才像是个冠冕堂皇的目的了。”

“我欠你钱?”

“一千零九十五两黄金,军师大人忘记了吗?万济医会月洞门前初见之时,你就烧毁了我苦心培养一年的蛊虫啊。”

“呵,如今想来,那非是初见,”赤羽道,“非鱼亭一役时,我曾听你自言精通音律,看来果然所言非虚。方才阁下最末尾的一音,不拘于律法、不缚于常俗,诙谐可人,实乃点睛一拨——未曾想温皇如此风雅人物,竟还执着于粪土黄金吗?”

“赤羽大人太高看我了,就算我看破名利财权,”温皇仍坐在窗上,垂下身子近乎贴面凑在了赤羽跟前,轻声道,“却还未参透红尘色相……”

赤羽听着对方蛊惑的声音,心中一慌。那人望着他继续道:

“温皇正苦于无处落脚,不知赤羽大人能否赏面收留,顺便把我的困惑一并秉烛共参呢?”

赤羽忙将折扇抵在对方的额上,啧道:“自荐枕席也无用,我今日无处招待。”

“这点无需担忧,我已备好了床榻,”见赤羽将信将疑,温皇摇了摇头道,“你若不信,就将门打开看看。”

赤羽也是好奇,从其言回身开了门,门外立着一庞然大物,恐怕正是方才扰动自己门口喧闹的罪魁祸首。

是棺材。

自己亲自为他选的那一口。

“你竟还留着——这礼物,喜欢么?”

“你送的。喜欢。”

正打房前经过的三三两两还未睡下的客人多带着满面同情地看着赤羽,还以为他这是惹上了什么人来寻晦气。赤羽见状忙将棺材抱回了屋中,砰地将门一关。

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

正当温皇随口想要打断这场寂静的时候,赤羽低了头,手抚在棺材上沉声先开了口:

“我认识了一个特别特别的人。”

温皇笑。

“杀、不杀,救、不救,我曾先后有这四种念头,却都用来针对了这一个人。你说人会不会因为多欣赏别人一些,就少欣赏自己一点呢?”

他一叹,继续道:

“赤羽行事一向求果决,可这一路上,我却常常觉得自己是个何其犹豫、矛盾之人。你曾说遇见我之后,突然开始觉得自己是个不怎么样的人,而我现在亦然,常常生出自厌的情绪。甚至到了如今,我仍有那么一瞬间觉得看到你活着一天都是我的如芒在背……”

温皇的手背上忽然落了一滴雨,他随之抬头看着屋顶。才发现连日的雨竟敲开了屋顶的瓦,垂挂在了梁上,晶晶莹莹。

蓝衣人突然从窗上跳下,抛下琴信步向赤羽走去,他携来一肩温柔柔的雨,一袖清清凉的风,伸出手,若有似无地将赤羽揽在了怀里。

这个拥抱舒服极了,赤羽不但不想拒绝,甚至带了几分困倦,不由自主地倚靠过去。

“唉,你就这么希望我死?”

梁上春雨忽降一滴,笔直地打在了赤羽的眼皮上,顺着眼角向下滚落。

温皇笑道:“看,苍天都在催你哭,叫你不要再铁石心肠下去了。”

对啊,他还活着……还活着。

纵是如芒在背,为什么却觉得还有一些欢喜,掖在心中极深的地方。

赤羽像是刚刚接受这个事实,突然牢牢地伸手捆在了对方的背上回抱,待将这份汹涌的情绪全用一个主动的吻来抵消后,赤羽平复心绪坦言道:

“我不希望你死,你来了,你还在,我很开心。”顿了顿,“只不过,我若是铁石,你的心也并不见得多慈软。”

“绝知此事要躬行。”

“……那恐怕我的手会硌坏。”

“在军师大人的手硌坏之前,先牺牲的是我的背。”

温皇笑叹。

赤羽闻言才发觉自己的力道竟一直未放松,尴尬得立即将手移开。谁知却被温皇及时捉回了手腕,又将他拽了回来。赤羽被那人迅速压迫而来的气息摄得前所未有的紧张,而这紧张之中,又隐隐期待着什么变数。

“……温皇?”

赤羽只见面前极近的地方,一双眼睛正凝着他,开口前所未有的直白。

“除却和你说话、喝茶、对弈、比剑,吻你、抱你之外,温皇还有别样的所求——我对你并不单纯。”

窗外春风徐徐入。

“好啊,”哪知听者似乎毫无意外道,“那我就允你复杂。”

温皇突然像不认得面前的人一般上下打量着他笑意中的真假,却听赤羽轻嗤一声,傲然道:

“巫教之战,我与你同去,但在此之前,我想邀你同去一个地方,”他的眼睛亮亮的,透着几分情意,“——若是地狱的话,你会陪我再去一次吗?”

如此盛情邀请,温皇实际上……是有点怨怼的,想象之中本当是含羞带怯的婉约场面,现在偏偏被对方带出了几分果决与豪情来。

又……又不是去英勇就义。

可是细细看去,便可见那人悬在寝衣带子上的手弱不可查地颤抖着,指尖踟蹰许久才缓缓解开。

随着肩上的衣滑落,露出了青年精健的上身。腹上剐出的刀痕还未好得利索,轻则结痂,重则露着粉色的新肉。

窸窣一声清响后,单薄的锈色寝衣已完全滑落在地面。

他第一次在这个人面前完全曝露自己的身体,他仰起头,面上滚烫,赤裸地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而对方狭长的眼忽如深渊,卷着未知的风云。他缓缓地走来猛然拦腰将赤羽提起,扯下了尤在脚踝上裹着的寝衣。赤羽随着他连步撤退,只闻身后一阵响动,下一步竟直接踩进了敞开的棺中,温皇忽然轻轻一搡,那宽敞的棺材直接躺下,两个人枕在厚厚的布帛上,交叠在了一处。

赤羽的胸膛一边剧烈地起伏着一边觉得好笑,鱼水之乐行于棺椁中,这下倒也算是真的下了一遭地狱了。

温皇见状支起胳膊肘着头,轻声问:“想到了什么趣事?”

赤羽扬眉道:“无,只是事态紧急,不如我们同时推测下巫教一役的战局?”

温皇面上一委顿,望着身下之人,又很快勾起嘴角。

“好,那么我们从地形说起吧,”温皇俯下身,指尖点在赤羽的下巴上,“中原处北,从缩短补给线的考虑上来讲,不易奇袭,适合屯兵于巫教五座山外的高山上观望局势,以俟时机。”

言罢向下一滑,点了点喉咙上凸起的结,又向下敲了敲两边的锁骨。

“这是罗碧将军扎寨之处,寨西是一片平旷,寨东是避毒林,”那双手猝不及防地神速抵达了赤羽的胸膛,“如此,就到了拱卫巫教的那两座山了……”

在向下,是那狰狞醒目的二十四道刀疤。

“这里,”温皇点在赤羽的肚脐上,“满目疮痍的巫教腹地中心——还记得么——是祭坛上那棵亘古巨树,从我出生起,或者说,很久很久以前起,它就生在那里,如同一个源头,孕育了巫教的土地城池。”

“嗯……”

温皇忽然低下头吻在了赤羽的脐上,眼色深深,像是在看故土,又像是在看人,几分怀念、几分恍惚。

却不想指尖刚好剐蹭在还未长好的新肉上,搅得赤羽嘶得一声又疼又痒。

“而巫教南面的背以三山为倚——”温皇的双手顺着赤羽脐下两旁耸起的髋骨摸索,即将再次滚落而下之时,却被赤羽一掌猝不及防地掀翻。

被当做活地图的人冷笑一声道:“好了,地形我已经知悉,下面我来决定进攻的策略。”

赤羽执扇直接将身下人的蓝衣层层挑开,却见那人腹上一道横贯笔直的剑痕直接跳了出来。

“这是——古岳派的那一记……剑咏波澜?”

那人不置可否。

赤羽忽想起一事。

“我记得天允山树林后的伏击一战,你曾临场创出一技不完整的剑招。”

温皇颔首道:“半式轮回。”

“前几日我观狼主一技贯地狼突与轮回有相似之处,琢磨一番忽然觉得,”赤羽笑道,“我或许可以替你补全这招轮回。”

“那么天下第一剑,便是你赤羽信之介。”

赤羽哈了一声,道:“温皇,你现在已经不在顶峰之上,你、陨落了。”

“峰顶高寒,岂不孤寂?如今既遇到同行,与他并立在距离顶峰一步之遥的地方,也好。”

赤羽一怔。

温皇眼中一动,兔起鹘落间已然双手扣住了赤羽的双肩,向下翻坐。

局势陡转,温皇又将人摁回棺中。

“赤羽大人的策略酝酿了这么半天也不说,我有点等不及——不知是否和我的策略一样?”

“休歇一月,”不待赤羽回答,温皇促狭一笑,眸子危险一眯,“直捣赤凤。”

几案上的信又颤抖地叫了起来。

开敞的窗子还是未关,琴就那样被随意地抛在那里。

屋中的枕榻上已无人,却停着一口吱呀方闭合的长棺。那棺木淋了数日的雨被泡得发潮,此时竟生出了点点细嫩的芽,一并在春风里颤巍着。

而窗外顽皮的雨越下越大,泼洒,太肆意。

三十三 甲子仲春记事[之一]

明抛去、何故之心系,暗擘画、是谁之力欤?

倦瞥天涯无数路,皆是迷障。

若别无选择只有一途,或曰执着,笔直走到黑;若面前有许多路,或曰选择,权衡取其一。盖许多人希望自己是后者,因为拥有自由去择路。

于是追求自由的故事都是这样讲的:某人一朝觉悟,于是他经历万险杀出重围挣脱牢笼,付出血的代价,最终得以为自己而活。

可月牙泪的故事有点不一样。

因为太熟悉西剑流的轮值作息、四周环境,他的夜逃轻易成功。一路疾行后,月牙泪终于停于一片树林之前。他看着远处的幽深草木,自问:往何方?不知。

只知从此往来一人,没有强加的责任、没有兄弟的牵绊,他可以踏向任何方向,去获得天地间寥廓的自由。

可为什么心里没有一点复得返自然的轻松,反倒开始希望赤羽改了主意正在这密林中埋伏只待将自己擒回责罚,甚至祭司及时发现命人追杀,怎样都好。却偏偏万籁岑寂,静悄悄地什么也没有发生。

自由原来是这么让人难过、迷茫的事么?西剑流地牢中的气息恐怕也没此刻这般稀薄吧?

——其实他若肯再耽搁一时逃出,此刻恐怕也不必独挨这困境了。

在西剑流据点外巡夜的神田京一忽接到封急信。薄薄的一张纸上书短短的几行字,其分量却足够让所有安然歇下的人纷纷执灯起身。纵然点兵之时发生意外,白虎天王不知所踪。祭司却无暇他顾,暂时放置月牙泪逃离之事,即命邪马台笑领兵东行。

你若欲问西剑流失去了一员重要战力,怎么还能如此从容?

且看夜将尽,风将小信吹拂进炭盆,隐约看去——

原来那一纸计策上根本没有了月牙泪的名字。

而出此计策之人尚盘腿坐在树屋的矮榻上浅眠。他的眉本来紧张地皱着,许久终于松开,支在木案上托腮的手随之猛然一沉,直将小桌上兽皮剖画的行军图肘到了榻上被褥间。

他方从梦中醒来。

这梦里没有详实的故事,只有一座山、一个执意上山的自己、一分隐隐期待的心情。

在通往山顶的路上,人欲杀我我杀之,人欲拦我我除之,人强于我我逐之。我行如大刀阔斧启山林,心情思绪皆付生杀。不过我不为身后万载名,只图生前快然事,对并不存在的所谓顶峰素来并无寄望。

却只是不甘行于人后,非常不甘。

这样的人注定孤独对吧,因为已难有人行于其人身前,他目之所及皆是无人有力涉足的荒山,他倒也合该目中无人了。

可没什么,就期待有什么。

我期待有人入目。

这期待一旦落空得太久,就会寂寞。寂寞的心情柔软得如同小浪蚀长岸,细沙卷飓风,细微而亘古,将人折耗出风骨,也折耗成中空竹。

幸而有一日天降甘霖,润泽竹心,终于在某个岔口,我遇到了同行者,比肩而行,既超不过他的脚步,也不准备落下。

可不知在这条歧路短暂相遇之人,又将在哪条歧路分道?

这梦中的我,似乎是任飘渺。

与神蛊温皇最后磋商更换身份各谋其是——此意识竟连梦境都没放过,坐在榻上的人醒来笑叹,自己是否太称职了些?

待理好褥榻,以隔夜冷茶漱罢口,屋中之人打算不再思考任飘渺的问题。可头一偏对上昏黄的铜镜,难免又觑见那副凌厉的模样。如此既摆脱不得魔障,他索性一笑了之,也就多做了几个从未在对方面上看到过的表情。

观镜中人目若秋水沉浮,半分慵懒半分沉敛,一头银瀑依照自己的习惯改为高高束起,整齐地倾泻在背上。它们本来是柔软的,可当屋门轻叩,有人推门将第一绺晨光掺和进他的发间时,那银灰忽而有了棱角,刹那间透出剑的光泽。

紫衣的贞族族长获得应允先进入屋内,瞬间即被那道银亮摄得心中一震,怔忡之间有人轻推才赶紧挪开身子,在其身后,黄、绿、红、白的四位族长皆覆青铜面具、着鲜衣鱼贯而入。

洛弋族的慕龙城率先说道:“恩人这么早便醒了,可是一宿没睡好?我们早就说近来夜间风凉,神殿更加舒适,不如——”

“无妨,战策已经拟好。”

却见慕龙城许是不惯早起打了个呵欠,白雾从青铜面具两面的叶型镂空处喷出,任飘渺直视着他略作吩咐道:“战役就在今晚,容不得半分懈怠。洛弋族族长,你即刻率少数族民再去检查一遍五座神殿内的机括和甬道,保证三途蛊爆发之后忌族族民可尽可能多地撤离祭台。”

“……是。”

“忌族族长即刻率部众看顾好冽夫人。神蛊温皇与我约战于天黑之时祭台之上,你们全族当列阵神殿之前,假作提防其逃脱之状。待将他引至祭台之上,再伺机引爆三途蛊,莫让他看出端倪。”

“是!”言罢其人已离开。

忌族承担了直接引爆三途蛊的责任,就会有必然的牺牲。屋中剩下的三名族长见他离开得决然,露出的眼睛里都埋了些悲悯之色。这种伤敌一名,自损八百的做法,恐怕古往今来也唯有一例。

因为世上只有一个神蛊温皇。

“寻风族、贞族、邯卢族族长随我向东而行,掠阵以待。”

三人皆诺。

唯独最年少的邯卢族族长应下后又踯躅半晌,多了句嘴:“掠阵?就是袖手旁观?”

“是。”

“恩人不亲会神蛊温皇,而只以忌、洛弋两一族的力量对抗他?”

“我的剑只能败他,不能杀他。”任飘渺颔首道,“杀他者,唯有三途蛊。”

“这不可能,你不知道这个人有多危险!更何况忌族已下去准备,根本不知道自己即将孤军奋战。”

任飘渺冷然道:“他没必要知道。”

少年还要开口反驳,贞族族长连忙兑了兑,示意他注意言辞。再观任飘渺,所幸尚神色如常。

“对付温皇的本就不是忌族或者洛弋族,而是三途蛊。剧毒之争,参战者本就是越少越好,”这几日巫教上下戒备森严连每个人的脸上都不例外,任飘渺念及温皇出自邯卢族,忽生一念,对着邯卢族族长道,“你把面具摘下来,我看看。”

邯卢族族长略一迟疑,最终还是依其言。

银发人眼中一动。

——这个红衣少年竟真与那人有着同样的乌发、飞眉、长眼、薄唇。

“你是神蛊温皇的兄弟?”

“不是!”瞬间的矢口否认后又不得不承认道,“是。”

——却毕竟有着根本上的不同。

少年暗自攥紧拳头又解释道:“巫教族长一职为各大家族世袭,他是长子,我为次子,他素来冷心冷情,只醉心蛊术,我们极少见面根本无甚亲情可言……更何况他弑父悖伦,如此蛇蝎心肠又怎堪为我的兄长?”

银发人看着那张脸上紧张的神情,又探问道:“可他放过了你,让你成为邯卢族族长,这其中最大的受益者,是谁呢?”

红衣少年愤然道:“你怀疑我?”

银发人玩心不复,摇头不言,挥手示意对方将面具戴上。

他虽与温皇一同来过巫教,之后渐渐拼凑出了他的过去,却从未料想过这人在世间竟还有兄弟血亲。半是因为他不像有所牵绊之人,半也是自己私心希望他孤独无牵挂。

此次自己换了身份故地重游,再思及去年秋夕那夜任飘渺的心情,着实颇堪琢磨。不知他那时会不会讽刺地想,自己也遵了一回常理,在月圆之日与血亲遥相团圆——或许他也根本不在意这些罢。

谁知道呢。

“掠阵并非袖手,我们有更艰巨的任务,”任飘渺敛了发散的神,终于正色道,“且看行军图上三山之外、旷野上的苗军营寨,他们只待巫教乱起,就会立即大军压境,届时巫教恐难逃离沦为苗疆治下部族的命运。”

贞族组长道:“可是我们有三途蛊,今夜刮的是西风,他们将军营驻扎在巫教以西,势必会遭毒气波及,我们岂不是可以不战而胜?”

“可惜这位苗军将领不会乖乖地坐以待毙,他还身负将中原群侠诱入境内一举除之的责任,到时承受毒气的难保不是毫不知情的中原人。我们不可等他们察觉出三途蛊的爆发,解决完中原之战后再调转马头对付我们。”

银发人忽然觉得自己耐心太好,竟不自觉地将眼前诸位当作自己的下属了,根本不似任飘渺往日脾性,遂一敛眉,直接吩咐道:

“你们三族跟随我由后山出,沿巫教外自东向西迂回行进以避开毒气,途中与通道口撤离的洛弋、忌两族会师后,即刻匿于山路两侧,备巨石伏击赶来的苗兵。”

寻风族族长虽赞同,却又敏锐地再次确认一遍:

“三途蛊之事目前只有我们知晓,对吧?”

银发人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心道,简直人尽皆知了。

温皇带我看到一切之后,北竞王从我这里得知,之后北竞王说给苗王,苗王再说给他的部下——可此间过程实在太过迂回,也委实难以透露。他本心不愿相欺,又实难如温皇那般迅速给出一个真实却迂回的答案。

他这一缄默,面上紧蹙的眉头直叫三位族长以为他不悦。

“这……老夫绝无怀疑恩人之意,只是万事多个小心,”寻风族族长道歉连连,末了一问,“敢问恩人可知此次苗军将领是为何人?”

“你们鲜少走出谷地,对外界所知甚少,但他的名字你们肯定听过。”[173][174][175][176]

银发人起身步出屋外,放眼平野,没有城垛上的旌旗烈烈,没有女墙下的月影婆娑,天色已经大亮,烈土之上天照旧蓝,水照旧流,春来草木茂盛,肆意生长,它们静悄悄的,绝不知道这里将有一场最无情的战争即将上演。

身后的族长思忖半晌,终于支吾开口问道:“恩人说的难道是——”

前面的人抚了抚腰间白雪错银的三尺锋,弹剑道:

“正是西苗战神藏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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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太虚神鳞注:吾此前已论及巫教有固步自封之征,如今其劣势尽展,布计竟假敌人之手而不自知,消息闭塞,自取灭亡。其与海境所不同者,除却规模之外还有重要的一点,其决策不由一人独断,而由各族世袭的族长相商得出。这看似公平,却存在几个值得深思的疑点。其一,温皇幼时所在的邯卢族略有上升之势,即立刻遭忌族忌惮压制,可见五族之间的发展并非自由公平。现在的短暂的团结只因为五族目前有共同的利益目标,部族间的倾轧歧视才稍有减淡。其二,歧视减淡不代表不存在。忌族与邯卢族相斗,邯卢族丧失名誉,式微之余,还需投入全力研制三途蛊;忌族丧失势力,不仅改图腾的蓝色为白,更要充当引爆三途蛊任务,作为与温皇同归于尽的牺牲品。若以人为喻,这样的民族颇乎一介足不出户的井底人,自己为自己寻苦恼。若打开门户,坦面外界清风浊风,于乱中求稳,那么内部相倾轧的矛盾、人才的更新是否也会有所改善?正例吾不知,巫教即为一反例。不知钜子当何如?

[174]神弈子注:你以人为喻,欲说明无论一人还是一国若无对外界局势的把握与远瞩,则将于内自缚于血统矛盾,于外不谙世事受牵制。这是浅显正确的道理,不以喻例人尽皆知。但正如你所言,巫教无论是否有外患,族间矛盾不过是大或小的区别,无法尽然规避。你以一教一界喻一人,那我以天下喻一人,五脏六腑是当各司其职,各安其位,还是争先恐后将门户洞开,追逐争锋,造成脏腑失衡,终以强盛始而以衰亡终?因不甘、扩张、自保、内忧而走上台面,此疑心、图强之心即为谋略之始。若关上门只作人心斗,打开门即为血肉争,又当如何?君虽求安,亦不愧开乱之始者也。

[175]百代风骚注:吾与神弈子也。神鳞何必盗天下之墨学运用于狭隘之一国呀。另外,钜子不愧是随身有医者相伴之人,比喻之间竟然如此有医者风范,真真成了治天下的大夫呵,可喜可贺。

[176]御兵韬注:吾与太虚神鳞也,君所求之正例,未来的墨之一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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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甲子仲春记事[之二]

吾生、逆我者尽诛之,吾亡、悖我者血葬之。

罗碧自还珠楼复归军营已有半月余,王上对其态度一直未明。

临时接替他掌握兵权的将领见状不甘让出领导权,屡屡阻挠战策,甚至开始私培势力。他与赫蒙少使一直忍而未发。幸而今早一纸秘密王令来得及时。

罗碧复其位,作为主帅策领此次战役。

接令后,他当机立断,速命人召集众将共商阵法,以俟其入瓮。是时他与赫蒙少使配合将此忤逆将领及其所培党羽当众斩杀。

人既除,头颅悬于辕门外,罗碧登高鼓舞,由是军心大振,万众归心。

“观罗碧将军英姿挺拔,气势巍峨,俨然一副势在必得之态。不若摘下面罩,相互坦诚,也叫我顺便相相面,如何呢?”

而此时他方撩开帐帘打算略作修整,谁知黑暗之中忽然传来一声调侃。

“神蛊温皇?”

罗碧对这类话熟悉得很,千雪那年第一次将这人领到自己面前,对方的第一句也大类如此。这份不算太愉快的初印象顽固地留在脑海里,以致在之后的岁月里,自己见识过这人以修罗面杀人、也以华佗手救人后,心里仍觉得他既不是恐怖的杀手更非善良医者,倒更似讨打的神棍。

“本座的军帐什么时候成了你这算卦的随意休憩的地方了?”

“不是吗?”温皇也不惧他中气太足而略显凶恶的口气,自顾自将灯芯点上,长唉一声,“千雪能来此喝酒,我按理也能来小憩才是。好友名号既曰藏镜,那么藏镜之余,不妨也将这份差别对待也顺便藏好才是,不然表现出来我也会伤心嘛,况且,”他以扇掩面,揖手神秘笑道,“草民此来自是有一二情报,将军不打算听听看么?”

恁多废话。

“瘟皇,千雪为你取的别号一直很贴切,”罗碧眼一翻,道,“说罢,有什么坏事要发生?”

“这么快就切入正题岂不无趣?”

“到了这个时候你尚有心情弯弯绕绕?”罗碧转念一想,温皇可不就是如此,“也是,你也没什么好紧张的。巫教固步自封,但民风淳朴无甚算计——你是特例——王上虽有开疆拓土的征服之心,却又碍于它实在不过鸡肋,处在万里边城之外,易攻难守。千雪说你点子多,你们两个一起,不把巫教折腾得团团转才奇怪。”

温皇摇头道:“这次千雪可不陪我胡闹。”

“他有旁的事?”

温皇不置可否,却道:“苗疆此次看似有外忧,实则也有内患,而这外忧究其根本也是内患所引来。言尽于此,你问我的问题,也当了然于心了。”

罗碧一忖,思及今早他接到的秘密王令上除却复职之外,还有回军支援王上讨贼的任务,不知……到时千雪如何自处?

“战场上多个小心便是,我不要紧。倒是你,准备一个人对付巫教吗?”

“已有一人助我擘画,好友不必担心。只不过此次好友的战功可能要被我抢去了。”

“巫教,你要杀尽,”罗碧并不惊讶,笃定道,“王从知晓三途蛊一事之后,就明白巫教之地已要不得,讨伐巫教多半只是个名头。无事,你且放手做。”

温皇挑眉问道:“王知晓三途蛊?”

“是啊,西剑流此前进驻王宫,也随行参与了冬猎一事,应当是他们收集到情报上禀的吧。怎么,你还不知道,还珠楼的情报网失灵了?”罗碧一顿,忽想起还珠楼的情报网目前尽握在酆都月手里,摇首道,“对了,与你擘画那人可靠吗?”

温皇笑了一下,点了下头。又似不愿再多讲此事。

“时间不多耽搁,我此来是要告知你两件事。这第一件嘛……”他盘腿搓了搓手,“半年前千雪同我说他羡慕你的家室,将军此役之后不打算向王上提议为千雪王爷觅得佳偶吗?”

罗碧哼了一声,对这两个屡屡破坏他规矩的人真不知当气当笑了。

“我希望下一件事我听罢后会愿意赏你一坛烧刀子,而不是一掌飞爆怒潮。”

“好友说笑了,第二件事,”温皇道,“天黑的一刹那,就是三途蛊的爆发时间。”

“竟劳你亲自告知,不容易。”

温皇笑道:“我也是一时念起,不知这一坛烧刀子好友是赏还是不赏?”

罗碧将酒坛举起,又抛下砸碎,摇头道:“不赏。”

温皇眉一扬,道:“我满怀诚意而来,难道还要吃你一掌?”

罗碧面罩下露出的眼睛毫无方才的调侃之色,他只一掌拍落在温皇的肩上。

“现在不赏,你今夜给我好好清醒着。”

温皇可惜满屋酒香。

“当真浪费。”

“我说过的话别浪费就是了。等你回来,叫上千雪和他的家室,这坛酒我们一起喝,你不得独饮,”罗碧说罢竟真的将面罩暂时摘下,问道,“现在,先生看我的面相如何?”

“广颡隆准,眉眼飒然,自有睥睨之气,当是苗疆的常胜将,世间的伟丈夫。”

二人笑罢,忽又无言仅剩喟然,饶是温皇亦良久未再开口。

最终也未犹豫,起身一人向东往巫教而去。

且抛去眼下剑拔弩张的局势,来到一处相对清闲之所暂歇。

黄昏之时,一个小姑娘坐巫教后山的断崖旁,赤裸的脚踝搁在山谷间左右摇荡着。

她过早地穿上了薄衫长裙,那裙子很漂亮,腰上有简单的褶皱,是昨晚娘用铜熨斗刚烫制的新花样。母亲临被族长带走前直说过不叫穿,太冷了。可她不听,还是穿出来了。

她也过早地哼起哄人入梦的眠调,是幼时娘常哼的一首,后来她年岁渐长,心中有了隐秘的羞耻,也就不让母亲再唱了。如今数年未曾温习,再开口也逐句记得。

女孩手上哄着一只折了腿、奄奄一息的蝴蝶,眼睛却根本漫不经心,对着远处的中心祭坛发着楞。模糊之中,她瞥见有的族民正忙于检查神殿,将不妥处修缮缯好。有的用短竿在祭台四周勘探地面。更多的则是五座神殿门口列阵以待的兵士,他们安逸数载,也与忌族高层那场惨案牵涉不深,队列站得颇为随性。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眉眼间却几无触动。

只是当女孩本以为自己已立于最高处,将一切看得最清晰时,忽觉身后有一道俯视的目光。那道目光肆无忌惮,笔直地望过来——

她回头看,身后一名蓝衫客缓缓行至自己旁边,双腿也学她搭到崖下来回闲闲地晃着,他与自己的目光相似,或者更为淡漠。

他也凝着中心古老的祭坛。

“你是神蛊温皇。”女孩果断判定道。她面上不为所动,却下意识地护住了手中的蝴蝶。

蓝衫客未看她,只哈了一声——自己最近似乎遇见不少人,怎么他们都喜不遵常法,上来净说些逾矩的话呢。

“理由。”

“我自出生起就从未离开过这个地方,记事以来虽偶有听闻一个蓝衣人的故事,却从未见过身着蓝衣的人,”女孩直视着温皇,“可我见过另外一个人的脸。”

“哦?”

“邯卢族族长。”

温皇终于收回视线看向她,那眼睛里有薄薄的怀念,深深的玩味。

“他和我很像么?”

女孩也将面前的人仔细地打量一番,道:“不像。他是地上的羊,你是天边的鹰。”

温皇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谁知女孩还有后文。

“羊还有些人情味,可鹰一点也没有。”

温皇一怔,这种倔傲口气忽然让他想起了前不久方埋葬的人。

他看着女孩手中的蝴蝶,良久才理了理袖子,将左手抬起,对方掌心那只折断腿的蝴蝶立马挣脱,奋力向温皇的方向飞去。待到蝴蝶柔柔地降落在手上,他暗运掌气,指尖顿时弥散出点点蓝光,那蝶就温驯地枕于其上不愿离开。

女孩就盯着他指尖上的微芒看,刮来的山风扫在齐整的刘海上,冷透了,她抬头看,昏黄的天色不知不觉已经变作了深深的蓝色。

山下的芸芸众生似有个把人瞧见了这边境况,渐渐开始沸腾。

“今晚你若坚持眼睁睁地站在这里看,会死。”

如果一把避不开的剑向你刺来,你也会眼睁睁地看着它的。

女孩这么想着却不知道怎么表达,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道理,只能无端坚持:“除了留在这里看着他们,我没有别的能做的。我不会走。”

这时温皇指尖上的蝴蝶忽而透出磷火似的微芒,潇洒地向前飞了去。

女孩涣散的目光从远去的蝶翼上移开,惊异的眼神瞬间投向温皇,温柔的风吹着不羁的发,他笑问:

“救一只必死的蝴蝶,算本事吗?”

他救了它,他肯救一只蝴蝶!

女孩还来不及细细思量对方这句话中透出的几分耳熟,她只觉得自己在死水中真是漂流得太久了,从记事起,母亲必将为全族牺牲的阴影就淹没了她。她明白求助无望,早就放弃挣扎,可是此刻似乎终于看到浮木迎面漂泊而来,面上素来淡漠的神情自然也瞬间化作乌有。她突然很想试着向面前这个人提出荒谬的请求,求他救救阵中备战的大哥,救救祭台上的母亲,还有那些即将无辜丧生的族民,哪怕是求他离开,一切不要发生也好——

“任飘渺不会与你一战,忌族这次……一切都会凶险万分,我拜托你,拜托你放弃这场战争好吗?”

然而这句恳求没有说出口的机会了。

因为她还未开口就已经得到了答案。

温皇低头觑了她一眼,刚温和的眸子忽然冷得像两把霜刃。她几乎害怕看他,却非要瞪着他。

紧接着,蓝衫客那双刚刚救过一只蝶的手方向忽改,继而狠狠地攥住了她的肩膀,女孩呼吸一滞,脑海随之一片空白,只觉身体猛然前倾,脚下已跟着踩进了半空。

直至耳畔狂风作响,她才意识到那个人竟然扯着她的肩膀一同跃下山崖,几番借力后顺势向中心祭台俯冲而去。急速下坠的感觉让她浑身发抖,一时喉咙里扯不出半点声音,可山下已有人替她尖叫惊呼了。[177][178][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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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公子开钱注:无极剑剑无极天才剑者在哪里?这时候反倒不为蝶蝶留点笔墨嘛?

[178]Dark knight noted:难道你没discover this page had been crumpled by someone already,Xiao Ming?

[179]东荒犁灵注:天才说其正忙于为泰山准备寿礼,吾借来观视,发现似乎是一本关于步法的秘籍,名为《落崖防摔三十六步》。吾读罢以为其火候不够,故助其增长经验。现剑无极独创之落崖步法颇得其剑法之妙,无常无定、无形无相以致无招无式,诸君或可往习之。

“你们向上看!刚才那帮人说的没错,那蓝色的人影——神蛊温皇!”

“不对啊!任飘渺呢?恩人在哪里?”

“支援的其他三族呢?!”

忌族族长迅速反应,登高号令:“众人安静听着!洛弋族迅速撤进通道,忌族已经做好准备,即将释放三途蛊!”

面对突发的一切,饶是族长再冷静,一切也都已经来不及了。

就要坠落至祭台的女孩只觉得身后冰冷的指尖比耳畔呼啸的风更凉,温皇以掌为刃自女孩的后腰毫不犹豫地刺入,穿腹而处。与此同时,紫色的毒气惊涛一般拍向脚下的祭台,忌族族长见状立即掌毙冽夫人,试图承接温皇突然的发难。

众人只见温皇身在毒雾之中又能自如,还道他用的是普通蛊毒,可祭台上之人触之者即死——谁都未料到他使用的却是更为残毒的三途蛊,一时间忌族族长不仅未能阻止那自天而降的疯子,反叫两股剧毒相融,借着风势如出闸的虎狼般瞬间向祭台四方扑杀而去。

幸而忌族族长已经看不见这一切了,引爆三途蛊的刹那他已化作白骨。

万籁霎时皆岑寂。

短暂的死寂后即是恐惧的悲嚎。

当然,能哀嚎的人是幸运的,至少他们还能发出声音。

叠加的毒气蔓延得比预料之中更为迅速,浑浊的紫气已经笼罩整个祭台,眼看着就要沿着甬道逼近神殿,驻守在其上的忌族族民退潮般拼命向后方神殿的通道口后撤,毒气几乎与他们的步伐同时迎面袭来——

“妈的不管了,不管了!”

才将自己的族民安顿好的洛弋族族长见状,只犹豫了片刻便单手按下了机括,关上了通道口的总闸门,五座神殿的石门同时坠下发出一声震天的轰鸣。

就在这轰鸣的一刻间,为对付神蛊温皇而凝成的全族一心走到了尽头、土崩瓦解。

毒气分明距离石门还有一段距离。

来不及进入的千余名忌族族民还不及破口大骂,有的已被石门砸成血肉污泥又消散于毒气;有的发肤直接化在空气中,融入土壤里。

他们的骨血由这片土地孕育,现在又以最原始最惨烈的方式完整地交还了回去。

边缘的第一阵三途蛊刮过后尚有人侥生,族人呻吟着以焦肉断膝勉强向前滚爬,捶着根本不可能再打开的神殿石门。待到温皇的第二阵三途蛊过境,耳畔就只剩下了西去的风声。

这不是战争,而是屠杀。

而巫教,也许是天下间最干净的屠宰场。

温皇独自一人蹲坐在祭台之上,面前没有血肉,没有刀光,只有洁白的骨头落满面前古老而巨大的祭台。可他好像没什么心思看,眼睛只怔愣地去寻中央那颗参天大树。

枝叶已无,枯木焦黑。上有毒风泼墨似地一笔向西勾去,将远处的青山也蚀成了黑色。

什么都没有了。

祭台上颓坐的人在发抖。

他当然不是疼的,也不是累的。

准备了十七年的一场游戏于顷刻间盛大爆发,又复归于沉寂。他没有得偿所愿的快乐,更无毁灭之后的悲伤。甚至方才在断崖上难以抑制的激动情绪也像是被丢入大海中的烈火,瞬间熄灭,唯余一腔空无。

他试图在这空无的深渊中着陆,可是四野都空荡荡的,天下之皿几乎无处安放这个无善无恶的、贪玩的、孤独的灵魂。

有的人用两行清泪表达这种剥离,有的人用沉吟长啸排遣这种寂寥。

他在笑。

山风习习来,很凉。不是狂风大作的凉,是从袖口裤管悄悄钻进骨里的凉。

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数月前千雪曾问他一个问题。

“如果最后的结果根本不是你想看到的,又要怎么办?”

他那时怎么想的。

“可我不允许自己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你问他后悔么?

确实,这场游戏他等待了太久,又结束得太快。

快到他还什么也没想。

突然有一道孱弱的触感在他的面上轻轻拂过,他无尽的坠落忽然停止,止于别人的指尖之上。

温皇顺着指尖低下头,看到了一只奋力伸上来的手。这只手没有恶意,却又五个稚气的小窝,它并未试图求救,只是徒劳地想要止住他嘴角汨汨不绝的血。

看着面前血泊之中双眼涣散、抬手试图宽慰他的人,温皇才意识到死寂之中竟还有一条鲜活的生命。他一怔,很多事忽回溯至脑海。

与赤羽的合谋,与宫本总司的剑决。与锻神锋未竟的赌约。

苗疆内忧外患的一战,罗碧如何应对?千雪又要如何入局?

面前的这里不是终点。

温皇闭目思忖,此时忌族已作为牺牲品尽灭,洛弋族为诱饵已由甬道脱逃。开始的计划本该是他以三途蛊对付全族,任飘渺在甬道外以剑九对付逃脱的族民。

——那么赤羽是怎么想的,准备一人对付四族?

温皇闭目深深吸了口气,又将眼睛睁开。他似乎回避了一件事,面前同样是夜色,同样是旷野,同样是身中剧毒,同样是一言不发,在冗长的密道里毒发身亡死在他面前的朱朱。

现在祭台之上的女孩,会是同样的命运么?[180][181][182]

温皇瞥了眼她的神色,隐隐有所预感。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女孩听了他的话,手上忽然一顿,眨了眨眼睛几分茫然。她的表情没有恐惧,没有害怕,没有漠然,那阵吃痛她已经熬过了,现在只剩下浓浓的倦意,她本来想要就此睡去,却觉得面前这个人的眼神好孤独,他还流着血呢,这血怎么像流水一样,怎么都止不住呢?

她略带焦急的脸上有一种原始的柔慈。

竟什么都不记得了。

冽夫人当初似乎也有神智不清,记忆错乱的症状。

也好。

温皇迅速下了止血蛊,起身的同时将人带入怀中平托,在茫茫毒雾中笔直向一方神殿的石门疾步而去。

“你叫凤蝶,”温皇面上残存的笑还浸在血里透着几分狠意,他突然想试着让她活下去,“凤是凤翥龙翔的凤,蝶是庄生梦蝶的蝶。”

这场游戏还未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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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仗义执言注:很多事皆回溯至脑海,赤羽、总司,千雪、罗碧,中苗之战,巫教族人,朱朱、凤蝶,连锻神锋那遥远的赌约都记得……可是不是还是有遗漏啊,哦对酆都月不是还联合别人要算计你呢么,紧要的事反而给忘了,啊可怜酆都月一个蒙昧玄者的时间。

[181]公子开钱注:空空啊你的诚意在哪里?可怜酆都月一个阿飘小鸟的时间……啊,有什么不对。

[182]Dark knight noted:Screw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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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那三人组最近喜欢。不知道凑一起能干出什么大事,就叫胡闹三魔吧。别为阿飘喊冤,璞玉浑金,他魔性得最本真最天然最具潜力。

今天思考了下如果不叫《巫教遗稿》该叫什么。

《苗疆遗稿》、《苗北遗稿》、《我这愉悦的一辈子》、《恋上那个恶魔巨婴》、《哪里都有我竞日的锅》还是《我狼主特么招谁惹谁了》?思来想去,也只有《温赤千竞》这个平凡的名字最高度概括。

***

三十五 甲子仲春记事[之三]

蓍草纵横兮问鬼神,双剑飘渺兮任平生。

屠牺牲以衅鼓兮,灼狼骨为卜。

哀大荒以被难兮,执吾心为剑。

浇杜康以慷慨兮,擢荆棘为佐。

殪敌首以归来兮,披狂风为衣!

与温皇脚下过分冷寂的屠宰场不同,巫教后山东侧的平原之上还未至天黑就早已陈兵于野,鸣镝四面。

与藏镜人所在的巫教前山西侧战场也不同,这片土地上的战争没有时机需要等待,没有计策需要迂回。这里的战争针锋相对,一触即发。

“这是谁和谁要打起来了?”最后一批撤离的百姓中有一个人望了望自己住了半辈子的草房,不得已跟进了迁徙的队伍里。

苗疆久无战事,此番迁徙百姓不甚习惯,故此拖沓到了现在。

“嘘,小点声,快跟上来……你看那边兵士的穿着明显来自苗北,几天前咱们就瞅见了,是北竞王的人,”言及此,他又用下巴微微点向另一方,只见那边筑起的高台之上隐约可见一位玄衣蓝帽之人正在作法,“听说那个人就是大祭司。”

“什么?你是说苗疆大祭司!那岂不是王身边的人?”

“你激动什么!快走啊,一会儿乱军冲过来你想走都难了。”

“怎么可能!”

闻者一叹,寻思着这苗北地处偏远,既无名将、兵力也弱,这北竞王谁看不出来是闲职一个?近十多年来别说有所动作了,就是每年供奉王宫的珍奇都一样不少——按理说,他还是王的长辈呢。于是道:

“听说去年王亲来苗北度中秋时,这个竞王爷为赠王一件大氅可谓集腋成裘,他们怎么可能打起来,估计是督军演武罢。依我看,不消三日我们就又原路迁回来喽!”说着他又加紧步伐,径自乐观了起来。身边不少人听了这话,深以为然,心中也稍感安慰。

苗王和北竞王之间确实不该发生战事。

若依数月前竞日孤鸣献与苗王的一纸计策而行,苗王之兵正应屯于此处作为罗碧的后援,北竞王的手下也当在此从旁支持。

可是现在援助的人不愿去援助,支持的人也不愿意支持了。

苗王下令屠宰五羊三牛,以其血浇在阵前那张硕大的鼓皮上。寥廓的山峦泼了血色,这场看似意外的战争就在双方毫不意外的面色间开始了。

“古有越王,孤王听闻他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苗王颢穹孤鸣打马上前,接过一旁赫蒙天野递来的酒,风卷起山间的黄土零星浊了他的酒杯,他也不甚在意,豪饮而尽,“如今看来,竞王气魄亦不遑多让,喜怒不形于色,能为不示于人,都是此中英雄啊。冬猎时孤王见你莫说御马,就是连疾走都受不住,现在倒也长了见识。敢问这忍的滋味如何呢?”

不远处竞日跨坐马上,岿然不动。

“忍的滋味啊,”他笑道,“正如同此刻王手中的酒,酿得越久其劲越烈,本来是强忍,到了最后强忍酿成了残忍,灼人又醉人,难以自拔啊。”

“呵,你倒清醒,”颢穹道,“只是孤王有一件事不明白。”

“王上请讲。”

“在你的身后是苗北所有的兵力,这其中还包括了留给你的王牌——战兵卫,”颢穹觑了北竞王身后那位面刺龙黥之人,“这算是将手上所有人的性命都赌在这里正面决一死战,可是孤王觉得,不是你的风格啊。”

竞日摇了摇头道:“若时机正好,尽全力一搏又有何不好呢?”

“可是战场,好像不只有面前的这一处,”颢穹抱胸问道,“不知西侧战场上,竞王布下多少兵力?”

竞日探了探头,趴在马头上眯眼笑道:“几无一兵一卒。”

“却有人帮你从旁煽动,”颢穹道,“不知竞王在中原那几颗暗棋是否能挡得住西苗战神的怒潮,从而截住罗碧回援孤王?”

“抵挡西苗战神,不是他们的任务,”竞日望了望天色,道,“对抗罗碧将军的重任,当由一个人来承担,也只有他可以承担。”

“是你未现的底牌?”

“此人非是小王的底牌。我已说了,在那个战场上我没必要耗费太多兵力。”

颢穹闻言疑心陡生,试探道:“若此人不来,你忠诚的暗桩也无机会知晓三途蛊一事,岂不是害惨了他们?”

“一时一势总有变数,而变数或许也是好事,本来他们必死无疑,如今此人一来,反倒给他们多留下一线生机,”竞日孤鸣的笑意毫无温度,“说来,这个人能来到这个战场上,还要多亏了小千雪的援助。”

颢穹孤鸣正待开口,这时苗军阵后忽而有一步卒双手捧木函而来。

“王上,大祭司的卜筮在此。”原来他手中托举的,却是纵横列张的蓍草。

“道来。”

步卒曰诺,旋即道:“泰,小往大来,吉,亨。然一爻有变,变在三阳,爻曰:‘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艰贞无咎,毋恤其孚,于食有福’。”

苗王略瞥竞日一眼。竞日身边一头戴法冠之人随即也掀开函布,只见其上分布着同样的蓍草,同样的六爻,同样的前三皆偶、后三皆奇——竟是与大祭司所出卦象一模一样。

“天命当真有趣,既说你吉又说我吉。既叫你退一步,也叫我退一步,意图居间调停,真是个不可信的家伙……可是小王从来都不想听他的话。天命所归不过是唯强是从的另一种说法,今日就算天命不归,小王也要夺这天命了。”

竞日言罢自己“哈”了一声,千军万马天地黄沙间只闻他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一言:

“王上,我们这一局,开始吧。”[183][1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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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雪夜韶光注:知结局复观此处,忽觉这爻辞算是未中,但细思来倒也算中了。不知是人生卦,还是卦左右了人?也或许世间的行为用哪一种判词来解释,最终都可勉强附会上。不过千雪孤鸣的存在,倒像这所谓的“天命”,居间调停,终致“于食有福”也。

[184]尘中帆自渡注:早年知雪夜小友有佛缘,竟不知姑娘还有道缘。佛国之中天门修禅,其所言万法归一,归为明心见性,姑娘悟性至此,当也证明了此理。

自上次壬戌之战起,中苗已有六年无战事。

此番三十六楼的中原群侠会战西苗战神,双方布阵鼎峙,皆无恐惧焦虑,反倒有一丝久违的兴奋。

苗疆兵士兴在与老对手的再度交锋,中原奋在为魔门十剑复仇的正义感之中。

惜乎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中原群侠对苗兵的战力有些失望。

起初苗兵的突然袭击攻得他们措手不及。谁知后继不足,罗碧一人强横,战线却已被打退七余里。眼看三十六楼群侠虽在开始吃了不少亏,但一路长驱,还是直插入了苗兵营寨。当此时,李青竹一声令下夺粮毁灶,中原群侠蜂拥而入,这才发现苗兵军帐的布置极为简陋,仿佛临时驻扎,辕门上还悬有将领首级,恐怕方经内乱,军心未稳,一时信心更炽。

天色将暗未暗,正当李青竹命杜凌云领人再向前一举歼灭之时,忽听身后响起了一串马蹄之声。

领头之人打马焦急,人影还未行至队伍最前,人声却已传来:

“诸位切勿躁进,苗兵向来骁勇,如今颓势连连,恐怕有诈。西苗藏镜人更是精通兵法,此战绝没这么简单!”

这声音温润坚定,纵未嘶吼却传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话说得是有理。

可中原方经胜利,众人还都在兴头上,这时有人半途出来涨别人威风,谁听了脸色不都得垮下来。

“老子管他娘的哩!上次天允山下围攻藏镜人、温皇和那个苗疆小王爷时我也在场,今天就算是这三人都在也休想从我这讨得什么便宜。”

“就是!苗人起初在边境寻衅就算了,这次竟敢来天允山耍威风,不给他们一次教训,他们就一直以为中原是任人欺负的孬种吗!”

尚有些理性的人亦随之符合道:“是啊,况且依照现在的形势来看,苗兵数目不多,据探子回报,后方也无支援,营寨亦被我们所毁——敌方值此内忧外患下我们何不趁此机会向北征讨,一战力挫苗疆?”

方才开口之人已随其坐骑行至队伍末尾,这时群侠起伏的议论唾骂霎时停止,有人惊呼,有人缄默。

“谁啊?”

“是谁来了?”

靠近阵前的心中正奇这来的究竟是什么人物,纷纷转马向后,抻着脖子踅摸远客的身影。

只见骏马之上有一袭白衣,他袖带清风,抱拳一礼,开口朗声道:

“在下云州史艳文,多赖魔门燕兄透露才略知此战蹊跷之处。事不宜迟,若诸位豪侠信得过史某,还请随我迅速撤离,稍后在下必当具言不讳。”

豪侠见来者正是云州大儒侠、位列天下第一掌的史君子,无不陡生敬意。再闻此清冽一言,反思方才的连连胜利,又好像真觉出那么些个蹊跷来,纷纷表达景从跟随之意。

“只可惜有两位壮士不能这么简单就与我们同行,”群侠正调转马头即将撤退,却听史艳文话锋一转,“诗中有李杜,前者有士子飘逸,后者有文人侠概。而今毒中亦有李杜,非琼枝楼李青竹与蓬蒿阁杜凌云先生莫属,可艳文今日且斗胆一问,不知两位是否真当得起岁寒之节?群侠涌起力战苗疆——两位又是否无愧这一个侠字?”

任飘渺所领的三族族民一路未遇敌兵,未逢险峰,行进得十分顺利。

在通道的出口与慕龙城所领的部分洛弋族族民会师之后,所有人皆是放了心松了气,还道是一切顺利。

谁知慕龙城甫一开口,却让众人这口气又倒抽回去。

——神蛊温皇亦有三途蛊,与忌族相对抗之下稍占上风。忌族因此尽灭,洛弋族亦有伤亡,温皇未死。

闻其大意,族民早已慌作一片,邯卢族族长面罩下的双眼骤然缩得极小,他望着任飘渺的背影颤声道:“恩人……温皇恐怕会从甬道中追出,我们现在是否应该准备撤、撤退?”

人对恐怖事物的第一反应就是躲开,这一言既出,身后竟有不少人随声附和,更有人已经付诸实践了。

“久违的恐惧让你丧失判断力了么?”任飘渺步法恍若逍遥乘风,霎时已腾挪半里余,只闻他手中长剑“铮”的一声,稳稳停在一名正打算溜走的族民背心,那人已抖如糠筛不敢稍动,众人立时肃静。

任飘渺傲然笑道:“温皇的三途蛊既已引爆,那么他所剩下的也只有雕虫小技、微末拳掌罢了。此人若敢追来,我既能败他一次,也能败他第二次。”

众人见任飘渺这般自若,思及话语也不无道理,一时间又重燃起了希望。然那些个方目睹惨剧的洛弋族族民则不然,他们已无甚动静,腿腹已跑得僵硬,个个呆若木鸡。

正当任飘渺眸生狠厉回望众人,剑锋向下一挑将要斜插入地之时——

“是么?”

一道声音响起,似从面前峭拔青山的腹中冷冷劈出的剑。众人心中一窒,数千张口同时缄默,数千双眼睛同时望向了面前的甬道出口。

月色衔着顶峰从山涧小瀑倾泻而下,疑似广寒宫前水,落入人间川。一名蓝衣书生探出手背,温润的指尖拨开涧边枝杈,稍一欠身,掀开流水款款走出。

他的发顶落了山间泉,朗月星空就落在他的肩上。

他在笑。

这个笑很美,也很虚假,任飘渺只咂摸了片刻就已尝出那人嘴角的弧度里没有半点笑意。

所以他立即破坏了这个笑。

任飘渺的错银长剑还未归鞘,此时剑花一挽,调转方向,直向方自山涧中走出的蓝衣人挑去。温皇见状忙避其锋芒,将身子一侧,仰身后退数步,待到后撤蓄力足够,略一顿脚即刻又推掌向前,羽扇略阻任飘渺的剑势。

任飘渺却未就此善罢甘休,他以掌推剑,连搠三十余下,温皇且防且退,身法但有毫厘之差就要被这疯狂的疾剑刺出个血窟窿来。一蓝一银两道身影距离巫教众人愈来愈远,最后干脆翻身而上,立于山涧坡顶。

“飘渺兄好俊的剑法。”估摸着二人的交谈无人再能听闻,温皇率先开口称赞。

“夜色不错,你真不该笑得这么难看。”

温皇面上一滞,那讨厌的笑意终于被这轻轻一言当头喝去。

任飘渺的剑忽行刀法,平削竖挥锐不可当。

温皇惊诧之于细细分辨,竟是一招赤鸿飞羽。几番剑掌往来之间温皇已知悉对方怒意,不由地心中一动。

却听对面银发人问道:“我们应该在完成任务后各自分道,可是你来了。”

本该见到的人再也难寻固然伤心,本不该再见的人却又相会也浪费感情。

温皇勉力以掌卸力去应付这一剑招,奈何体内三途蛊的余劲仍在,劲力相冲之下咯了口血。

“温皇,你来猜一件事,”任飘渺见他呕血,手上随之一顿,“你说我会不会忽然生出悲悯心肠,仅留下与你结怨最深的忌族供你复仇。至于其余四族,就此放了,正好等着他们积聚力量向你复仇,倒也正好牵制你呢?”

真是,一见面就没有太平可言。

“哈,所以我不相信你,还要回来视察一下我的同谋有没有履约,”温皇也随着他打趣,脚下疾退间继续道,“忌族确实已悉数灭亡。但若洛弋族肯冒一点危险,判断一番毒气的速度,稍迟片刻再关上闸门,或许还能救下不少忌族族民。”

任飘渺角度刁钻的一剑随话语同至:“你一直对人心并不乐观,此番想必又多了一次例证。”

温皇双掌同运笑而附和道:“是啊,灾难来临之前人心是铜墙铁壁,一旦灾祸降临,无人不想避之独活,这时人心立刻就溃不成军了。”

“你说得对,想必这个场景你刚刚见过,他们胆色不足,只为求生,可是——”

银发人听着他的论调不知缘何愈发愤懑,直将长剑穿地,用出一记剑二之空:

“温皇,我叫什么名字?”

温皇剑指夹住逼面的剑势忽一侧身,堪堪避开后,慢慢道出一个名字:

“温信。”

银发人听他忽提及这个名字,登时勃然。

温皇看着他,奈何那张生气的面孔本来也是自己。他忽觉有趣,却还是妥善道:

“信,才是你的名字。”

银发人一哂,道:“莫以为世上仅你有诚,而其余人皆无信。我与你同行一程,除却药丹有两枚之事有所隐瞒,其余的所言所行皆无假意——”

“哈,多谢提醒,我居然忘记追究此事,”温皇趁着对方停下攻势的一刹那,向前跨一步,这步一点也不武,反倒十足像舞,将那人执剑的手轻轻一握,就往自己怀中方向一带,“你来说说看,为何瞒我?”

这下兴师问罪的一方突然换作温皇,银发人连忙后撤,心道方才失言当真是自掘坟墓。

“不说也罢,”温皇坦言道,“如果你不瞒下此事,我就不必一定做出二选一的抉择,如此一来,当初我叫你二选一的事就无法原封不动地还给我了。赤羽,你真是记仇,这点从来没变过。”

“不止如此,”银发人颔首承认道,“再见面后我一直未曾坦言此事。本来以为没有机会,既然你问起,告诉你也无妨——除却报复,我确实想看你的选择。”

终于涉及这个问题,温皇叹道:“那我的答案,你还满意么?”

“我只有一个问题,”银发人道,“若药丹仅有一枚,你将之让与我——那么你,还会来灭巫教么?”

“可能会。”

“你会死,在与总司一战之前。”

温皇道:“不妨赌一分意外的生机。”

“嗜赌如命!”二人剑掌往来已臻至柔和,任飘渺抚剑欲收,“只要人未死,一切不过是际遇耳,际遇坎坷者,反而能走更远。你又何必——”

“正是。那么我与宫本总司的一战……你希望那是我的际遇,还是我的终点?”

闻者心知温皇不愿再继续这一话题开始故露芒刺,他倒也不恼,二人本就各有其道,不得干涉,如今也无须干涉了。

温皇见对方无言,又换了话题,道:“赤羽大人的慰藉方式当真别出心裁,我已心领了。不过我还未软弱至此。”

“对症下药。不同人,不同的治法。”

“没想到你的医术也精进了。”

任飘渺拄剑在地道:“专治不遵规矩者。”

他觑着温皇的眼睛,只见其中的笑意已经蔓延到了眉下那两口深井,较之方才挂在嘴角上的冷笑,实在真切许多,也舒服许多。

“先破坏原计划的是你,怎恁地霸道,不准别人也坏一坏规矩吗?”温皇摇头道,“我此来,不为破坏规矩,而是来向你讨教一事。”

“何事?”

“剑九。”

“我已向你说过要诀。”

“徒儿资质愚钝,忘了,”温皇收掌道,“烦请师父再演示一遍。”

“你——”

他瞬间了然温皇的来意,在松风吹拂间二人同时纵目下眺,草木中有绝尘的一川水,风尘里有数不清的满谷人,他心中不由得一阵激荡。

“你觉得我一人一剑,不够看。”

“不,”温皇道,“而是这战场上只有一个人,不好看。”

山下茫然的巫教族民当然不知这两人方才缘何相杀,现在又为何停下,他们只看到山顶上的蓝衣人摇扇间已陡然褪了一身温润气,换作飞扬衣,无双长剑纵插山巅之上。

竟是、两个一模一样的人![1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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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神雁子注:此处与我近日研读之《西游记》略有相似,前有水帘洞口出现狂影,后有真假美飘渺难分,不若再印一册,再赠某人。

“任飘渺!山顶上有两个任飘渺!”

“神蛊温皇呢?”

“神蛊温皇就是任飘渺?!”

山下纷乱的声音如同药钵中沸腾翻涌的水。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战场。”

“也是我们两个人的剑招!”

山上两个银发人并肩拔剑,跃至夜空明月,仿佛他们本来就是飞鸟。九州不足步,愿得凌云翔。逍遥八纮外,游目历遐荒——

飞鸟直顺着山涧流水俯冲而下,其中一只白鸟忽浴火化为烈红,瞬间一银一红两道影又好似早已是瀑中潜龙,其势如吼,锐不可当。

披我丹霞衣,袭我素霓裳。华盖芬晻蔼,六龙仰天骧!

山谷中千人皆死然,无人敢阻其锋。霜刃劈山淬火,与长空相熔,两柄出炉铸剑同时贯地,无数道剑气瞬间割裂了脚下每一寸土地。剑风狂势霎时拔起苍松、横劈溪川,虽经万般阻挠,剑气后继之力反而越发澎湃。

在地陷之时,银发身影踏着漫山遍野的乱石尸骸向后一跃,撤进了山涧中的甬道。

赤羽在尘埃中再次看到任飘渺的时候,那人的怀中多了一个尚存一息的女孩。

“站在甬道口的几名族民落跑,向西而去了。”

“寥寥穷寇,不必追究。西面树林是罗碧的战场。他不会放这些人活着离开。”

任飘渺收剑,赤羽一窥那人怀中女孩的面孔,只觉颇为熟悉,细思上次来巫教之时,他曾见过这个女孩放走哥哥捉来的蝴蝶。

赤羽喃喃念出一个名字。

“……凤蝶?”

任飘渺故意补充道:“是我放置三途蛊的寄体。”

“现在她无利用价值,已经不再是寄体,她只是凤蝶而已,”赤羽挑眉道,“你还要救她么?”

“也许一时兴起,”任飘渺蹙眉略按了按川心,接着道,“况且救活她,就等同于我掌握了三途蛊的解法,更胜巫教一筹。只是蛊术只能保她一息尚存,现在我还需要另一个人助我。”

——这么多的理由你方才是想了多久?

“是狼主,”赤羽懒得揭穿他的紧张,却还是用手背点了点对方的。感觉到任飘渺的手在发抖,他又将之虚虚握住,谁知这下却发现自己的手也在发颤、传染似的,随即连忙又放开,“这剑九,你学得不错。”

任飘渺眸子凝了赤羽一眼,道:“恩师欲向何方而去?”

“两方皆是戏台。我择西面,中苗之战。”

“尚有余情看戏,难道西剑流不是戏中人?”任飘渺道,“我择东,苗疆内战。看来,我们又要分道了。”

话音落毕,飘渺的身影忽东去已远。

“三日之后,锋海之滨,未竟之约,”红衣人亦抬步向西而行,“赤羽信之介恭候大驾。”

三十六 甲子仲春记事[之四]

月满沧浪一舟一人,烛浇画壁亦幻亦真。

月下津渡,浮桥的芦苇丛旁有一白衣人倚桩稍憩,衣角落了些沙尘又被夜风拂落蘸进浪中,幸有沧浪水清而濯之。这人正假寐,远处一串故意放轻的脚步声略作,他已睁眼扶桩而起。

“唉我说艳文啊,本龙已经按照你的意思把撤退的人都安顿好了,前去查探的人马也还没回来,你再休息一下啦。”

白衣人淡淡一笑后即收敛。

“现在才刚刚开始,李青竹与杜凌云的事我还未向大家交代,你且将大家的马匹安顿好,让诸位来渡口一会吧。”

待群侠陆续赶至,史艳文伫立江头,稍整衣。他虽非魁梧大汉,月色笼在白衣上反添几分斯文,自有折人之气。

被缚立于他旁的还有两人,正是那毒中李杜。

白衣人揖手对众人道:“艳文先谢过诸位信任之谊。此番变化未及解释,我也知晓群侠心中尚有疑惑,故请大家来此,也是给各位一个交代。”

话音甫落,喧杂的人群立即有一褐衫老者站出,斟酌道:“史君子明理,我们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如果不退……”老者嘿然一笑,“我们现在是否已经打败藏镜人,换取魔门药丹了呢?”

这刁话钻得欲扬先抑。史艳文见状一擎手,命人抬出个三尺见方的木匣。待负者撂匣远离,史艳文道了声诸位莫靠近,推掌隔空一打,匣身一动不动,整片匣门板霎时如布帛裂。只等尘屑一散,里面一团血肉模糊的物事耸入眼中,众人见之齐齐一骇,再细辨去,上面还竟有一对角——不是人的骨殖,倒似头羊。

“诸位想知道方才不走会如何,”史艳文道,“这就是答案。”

群侠哗然。而方才捧匣者现已立于史艳文旁,抱拳一礼,向诸位解释道:

“在下快然楼副楼主汤云。方才在诸位退出三里有余时,楼中的壮士们曾请缨捕猎以饷众军,也就在原地少留了些时候,却不想恰逢一怪事。”

原来是他在林中见一头羊拼命狂奔,遂引弓,然而射出的箭还未至,这头羊却自己先倒下了。本以为遇到了守株待羊的好事,他急命属下擒入匣中窥看,这时却发现这羊身上的皮肉已经溃烂,而亲手碰过此物的属下不久便上吐下泻,出现了唇色紫黑、发肤脱落等症。

快然楼在天允山折损楼主汤停,女暴君的旧怨未销此番又遭惊变,众人各自唏嘘。

“那名属下虽当场拔剑,自愿了结,未让毒气扩散,我这个做主子的心里却终究过意不去。我知列位不乏擅毒者,杜凌云前辈就是其中翘楚,在下欲问,这究竟是什么毒?

只见旁边被缚的杜凌云眸带冷星,哼道:“我没见过。”

史艳文与汤云不动声色,却听一边的李青竹忽稳声道:

“我不曾见过比这更烈的毒,不仅侵皮夺肉,细细观来,还可见其筋脉裸露处皆囊肿融化,放置下去最终只余白骨。还望史君子尽快处理,切莫感染。”

史艳文恐生变数,本就有此打算,接过汤云一早备下的火把向木匣一掷,焚毁后才道:

“此物非是毒、而是蛊,出自巫教,名曰三途。这蛊只可寄于百毒不侵之体,一夕爆发,三里内唯余白骨,寸草不留。此羊殒命之处已距巫教之地七余里外——毒性尚如此烈性,幸而快然楼的的侠士们迅速打马追上,否则将会有更多不必要的牺牲。我想关于撤退的理由,艳文已向诸位说清了。”

他这一席话毕,千层浪涌,不少人恐慌之余奔逃欲走。

“那我们现在还不快离开,待会风卷着他娘的三途蛊刮来我们也得遭殃啊!”

“诸位放心,”史艳文道,“方才我未将实情告知正是怕军心溃乱,现在我们已在背风的渡口,不会受到波及——”

言至此,遂有人劫后余生地舒口气,急忙打断。

“巫教为什么正巧在这个时候释放这种惨绝人寰的剧毒?难道他们也是冲着我们来的?”

这一点播随即有人省悟,唾骂迭起。

“好个苗疆,如此阴狠狡诈。只怕我们一路胜利都是他们诱敌深入的伎俩,巫教藏在后面跟着配合,正等着我们都被这三途蛊害死呢。”“抢人药丹不说,手段还如此毒辣,真不愧是这些贼苗的本性!啐!”

“他妈的,这狗娘养的李青竹和杜老匹夫,先前一直叫我们向前进军,恐怕早就成了苗贼的人,就等着我们送死呢!”

话越说越难听,史艳文欲阻,奈何众怒一时难平,很快骂声又起,这时人群中走出一名佝偻老者,众人皆识得,正是魔门之主燕驼龙。

“事情不如大家所想的那般简单咧,苗人也未必都坏,你们可知艳文为何能得知此事,及时阻止你们吗?”

方才站出的那名褐衫老者奇道:“是你放出的消息?”

燕驼龙颔首又问:“那我又是从哪里得知的这个消息?”

众人皆默。

“苗人的事情,自然是苗人来告诉我。本龙和苗疆的一位王爷打了个赌,做了笔交易。”

“哦,易主了,这是来给新的苗疆主子作说客么?”

“我说啊陶瓷耳生在杯子上好歹有个抓握的用途,耳朵生在人身上怎么就毫无用途呢,人生俩耳朵俩眼睛一张嘴,多看多听少乱讲知道吗。”

燕驼龙一言既出,马上有人出来打圆场道:

“燕先生的药丹被窃其中还有苗疆神蛊温皇之过,此次我们的性命也全赖先生搭救,想来哪会有什么偏私,诸位先将话听完再论不迟。”

闻言方才开口的几人皆讪讪,可见这出头说话的是个愣头小辈,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得,我们这些没长耳朵的也就是替你这丢药丹的瞎操心。”

燕驼龙气不过道:“我的药丹系赤羽信之介与神蛊温皇两人所盗,你们怎么不找西剑流算账?难道是恨山厌水阁的侠士拼不过西剑流这个硬角色,这就把债都算在苗疆身上了?”

这话一出,下面的人又气不过了。

“我敬你魔门当年悬崖勒马回归正道,才称这一声前辈,现在怎地替苗贼说话?恐怕这包容用的不是地方吧?”“你倒不如给兄弟们说说到底是什么赌,什么交易,省去这些铺垫!”

史艳文见状将手按在燕驼龙的肩上,摇了摇头。燕驼龙遂改容一叹:

“好好好,我直接来讲这交易——唉今天可真是将家底透个清白白了——我们魔门有金刚不死丹,可重接筋脉,温皇要此药,为的正是稍缓巫教三途蛊之毒。”

“他要活着离巫教远点就好了,非得抢夺中原的药丹做什么?”

“灭巫教。”

燕驼龙不顾众人惊疑,继续道:“《万毒必解》中虽记载金刚不死之方,却可惜是残方,魔门会把区区一枚金刚不死丹供为秘宝也正是这个原因。与本龙做交易的是苗疆的王爷千雪孤鸣,他补全了我的金刚不死之方,并医治了艳文身上在天允山一战时所受的掌伤,末了还将三途蛊爆发时日及时传信告知了我,”话锋一转,“但——作为交换,条件是我们即刻撤军、不战而退,让藏镜人以全部兵力回援苗王。”[186][187]

“听到吗,藏镜人要回援苗王——也就是说苗疆正值内乱,我们一举攻之,报魔门之仇也正是时候了!”

燕驼龙哼道:“我魔门还未追究,你又在这大呼小叫什么,非要中苗打个热闹才高兴吗?”

“你们魔门吃亏忍着,我却不是这么好欺负的,不如我先砍了这李青竹和老匹夫,直接杀进苗疆!”

“住口!”却见一直未开口的史艳文面如铁冷,一声沉喝罢,众皆肃然。

“此次苗疆倾国之战,我们就算图谋渔夫之利恐怕也会败在补给不足。长途奔袭,失尽天时地利人和,秦晋崤之战都是诸位少时启蒙篇,艳文自不必多说。我知大家都是恩仇分明的豪侠,今日之事还请诸位沉思。试想,若李青竹与杜凌云二位若知晓三途蛊之事,又怎会带领大家一同送死?他们也并非知情者,不过是弃子,终也未酿成大错。天有好生之德、人有恻隐之心,艳文在此讨保,将此二人归我正气山庄处置,若无悔改之心,艳文绝不让此二人走出正气山庄一步,诸位以为如何?”

“不愧是云州大儒侠,真真心慈,我们叹服,只是被这两人欺骗的不是史君子,对于史君子来讲,他们确实没那么面目可憎。这一次,我可能要得罪了。”

这人一席话还未说完,只见四面八方的暗器已呈细沙埋大象之势同时向李杜打去。史艳文忙回手一援,掌上连磕带弹,铮然阵阵,竟如奏征战壮曲。而奏乐之人曲罢负手,正欲开口再行规劝,却只闻两声悲鸣。他急回过头却发现方才一声不吭的汤云正归剑于鞘。

“史君子,我汤云敬你,但当断则断,你当我因诸事不顺而归咎小恶之人也好、无端迁怒苗疆也罢。李杜于情有罪,于理又会为史君子找上麻烦,到底留不得。”

脚边两具新尸的血立刻烫进他的靴底,史艳文岿然,蹙眉握拳在侧,半晌无话。

“报——”

正在此时,渡外有舟急来,船头之人对着渡口上的史艳文躬身朗声道:“藏镜人所率苗兵一路后撤至北面树林,我们下船虏了个落队,那苗兵交代说树林是早已植好的抗毒林,可趋避什么三途蛊的剧毒。我们正打算回禀此事,却发现进入树林的苗兵反皆呕血不止,我们赶紧乘船远避,藏镜人的苗军一时皆困顿其中,恐怕……苗人方面有变。”

史艳文思忖间但见中原群侠有人面露喜色,有人沉默不言,思及与千雪孤鸣的约定,胸中之意忽随晚风清波震荡不已。

“史某将诸位安排至此渡口边,本是为防三途蛊之毒,倘若风向有变,诸位大可暂避于水中,但现在我发现安排在这里还多了一个用处,”史艳文忽道,“营救苗军。”

“史君子真是说笑了。现在遭逢毒蛊之变,中苗之间确实不宜开战。可不战已属仁慈,我们还要救他不成?”

“确实是个笑话,”他不再留半分议论的余暇,“这个迂腐的笑话若未换得中苗和平,却叫苗疆有北上之意,那么艳文势必与苗疆反目,战一日不止,我便绝不踏回中原一步。”

白衣人忽转身面向渡口,背对众人。

“就在诸位背后,我已安排了好回到中原的退路,若诸位觉得这笑话好笑便随燕驼龙由陆路折返。若不然,”白衣人已踏上船沿,回眸道,“就逆水而行,从此便是艳文的同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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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七彩如来注:春秋之义、信任而托,确令人向往。群侠看似冲动懦弱,实在也是获悉消息的途径有限,眼界颇受束缚。余常思倘不生于史家,而身在中原某一派门,是否也会是蒙昧的一员?那么作为庸常之人的我会理性判断、等待时机么?我理性的极限又在哪里?

[187]仗义执言注:坑哥卖兄哪家强,苗疆城中千雪郎。这一赌还捎带手把内乱的事透露出去了,苗疆没亡这幸运直追吾大哥。另,冲动生浅薄、懦弱生卑劣,这些人虽然懒得成为强者,可力量绝不亚于大魔头喔,蝼蚁可最是懂得的如何用手上的小瓦砾让巨人倒下。

渔灯有些暗,照着船头寥寥数人。

事发紧急,跟上来的人都坐在舱外随时候命。史艳文恐怕有失,站在船头一面随时注意前面的情况,一面和自告奋勇摇桨的少年人说着话,不时地搭上把手。

这少年生得浓眉大眼,挺腼腆,有力气,看着挺叫人喜欢。他逆着水流划得倒也不慢,可再观其面,鼻梁上斗大汗珠就要往下摔。

“有几分气劲,平日里干活也这样么?”

少年摇摇头:“我爹说练武的把事不能用来干活,也不能老给人露两手,习惯了早晚伤到人。真功夫得到打架才能用。”

“小兄弟的打法练至如此,看来是没少和人打架了,”史艳文急中生闲,一只手按在对方上下起伏的肩上,“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回头有点不好意思,见史艳文并无取笑之意就低头报上了郭铮二字。

“与人动手讲求迅速,常常先将胳膊鞭子似的甩出去,再以肘追手,以身追肩,继其后力,”那只手忽然捏住了郭铮的肩头,前后微微推拽,“但倘若需要稳定的力量,不妨反其道而行之,肩推肘、肘带手,这样发力的便是整个身体了。”

郭铮悟性尚可,揣摩着发力,不多时酸疲的手臂忽已轻松不少,发力之间渐感快然自得,他欲言谢,被史艳文抢了先道:“但今天你所学的连打架时也用不得,练习便罢。”

“为什么?”

“因为——”

“因为运筹帷幄有时倒不如莽撞突然,会吃亏的。”

渔船星点般的光芒霎时熄灭,身后黑漆漆的船舱中忽有一个声音接着史艳文说了下去。船头几人皆警觉,伺机按剑,可剑身磨鞘的声音却被琴声掩尽。

琴声说不上绝伦,断断续续,就着夜色饮下,回味中却颇有几分温和琅然,直教丁点的硝烟味散了个彻底。

一曲罢了,有人正待问来者何人,史艳文嘱咐郭铮继续行船,人已先一步掀帘步进舱内,群侠亦随之鱼贯入。只见屋中仅有一颀长之人负手持扇,身影佐着月光淡淡地映在墙上,随着险行的船左右晃动,状如鬼魅。

影子呵然一笑,赞道:“紧迫如此,史君子尚有心指教后生武学,这等从容确实难得。”

“先生来得悄无声息,身法也自是不凡,不知此来所为何事呢?”

影子腾出只手点燃了琴前的轻炉小香,却听有人一声沉喝“休得下毒”,顿时即有人欲将香射灭。而那只燃香的手却将香梢一拢,轻弹三声,暗器皆落,护住了香火。而此时另一只手忽抬起,以折扇扇柄慢慢挑弦而拨。

“这张琴名唤飞瀑连珠,来自一位名唤变宫之人。”

“变宫乃是恨山厌水阁之砥柱,已遭不幸,先生能得此物,想必便是西剑流之军师赤羽信之介了。”

“燕驼龙知道的你都已清楚了,”影子道,“不错,当初与此琴者在非鱼亭的一战,当是赤羽此生最快意的一回。”

“烧杀抢掠,谈何快意!”与恨山厌水阁同为三十六楼的群侠当即被这一言所激,史艳文见状拦声道:“眼下史某尚欠苗疆一诺,人命关天,军师此来当不会仅仅讲个故事作消遣,还望直言以告。”

按琴的折扇忽夹其一弦向后挑出三寸,又反手任其弹回。“啪”地一声响后,弦断,琴前的一方蜡台却被此劲道激出火星。

烛火渐明,墙上的影子也随之清晰,而影子之下、壁面之上,巧来绘有一尊佛,此佛颇为诡异,赤身裸体,却将袈裟抱在怀中。赤羽的影子恰覆其头,只听他倦声道:

“是啊,烧杀抢掠。从今天起,这琴确实弹不出什么快意了。”

“先生此意是打算烧何地杀何人抢何与掠何物呢?”史艳文迅速反应,面色不动,言语却毫不相让。

西剑流本是东瀛派来观摩学习的使团,最开始逾矩的行径已经激怒了中原武林,可是随着赤羽的叛逃,加之其行踪无定实力无底,正如燕驼龙方才所言,众人已将此事搁置。然而非鱼亭一战时赤羽在恨山厌水阁的压制下再度与西剑流联手,杀害了不少中原精锐,可见其并未有所背叛。

从前夺路而逃的人如今主动寻来,这就是挑衅了。

“你们中原人讲,王夺之人,霸夺之与,强夺之地;夺之人者臣诸侯,夺之与者友诸侯,夺之地者敌诸侯,”赤羽道,“这次我不烧不杀,不行霸道,更不为强盗。”

“那么军师是要夺人以行王道了么?”

“这个夺,或许可以换作请,”赤羽道,“但看史君子买不买这个面子了。”

“我走不得。方才既已言有诺在先,请字恐怕不妥。艳文一开始对中原之事并未插手,却也有听闻军师是个果决之人,周旋放在当下还是免了吧。”

“……看来与人相处,真是难免相互渐染。”他不经意叹了句,明白在场的人不会理会一句听不懂的话,也就容自己多沉吟了些时候,当初北竞王府外初会任飘渺,自己当真分毫不让,如今竟也添了迂回玩起文字游戏。他对这个已知的认知多少有些无奈。

“直言也好曲言也罢,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估摸着时间,赤羽忽抬手用折扇点向舱外,“各位不妨出去看看。”

有人掀帘走出,见后面一小舟行得急,越来越近了。

“这一叶扁舟上,载的是你掩杀我们的千军万马?”

“不是千军万马,不过两个人,而且也不是来杀人的,”赤羽道,“他们是来救人的。”

那船小巧轻便,不消片刻已与群侠这搜齐头并进,船头上一个蓝衣男子抬眼看着身旁的大船皱了皱眉,却并不理会,手上像是旱鸭子被推进水中一般继续扑着桨。舱中人叫他慢些,他就粗声粗气地反驳。

“怎么慢下来啊,多一刻,茹琳的噬心破毒林不知会多害死多人!怪只怪我这么晚才听到这个消息……”

“小杏花,划船如运针,讲求稳,稳中方有准、欲速则不达,”舱中的声音冰似的薄凉,轻得近乎耳语却可叫人听得清楚,“你师父说的。”[188][189]

“都说去掉‘小’字了,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

“那白杏花蓝杏花小小杏花大杏花,选。”[190][191]

“舌头有毒就别讲拗口话,万一不小心咬到还没失血过多就先毒发身亡了怎么办啊。”

“那就小小杏花。”

“不行不可不准不允许,”摇桨人不忿地哼了声,继而又叹了口气,“其实换个角度来想,能偶然遇到那名东瀛人获得消息也算幸运。”

“偶然?”

摇桨的人没有理会这反问,喃喃自语:“只是那个东瀛人不会说话,满嘴什么卡卡扣扣的理解起来还得用写的,我当时卖给他的药是针对喉咙的,现在想想也可能有心理上的问题,如此一来就未治根本了……”

扁舟上的声音渐渐被桨划得远了。

“冥医,万济医会的成员,与茹琳师出同门,应付这一片毒林自当比诸位趁手。现在此事既有更合适的人选去做,史君子恐怕也不希望群侠被毒林波及而枉送性命,倒不如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身后的赤羽以一言将众人的视线拉回,“比如,来西剑流做客。”

“西剑流觉得以我为质,能换来什么好处?中原的版图,还是群侠的忌惮?”说着他前一步,琴前的一炷香被他手中的劲道一捏一按间竟震碎了香炉,纤弱的软香笔直扎进木桌之中。

赤羽并不答史艳文的话,只提醒:

“西剑流既能立即遣冥医来救,当然也能立即派人来阻止。”话音刚落,众人只觉眼前陡然一明,再观西岸之上,火把生生举出一片火烧似的黎明,岸边安安静静汲水的鹿瞬间被吓得仓皇奔窜,却发现身后铁马立如铁壁毫无退路,一时引颈呜咽哀鸣。

“你这贼倭奴子真真放肆,我们还可以用你做人质威胁外面的人呢,你想过吗!”

群侠之中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一个箭步行来,擒龙爪上手直锁其喉,赤羽缘桌一绕,瞬间站在了此人背后,折扇向前一削,“当”地一声,那人的发冠旋即被斩落在地。

既能削其头上冠,自能轻取项上头。

可惜有人不懂这个道理。

暗器已然将打在他的背心,赤羽却未避,背手以扇相夹,继而转身再将其弹射而出,直将身后发难者的脖颈钉在了墙壁上的佛头上,躯体如泥般陨落。

“常言事不过三,我事不过二,”赤羽走上前擦着墙上的血迹,不知怎地,莫名脱口一句,“这么一幅好画,被我毁了。”

无人打扰他的动作,他也就沉默地拭着墙面,毕竟无事无补,终于又自笑叹而放弃,掀帘而出,邀道:“史君子,请吧。”

剩下墙上裸裎的僧仍旧捧着衣,脸上添了抹不掉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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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太虚神鳞注:这声音这特质……难道是@默苍离?

[189]琅函天注:这口吻这感觉……很可能是@黓龙君。

[190]公子开钱注:哇嘞我的@策天凤不可能这么可爱!

[191]单小楼注:这毒性这灵活正是@神弈子的王骨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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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甲子仲春记事[之五]

苍穹之上、山河之下,唯吾北龙、竞日孤鸣。

“苍狼王子,该用晚膳了。”

山顶不知名的一隅陋院外陈着二三精兵,院内只有一井一屋。

屋中过早地熄了烛火,他站在屋外屡次扣门无人应,想必屋主人已经睡下了。几名护卫本来由姚明月统领,负责看护王子在战场后方远远观战。谁知未过半日王子也没看出个门道来,就下去休息了。

毕竟还是个孩子,还是北竞王一手调教出来的懦性子,成得了什么事呢——他心里这么想着——也多亏是个孩子而已。

覆面之人思及此嚼了嚼口中的药草轻笑了声,摘下面具,闪身钻进了房间。

屋中冷蓝塞进暖橙,犄角的榻上果然缩着团熟睡的紫色,他两只手都埋进枕匣边的书里,约莫是看书时困意难捱,蜷着腿连被子也没来得及盖就这样睡熟了。

再瞥那床头的蜡台,不是吹灭的,是蜡油空了自然熄灭的。

来者也就将手中食盒撂下,刚好用带来的书灯给空了的蜡台兑上蜡油。蜂蜡粘稠,汨汨涌动之间散出一股倦人的甜味。

孩子在梦乡里不经意嗅了嗅,这下被这股子甜味一熏,立刻连呼吸都轻了,恐怕已经昏了过去。他如此盘算着就放下了书灯,单手一卷被子,另一只扣在小孩的肩上作势便要提起。

这时却见床头刚兑好蜡的烛火无风晃动,摇曳了两下,灭了。沉睡的孩子砸吧了下嘴,痛苦地皱着眉头,几番挣扎下眼睛陡然裂开一道缝隙。

“……你来做什么?”

正是孩子迷蒙挣扎的工夫给出足够的反应时间,他将自己的手转移到榻底的被子上,向上盖去。

“苍狼王子,是我。我来送晚上的菜肴,却发现您已睡了。”

“嗯,我不饿,先放下。休息一会儿我再同你们观战,”小孩将刚盖好的被子一骑,缓慢的呼吸过后眼皮已经再次沉下,“你先下去休息吧……”

“是。有王在,王子切莫过度操劳战事。”他应了声,打算待其完全昏厥再打算,也就按照吩咐佯作出门状。盘算间一回身,他的肩膀猛然一震。

只见油纸窗上映出一颗头,紧接着又是整个身子,皮影小人地一步步挪过来。

思及院中有口井,此人可能由井而出。他忙将惧意一收,提步打算匿于门后伺机动作。

这时,他的脖子一凉。

一柄柳叶小刀泛着寒意停在他的喉前,后脑勺一个温热的气息凑来,逼得他头皮发麻,脸上的肌肉发胀,手上书灯险险脱手,却又被身后一只稚嫩的手握住提了上来。

“听着,我可以跟你走,”孩子站在身后的床上,瞥了眼窗外的影子,眉头微蹙,遂将那盏书灯凑到对方的肩头、自己的唇边,轻轻一吹,“但你若想留下性命,需答应我一个条件。”

屋子瞬间重归黑暗。

“你根——”还不等他将话说完,门轴幽咽一声,屋外的“皮影”已经踱进屋内,他的步法奇快,没人看清他怎样反手关门,一双大手已经碾着鼻梁盖了下来。“皮影”的拇指和中指按在他的下颌骨两侧猛地向下一拉,瞬间嘴巴已闭合不得,下巴像不是自己那般垂了下去。惊呼的后话被拖拽成极微弱的呕声,额上涔涔冷汗立时滴落在“皮影”本就有些潮湿的手上。

“我看条件都不必了。”皮影哑声道。

身后的孩子看见这人的影子一愣,手上的刀一抖,眼看就要向下割去。“皮影”见状横来一拳将那片银柳叶打飞钉进了墙里。

幸免于难的人舒了口气正琢磨着眼前这人是敌是友——可惜还来不及判断,他的双脚即被“皮影”占了中路,对方劲道直来、一拧,力道却侧打而出。随后那人斜身一追,拎着前襟腾挪间已将人扣在了墙上。紧接着一只手夺去书灯,捏了把滚热的蜡油严严实实地堵住了那张脱臼仍犹自呻吟的口。另一只手同时滑至胁下,在软肋上轻轻一折,顺势重重地肘了下胸骨。

那人闷哼,还未被蜡油中的药催得困熟却已被剧痛弄得昏厥,整个过程滴血未流。那一身夜行黑衣完好无损,连同揣进怀里的豹子面具顿时被除下,尽数换在了“皮影”身上。

“够聪明啊,还知道给我争取时间——你哪来的刀?”他戴上面具,看着黑暗中站在床上的孩子,随口轻声发问。

“父王见面给的。”

这几天苍狼时时想起最后一次见到父王时,自己先被试了武功,后来只得了一句话:从今往后你若是一个人,谁害你,你杀谁。

这几天明明不冷,可能因为自己只伴着刀,骨子里是冷的。现在终于被这熄灭的烛火感染上一丝温度,心也跟着松了下来。

“皮影”在黑暗中扫了眼榻上枕匣——匣子侧开,内里中空,显然藏过凶器。他正要安抚小孩,却见身后的人起身,并无害怕的模样,坚定地走过来垂手探了下墙边之人的口鼻。

尚存一息。

“谢谢。”只说了这么一句。

“谢什——”

苍狼终于被烈性的烛香熏得倦意难支,后退了几步快要坐在地上。“皮影”习惯性地接过,却突然发觉手上一沉——这孩子重了许多。

他将苍狼背起,突然觉得肩上发热,濡湿了一片,一只小手自他的胸口垂落,里面纵横的刀痕积了血洼,殷红一片。

难怪在这等香料下他还能清醒这么久。

——果决又仁慈。他们都说我不是成王的材料,那么你呢?

他心中一叹,捏了把草药对付对付,塞进了孩子的口中。

一刻之前,豹面具独身前来,院落静静。一刻之后他背了个昏迷的孩子走了出去,院落依旧沉寂,院门的精兵已被支走,只剩一紫衣女子,他不愿多言,颔首即走。

“薄情的男人呀,就打算这么走了,也不和奴家打个招呼吗?”

女人说话声音越来越低,人也凑得越来越近,鼻尖几乎快点在了他面具上的。这女子之身柔媚无比,唯独一双桀厉的眼睛近距离地审视着他,似乎想要从面具上那一双缝隙中钻进来看透他。

豹面具紧张得肩上一抖,人却未退一步,这反映招致女子笑得更凶。他不得已轻轻来到女子的耳畔,耳语了一句。

“你们男人都是先轻薄之后再来埋怨女人要自重的吗?”紫衣女子一只手已经按在了男子的胸口,柔柔一点,“哦哟,你这眼神,是嫌弃我吗?”

“怎么会,”豹面具凑过去,轻笑了下,依旧耳语,“竞王爷那边还得托明月姊姊替我美言两句呢。”

“哈,你真心急啊,来人,”女暴君暗笑两声,心道这人倒直白,也就消了丁点莫名的疑窦,退了半步让开去路,高声道,“快来人呐!”

豹面具见状一惊,连忙跃上房沿,却见那女暴君眼眸带笑望了望他,就向院中款款走去。

“来人!苍狼王子不见了!”

原是虚惊一场,夜行衣消失在了夜里。

当女暴君耽搁些时间将众人叫来才推开那间屋门的时候,却发现那榻上分明还有人。

那身形显然不是苍狼。

而是被除了夜行衣,堵了嘴巴的,一个昏厥之人。

“不好——”

女暴君的步子蓦地一顿,单手摸在自己有些潮湿滑腻的肩上——是方才“豹面具”发间滴落的水。

她瞪着院中的井,故作焦急的眼色瞬间实实一寒,比钉在墙上的柳叶还冷几分。

“快追!”

紫衣人一声令下,自己的女刑已抡在院中,借力腾起,转瞬消失在了屋檐上。

晚风里有微醺的酒,涩麻了舌头绷紧了喉,幽咽自山顶而过。而崖下则是另一番景象,山青林密、河谷纵横,将士的兵戈声割碎在肃杀的风中。山崖上那双寂寥的手搓了搓,握起了杯盏,好似有烈酒酿于天地间,恰落在了他的杯中——只不过这次的酒引非是高粱稻米,而是血肉之躯。

旁有几蹙烧得噼啪卖力的火把在旷野的星夜下撑起一片火光。那光色暗淡,笼在一个异族女子的面纱上。

她很美。她在唱歌。

但切确来说也没这么正式,这大漠来的女子只是咿咿呀呀地哼,两手微拢着膝,光裸的脚丫在鸟羽织就的毰毢毯上慵慵懒懒地晃着。

“苗王单独邀约,说有事与我,该不会是请我听曲子的吧。”

“不是。”

“那是?”

“女人。”

“咳,那真不巧。在这个话题上,我们似乎都没什么建树。”

那歌姬方念罢一首哄孩子睡觉的儿歌又哼起来一曲古调停云,可她怀里既没有婴孩,面上也无思念之意。她脚下是千军万马短兵相接,她身边坐着两个人,他们有两双不同的手,那双粗糙布满茧子的手翻过来可以抹杀千军万马的性命,而那双扣着白玉扳指的手覆过去则是一个王朝的更替。

但此时这两双擘画苗疆命运的手只是轻飘飘地握着掌中酒。缠绵一曲毕,歌姬起身踱来,先给那双粗糙手中放上一坛,再替金玉之人斟满一杯。

苗王举坛一饮而尽,冷眸低沉,捕捉着面前之人流露出的、哪怕一丝一毫的软弱。果不其然,那握着犀角杯的人不合时宜地看着歌姬发起愣来。

苗王见状哼笑一声。

“依我看这世上最凶的可不是宝剑,也不是什么烈毒,倒是这些吴侬咿呀的,销尽了英雄骨啊!”

苗王想起一个故事。当年高祖皇帝与苗北域外那名大漠女子的奇遇,也算是苗疆旧时佳话。只可惜后来异域女子自由身一抛,封了喜妃,自此从天上鹰隼化为水中旱鸭,最后竟落得相思成疾,高楼一跃的结局。

看来故事跌宕起伏,人生际遇也是难料。

竞日将手拢在火堆上摇了摇头,像是也想起了那段佳话,只可惜,那还不是这故事本来的面目。

可这世上谁喜欢真实。

谁又不喜欢粉饰的故事呢?

“唉,素闻历代苗王皆骁勇善战,酒量也非常人可比,纵是骡族的吊儿醉,一坛饮下也照例行路如常。今日怎么只饮了一杯消闲小酒,就说起了醉话,忽然玩味起了小王啊……她,论辈分,也是王侄你的姨婆。”

苗王闻言拉下脸色。此时旁边的侍卫调了糖浆黏在丝上,捆在竹竿上驱虫,谁知竿头忽撞上一物,再看是一只蜻蛉自投罗网,正奋力扑腾着。

“你可知你年幼无怙无恃,孤挥一挥手,你也可以立即拥有一则动人的故事流传后世,”苗王看着那竹竿上的虫被侍卫轻易碾死,投进火里,只毕剥一响即化飞灰,“你可知我为什么没这样做?”

竞日默然无对。

他自答:“因为你很聪明,在我觉得你太有用、想杀你的时候,你表现得像一只软弱的虫儿;在我觉得你实在无用想除去你的时候,偏偏又帮孤王搭起一座不得不走的桥。你说,像你这么特别之人的故事,孤王该给你个什么样的结局?”

“这世上有两种人会去写故事,胜利的人、旁观的人,”竞日道,“现在旁观的村民都被你的兵马遣散,能写故事的也只剩下一种人了——只有这个人,才需要费脑筋去编排别人的结局,不是吗?”

苗王蹙眉薄怒。

“孤坐拥苗疆、兵百万,你屈身苗北一隅、府兵至多四十万,如此悬殊,难道胜者不是孤王吗?”

“王侄你忘了,蜻蛉之喻的前面还有一句话,”北竞王觑着竹竿道,“‘汤武以百里昌,桀纣以天下亡’。胜与败,又岂是仅由疆域大小与兵马数目决定的,你征战多年,不该不知这点。”

“好,战场见分晓,我们只论眼前事,”苗王忽起身击掌,四名虎贲士自他身后鱼贯而出,“孤王既献上了这歌曲节目,竞王可有什么回赠?”

竞日捋发一瞥,见那走出的四人皆为男子,两人刚猛硬朗,两人瘦削文弱——其中还有一人胯下骑了匹白虎,添尽威风。

“礼尚往来,小王岂有不还之理?”

“好。皇世经天宝典有三,孤王自幼修习虚空灭,千雪与幼犬皆是星辰变,除却高祖皇帝一人三修外,皇室中人也只闻竞王修有轮回劫,我自出生还无缘得见。听闻轮回劫擅以寡敌众,孤王座下现在恰有五人技痒,”言及此,那斟酒的歌姬已起身向那行来的四人凑去,“不知竞王今日能否让孤王见见,这轮回劫究竟是何模样?”

话音方落,竞日探脚一挡,正拦在歌姬那双锦绣的鞋前,歌姬袖中的短剑寒光陡亮,星芒停在竞日的喉前。

她是被另一把刀停下来的。

战兵卫的刀。

竞日发梢微动,人却不为所动,单手一挥示意无妨,那从黑暗中窜出的人影从怀中递给竞日一柄长剑,蹙了蹙眉,转身重又回到黑暗之中。

“这不难,可我有个条件。”竞日把玩起手中的剑,一双眼睛直盯着歌姬,一掌探出,将对方未及收回的冷刃又柔柔推回芳袖。

“哦?”

苗王盯向竞日手中那把剑。金玉其外,琳琅华丽,剑格上镂着一个“锻”字作徽。

“在姑娘对我动刀之前,可否将方才那首歌,再唱一遍给我?”

歌姬闻言一怔,一双眼睛忙看向苗王。见对方颔首应允,也真就着坐姿又唱了起来。

是那首儿歌。

一时崖上皆静,苗王抱胸皱着眉,四名虎贲士肃然而立,白虎不耐地在珍贵的毰毢毯上搓踩着前掌,歌姬的声音仔细听去,也略有些飘忽。

唯有竞日闭上了眼睛,指尖跟着节奏点扣着酒盏。时而又啜饮一口,绵绵的酒老牛舐犊般舔在心上,他喝了这么半天的酒,好似现在才开始有些醉意。

那歌姬见他听得投入,漂亮的眼睛骨碌转了下,心生一计,暗自向身边四人使了个眼色。随即倒也真开始卖力地唱起来,愈到最后反愈入佳境。

竞日借着倦意,迟疑了下,不禁枕在了那歌者的膝上。女子的歌唱到了尾声,她看着膝上落寞又怀念的面孔如初生之婴,指尖竟有些不受控制地探出,抚顺了他侧卧间微微乱了鬓发。

谁知她的歌也在此时陡然转调,铿锵一换。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还!”

膝上那双眼睛却突然睁开了,她的歌声也停了。

不是在慷慨悲歌的结尾停下的,是被短促有力的一声“嗤”打断的。

没人注意到竞日何时出的手。

所有人从戛然而止的歌声中回过味来的时候,竞日依旧枕在原处,歌姬袖中还未及出手的刀却反蜇上她自己的心口。身形委顿之间,刀锋微芒已自她的后心穿出。

她心口渗出的血一滴滴砸在竞日的额心。

“你!”

苗王冷眼一滞。旁边的四名虎贲士也被这突发的一手激得猝不及防。本该是五人的阵法登时改为四人。

见伙伴还未得手却已暴死,几个人面上齐齐惊怒。幸赖训练有素很快就恢复冷静,遂以四象位变阵,南北东西,将犹坐卧女人膝上的北龙牢牢困于正中。

身处北面玄武位的男人阴沉着脸,手只轻轻一震,鞭梢便如闷雷劈地。他面上变换了数个表情,终于还是难掩讽意道:

“素闻北竞王以智计冠绝苗疆,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弱质女子杀来也不见眨眼。方才这招巧夺先机实在是高妙呵!”

“四两拨开阴阳势、借彼几分还几分,以其人之刀还入其人之心,这已经算是我的轮回劫了,”竞日并不理会,弹了弹手中剑铗,侧支起头,陷在阴影里的长眸扫向苗王,“可王侄若锐意继续,那我不妨表演些别的。”

苗王抱胸不语,将下巴一横,虎贲士旋即武器上手,不等中间的人起身直接快步攻来。

四人配合无间,其步伐疾如风。中间的人果然未及起身,卧如弓。

一时北方玄武的鞭子、西方白虎的两柄弯刀、东方青龙的单刀直迫而来,唯独南方朱雀袖手未动,扇面抹开,暗器却已从后打来。

竞日见状将酒盏一掷,单手将歌女跪坐的尸体平推开战圈。继而转身将面朝上,一腿闲闲拱起向下借力、一腿前搭一探,迎上了玄武先至的长鞭。竞日脚尖由着鞭劲绕进去、又拧劲绕出来。一番暗较,只觉那鞭子仍急追舔来。此人看似鲁莽,实则手如鳔胶、臂若钢丝,极为难缠。一旦被鞭子绞住便如蛇困老龟,动弹不得。

发觉不对后,竞日忙伸手后撑,借单掌单脚之力一跃而起,让开急攻的长鞭。起身未稳间,又向前一鞠身,剑柄回扫向背后一掸,锋利的雀尾形暗器改道,直阻住了青龙攻势猛烈的单刀。

待赚得刹那时机立稳,竞日虚心实腹,只觉丹田气海已足,遂以逸待劳将剑柄横迎,正面接过了白虎纵跃下扑的两柄月牙弯刀。他脚下也未闲着,一提一放间踩在了白虎坐骑的前掌,虎急而暴跳,那弯刀劲道便有了刹那的松懈。竞日蹭力一扭,引其向侧方滑去。

这一蹭虽将其力导偏寸余,却仍不免被方才弯刀的柔劲震得透髓钻心,身上触电似的抖了一下。

听了四人之劲,竞日心中已了然。

——这四个人力量各不相同。

白虎绵里藏针,柔劲劈心,是暗刚;青龙气力透骨,勇猛无匹,是明刚;玄武状若泰山,灵活转圜,是暗柔;至于那身后遥出一手的朱雀,抓之似有、撞之似无,当是明柔了。

如此明暗、刚柔的结合——竞日眉间暗蹙不敢稍霁——看来苗王这是下了杀招。

不及一言、未能多思,这场围杀的生死胜负只在眨眼之间。

竞日断然以鞘作掌,本面向白虎的身子随着脚下虚步一转,人已经凑到了玄武面前。玄武击鞭忙退,竞日慢手打三、快脚走七,足下疾晃,玄武一时看不清自己垂地的鞭梢——幸而竞日似乎也被他的鞭影所迷,加之四方干扰,也顾不得手上长剑。

玄武心中一喜,如见塘鱼咬钩。他打算去手佯攻、回手夺剑,忙将铁臂狠劈猛钳。谁知对方原本迷惑眼神倏忽明朗,直迫而来,露出了同玄武一样的眼色。

竞日未避,生生吃下腹上全力劈来的一鞭。随即指尖几不可查地微动,顺剑格一碾,将剑身稍褪开。鞭梢声东击西又来夺剑——那剑鞘确如饵食一般无力地喂给了长鞭,可剑身却未随之而去,犹在竞日手中,如月华照雪,脱鞘而出。

他脚下随之转起七星,步步蓄力,裹挟初生之罡力,如裂山海,毫无防守与退路,直劈玄武。

剑无回势,触者骨肉两分,跪地立毙。

身后雀尾镖伺机而至,向他瞬间空虚的肋下袭来。竞日双肩一震,大氅以手向后摈去,稳稳将暗器卷于厚衣中,随之妥善掷向毯上。

外衣之内,竟是一件暗红镶银的软甲戎衣。

苗王这才回过味来,心下一惊。

方才那一剑抱意弃守的攻势他于千雪手中见过——星辰变的苍河星转。

“这身戎装,你穿在袍子里也不少年了吧,”苗王心中虽疑,可此时反倒面沉如水,“这节目精彩,我倒要看看你还有多少是孤未曾见识过的!”

“太多。想杀我?”多言泄气,竞日仅接一字、笑答,“难!”

话落剑指平抹,其势已改柔,以腰身为轴,在三人更为密不透风的绞杀中寻隙骋步。

青龙心中虽愤却仍守着冷静,念想着方才竞日承伤巧杀玄武,此刻剑势又顿时轻柔,应是突围后丧了力气,谅必是个机巧之辈。

思及此,青龙趁竞日与白虎、朱雀缠斗间果断将阔刀一横,用了八成力打向那最为灵巧重要的腰中央。

一击得中,竞日果闷哼一声,急忙回手捞剑。这突如其来的重击使他瞬间乱了阵脚,三面应接不暇,肋下又吃了一记雀尾镖。

见他趁隙拔镖时脚下步伐开始滞涩,青龙心思有戏,见其身形未稳,就吸气将刀身一横,运起十成力猝然砸下。

对方果然闪避不及这迅猛疾速的重击,脚下未动,仅剑尖向上一顶,蚍蜉撼树般点在拍下的阔刀上。

“汀——”

惊涛倒灌入深渊,只发出悠然轻吟,那柄长剑垂直向上,生生点住了阔刀。青龙只觉一种蚕丝那般细的力道顺着剑锋渗进臂膀,汇入心肺。再一呼气,鲜血顺着鼻子烫下来,剧痛顺着握刀的手撕裂进五脏六腑。

而他的刀如同被那剑的力量吸住。

“当!”

再也动弹不得。

白虎与朱雀面色惨然。此人虽示弱弄巧地骗招,却能一击即溃内力最为深厚的青龙,其谋略其实力皆深不可测。

可为何连番狼狈吃招却仍不使用轮回劫?

——又是为何我的弯刀如此轻易便再次得手?

竞日剑势连绵而至,白虎应接之间不由地瞥了眼青龙——仍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睁着却如死水般不动。他恐惧之间心防已溃,眼睁睁看着竞日的长剑如风摆柳,在云手之末借了朱雀的镖力,一个撩剑封喉。再看白虎之上早已换了个人。

避实就虚,借力而走,是轮回劫!

苗王抱胸的手不由地撂下又抱起,指头鼓点一般来回在臂上敲。

竞日距仅剩的虎贲士较远,此时别剑在背骑虎追及,轻而易举便停在了朱雀面前。

“这头白虎为什么听你的!”仅剩的朱雀勉力支撑,袖中镖翩然而出如雀燕群飞。

竞日挽剑画弧,身前映出一池皎然,圆月尽数将雀尾磕飞。

“这剑也本不是我的,”竞日道,“因为我不想控制他,任其发挥。他们一高兴,自然听我指使了。”

朱雀已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鬼话,以折扇抵剑——却不想那人根本未出剑。

他递过来一掌,朱雀连忙伸出空闲的手勉力相迎。

那掌上毫无力道,只是轻轻地将白玉扳指扣在了朱雀的指上。

竞日在对方指腹的白玉扳指上一按一捋,竟抽出一把巴掌大的软剑!

朱雀不及震惊,软剑已经点进他的眉心。折扇茫然垂下的片刻,竞日又将剑归入扳指鞘,扣回了自己的拇指。

方四人皆除的顷刻,竞日气海一松,身后声却如闷雷乍响耳畔。

“竞日孤鸣,你竟私修两部宝典?”

竞日调转虎头,将长剑一收,搭腿侧坐,俯身看着身前的苗王,摇了摇头。

“并非,从始至终我用的只有轮回劫。玄武巧而死于巧,青龙刚而折于刚,白虎柔而败于柔,朱雀最擅暗器却败于我的雕虫小技——你说哪一招不是轮回劫了?”

“玩弄口舌!”

苗王趁竞日方破阵苦战、气力空虚之时抬手说打便打。二字钳羊马扎下,化力之掌已运在腰间。

“两脚与肩同宽,呈内八字站立,两腿微屈,双膝内钳,间隔一拳。”

说话间,竞日已跃下虎背,站在苗王面前,对着对方的膝头扎下了一模一样的钳羊马——手却趁对方怔住的顷刻,凭空先崩出了双掌。

这突如其来的掌如鲸喷浪,苗王双目圆瞠,虎口惊恸间化力强吃下攻击,却发现竞日的掌力朴健至极,既柔又刚、既明又暗——化不去!

苗王一击受创,后退七步,暗吞喉间血,冷哼一声着看向竞日孤鸣。

却看那人也同时收掌,悠悠问道:“苗王可还记得田忌赛马的故事?”

“哦?”

竞日以指压唇吹了个口哨,密林一匹白马踢踏而出。

“苗王不妨与我战场再会,那时你会发现你最弱的一匹马是我的。”

苗王不解其意。竞日重又拾起毯子上的大氅披在身上,继续道:

“你最强的一匹马将困死毒林。而你的中军即将面对的,是我的上、中、下——千军万马。”

苗王看着竞日面上不曾流露过的狂妄神色,心中不由地一叹。

“北竞王,孤不明白,你想要的是什么——到底还是复仇的快意吗?”

“不,”竞日翻身上马,背剑而走,朗声笑道,“我要就是金钱、王位、权力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我要千古名声,要这天下因我祸乱因我安宁。”

“在苍穹之上、山河之下,唯吾北龙、竞日孤鸣!”

“苗王,这……”

灏穹孤鸣肃立良久终于被一旁的侍卫唤回神。

“走,去崖下战场会他罢。”

“那这些虎贲士的尸体——”

苗王提气,掷地有声:

“妥善葬了吧。”

谁知这一提气,他方发觉胸臆间的滞涩并不如预估的那般严重。

苗王眉间顿时一惑,再看对面山路的白马去得极快,现在早已没了踪影,他心道不好,醍醐灌顶串联了线索,劈声一吼。

旁边的侍卫吓了一跳。

却听苗王恨声道:

“他说的没错,他只会轮回劫!其余的不过是虚势,最后这虚空灭的幌子才是他真正的轮回劫——以牙还牙,其他的不过雕虫小技。倘若他有力除我,又怎会骑马败走,我竟被他唬住了,来人!”

思及竞日身边暂仅有战兵卫一人相护——

“拨兵一千,埋伏山路扑杀竞日孤鸣!得之者赏千金,邑万户,封侯拜将!”

而在这声雷霆号令之后,众人皆意气奔涌,也就无人发现匍匐在毰毢毯上的歌姬那双纤纤细指微微动了一下。

刺在她胸口那刀,偏了。

山路崎岖,竞日孤鸣纵马奔逃。方才扎出二字钳羊马的双腿此刻竟有些钳不住胯下白马。

看着战兵卫在旁疑惑的忧色,竞日苦笑道:

“白让你惊喜了吧,我真的只会轮回劫,那点星辰变不过偷学了小千雪一点皮毛,至于那虚空灭——”竞日声音一顿,越近崖下,空气中来自战场的腥气越浓,逼窜而来,令他浑身一激灵,喉间强压的血在激动之间全咳了出来,他忽然趁着不断喷涌的血狂笑,长年苍白的面孔涨得通红。

原来我竟这么向往这场战斗。

“那虚空灭不过是架势罢了,我没想到真的可以骗过去。不过挨了小王那一掌,此刻他也不会太好受!”[192][193][194][195][196]

他先前强吃虎贲士的攻击迟迟不肯多用轮回劫,正是为了借力入体,蓄明暗、刚柔四股力道还诸苗王,让对方误以为自己握有三部宝典的功底而心生忌惮。

而最后更是强承下苗王全部的虚空灭。

战兵卫并辔赶上,摇了摇头,叫他不要勉力多言。似预感到了什么,伸手扬鞭,替他打了马加速赶路。

两人一路策马疾驰,即将到山脚,果被窜出草丛的千余苗兵层层包围。

战兵卫千里单骑相护,方要回手握刀杀出重围,却见一个头戴兜帽、面覆豹子面具的黑影杀进苗军阵中,笔直辟出一条血路。

最重他单膝跪于竞日的马前,双手托起本来扛在背上的人。

所有人都看清了他手中人那张稚嫩的面孔。

——那是本该安安稳稳待在战线最后的、苗疆唯一的王子,苍越孤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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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盗才生注:皇世经天宝典所蕴含的武学乃是弃守爆发、卸力反击和听劲引导。虽然各有特色,相互生克,但也有共通之处,即是轻出重收。其余不谈,青龙之死便败于瞬间爆发十成之力,力尽传于北竞王,而自身却已无力。故云下者以力带掌,中者以气载力,上者以神驭气也。

[193]烧酒命注:盗才生不是写书的吗?本还以为只是个文化人。这年头文人都爱抢武夫的饭碗吗,可怕。

[194]如来七彩注:师尊所言极是。北竞王此战多用蹭、踩、扭、带,非是用力,而是用劲。而踢、踹、砸、劈、砍之类虽刚猛,却易将气打散。而轻出重收,蓄力于身,方能克敌制胜。

[195]野鹤闲云注:上面师徒二人所谈皆是武道高玄之理,其人当为武林高手,望诸位见之避让,珍爱生命,切勿招惹。另,北竞王待人竟如此真诚,与吾相类,实可取也。

[196]笑泯恩仇注:此役,心战也。苗王之计如鲁智深对镇关西,出拳之前先以切肉为由,费尽其体力,再图一击毙之。而竞日应对之法似演义所谓关羽斩华雄,利用苗王的心理漏洞。

另致上面的野鹤咸鱼先生。《礼记》云:“所谓诚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据吾所知,咸鱼先生性喜蛊毒之物,不恶恶臭也;又好阴险之人,不好好色也。自欺如此,谈何诚意!

三十八 甲子仲春记事[之六](上篇)

螳螂捕蝉、黄雀列三,顶峰弹指、蜀道终断。

这是个与往常一般无二的夜晚。

三更已过,五更未至,距离明日之始只有一个梦的时间。

可在这三方战场上却有不少人却在想:终于要结束了。

茹琳也不例外。

藏镜人本派遣她先行入林巡查,可此刻她却一动不动,只顾凝着东面巫教的远山,用指尖掠开头发,一寸寸抚过自己脸上的肌肤。

她入了神,只觉着上一眼才看到昼夜相交之刻,山峦间腾出的青紫毒雾,下一刻眼睛睁开,孤月就已在天心了。

这份恍惚让她竟未觉察自己已被包围。待按上手中金梭时还是迟了一步,就在脊背所倚的树后,有一双绿底金线的袖子已悄然停在了她的喉前。

“真难得,许久不见,我们竟在这里相逢了,”绿袖中忽伸出一只手捏在下巴上,学着她方才的动作,撩开遮盖的发,缓缓摩挲在那半张溃烂的面颊上,“我时常能想起你来,只是不知这锥心的滋味,可还能让姑娘记得我吗?”

女子一怔,身子忽忍不住战栗,这日日入噩梦的声音只消听一听,就足当剜皮食肉。见她被吓住,那只手横跃过鼻梁,又滑过那侧如绸的脸,问道:“你恨我吗?”

受制者在突如其来的惊惧中忽又冷静,缓缓地摇了摇头。

“既已无恨,那姑娘,”那只手忽下滑悬于喉咙,“能带我离开这片抗毒林吗?”

他们这股巫教残兵在林中一直西行,可又每每回到远处。恐被人设了迷障,也怕温皇那索命阎罗追上,慕龙城这才赶紧捉了落单的苗兵询问这毒林奥秘。这一问,不想却打探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而他此刻按图索骥,所求的也无非是走出去,保住一条命罢了。

“凭你的行事作风,我也知自己难以活着离开,不如死之前给我一个明白——巫教已灭,你们是如何逃出来的?”茹琳惑道,“难道是神蛊温皇未将你们这些余孽杀尽?”

“他奶奶的!”慕龙城咒骂一句,听到那个名字顿时喉咙一紧,强自压抑声音的颤抖,“那、那个狗娘养的任飘渺原来和他是一伙的,勾结起来夷了巫教全族——也对,他自小就弑父,还能指望这白眼狼能放过自己的亲族么?我们几个好不容易逃出来还碰到你这晦气……别耽搁功夫,你到底知不知道怎么出去?”

女子听罢冷笑:“原来就剩下你们这一小撮了。祸害遗千年,你倒是命大。”

扣在喉咙上的手又紧了几分。“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咧了嘴,声音如墙根的苔藓般阴仄刻毒:“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带你们出去,但你们可能出不去了。”

“可能你们已经有喉咙奇痒,胸口滞涩的感觉了吧?呵,但不出一个时辰,你们就会发觉,烂掉的,可不止有喉咙而已——”

她的话音未落,身后杀气已至。女子也不甘示弱,红袖翻腾间手掌后取,指甲中匿的毒粉眼看就要刺入身后之人的血肉之中。可惜喉前那只手比她更快,指尖瞬间已逼出花青之色,即将划破茹琳的肌肤。可它到底还是未刺下,容得女子平静地宣布:

“因为这片树林根本不叫抗毒林,它的名字要更长些——”

慕龙城的身子已委顿。

“它叫噬心破毒林。”

一个红发男孩从慕龙城的背上拔出自己刚刺入的冷刀。他有些焦急,但看着这个面孔狰狞,正狂笑着的女子,一时也沉默着不去打断。

“冽风涛,你做什么?杀自己人干什么?快杀了这疯婆娘啊!”林中包围的人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吼道。

女子眼睛才从慕龙城的尸体上移开,注意到面前的人。

“请问——”

“哈哈哈!你以为你救了我,我就会带着你们走出毒林?休想!休想!巫教的残渣余孽都是一样!今天我就助神蛊温皇,叫你们尸骨无存!”

那名唤冽风涛的男孩在她尖厉的发言中纹丝不动,他的嗓音粗粝,已被毒气搅哑,坚持着涩声道:“……请问你可看到一个身着粉色裙的女孩打这经过?”

“你说什么?什么女孩,哪来的女孩?全都死了哈哈哈。”

还不待她反应过来,那人本就绝望的面色又一惨,两道焦黑的液体从眼睑淌出,他抬手抹了,提刀继续向前行去。

他已盲了。

林中草木忽一响动,埋伏在暗的巫教残部瞬间劲弩齐发,攒射而出。

女子冷哼一声,无影金梭也已离手。

可惜它并没有派上用场。

“汀!”

又被什么东西弹开了。

不是巫教残众的剑弩。他们的箭还未发,人却已尽数仰面倒在地上。

“啪嗒。”

那飞来阻挡她攻势的暗器也坠落在草间。

是与她一枚一模一样的无影金梭。

“哼,一群蝼蚁!”

从深林里走来个披甲覆面的魁梧男子,他唯独露出了眉眼,可其中压抑的泰山将崩之怒已足使人胆寒。此时,这盛怒的将军终于停了步,徒手撵下一块树皮,只见那树干好似有生命一般,汨汨地淌出血来。

他将那诡异的树皮掷在地上,只说了两个字:“原因!”

——西苗兵士入林未受保护,却反中毒的原因。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正当藏镜人凑近要拎住冽风涛的脖颈时,女子忽上前一拦说道。

“受谁之托,忠谁之事?”

难得的,她敛了方才的戾气,对面前这个战神倒添了些坦白。

“将军应该明白,留我,我不会答,杀我,尸体也不会回答。”

她的话音落毕,掌风裹挟劲风而至。

终于要结束了么。

“你有解药,”那只宽阔的掌平摊,停在了她的面前寸许,“我丝毫未受毒林的影响。”

“我提前在你的水囊里放了解药。”

“为什么?”

“因为我答应过一人要照顾你,他曾跟我说,做不做对很不要紧,没做错就是了,”她说,“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了。”

藏镜人本已不耐周旋,声音里透出了威胁与怒意,这下见她一介女流却也非软糯之辈,难得又多了片刻的忍让:

“解药在哪?”

“我没有——”

怒掌已运。

“解药在此。”

林中忽传来一声淡薄清浅的音色,一道绿衣身影翩然而至。就在他的身后,一名蓝衣人拾起地上的两枚无影金梭,也随之缓缓走来。

“掌下留人。”

藏镜人深知今日战场上的变数绝不会少,却未料到多至半时辰就生一变。

正当他发觉树林异变找到茹琳兴师问罪时,冥医及时赶至,打算用足够的解药换师妹一命,临了还捎带上那名盲眼的巫教男孩。

“解药虽然减少了伤亡,但她仍损害了西苗兵的战力,这人,你们讨不得。”

“这……”冥医也觉对方有理有据,自己献出解药只能算是补救,没法和人谈条件,这藏镜人又非是中原正道,碍面子好说话,冥医有点为难。

正在对话进行至艰涩的时分,绿衣人开了口。

“在你想要斤斤计较这一人的性命之时,有一个人早已为疆外夷狄备好粮仓,汇同王府兵,只待歼灭苗王仅有的孤军了。你大可让西苗军全部在这里等死,等到内战结束,苗王的兵马无一生还,此后,你就可以听到苗王为了追击中原兵马,被三途蛊所波及而全军覆没的消息,而王储苍狼已在乱军中‘失踪’,三日后你带着西苗军迂回到苗王宫,要辅佐的就皇椅上的新王——这个消息,可以用来交易么?”

冥医怔了怔,道:“苍离你、你不是说不反对北竞王登基吗?”

“先前他层层设伏却终未能让温皇与赤羽生出罅隙,互相残杀,此为失策;此后,他未料到赤羽从中作梗,让你有机会破这噬心破毒林之毒,此为失算;到了现在,他也无余裕拨兵来此地将残余西苗军掩杀殆尽,说明军中有变,他还未能铲除苗王,此为失时。苗疆内乱已成家常便饭,算是‘那个人’的责任,也是他的失职,苗王或是北竞王在位都与我无关。但如今北竞王已一败涂地,我也不妨加快他失败的速度。”[197][198][199]

“……你这分明叫落井下石喔!”

那绿衣人清秀模样,声音也轻,说起话却和薄刃似的,每一句都搅着藏镜人的神经。

“你说北竞王谋反?”

“粮仓,”绿衣人道,“我说,我可以告知你王府军粮仓的位置。”

未及应允,却听那人已报上一个地名便带着人离开。藏镜人心急如焚,却也只得按部就班,连忙命全军火速撤离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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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太虚神麟注:整个故事中最同情北竞王。这是比我做人失败几倍,比神弈子天运差上几倍,才能同时卯上“绿衣人”“蓝衣人”和“红衣人”啊。

[198]百代风骚注:某人也很可怜呐,好端端的,又被钜子批评了。

[199]雪夜韶光注:这语气好生熟悉,就像和我一道看书的人突然消失钻进了故事里一样……

一路西行至尽头的水岸边,藏镜人正要吩咐全军造筏渡河,却巧见此处有船队停靠。他大觉蹊跷,琢磨着方才绿衣人的话。面上却不动声色,仍传下命令按伤势轻重将兵士重新划分为五编,准备渡河。

西苗军忙碌之间,藏镜人立于高处,向那船队为首的那一艘上望去——其上整齐地站满了东瀛打扮的兵士。

是西剑流的人。

正在这时,船舱的月白暖帘微微耸起一座小丘,紧接着一把红扇挑出,氤氲之间这片朱色不断扩大。

走出的是个他并不算太陌生的人。

“罗将军,许久未见。”

藏镜人见来者并无意外。

“我们不熟,倒是西剑流重军压境,是什么意思?”

“是一点诚意。”

藏镜人闻言冷哼,显然诚意二字于他已并不算太有诚意的字眼。

“冥医的‘恰好’赶来,默苍离‘恰好’知晓粮仓的位置,迎接苗兵渡河的船队‘恰好’在此,这,难道不算是诚意?”

——“赤羽从中作梗。”

藏镜人蹙眉,万事有因,这个人为何要作此一梗呢?

“如此有诚意,那你不如去和温皇开一间善堂,无条件地帮助天底下所有人就是了,藏镜人还无需你们东瀛人的怜悯。”[200][201]

赤羽闻言挑了挑眉,神色有些怪异,又立即收敛。

“非也,此诚意并非毫无条件的诚意,而是一个合作的机遇。”

“合作?”

“是的。我以为现在的合作刻不容缓,尤其是对将军你。”

“这雪中送炭未免也太及时,西剑流有什么目的就一次说清。倘若威胁到苗疆,休怪藏镜人不领这份人情。”

“错了,我们的锋镝所向从来都不是苗疆,”赤羽的朱扇挑起,现出船舱中一片皎然白色,那是藏镜人十分熟悉的白衣身影,此刻他正被锁链扣押着,似被施了什么特殊的术法,人已一动不动,“而是中原。”

“杀父之仇,父死子继,你既与他不共戴天,那么,我们有合作的机会了么?”

藏镜人见状狂笑罢,只道:“卑鄙!”

“你的问题问完了,现在轮到我有一个疑惑,”红衣人好似并不在意对方的评价,纵身跃下,“敢问将军,这份人情,你领、还是不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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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单小楼注:腊八这日,温赤善堂外又落雪了。每逢冷峭的天气,总会有不少无家可归的孩子来到这里讨饭,今天也是如此。清晨,赤羽推开屋门,便见门口石狮旁瑟缩着一个无家可归的绿衣男孩,他披散着头发,眼神中透着一种静默的哀求。这目光被赤羽身后的温皇看到,柔软的心如遭针刺。他温柔地搂住赤羽的腰叹道:“我们收留他吧,多可怜的孩子啊。”赤羽在冷风中抚摸着扣在自己腰上的手背,点了点头:“乱世让多少孩子流离失所,在这失道的武林里,就由我们扛起最后的仁慈和正义吧。”

[201]孤雪千鸣注:……好可怕的画面。其实我觉得铁、不对,御兵韬才比较适合开善堂啊。另外,前面这位报复心极强,擅长精神胜利的家伙要是更早参注的话,估计这册子早就被人撕烂喽。

谷中的风凝着死者的血,迫得生者喘不过气来。

“为何不动!”

山麓下小股苗兵的外围忽传来一声暴喝,雷殛般落在众人耳畔,待到发话的苗王骑着马一步步赶至,才见领头的将士双膝齐跪,伸手指着被包围在中心的竞日。

“王,这人动、动不得啊。”

“如何就动不得了!”

苗王顺着方向看去,只见那丈许的谷口处只站了四人。就是这四人,叫千余苗兵不敢上前一步,而那名将士指尖所指,却不是马上的竞日孤鸣,而是其中看似最无威胁性的一个男孩。

他唯一的孩子。

“苍狼?”

那小男孩闻言挤了挤眉心瘪了嘴,被身后那人掐着脖颈像兔子似的拎了起来。小孩哪见过这样的阵势,抬头看了看根本不施舍他一眼的祖王叔又看看对面面色凝重的父王,哇的一声作势要哭。

“不准哭!”

苍狼瞬间又吓得住了声,鼻子不住吸气带动着身子也跟着上下抽动。

苗王皱着眉,不知暗忖着什么,却岿然如山,怒目一沉罩定了竞日,气氛一时如死。

“你倒料得周全。可事到如今,你恐怕也没那力气从这里安然地走出去了。苍狼你既必杀无疑,那孤今日也必杀你。”

竞日抱胸好整以暇,笑道:“杀了苍狼小王未必可以登基,但留下他我还可以自保。你可以一赌。”

“赌什么?”

“赌小王会不会真的亲手杀了,自己亲手养大的乖苍狼啊。”

苗王切齿间回神,他深知北竞王此刻完全占了上风。这一仗,他若胜,对方退可以苍狼作挟;他若败,苍狼更是必死无疑,他只得一击就将这人赶尽杀绝才行。竞日要他赌,那人又何尝不是在赌苍狼这张牌对自己的重要性?

只是他明明已叫人知会千雪去暗中监视,但为何苍狼仍是被擒?难道是消息没有传达到吗……

正想着,只闻身后一阵躁乱,苗王忙问前来禀报的将士,原是女暴君赶来。

“快!速速派人将她迎来!”

王师从中让开一路,紧接着,笔直的通道后方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

“王上,属下在此!”

一道魅惑女声透着几分焦急由远及近传来。

“属下办事失利,没能看顾好苍狼王子,让王子落入歹人之手,还望王上——”

苗王当然知道她是谁,不必转身便知道了。而正是因为没有转身,所以他未曾预料到一场剧变。

竞日见那来者,笑问:“你在说谁是歹人,谁是王上?”

“哈,王爷真会说笑,奴家的王上一直只有一个,”女子轻笑两声,鞭梢在风中划开一道口子,“当然是竞王爷您呐。”

苗王心口蓦地一震。

果然。

所有乖乖的棋子都叛离了自己的本位。变数就在这一瞬爆发了。

“看来苗王这一匹下等马,到底还是小王的。”

本应跪在苗王面前认罪的女子提鞭刺向苗王。

“王爷的比喻还真叫奴家伤心呀。”

本应吊在那名杀手掌中无力哭泣的孩子俯冲提剑,挡下此鞭。

“父王,孩儿来保护您!”

这骤变就连战兵卫也始料未及,出于武人的警觉,他急忙反应过来,却还是晚了一刻。拔刀的瞬间,他已看到那名戴着面具的杀手本该悬在苍狼后心的刀,此刻已经横贯在竞日的胸口。

胜利的笑意本该浮现在竞日的脸上,可他现在根本笑不出来。

白马的身上迅速淌下一道红色的条纹。

马鞍上又坐下一个新的主人。马的旧主却被剧烈的刀气震下马去,他单膝跪地,在山麓间搓起一片尘埃。

地上拖出一道笔直的血痕。

马上之人出的这刀叫破空千狼影。

这一刀出得狠,出得利落,出得猝不及防,直中要害。

马下之人挨了这刀才发现自己已无力再站起来。他的筋脉寸断,加之方才与苗王一战的内耗,不说武功——他在地上用力动了动手,指节没了知觉且毫无准头,好像已不属于自己——就是连动一下也难。

他是废了些力气,才终于扭过头,回眸看了眼身后的白马。

马上之人抛下面具,帽子同时被风掀起。苗王瞥见来者,顿时松了口气,心头巨石稳落。而众人皆哗然,纵剔透如竞日,此刻也难免透出些迟来的震惊。

那风中扬起的,是一头披散的褐发。

三十八 甲子仲春记事[之六](下篇)

螳螂捕蝉、黄雀列三,顶峰弹指、蜀道终断。

“哈。”

不该笑的人笑了。

他本已咽尽了喉中的腥涩,这一笑之间气血回流,皓齿瞬间沁红,从咧开的嘴角汨汨钻进脖子。

该笑的人却笑不出来,坐在马上沉默着,看不出半分情绪。

战兵卫焦急不已,看着竞日所跪的地上朱红一片,血水源源涌出,似从他的膝下窜出无数红蛇哧溜溜四散爬去。血是热的,失血的人是冷的。这么多的血该是多少时间,多少佳馔美酒积蓄而来?

但失去它们,为何只消一刻。

可惜此刻没人能替他解答这个问题,混乱之中,何人还有余力去俯视他的狼狈。

在场的只有苗王略松口气。他已让开苍狼,单手拽来女刑的鞭尾向下猛磕,骤然而发的力道下一刻就扣在了女暴君的手腕上,随即向后一扭,“喀嚓”之间,不但折了那用鞭的手,更将人直接按跪在地。

“我送姚金池试探你,你埋下姚明月作暗棋?你以为凭这一手就能杀我?孤早便有所怀疑,才派千雪埋伏于井中监视。竞日孤鸣,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竞日孤鸣默然无对。

苗王见他不答,心中更添滞闷,思来尚有一问:“千雪,我派去向你转达苍狼位置的将士呢?”

“放了,”答话者多余地起了说服之心,“他要是叛徒,一开始就不会把消息告诉我。”

“他没向你要解药?”

“什么解药?”千雪蹙眉间明白过来王兄的意思,声音忽又冷硬无比,“没有。”

“那他也活不成了。”

说话间,苍狼后追而来的锋刃在女暴君的额前停下,顿了顿,又利索地归了鞘。

苗王闻声,回身看向身后的男孩,命令道:

“动手。”

再看那男孩哪还有方才软糯的模样,他一手按住刀柄,一膝跪地对父王,笃定道:

“姚明月身为将军实乃国之栋梁,不可轻杀,儿臣认为还需查明原因,揪出所有同党之后,再斩不迟。”

只可惜那眸中虽无软糯,却仍有慈忍。

见父王不说话,男孩又试探地抬起头。苗王也正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映着星辰的蓝眼睛,相隔数载也总能窥得久违的熟悉。苗王见状摇了摇头,将手中的女刑掷在地上,冷声吩咐道:

“现在,由你率领一队人马将女暴君押往总帐。”

“是,父王。”

“来人!”

苗王的话音刚落,远处确实就来了人。

可来的人不是帮他送消息的,却是来给他传消息的。

“王上!”来者是赫蒙天野的裨将,这人面上急促说话却不急躁,但显然他带来的也并非是个好消息,“竞日孤鸣的部下令狐千里,率领苗疆境外十五个部族、二十万大军,包抄了主战场。现在赫蒙将军的主力腹背受敌,在下率十人欲侥幸突围,现却只剩下我一人,还请王上派兵支援!”

一边是夷狄重军,一边是匪首北王。擒获此匪首,当可退重军。

苗王听罢当机立断,命人擒捉竞日孤鸣。一声令罢,不料战兵卫的刀也同时出鞘,刀光扫在苗军之前,向下笔直劈下一道楚河。

苗王蹙眉。

“战兵卫,苗疆与此叛逆孰轻孰重,你心里明白。”

战兵卫岿然不动。

“倘若再加上罪海之人呢?”

战兵卫踟蹰未动。

千雪打马绕过竞日,对苗王道:“王兄,让他同行吧。”

“你有把握?”

“没有。但我相信他的刀,至少不会对着孤鸣王室,”千雪道,“我带上人随后赶至。”

苗王颔首,蔑了眼地上纹丝不动的北竞王,随后依赶来的裨将指引,欲拨兵支援主战场。

阴风暗至。这时苗王转头打马,却听身后人忽道:“不用赶了。”

那声音仍旧是病怏怏、虚弱弱的,但这一次又添了几分冷,透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狠意,欲动的士卒闻此一言竟都停下步来。

说话的人还单膝跪在山路正中,而在他两侧的山脊上,不知何时已立满出没如鬼的骑兵。兵前弓手箭跃寒星,密密麻麻地指向被围成铁桶的山麓王师。

山谷里寂得唯余风草摩挲之声。

待兵马已全部卸下马蹄上的裹布,只见山顶领头一人立刻发号施令,随即箭声先下,马嘶后至。杀伐呼啸中独有一少年朗声破风而至:

“北竞王府侍卫军主将令狐千里,前来救驾。”

令狐的手剑极快,王师尚不及反映,领头的将领已被他斩于马下。他一路领兵冲杀至正中,在战兵卫的配合之下,迅速将战线前推,把竞日围在王府侍卫军后。

战况急转直下间,苗王立即沉声一喝,命令王师稳住阵脚。可步兵哪里是铁骑的对手,更何况对方以突袭得天时,又居高占尽了地利?

果不出一炷香的时间,这小股王师已折损泰半。

苗王怒火腾起,骑上马准备突围。而谁知随着他怒火一同烧起的,还有山谷间的一道烈火。

“何处起火?”

竞王府侍卫军见状攻势顿减,顽抗的王师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却隐隐约约闻到一股米香。

“惨了。”

“是我们兵马的补给营烧了,快撤!”

“撤?”

空谷中忽然响起一阵笑声,肆意又张狂。

“撤是要撤到哪里?”

这声音却不是来自苗王的。

“是藏镜人!”

“是西苗军来援了!”

就在天色即将破晓的刹那,一身铠甲的将军坐于马上,如神祇般、以一人之身堵在了王府侍卫军的面前。

“苗疆叛逆竞日孤鸣绥集外狄,侵我疆土,今日不除,更待何时?西苗军诸将听令——”

北竞王仰头将刚睁开的眼睛又缓缓闭上,眼皮却还是映出蒙蒙之中,东方的一缕金光。

日出了。

“杀!”[202][203][204][205][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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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太虚神鳞注:当年我确实困惑过,北竞王身为上智之人,怎会不量力,同时与这么多人为敌而自取灭亡?如今看来这败之根源,其实可以说是……没有成功拆散温皇和赤羽,让他们自相残杀而已(我自诩也做不到)。赤羽亡,西剑流与苗疆的合作断然不会如此顺利,西苗军更不会赶来;温皇则是被千雪拦下才没掺进这一脚。最后对他威胁最大的反而不是他本来的敌人——苗疆王室,简直飞来横祸。至于剩下的失策,也都不过是落井下石的纷纷稻草罢了。

[203]百代风骚注:喔,第二次了,这么着急为北竞王说话,这人还未见过面呢,字里行间就濡染上了深情厚谊,是欺负海境闭塞,国君看不到你对王爷的向往么?

[204]鲲鳞玉宇注:本王一直在看。师相观书积累经验,自是有益于海境,所言皆公正有理,何来深情厚谊,又谈何向往之说。另外,师相也不算没见过北竞王。如果渡江卿算的话。

[205]公子开钱注:啧啧啧。没有,没有,当然没有深情厚谊,更没有向往。我实在都没觉得。

[206]Dark knight noted:What a good King he is, I think I'm gonna cry!

前面是兵戈,后面是寂静。

乱军正中,狼主终于得暇打马转身。就在这一刹间,他的身后的西苗弓箭手散出流矢漫天,如星辰急坠。

战兵卫以刀磕箭,数十箭落,未尝有失。而他掌中的血珠却跳满了唐刀白刃,砸地纷纷,骁勇如他,也实难自西苗成百上千的精锐弓箭手下护得一人周全。

终于,一枚银箭跃过战兵卫的肩头突袭而来,单膝跪地的竞日孤鸣根本未试图躲避,不过出于本能地伸出了不太听使唤的手、不大精准地拦在额前,却正好叫那一箭自掌心贯入肘中。

奇怪的是他并无痛觉,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整条手臂——它扎进一根钢刺,似多生出了一根铁骨。

西苗军弓箭手的膂力极强,竞日中箭后身子随着气劲剧烈后仰,他本来抬着头的,这一箭后,忽又垂了下去。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臣服。

笑藏刀还留在他的胸口,随着他俯身的动作,刀尖慢慢触了底,刀身自他的身后顶出,又一寸寸地从血肉里往出腾挪,直到他的脸也触在地上方止。

箭阵稍停,战兵卫回身见状,只觉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可他分明不是在俯首叩头。

他捧起了手,饮尽其上崭新的血,又将身子抵在大地上,舔舐着其上奔流的血蛇。

他自己流不尽的、混着砂砾的脏血。

白马上许久面无表情的人见状终于咬紧了牙关。

“还等什么,杀啊!”刚冲来的西苗军见这诡异的情形只觉莫名激奋,不禁啐了一声,拔刀挥砍而来。

眼见杀戮将至,狼主转身忽然从腰间取出一物。他还没有开口说话,就已将所有兵马钉在原地。

白马上的人吸了口气,沉声道:

“众人听令,让开一路。”

苗王回神看见千雪手上擎起的物事,心中大觉不妙。

“千雪,你要做什么?”

很快有人洞悉了他危险的意图。

“我们不能违抗军令!千雪王爷,叛徒竞日孤鸣罪不可赦啊!”西苗将士的刀只顿了一刻,还是笔直地向中央那人刺去。

“执此号令者当免死刑——军令不可违背,高祖皇帝的命令,难道你们就能违背吗?”

千雪见状悬身一躺,拎起跪在地上的人,置于马上、身前,拔刀点穴止血一气呵成,仿若吃饭般的熟练。

将那人掌中的箭一抛,千雪冷声道:

“给我让出一条生路,我就给你们留下一条活路。”

“胡闹!”

“这……”

“伤他者死,”千雪用刀背将赶来的西苗兵向下拍了个趔趄,“挡我者亡!”

他反手又用刀锋刺了下白马的屁股,马惊腾而起,越过王府侍卫、越过西苗军,从金甲将军的身边呼啸刮过。

然而他的话音未远,藏镜人忙道:“西苗军第五编队听令——”

转瞬之间再看乱军中央哪还有人?

“追!”

只有一张金色的物事被掷在了温热的血泊之中。

苗王眉头紧锁,将那枚发旧的金牌捡起,其上笔意遒劲,仅有四字。

十、赦、皇、令。

都说言多语失。

可千雪不觉得,在他的眼里,竞日总是什么都得到的那个,智慧且从容,好像胜券在握,什么也失去不了。但这人也并不沉默,在督导过自己几次念书后,连千雪都嫌这人多话。他常常想,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啰嗦得像个老奶奶一样,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反复说呢。

“你都嘱咐过一次了!”

听到千雪这样抱怨时,他就笑一下,也是心不在焉的。

“人老了,记性差,多担待。”

而听者翘着二郎腿剔牙:“不担待。老你是有多老啊。”

然后两个人就会陷入年纪差距的老问题里,什么同样是两位数的年纪,打十位舍一舍大家都归了零,四舍五入都是一样你又充哪门子的长辈。那边又说我要是五十就该入到百岁了,小千雪要不要考虑叫我几年祖宗呢。

“你担得起啊?”

千雪本作势要叫的,就叫那人吃惊一次,可口型都摆开了,却还是觉得太欺师灭祖,终没说出声来。于是一场争辩又以千雪的失败而告终。

可现在能言善辩的人成了哑巴,热情开朗的人也跟着失语。身后穷追不舍的西苗兵原本还会喊杀,让过分寂寞的耳畔里能多点声音。千雪甚至为此不由地有些感激。

可现在他们也不说话了。

千雪心生疑惑,不由地回头一瞥。只见拂晓微亮的天色里腾起一阵紫气,蓝色的蝴蝶翩飞而至,诡异的烟雾中缓缓步出一道人影。

怎么会有瘴气?

难道是毒雾?

千雪忽然就不疑惑了。

“这可是西苗军整整一编的人啊——虽然是最残次的一编,不过你就这么把人全杀了,不怕藏仔千里追命么?”

“西苗军忠诚骁勇,这一编虽皆毒伤未愈,却不见一人萎靡抱怨。这样的军人只要活着,就绝不会放过你,”来者又道,“况且,我还留了一个人。”

“留什么人?”

“通风报信的人。”

“通什么风报什么信?”

“‘千雪孤鸣人活一日,北竞王就绝不会踏入苗疆半步。’”

千雪闻言勒马转身。

来者身后倒下的是西苗残军,身前抱着的是一个垂死之人。

与他一模一样。

“那么接下来,”目光相抵的片刻,两个人同时开口,说出一句一模一样的话:

“你同我,救个人。”

三十九 甲子暮春记事[之一](上篇)

昔刑天舞戚戚戚焉,今夸父逐日邓林边。

“这就是和千雪一道那人留下的话?”

“是。”

“人长什么模样?”

“蓝衣羽扇,儒雅斯文,”答话的是个西苗卒子,他强作镇定,却仍心有余悸地补充道,“实则心狠手辣。”

藏镜人闻言冷哼了声,命那第五编仅剩的兵士退下休息。此时此处,只余他与苗王,一同俯瞰着下方战况。

此役本名为中苗之战,发展至今却成了不折不扣的苗疆内战,其情势可谓万变于瞬息。外狄的头领起先还不信北竞王的“死讯”,团团包围苗王军,谁也没打算撤退。可他们非但迟迟不见王府侍卫军回援,后续的粮饷也未如期收到。骚动之间,等来的却是西苗军的包围,军心瞬间便溃散。

可就算遭内外夹击,他们也并非轻易可取之辈。这些夷狄老于战斗,生得悍猛无匹,苗兵久攻不下,十五个部族首领发现生机,权宜之间委任了新的统帅筹谋突围。军队一有主心骨,士气又顿时高涨——他们陷入绝境,不战便死,更何况长期为苗疆藩属,处处受制,早便蓄满了敌意。此时见苗军松弛,反而大有愈战愈勇之势。

见状,苗王的眉头蹙得死紧,可旁边的藏镜人却并不焦急,也未打算亲自下去统兵。

“我已命下属给一个人送了封信。”

“比起你给谁送信,孤现在更想知道抗毒林是怎么回事。”

藏镜人据实以报,苗王思索片刻,却对事态最末提出了质疑。

“西剑流军师现在握住了苗疆的筹码,却没有向你提出任何条件?”

“制造筹码在前,讨要酬劳在后,只不过讨要的时间还不是现在。而他提出的条件无非是针对中原狗子。互利共惠,有益无害。”

苗王目中仍存几分疑。

事实上藏镜人确实隐瞒了一件事。

赤羽实则已经开出一个条件。

一个根本不能算条件的条件。

起初藏镜人还不懂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能说一句废话:“刨去后续合作,目前没有任何条件。非要说,那么便是要麻烦你去接应狼主了。”

“这点小事,还轮不到你来提醒藏镜人。”

“狼主于我有恩,”红衣人倚树,很快又恍然道,“也对,确实用不着我说,罢了。”

那时藏镜人不知罢了的是什么。

但现在他忽然明白,赤羽信之介早已预知苗疆内战,而这人要他放过的也绝不仅仅是千雪一人。

还有另外一人。

这另外的一人——赤羽或许在那时才反应过来——本来也是无需提醒了。

“报!北竞王属下步霄霆来降,说有宝物相献!”

“哼。”藏镜人和苗王同时冷哼一声,苗王问道:“什么宝物?”

“具体是什么属下也不知,只听来一个名字。魔之甲。”

藏镜人蹙眉颇觉莫名。苗王又道:

“先将他控制住。另外传令下去,十赦皇令只可赦一人,赦得了千雪徇私,赦不了竞日谋反!”

藏镜人听着旁边的苗王唤来侍卫,吩咐之间又对北竞王下了一道缉捕令。

苗王趁机打量藏镜人,那人好似并不在意这些,眼睛只看着战场。

“王,刚才说到,我赶来的时候曾命人送信——这个人虽不会插手北竞王的内战,但若仅剩夷狄内衅,他却不可能不来。”

“哦?”

“这是他的职责。”

苗王顺着的眼神看去,只见东方天色不觉间已骤亮,昏黄的颜色自白昼中腾起。战场上的兵士都有片刻的恍惚,他们望了望天空,却来不及想到这是暮春三月的第一个清晨。

或许是因为起了喧腾,兵士的目光又从天空上抽回,只见远方视线的尽头,数不尽的烈马踏尘而来。

领头其人披戎衣、踏千浪。

其名,铁骕求衣。

千雪从前同温皇与藏仔也不是没过过四处冶游的生活。但那都是主动进行自我放逐,和受人追逐胁迫完全是两码事。

这医患一行四人,两人醒着两人睡着。将夜前,终于在逃至苗疆边境时暂时甩开追兵,觅得一处古刹。这古刹荒弃了数载,彩漆剥落,梁木也蠹蚀,可是掸掸灰尘蛛网,东厢房的通铺倒也能让两个昏迷发热的病人安顿,分置长榻两端稍作休憩。

本来商量好了千雪负责繁重的收拾整理,温皇才肯外出觅食。谁知到了夜里,勤劳的千雪捂着咕咕叫的肚子,等回来的却是个两手空空的闲人温皇。

“我就罢了,凤蝶要是饿醒哭闹,你得负责哄。”

温皇随手抛出来件物事掷在千雪肚子上,千雪摸上来,只觉手里头硬邦邦。

“唉,温皇虽见不得好友忍饥挨饿,可这城中没关门的只有一家书肆了。”

“怎么,”千雪盯着《山海经》三个大字,“精神食粮我可吃不下,更何况是看过的,我又不是牛,还反刍。”

他们寻得古刹时已入夜。此地偏僻,商贩少,百姓就歇得早,平日仅饔飧二餐而已,故二人对觅到吃食也没报以太大期望。

说是这么说,千雪看着温皇往西面的抄手小游廊上倚柱一坐,悠悠然,自己却不如表面平静,心里惨惨然。他自诩有丰富的逃亡经验,但又何尝沦落到饿肚子的地步。

感受到千雪怨怼的目光,温皇建议:“那不然行五行生克令,输的充当肉脯。”

“亏你想得出来,”千雪身子一歪,靠在门框上,倒也真顺着这个思路打算起来,“我肯定不好吃。我这情绪要是能流出来,保准黑水一滩;这心你剖去炼丹,那也是枚剧毒丸。以前见人给王兄上贡,说有那牛啊羊啊的,都是听着琴瑟屠杀的,心情好,这肉质也好。你现在宿怨得解了,心里多少爽快些,肉肯定不难吃的。”

他这人,但凡有余裕,就揪着那丁点乐趣不肯撒手。

“那我给你唱歌。”

“……还是你拿我炼丹吧。”

温皇听罢一改悠然道:

“唉,一直和你说话,我都忘了将彼岸虫从北竞王体内取出来了。”

千雪本还舒坦,一听这话蹭地从台阶上弹起,让开屋门道:

“啊?那什么玩意,要紧吗?快取出来啊。”

温皇慢悠悠地站起身,可还没迈开步又坐下了。

“又怎么了?”

温皇摇头道:“突然想起他一路害我凄惨,报复心上来了,这腿不大乐意动。有时我拿自己也没办法啊。”

千雪见状反而松了口气。

“神蛊温皇是个混蛋,千雪孤鸣心道。”

“这人真怪,心道还要说出来。温皇暗暗地想。”

千雪啐了声无聊,又接道:“别说,我还真有点惊讶你居然完全没对他使坏。”

“唉呀,对我这般没有信心。要知道好友在我心中的位置可是名列前茅啊。”

“呿,你在我死亡名单里更是头一个。”

“哈,荣幸。”温皇有一搭没一搭地随着他不着边际地抬杠来解饱,千雪讲了半天却从未触及眼前之事半分。温皇旁敲,也只侧击出他一句话:

“这是最好的结局了。”

温皇颔首道:“却还不到最好的时候。”

说罢,夜深静默中,只闻千雪饥肠一声干嚎。温皇也不再为难,终于还是把袖间买来的一叠饼递了过去。

“恰有个买饼的,就将他剩余的全包圆了。”

“扯,你刚还说没关门的就一书肆,这饼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没门脸,摊儿货,犯不上关门。成你说的,我何时会欺骗别人?”

千雪翻了个白眼,正好翻进屋里,还没翻下来他又一怔,忽然不作声了。

温皇眯起眼睛一瞥,只见东厢敞开的窗边有一个小小的脑袋冒出来,正盯着天边看。两个大人又同时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天上有一轮娥眉新月。

是凤蝶醒了。

温皇没想到他对千雪的判定先一步落实到了自己头上。

“最好的结局”是面前的孩子眼神混沌,对人又疑惑、又淡漠,俨然已经忘记了不该记住的事情。这种情况并不陌生,其母冽夫人也曾有过类似症状。只不过这孩子病得更重,也忘得更彻底。包括巫教惨案的一切。

这倒完全省去了大人对孩子,任何一句多余的解释说明。

“最坏的时候”也正是现在仇恨被莫名地泯去,反倒叫人有了无话可说的尴尬。

千雪瞅了眼立于窗侧的温皇,径自摸索着屋中的残蜡点上。末了,他溜上了通铺正当间儿的大片空余处,盘腿坐在女孩身边切了切脉。

“稳定了,筋脉有所恢复。”

言罢又回头偷了眼身后躺着的大人。见那人还未醒来,他又扯下了一页温皇买回来的“精神食粮”,圈在火苗外用蜡油立稳,让那光线稍稍黯淡了许多。一番忙叨,这才想起温皇买来的饼,递了那小姑娘一个。

通常来说两人之中应对自如的是温皇,千雪一到尴尬的时候就口讷。现在该自如的人不自如,也就轮到该支吾的人不再支吾。

正不知该说什么好,他顺着窗边望着远山,挠了挠头,灵机一动。

“咳,话说啊从前北山下有个叫愚公的人,年近九十……”没有自报家门,也没前景交代,千雪盘腿撑着下巴,一边嚼着饼,一边讲起故事来,没成想多咬几口还尝出股椒香牛髓的味道,不由地吃得更香,这故事讲得也越带劲。小孩子嘛,就该听个开心的、有希望的故事。听了好故事就会乖乖睡觉,乖乖睡好觉,明天才好赶路。

小女孩啃着手里的食物,难得不嫌他唐突,却在那故事即将结尾时突然打断:

“后来天帝被愚公的诚心所感动,命人背走那两座山,从此两地再也没有高山阻隔了——你要讲愚公移山的故事吗?我早就听过了。”

说话倒真不客气。

千雪闻言先觉丧气,那小姑娘一双乌溜大眼睛还透着稚嫩,嘴里却说起老成话。他又反觉着好玩,道:“就你聪明,你都听过,就不能再品味一遍吗,为什么牛长那么壮,就因为它胃多会反刍啊。”

彼时义正辞严的千雪也来不及想自己是否将不欲偏施于他人了。

“我不想回味这种故事。”

“啊?”

“这故事太好,世上没这么好的事。”

“哇咧你个娃娃,小小年纪……还喜欢听点惨烈的不成!”

千雪一怔,心中泛起嘀咕,她到底有没有忘了巫教一战的事?但这么大的孩子,会主动选择遗忘,撒一个这么高明的谎么?

他左右想不通,也没再深想,打算先哄孩子睡觉。可自己实在和她口味相左,挠了挠头,怎么也没从里头抠出个凄惨的故事来。

这时他手上一松,那本精神食粮“啪”地坠在铺上,千雪一拍脑门,骑着驴找驴,竟然把手头的东西忘了,故事不就在这里吗?

遂捞起来随便翻开一页。

有了读本,发挥反倒受阻,他讲起故事也不再绘声绘色,一字字念得磕磕巴巴有些催眠。

他挑了个悲壮的故事念。

先是刑天舞干戚。讲罢犹豫了会儿,又择了夸父逐日。

这些凤蝶也记不得在哪听过,只觉听了第一句,就就隐约知晓结局。可这次她偏偏没打断,还越听越精神。

“刑天比夸父偏执。”她听完故事这么说。

“哈,温仔你真是捡回来一块活宝,”千雪看这小娃娃开口就妄议仙魔鬼神,随便接个茬,“那你说说看,为什么?”

“因为夸父最后知道自己一定追不到遥远的太阳了,于是死前放弃了逐日,也放下了一直支撑他的手杖,化作了一片桃花林。而那个刑天无论是生是死,心里也只有地位,或者是……”小孩忽见两名大人齐齐看来的目光,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饶是天性冷静,也一紧张,却仍嗫嚅着说完最后两字:

“战斗。”

千雪本没打算认真听童言童语,可这话却扎进他耳朵里似的,偏偏听到心里不太是滋味。最后他竟有些探寻请教的意思,开口问了个:

“那,你觉得哪个好?”

孩子毫无犹豫地判定:“夸父好。”

温皇总是那副人在此、心不在焉的模样,千雪已经很习惯了。可现在却有点不一样,他皱了皱眉,见西面游廊上停了些乌鸦,随即在沉默中脱口道:

“从前有座山,名曰发鸠,其上有木,名唤柘木,林木间有一种鸟,其状似乌……”

他们今夜讲的都是俗白的故事,看似不同却又相类。千雪当然知道,这又是个关于“逐日”的故事了。精卫欲见归墟的日出葬身东海,但与刑天不同,她的精魂没有继续追逐,与夸父的放下也不同,她衔木以填,弥平灾劫,誓言世代相继,永绝后患。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精卫是以德报怨,你大概觉得她比夸父更好,”温皇在故事的结尾忽生一问,“但比起刑天,到底是谁更偏执了呢?”

“这是执着,不是偏执。执着好歹顿悟自可疏导,偏执可是越堵越厉害啊。”

温皇或许在问凤蝶,又或许无需回应,但千雪还是不由地插嘴答了。他认真说上一句,又寻思着自觉不对,执之一字硬要疏导么?空空大师心里也没个答案,再加上无人应声,怪不好意思的,他再来的话又换作了打岔胡诌。

“啊我听说这个精卫还是炎帝的女儿呢,名叫女娲。诶,是炼五色石补天的那个吧?那么威风,结果最后轻易就淹死了,可惜啊。”

“……女娃。”

身后有个许久不曾开口的声音传来,如同干涩的柴一样在屋中劈开。

不知是惊喜还是惊吓,不过低声的两个字,差点把千雪从通铺上劈得跳起来。

这是竞日醒来说的第一句话。

怔忡间千雪仍没有转过身去,只呆坐疑问地“啊”了一声道:“你在叫凤蝶吗?”

显然不是。

那人没应声。久久,又听他轻轻地吸了口气。

“填海的叫女娃,补天的叫女娲。”

千雪蔫耷下脑袋,指尖翻过来覆过去地捋着书页,发出躁动的哗响,最终还是挤出一句:

“啊,记住了。”[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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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7]天门扫洒僧注:哈。那么谁是精卫,谁是刑天?刑天是否真的只是刑天而已?逐日者又会不会成为夸父呢?

话音落下,见凤蝶已吃饱,他遂又将手边的一摞香饼反手递到身后偎在墙角那人的手里。竞日也没推拒,收了。

此后千雪又抽着讲了几个故事,直到终于把凤蝶讲入梦乡,才草草闭目歇下。席间他曾拙劣地再次念错,故意混淆些无伤大雅的名称。

温皇无心挑明,看着躺在墙角那人纹丝不动的枯影。

他好像只醒了方才那一刻,说了句话,也吃了些东西。中途觉得食物的味道怪怪的,但也坚持吃完了。之后他又昏睡过去,自此也没再言语。

似乎这个人只是病了,此外一如往常。而他们都跳过了某个重要的步骤,将逃难粉饰得更加体面,似不过是场落魄的冶游。

千雪反在这平静的气氛中不自在着,温皇却已觉再正常不过。

心生悲喜,天又不会因此变幻阴晴。来时路已是过去,而双目生在前方,回头着实是个累活计,这一点上越聪明的人就越懒惰。

况且不说回头,有的人连停下都不愿。尤其前路之途有逼命的游戏在,就更难抛下寻求刺激的心。这一点上越聪明的人反而会罕见地扔下懒惰。

比如眼前的,锋海之约。

而这次——

温皇却想,不妨换个玩法。

三十九 甲子暮春记事[之一](下篇)

昔刑天舞戚戚戚焉,今夸父逐日邓林边。

辛夷才谢小桃发,四时最好是三月。

次日晨朗气清,千雪送走一身逍遥的温皇。

可温皇却把凤蝶暂留给他,千雪道是扶老携幼,再难逍遥。

温皇对此的反驳是:“他们现在姑且可以走路,不用你扛。何况有了凤蝶,下山买办会方便许多,目前苗兵还未发现她。”

“哇,她大病初愈,你可有良心啊。”

温皇不睬,忽念起一事道:“你再给我一枚药丹。”

“什么药丹?”

“昨天你放在北竞王食物中的那种,”温皇眯了眯眼睛,偏偏正经道,“珍贵的,金刚不死神丹。”

千雪脸上一热,忽觉自己在笑,赶忙咬了下嘴角收敛。

“少来,你怎么知道……我这可就剩一颗了,别弄丢啊。”

千雪递了出去,却也不问他为何要用,就叹息着认了命。

温皇看他的目光忽多了一丝玩味。

千雪当没看见。

也对。他当时心里只在想,这孩子此时跟着他还有可能逃出生天,跟着这随时不知上刀山还是下火海的温皇走那就是死路一条。

何况身边多个会说话的,对此时的千雪更算救星。

见山底下稀稀疏疏已有了些农人,千雪也不便多送,到了半山腰就原路折返。

他人已数宿未睡,这下紧绷的神经初逢暮春小风,哈欠一打就连着没个停,一路上的心思全花在琢磨推门第一句该说什么好。

“温皇留下这女娃暂时就要跟着我们了。今天我们给她讲女娲补天怎么样?”

——说这话是不是有点讨烦啊,显得我好像对昨天那句纠正耿耿于怀似的。

怎么才能逼得他不得不说话呢?

千雪想得入神,倒也无暇他顾了。

入神到甚至在推门之前,都未发现厢房中已经无人。

“……竞日?”

踢开门,他瞬间只觉屋中的味道不对,不是那股固有的潮木佛香,而是股好闻的烈酒之气。千雪忍不住多嗅了下,心肺却反觉发紧,脑袋嗡地一下如烂醉般地滞涩。

不对劲。

思及避毒的药草已在数日前营救苍狼时全数用尽,他连忙关门后退欲逃。可撤回的后腿却偏偏在此时打软,膝窝猝然一痛,反应过来时,发现已中了两枚铁蒺藜,双腿绵软得迅速向下跪去后,整个人也随之歪在了台阶上。

千雪知是陷阱,赶忙将酸胀的眼睛闭上,可耳朵却怎么都闭不上。朦胧间只听古刹里一男一女两个声音缓缓响起。

“那老苗王说北竞王死了,我看就算不死也该废了,但这心眼儿倒一点不减,够贼,自己先溜了,也不知他一个人能逃哪去?”

“属下现在去追一定还来得及——”

“不用。抓北竞王对我们而言没什么好处,反让苗王更下决心来拿我们,倒是千雪孤鸣自投罗网,他这条命还能和老苗王说道说道,北竞王的事还是留给苗王自个儿操心去吧。只不过听说这千雪孤鸣武功不赖,怎么这么不堪……”男子嘀咕了句,眼珠一动,还是道,“算了,榕烨,先将人带上,严加戒备,我们走。”

“是,大人。”

“不是。”

说话的人是个车夫,他戴了顶落土的白毡帽坐在马车外,那车的辐条也渍着泥,停在了一家武器铺前。

在这座边境的城池中,像他这样往来中苗作商客打扮的人很多,没什么稀奇,更没人会驻足听他些说什么。

“我为罗将军麾下,非是苗王直隶。”

马车的帘席微微拂动,一个病怏怏的声音从中渗出:

“那你是来救我的么。”

如众人所料,北竞王确实跑不了多远。可他岂止跑不远,他一步也跑不了。

他本就却是被这驾马车“请”来的。

“也不是,方才事出紧急我才出手相助。苗疆境外,罗将军已安排好了去处,我不过是负责将你们送过去,救,也只救这一路而已。现在,就只等狼主赶来了。”

这时,马车所停的武器铺前终于有人走了出来,看样子该是掌柜。这掌柜裹着短襜,却还是裹不住便然大腹,此时额头正沁着层薄汗,他见了车夫堵在自家门口,非但毫无嗔怪之意,反是面有愧色。

车夫低声蹙眉先问:“阿福,我要你请来的人呢?”

“狼主已被人擒走了。”

“什么人?”车夫的脊梁一直,“可是苗王的人马?”

“这……我也不知道。”

“可留下什么字吗?”

“没,我赶到的时候,那院中透着股酒香气,先冲进去的弟兄直接晕过去了,我派人打远处瞧瞧情况,见庙里屋门都敞着,院子也空无一人,”阿福赧然,“……我们也就没人再进去瞅了。”

“那你就没派人待毒气散了再一探究竟?”

车夫大觉不妙,正欲向山上赶去再探蛛丝马迹,打马的瞬间,却闻车中人忽然开口道了声停。

“我接到的命令是将你和狼主一齐送出,不是你一人,现在我们还不能确定带走狼主的就是苗王,万一落在敌人手里你叫我如何与罗将军交代?”车夫以为这人要置之不管,情急嗤道,“再说就算是狼主被苗王抓回去,对你而言有什么好处?你现在就算筋脉稍复,也只是能动而已,武功却还是尽废,多一个人还多份力。现在举境都在缉捕你,狼主包庇你不说,还能给你治病不是——”

“嘘,别说话,”一只手瞬间凉凉地悬在了他的脖后,如刃,车夫顿时一悚,“凤蝶来了。”

这时只见方才被竞日遣开的粉衣小女孩捧着怀里大大小小的包裹、食盒,挪步缓缓而来。她利索地将东西都递到那双伸出的手上,于车外道:

“按你说的,都当了,但不值三百两黄金,只有二十两。”

“……无妨。”

只闻车里窸窣一阵响动后,帘席被掀开一角。

那车夫警觉正要将人拦回去。

“你别下来啊,这镇上指不定有苗王的眼——”

再看那从马车里走下来的人哪还有什么雍容华贵、锦衣华服?

那不过是个褐衫劣靴、粗服披发的山人,模样也较竞日老了数岁,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但也称不上落魄颓废。

这人就在众人惊讶的目光里平静地打开凤蝶带回来的食盒,看着里面的冷粥新茶、枣饼春酒。

“原来今天是寒食,怪不得清晨的时候郊野已有不少人了。”

“你……”

他将吃食和身边的人匀了,端着粥碗抿了一口,先问了那铁匠掌柜一句:“你有迅速通上山的路是吗?”

“是,现在要用吗?”

竞日不置可否,却问:“地道?”

“这、对的,我平时做铁铺生意,图方便,就在山里掘些矿。”

“你身边有人擅长挖地道?”

“嗐,我就会,也不算什么本事。”

“你刚才也上山了?”

“是。”

竞日闻言凑近了两步,闭上眼睛长长地吸了口气,嗅到阿福身上残余的酒香。

风月无边。

这酒曾是夜族上贡的专酿。两年前自己尚能从苗王处分得十坛,而自夜族因谋逆被夷了全族之后,他就只喝过一坛。

于锋海处。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那车夫本来还一意孤行,执意上山,被竞日那么一吓,再见其气势,不觉间口气就软了起来。

怎么办。

这句话竞日被人从小问到大。有时是办事不利的属下问,有时是合作者问,甚至有时不过是胡闹却不知如何收场的千雪来问。

他着实太擅长回答这个问题了。

“你替我问一个消息,送一封信。一个消息自锋海讨,”竞日喝罢了粥,自腰间果断取出一把剑,抛向车夫,“用此物换。”

“至于这一封信,就送到锋海旁边的万里边城,交给新上任的兵长,”他说着几步走到路边垂柳旁,攀了色泽尚嫩黄的一枝,“你就说,让他去取个礼物。”

“等等,你确定劫走千雪的人一定不是苗王的部下么?”

竞日心不在焉,蹲下身,双手在墙角拢起一个小小土丘。

“如果我是苗王,我会先抓了北竞王再将狼主引来,一举两得。只有一种人会只抓了狼主,却不打算擒北竞王。不然,反受其害。”

“你说夷狄?”车夫惑道,“他们打算以狼主的性命威胁苗王退兵?”

竞日颔首,末了又摇摇头。

“其实他们不知道,狼主这张牌对于苗王来说——”

他的话在半截戛然,到底又只顾着垂头择枚小石,与手中柳条一并插入小丘之上。

他起身掸掸手,旋又凝着自己掌心的伤口发怔。旁人还道这人不过兴起非为,却不晓得他开敞的指缝,正好遥遥夹住了那座孤坟似的小土丘。

“备好笔墨,你们再随我来。”

可小丘太浅,柳枝根基不深,就算是一抔尘土,也未过多时就被春风卷走了。

“啪嗒。”

倒在原地的只有那枚无人问津的小石,兀自细长尖峭着。石上有指甲轻轻勾划出的白色浅记,横竖寥寥几笔。

曰北。

四十 甲子暮春记事[之二](上篇)

空谷琴断,埋酒何为。竹石余磬,十年一杯。

锋海是个怪地方。

其身在苗疆却又不属苗疆。其剑炉炽热,常年积薪,却任尔雪落风过,不留一片,实在又是处冷清之所。

可今天却与不同以往。

不仅剑炉熄了,向来寂寥的海畔也林林总总立了不少人。这些人之所以能够走进来,自然是得到了这个孤僻主人的授意。

“你也是来看杏坛文魁最终之争的?”

“是啊,想当年赤羽信之介夺得天下第一辩,神蛊温皇坐拥天下第一书,而锋海主人锻神锋以木为宣、以剑为笔,画出了江山卷,自也是天下第一奇画了。可这锋海主人不服并列第一,竟又要加这一场比试,这才广召武林豪侠前来见证。而这神蛊温皇,更是天下第一毒,此等奇人奇事,怎能——”

“得得得,你也别在这褒了,要说书是怎么地?我可听说杏坛文斗最后一场时可把你们这帮臭书袋全给吓跑了。告诉你,今儿这仨可都不是什么善茬,你脚底下可得提前抹好油,”打断的是旁边一个糙汉子,他自顾自抻着脖子往人群前面挤,“再说了,还说什么想当年,不就是去年的事嘛。”

“是啊,就是去年,”书生闻言喟然,“可我总觉得,自那惊鸿一瞥后,已过去太久了……”

当然,有人只带来眼睛求一观,也有人却多背了刀剑求一战。

在这挤挤挨挨的人群之外,一座山崖石壁上,还有两名白衣人遥遥而立,觑着静坐在烘炉台上等候的锋海主人。

“你猜这一局,谁会胜呢?”

百里潇湘皱了皱眉,他当然知道酆都月意不在这三人的文斗。

“我既已来此,难道是为了求败么?”

他的话音刚落,山下的喧闹顿时肃然一窒。却见烘炉台侧忽有两道身影飞身而上,由悬空的石阶,一直走向锋海主人正中静坐之处。

那是两名男子,一人着蓝衣,一人着红衣。

“是神蛊温皇和赤羽信之介!”

一石千浪,锋海顿沸,但未出半刻,却有人一声劈开了连连惊叹。

“不对!”

确实不对。

那蓝衣人长衣华丽脱俗,手执风水轮盘,模样好生俊俏。但比及温皇却稍嫌生嫩。

至于那红衣人,步履坚定,沉稳踏实。但比及赤羽又实在太过老成。

“什么啊,根本不是本人嘛!”

这两个“假冒者”躬身一礼,坐于锻神锋两侧,又同时解下背后所负之物,置于身前。

正在众人莫名之时,锻神锋终于睁眼瞥了来者一眼,心中了然,带出一声冷哼,开口只有两个字:

“理由。”

红蓝二人眼色略一交换,蓝衣人便清了清嗓子,自觉先开了口。

“在下识龙影,粗通堪舆的一介散人。此次只是受神蛊温皇所托,替他道一言:此番失约,着实只因时机不巧。”

“哦?怎么个不巧法。”

“因为昨日是个重要的日子,”识龙影笑道,“是任飘渺与萧无名,这天下两大顶级剑手约战于神蛊峰之日。”

“哼,他是任飘渺还是萧无名?看戏不如入戏。借着另有好戏的借口,温皇就无胆量来此一争高下了么,”锻神锋蹙眉,昨日任飘渺与萧无名决战——如此重要之事,他先前竟一点不知,怪哉,“再说,戏在昨日,不在今日。”

“这嘛,别人决战都打到家门口了,做主人的难免要拂拭一番战后的尘埃。只可惜与锻先生的这一赌约,恐怕又要拖延了。”

“拂拭?没想到他变勤奋了。”

“士别三日。”

锻神锋摇头不再理会识龙影,继而问向红衣人:“你呢?”

“在下柳生鬼哭,隶属于西剑流。此来,也是代军师向先生致歉的。”

“让我听听,赤羽信之介怯懦的借口,又有多么复杂玄妙。”

柳生鬼哭摇了摇头:“军师只有一句话。他说——神蛊温皇必然背约,我去,胜了也是枉然。”

“哈,”锻神锋闻言,几能想到那人说这话时既笃定又傲然的神色,“我很难想象他们事先没有约定好一齐背约。”

但更难想象的着实还在后面。

“他们倒是曾言要一同赴约。”

“好个一同赴约,又一同背约,”锻神锋道,“既已决定背约,又何必遣人致歉,多此一举!”

识龙影闻言忽笑道:“其实此来,我还有另外一事。”

说罢,他放下手中轮盘,将自己面前那个正大长方的浅蓝色的包袱双手奉上。

可这奉的对象,却是柳生鬼哭。

“这是神蛊温皇赠与赤羽先生的礼物。”

“正巧,”柳生鬼哭同时也递上了个小小物事,隔着外面的云纹红绸略能见其也是个长方棱角之物,“这是军师相赠的回礼。”

烘炉台下喧闹又起,这些赶至锋海的人恐怕大多都与锻神锋的心情相类,还未及看那一红一蓝的两个身影离开,就先一步拂袖,失望地离开了。

——毕竟这次的红蓝两色,远观再如何与本色形似,比及那惊世的红与傲然的蓝,也总嫌暗淡了。[208]

当然也有大觉趣味者。

——毕竟少数。[209][210][21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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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8]蒙昧玄者注:一同赴约,一同背约,一同赠物……这些走的人是被闪瞎了吗。倒是锋海主人在自己的主场搭了戏台,却让别人上来做戏,非但自己插不上话,还没丁点戏份,可怜、可叹。

[209]花芦春暮注:我一直惑于此书真伪,现在倒有一个方法检验。不知此书锋海主人是否看过?试想,倘若此事为真,据其传闻中之个性,断不会再留此书于世,使后来者观之。若有人看到锻神锋曾注,而此书尚存,便有三个可能:其一,此书为伪书;其二,那个作注的锻神锋,并非锻神锋;其三,一二兼之。

[210]皓腕霜雪注:难道就没有可能是锋海主人看开了,不在意?

[211]锈剑注:看开?唯这一点,绝无可能。

[212]仗义执言注:这就有意思了,我先前见过锋海主人的注迹,而我也看到了这里。

烘炉台上再次只余锋海之主一人。

由喧嚣至岑寂,仓促得仿佛只在一瞬,狂奔来、飞逝去,形同虚幻。

远处山崖上的二人仿佛这时才从那短暂的会晤中回过神来。

“不妙,温皇竟放弃了锻神锋这场挑战,不但私自提前了与萧无名的决战时间,还篡改了地点!萧无名今日根本不会如约来到锋海与温皇一战!酆都月,我们快离开!”

“来得及么?”

这应声的,却不是他所熟悉的酆都月。

那是非常清冷、又陌生的声音。

“沈吾崖?”

“你为何在此?”

两名白衣人不由地同时转身,看到身后同样伫立着另外两名来者。

其中那名清冷声音的主人缓声问道:“我为何不能在此?”

“哦?你的眼睛恢复了。这倒让我好奇了。”

“医术本就精妙。”

“不,我好奇的是他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连自己的师妹师弟惨死于他之手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受人之恩,”沈吾崖平静道,“纵有前仇,也不该以小人之举报之。倒是举手之劳,不妨相助。”

他这一话毕,摆明了不合作的态度,叫让酆、百二人无言以对。

百里潇湘只得向旁边满面英气的男子寻求突破。

“你可是古岳派的李少主?”

“正是。”

“你又是为何而来?”酆都月截住,沉声道,“你曾与温皇为敌。”

“是了,先前我确与温皇约战于华凤谷,他以重伤之躯赴约。可在我出剑之前,他从未向我展露出丝毫颓败,许我全力一战。我纵重创温皇,却至今怀愧。此后,他的朋友在这般情形下,依然赠药医好了沈兄周身之疾。昨日,温皇更是命人将金刚不死丹再研,遣人连同药方一并物归魔门原主。这一回,我是敬。此人虽不正不邪,却并不卑劣下作,当得起傲之一字。

“我们听闻,他在巫教之战后已耗损泰半,今日又要同锻神锋周旋。如果在这时,萧无名恰被有心人遣来,兑换战约,凭温皇意气,也断然不会拒绝。就算赤羽在旁,这次也再无可能相助,今日必为温皇最为困窘无助之时——你们正是料定了这些,才在此处等待着最后一手杀棋的契机,我说的对吗?”

闻者皆默。

李淮生言罢单脚后撤一步,做出了个邀请的手势,现出了他身后一众人马。

“还珠楼的援兵已被我们两派人马合力控制住了。你方才问我为什么来,非要说原因的话,”男子笑道,“虽然听起来很荒谬,但我确实不想看你们趁人之危,与我犯下相同的错误。那种胜利并不会快乐。正巧,昨夜古岳山中有人造访,献来好茶。你们想见他,而他也正想邀你们一饮。”

“那么二位,请吧。”

山崖上的人去了,山下的锋海也空了。这场让来者失其所望的盛会散了,一切都恢复了原先的枯寂。

但烘炉台下,却偏偏还剩下一人。

此人待所有人走后,才拾级而来。他的模样普通,腰间却挂着一把好剑。那剑华美瑰丽,锋海主人第一眼只看到了剑格上镂刻的“锻”字。

当年千金不取,意气相赠,王路未尽,长剑不离。而今日,却以宝剑相还?

锻神锋不禁怀疑近日听到的一个消息。

“北竞王真的死了?”

“与死无异,但他有一个疑问。”

锻神锋蹙眉。

“死人还有什么疑问,说吧。”

“他想问,你的风月无边是从哪里买的。”

“哼,原来是打算醉生梦死,了却残生么。”

锻神锋接过剑,出鞘抚刃,半晌无言。

那人看了这剑光一闪,只觉如皎然月华,不由赞道:

“果然好剑!”

这时锻神锋才终于肯抬眼看了看这人,道出一个地方:

“交趾。”

“交趾国自联姻以来,素与苗疆善,通商互市,十年无战事。其地盛黄檀,作木器,朝贡之数甚巨。自接管临近夜族之遗土,存其酿酒之俗,广植高粱。虽少善耕者,经两年惨淡经营,收获亦佳。”

倘若时间退回到三日之前,生活照如此一成不变,那么苗疆的史官大概会这样记载这个地方。但如今的历史改写,偏偏在祥和安乐的描述后添了一笔但书。

——“然甲子年,受叛逆北竞王、姚明月嗾使,伙同外狄,叛。”

在这片壮丁出征,仅剩余妇孺老幼的土地上,人人愁容,唯剩下高粱尚青青。一名妇女扯着孩子的胳膊,好不容易才和交趾王宫门前的巡逻兵士搭上话。

“前方的战况谁都不知道,就是知道,军机也不可能泄给你。甭问,等着吧,该知道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那兵士本来倚在树荫,没打算理睬这焦急的妇人。像这样的他这几天已经见了十来个了,早就生了腻烦。这下见不得女人抹泪,还是不耐烦地添了句毫无意义的判断:“应该没事的。”

妇人听罢,像受了莫大安慰,拉着孩子缓缓走了。

这兵士叹口气,四下看一圈,见附近无人监看就要再倚回树上。行动间忽觉眼前一昏,这本也没什么稀奇的,困乏缺觉,常有的事。

可是他没有看到树荫下稀疏早凋的绿叶飘起,在空中打了一个旋,又落定于地。

因为他已倒在了地上。

泥地上两道轻轻的车辙印悠悠而前。

“原来这醉遍苗疆的风月无边既是酒,也可以是毒啊。”

坐在交趾王殿左席的人自斟一杯酒,咂摸片刻,将杯沿旋在指尖打转,似无意,仰头瞟了瞟王座旁侍立的少女。

“夜族虽灭,美酒尚存,倒是不幸之万幸。”

他喝得很陶醉。原本该在殿中陶醉之人反难陶醉了。

王座上的交趾国王这时终于开了口:

“物皆两面。正如不久之前我当你是个智者,而现在看来却是个愚人。”

这个突如其来的饮者确实不像个聪明人。

在他揭下平庸的人皮面具后,藏着的分明是一张贵气非凡的脸孔,可这又反衬得他身上那些破衣烂衫境遇更为尴尬。他是酒中仙子,可额上已冷汗岑岑。他看起来从容,可事实已毫无退路。

哪有聪明人会让自己毫无退路呢。

王座上的人虽无惧怕,却有几分疑惑。

“你现在多数筋脉已废,能动弹也就这双手了,我倒真是佩服,你坐在这躺椅上,还能用迷药将门口那些个守卫迷晕。可外邦正因为你的失败遭老苗王围困,全军在战场上随时可能覆没。当初你派令狐千里来和我们大夸海口,说什么多年运筹,必胜之战。可现在呢?交趾面对的是亡国灭种之灾!我们还没算账,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倘若你孤身来此只是品酒而无退敌之策——你要是我,对于这种废人,是杀,还是不杀,啊?”国王也抿了一口酒,忽玩味起他的名字,“北竞王?”

前方噩耗不断,千雪孤鸣这张牌也是时候该由大牢押送至战场了。战事分明迫在眉睫,可国王的焦躁却在看到眼前这位狼狈的罪魁祸首时消散了不少。

——数日前,他还不足与苗疆首智北竞王一晤,如今,这个人的命却像一颗小小的弹丸被他拿捏在手。这种满足感,又不由地让他找回几分陶醉。

“得杀,”竞日又饮下一杯,“毫无利益可言之人,唯一的价值不就是杀掉泄愤吗?”

“你人之将死,想得还挺明白。谅在我也是野心不足才会为你所动的份上,”交趾王对旁边侍立的少女使了个眼色,“榕烨,去,给竞王爷捎一壶更香更醇的风月无边来——你看,怎么样?”

“醉生梦死,不错的结局,”竞日看着那少女领命而出,忽然话锋一转,“不过我可能没这么幸运。”

“哦?你的意思是说除了用来泄愤,你还有别的价值?”

“你似乎忘了一件事,”这一句话好像说在琴弦上,是回拢的,从远方瞬间滑向近处,铮然落在耳边。可国王还未及听完后面的句子,只觉一双手已将他鲸吸而来,“比起利诱,威逼其实更为简单。”

——又沿着小腹洞穿而去。

“——!”

瞬间的惊惧与痛苦,足以阻塞住国王所有的听觉与思考,他只顾推拒着那只出奇有力的手掌,想将对方抵在腹部要穴的扳指小刀拔出来。

“……你的武功根本就、就没有废!”

竞日对他的话置之不理,自顾自接着方才说下去。

“可我既可以给你威逼,也可以给你利诱。”

言罢一掌将国王稳稳推回大殿正中的宝座,又将小刀收回扳指,他一刻间站起又坐回原处,主动。国王亦如是,被动。

除却交趾国王腹部那道伤口渗出点点猩红外,方才那刻似乎什么也未发生。

“比起以狼主为底牌威逼苗王,不如换一个可以给你们带来利益的合作对象。”

“你、你要做什么——快来人!”

“中原。”竞日道,“史艳文在苗疆不知所踪,也许……”

说到这,又骤然停下,冷眼觑着面前惊慌失态之人——只知恐惧,根本没有在听。

竞日眼睛忽一沉,话还未说完,就起身沿着大殿长阶未还头地走了。

“报!”

该来通风报信的人总是恰到好处地在最无用的时候才出现。

“禀告王上,大事不好,劫狱者开凿巷道将千雪孤鸣劫走了!”

“什么!为什么不及时告知?”

“我们正要禀报,外面却有人干扰,围住王宫,还劫持了酒窖的榕烨姑娘!”

“声东击西,中计,”国王捂住伤口,惊魂甫定,勉声叹道,“没想到北竞王府竟然还有人马……”

“不是北竞王府,领头的是个少年,我们本以为是胡闹,可他那一把短刀根本叫人招架不住,据说他是——”

轻快的脚步由石阶上踢沓几步而来,年轻的声音故意做旧几分懒调。

“是铁军卫新任兵长风逍遥,听说你们这里有好酒,我呢,就来咯。”

春寒早倒,美了花树,伤了禾苗。

千雪孤鸣被人从巷道里拔出来的时候,只觉探出地面的手先是摸到一层薄雪,后出的身随即裹上一层浸湿的淤泥。

这夜,下春雪了。

可他此时却欣赏不来梢头万树梨花,也没法心系田家冻害。他近日在牢中竭力以内力逼毒,故要无时不刻地提防巡守发现。这就闹得此时非但余毒未清,还捎带上筋疲力竭、脑子混沌,走起路来,脚下的步子都是绵软的。

助他脱逃的胖阿福正赶忙召人填堵巷道,以防追兵。千雪朦胧中走出几步才想起回身道谢,这时却被人扣住手腕向前抓去。

“谁!”千雪虽未能提前察觉身边的气息,武人本能倒也足够使他在受攻击的瞬间全神戒备,给予反抗。可这个人的力道着实不小,根本挣不开,扯着他一路跑到河边也未回答他的问题。

“把裤腿和袖口系上,这样容易浮起来。罗碧派来的人马已在对岸接应,你随我来。”

说话这人的声音本来适合绵里藏针,现在却翻覆过来,将针露于外,急切又不容拒绝。

可这次换作千雪没应声。

见对方干戳在岸边毫无反应,那人叹了口气,蹲身将千雪的靴子掷进河中,替他抖擞了下裤脚。趁其鼓起,又连忙扯了自己的发绳扎紧,复杂的束发正这番扯弄中瓦解,披散下来。

将千雪的两只腿全部束好,他作势要起。可未及完全站起,只觉发顶有一双手轻轻落下,随着他起立的动作又绕向后面,顺着长发滑下去。

最后也像跟绳似的,松松垮垮系在了他的腰间。

可腰间的衣料不比从前那身大氅滑顺,千雪犹豫的手正好得以涩在对方腰间住不动。可他的指甲却还是不小心剐了线头,挣脱间偏偏将衣襟扯懈了一片。千雪喉咙一紧,说不上是什么滋味,皱了下眉。

“收起来了?”

“当了。”

“哪家?”

“不赎。”

“缺这点钱?”

“是。也是弃杖为林。”

“你放弃了?”

“只这一次。因为那一刀根本没有震断我的筋脉,只是暂时错位。”

“再加一次。金刚不死丹,可以让错位的筋脉立即恢复。”

“伤人再医、讨价还价,我从前倒不知你原是个计较的人。但这次换我救了你,全抵消了吧。”

“不行。”

“哈。”

“笑什么?”

“笑你不仅计较,还十分无赖。如果我当初没有把日记和十赦皇令锁在一起,或者苍狼偷的时候更有针对性些,现在又会怎么样呢。”

“你忘了用,我不过替你用。”

“它对我从来没用。罪人尚可莫须有,赦人还能赦谋反吗?你看,你偷我的东西,这又能抵消一次。”

其实偷去也正好。

竞日想,这形同虚设的东西也算发挥了价值,足可作苗王赦免千雪的台阶了。

正想着,钝如千雪竟能洞悉他的计划似的开了口。

“就这次不能抵消,”千雪认真道,“放弃让我回苗王宫的计划。我给你种一片桃林,不在话下。”

竞日忽又不看他目光,侧过脸,没说话。

他看见细雪落在河岸上,河面上。

河岸上的雪枕下去,它们睡了、沉寂了,河面上的冰砂却不安分,跃着、融化着。不知为何,这一刻,他的心也跟着这么既静着,也跳着。

这时一只手扯住了千雪的前襟,一双唇点住了他的鼻梁,又滑落。

也是在这一瞬间他们同时坠落到春末的长河里。噗通一声巨响后,忽然又完全静了。

千雪在没顶的冷河中完全舒展、放松。

他们不知顺流湍行了多远。千雪凭借直觉,忽从流水中仰头一探,对岸已至,其上一片蓊郁的树影。定睛,居然真见桃林一片,枝头粉润,枝末霰雪,仙境仿若近在眼前。

“竞日孤鸣!”

在他看到桃林的这刻,手上一直握着的力道却径自挣脱,顺流而去,忽已远在天边。千雪未及吼出声,连忙伸出脱力的手,及时攥住了一捧水。

水急。

水东流。

四十 甲子暮春记事[之二](下篇)

空谷琴断,埋酒何为。竹石余磬,十年一杯。

“你说,他遣人送来的,也是一个长方的包裹?”

“是的,只不过要小上一些。”

古岳山昨夜积了薄雪,苍翠的绿色添了白茫。一蓝衣少年立于山顶一处小院的月洞门外听候着吩咐。

“进来吧。”

得了允许,识龙影捧着云纹红绸的包裹迈进院子。他刚步过游廊,便见湖桥之上有一人倚石而坐。更为难得,那人只是颇为随意地披了件白衣。

再及近,见他原来连靴袜也未着,赤着脚悬在新雪上,凭空打着旋。

识龙影心中诧异,却又不敢多问。他被这人莫名的快乐搅得恍惚了,直到收了赏金即将离开,才想起还有一句交代险险忘记。

“古岳李少主和沈吾崖已将酆、湘二人带来,现只等楼主一人了。”

回答他的却是一声珠木碎裂之音。

紧接着,大珠小珠落玉盘。

啪嗒啪嗒,凌乱舞步似的连连作响。

“不必了。既是他二人的游戏,那就放任他二人去玩吧。”桥上那人嘴角的笑意像是终于核实了什么,轻轻勾了起来,“我忽然,没兴趣了。”

识龙影不明其意,赶忙走回院子,却见院中早已无人,只余地上一个折断的楠木算盘。

以及一地的算子。

少年低头看去,只见墨色之中唯有一枚朱红的算子是被碾碎的,但木珠不实,中空。而它的遗骸旁边,一张细长的红帛上又落了寥寥几笔墨字。

那字神骨逸秀,识龙影还未及细细分辨,只听空谷中一声长啸,啸后又是歌。

字是怀着轻快疑问的字,歌是怀着轻快期待的歌。

那小调中透着异域之趣,却同样有悠悠况味,与这帛上所书字字相同,情态相通。

“冰白炭黑应难识,

朱火蓝流今相似。

昨夜飞瀑攀柳枝。

何日樱复月明时?”

蜉蝣此生相晤罢,又待何日樱复月明时呢。

月已落,日蒸蒸。

“你问新搬来镇上的人?有啊,前几天我就听说了,是个采参的。”

“采参的?”询问的少年褐发高束,背着包袱,这天气好端端地不冷不燥,他的嘴唇却皴裂开,兴许是说话太多,怠倦之故,此刻他听到肯定的答案倒也没多惊喜,只是随口一问:“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怪人。照理来说采参的应该清早上山,隔三差五带着自个儿的药材到山下的集上卖,可这人,半个月了,却从没见下过山,就待在自己那琅琊小居里不出来。偶有个把寻医问药的,倒也真往山上去找他。况且他也一把年纪了,身子骨又虚,却不见他儿子闺女寻来……”卖鸡的摊主絮絮叨叨,说到这突然上下打量起面前这个少年,脑中不知如何一番错搭,“难道你是来寻父——”

“干嘛非得娶妻啊,这辈子就一个人不行吗,说不定他就是孤家寡人呢,”少年不满地啧了一声,继续引导正题,“照你这意思,他会医术?”

“听说是粗通,久病成医而已。”

“好嘞,”这少年出手阔绰,一欢喜,直接抛出个钱袋,沉甸甸的,里头也不知塞了多少银子,他此刻不知听到了什么,终于有心情看看这店主身后的货,“你家这鸡这么矜贵,一只住一笼啊,不过可真好看,给我挑俩会下蛋的。”

那摊主接了钱袋,模样自豪道:“嘿,我这鸡可不是用来下蛋的,放一个笼里还不都打起来了。”

“喔,这是斗鸡?”

“可不,小头大身架,细腿线爬爪,个个都是一顶一的战士。”

少年听这话心头一乐。

“那褐毛花尾的长得壮,不错,”琢磨半晌,手指遥点,“还有那个,蔫头耷脑、颈部炸起一圈白毛的,我也要了。”

“得嘞。”摊主年纪也不小,看这少年慷慨朗润,忍不住多句嘴,“这回父子重聚,你可要好好待你夸叔。娶妻生子可是人生头等大事,小子别瞎忤逆,听你爹的没错。”

“……夸叔?什么夸叔?”

“混小子,自己爹叫什么都不记得了,”摊主道了个名字,“单夸。”

混小子拎起两个铁鸡笼,闻言愣住。

“单夸?”

他反复在嘴里念了几遍,随即“哈”了一声,抬腿就走了。

琅琊小居不在山麓,不在山顶。不上不下,就藏在了半腰众山径其一的尽头。

从狭隘走到豁然的千雪站在草庐之外时,心里还朦朦胧胧地想,这到底不是一处纯粹的乡野人家。

青石铺地,白树环绕,偶有山中野云酿成的小雨将玉屑敲落一地潮润。院中炉火上正咕嘟作响,药的清苦气味竟也算得上三分入木——沁得柴门都是这个味道。

推门而入,再看那煎药的人趁着朝露未落,细细撷取。其形其状,好像对草木有情,对进来的人却无意一顾,自顾自的专注。

——分明是不知稼穑之艰的文士坯子。

来者暂时也不想破坏气氛,将手里东西一撂,习惯性地走到炉火上顾起了药。

就好像他也在这住了好久似的。

可谁知他刚买来的两位仁兄毕竟是“一顶一的战士”,战斗都不分场合的,一褐一白两只稳在地上刚歇口气,就在笼上磨喙,瞪视之间呜咕着就要隔笼互削。

千雪赶忙将两位战士提起,放在院中对角才重拾清静。可这下又太静,不能算是惬意的那一种,他就索性拨拢起药草,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说……单夸兄啊,这药娇嫩,比你手里的露水也差不了多少,再熬就要过劲了。”

那采露者还是忙着自己的活,直到告一段落才叹道:“来找我的无非求医问药,你既懂药,又何必来找一介乡野山人?”

“嗐,医不自医嘛,我有病。”

“你有病?”单夸走过来,依其言将炉上药取下,换上这数日所集的半壶甘露,“什么病?”

千雪盯着对面人的方头方脸,尤其是那一撮胡须,气不打一处来,哼笑道:“没囊没气之病。”

单夸唉了一声,上手搭了下千雪的脉。

“果然病入膏肓。但山人尚有一解。”

“何解?”

“出此门,向东边走去,不回头,一跃即解。”

千雪大摇其头:“那不行,我解脱了,你的病不就治不成了。我也是大夫,怎么也得先医好你。”

“我也有病?”

“比我更严重些,”千雪严肃道,“没心没肺之症。”

“天生的。有心也好无心也罢,我都活到了今天,活一日赚一日,你就不必费心了。”

换了身份,千雪没想到自己依然被他堵得没话,炉上露水只得再次参与进话题。

“温了。”

单夸接过来沏开野茶,将其中一杯推到千雪面前,终于问道:

“战争结束了?”

千雪颔首。

“……将士如何?”

“藏仔与铁骕求衣合作,围剿了夷狄战士,虽然中原略有侵扰,但苗疆的损耗倒并不太——”

“我是问我的将士。”

千雪一口就将茶饮尽,舌上还发着涩:

“士卒收编。将拒降,皆战死,无一生还。”[213][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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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3]始恋小玉注:这错了吧,我记得那个步霄霆就投降了啊,还献出了魔之甲。

[214]剑老小注:……哈吉咩,你的《恋爱三十问》看得根本,不、及、格。

盯着对方瞬间骤变的神色,千雪又补充:“那个,不过我还没回去,这些是听来的,很可能都是假的。”

“嗯。”

“怎么?”

“该然。我若胜,也会想办法赶尽杀绝。”

毕竟还隔了层脸皮,他瞬间能很轻易地换回一副早已预料到的模样。

也正是千雪最反感的模样。

他本来还察言观色,谨慎着自己的言辞,可就在这一句之间却蹭地心头火起。这人一向如此,为何就是到了现在也没有哪怕纹丝的改变。

淡然淡然,该然该然,到底要然到何时?

偏不然呢!

虽无法总结自己愤怒的要点,可千雪隐隐觉得自己就是有道理的,索性由着本性蛮横,将对面刚撂下杯子的人扯来,迫人面对着坐在自己的腿上,来承受他满目的凶光。

“少装模作样,置身事外、该然,你还真当自己是个清清白白的山民,啊?”

单夸一动不动,由着他折腾。

千雪也真就更折腾,抬手就将那装模作样的胡子给扯下抛去。感受到对方积蓄的怒气被挑起,怀中人身子先是本能地一抖,随后反倒放松了。

可装模作样的不止是胡子,还是整个脸孔、整套外衣,千雪恨不能立即全部毁灭重建。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揪开对方腰间的织带,随即刺啦一声就给粗直裰撕成了上衣下裳。上衣尚能松垮垮地挂着,下裳却径自滑了去。

燃着恼意的毁灭还在继续,这番撕扯简直不成体统,但承受者却出奇得平静,直至全身只挂一双袜的时候,单夸都没有动一下。

就在千雪捏着他的下颏自上而下撕开那张假面皮的时候,竞日才迟迟生出股冷意。他被这生鲜的感受刺激得打了个激灵,瞬间认知到自己已经完全赤裸地暴露在对方的目光下。

被迫恢复为竞日的人忽然死命地在千雪的膝上挣扎起来,双腿出于本能地收拢,试图遮羞。

“手,起开!”

可对方占了姿势之便到底更为灵活,三番五次按住不叫他动。竞日无法,只得整个身子急切地搂上对面衣冠整洁之人的脖子,一点点蹭过去。叫他看不见,也叫自己看不见。

千雪这次倒没推拒,两只手同时顺着对方颀长的腿弯滑了下去,将袜缓缓褪下。而舌尖更顺势抵在竞日不得已凑过去的胸口,沿着正中那道还未愈合的刀口,逆而上。

“啊……”

正当竞日剧烈颤抖濒临失控之时,千雪单手抬起,将悬在自己肩上的面孔掰来凝着,另一只手却在石桌的包裹里踅摸着什么。

竞日实在想要移开,不看那双锋利的眼睛。对方好似能听到他内心的抗议,下颏上的手也终于松开。千雪终于摸出一个面具,其上未开孔窍,谓之“一窍不通”。

他双手替竞日系好戴上了。

视线陷入完全黑暗的人不由松了口气,甚至滞涩的身子也跟着软了下来,变了个人似的,蛇缠住千雪。

千雪托着怀里的白玉蟒,轻松就站起身。竞日也不知这疯狼想做什么,只听到对方单手将柴门推出吱呀一声就要往出走。竞日刹那崩溃,混乱的脑子稍作判断,知道自己目前的功体恐难完克千雪,只得拉拽着对方的外衣试图往里钻。

这下反倒是千雪由着他撕撕扯扯,脚底下却还是一步步坚持往外走。山上的风总比山下冷峭,竞日与他博弈之间早已下了汗。

在千雪终于停步时,他打着冷战心里暗自判断,出门沿道向东,该是一处峭壁。

千雪忽道:“温皇。”

竞日听见这个名字喉间一耸,惊弓鸟似地弹起,挣扎着要站起来躲在这混人的身后。

这时却听始作俑者继续道:

“——温皇已回到神蛊峰,我把藏仔那帮人打发回去后,就将凤蝶送到他那去了。”

千雪本就气性不大,现在虽还未散尽,可恼火也算熄了大半,竞日紧贴的腰侧几乎能感受到那人腹上促狭震颤起的笑意。

“我现在还没跳下去,就觉得我这没囊没气的病好多了。神医,你这药房开得不错。”

“是,哪能没囊没气,你是威风了。”

“你也不差,前几天溜得那叫一个落花流水。”

“不然呢,等着罗碧安置和控制么。”

话还没说完,他就又被人竖直放下。千雪的气息骤远又近,肩上也在这时忽然传来柔滑的触感,千雪抬了他的胳膊,将袖穿上。穿针引线似的,一阵叮铛啷的玉石声响在耳畔。

“得得得,你有理。”

竞日有点发着怔,以致颈子重又蹭上柔软温柔的毛裘时,才意识到千雪给他穿的是什么。

“亏你又赎回来,怕我目标还不够明显么。”

“你怕吗,”千雪哼笑一声,“一切都是该然的单夸兄,哦不对,夸叔?”

竞日不答,许久才问:

“你这种人,是不是别人没把你坑到死,你就总保持着幼稚的幻想?”

“啊,是啊,有问题吗?”千雪坐在一边,叼起根草,索性承认,“我这么过,乐呵。”

“没问题,但虎落平阳,也能咬死蠢狼。我就怕我哪天玩死你。”

“嘿呦,像你这种聪明人,就喜欢提前怕这怕那的。我都不怕你玩死我,你怕个什么?”

“是,你比我聪明。”

“实话。从小到大,这是你头一回说句我爱听的,够写祖宗牌上供着了。”

竞日一叹。

“……你也够顽固。”

“弃杖为林,我就是突然想,这杖你甭弃,林你也到手算了。”

“世上还有这等两全其美的好事?”

“跟着我嘛,好事更多,”千雪撇嘴道,“反正依我看,你这脾气啊只要还活着一天,那就不能指望你安生。你不喜欢斗吗?我跟你斗。”

千雪本以为此言能换来一滴热泪,却不想立刻招致一盆冷水。

“你斗不过我。”

“你哪来的自信?”话是这么说,千雪确觉竞日说得对,但碍于面子,怎么也得穷找补一番,“你和我比皮白肤嫩,诡辩算计,我当然比不过。但要是上山砍柴,下海戏水,野史逸闻,坊间传奇——”

千雪话还没说完,只觉屁股搓在地上又颠簸着站起,身子瞬间给竞日一双手吸了过去。

“那也是我更好,”竞日按在千雪胸口的手又向上滑到肩头,柔劲一按,立即重新将人拍得颓坐在地,“别忘了前几日,你还不分女娲女娃,比文比武你都比不过,也就医术比我好。”

千雪在铁的证据面前理屈词穷。

“……我比你小,过几年你给我等着。”

“这时候你又比我小了。”

“啧!”这人戴上面具后反倒满不客气,也不拖长音、也不假虚弱,开始针尖对麦芒了,千雪被刺得又气又乐,“您不还是我四舍五入的祖宗嘛——不说这了,你想啊,这世上总有你还不会的是不是,咱逐项比试比试,你搞不死我,就休想搞后面的什么王霸之业。”

千雪抬头,看那戴面具的人闻言梗了下脖子,心里就想,这人嘛,有时候还是锱铢必较、脾气坏点的好。

竞日凭着感觉坐在千雪旁边,许久才问道:

“第一项比什么?”

千雪不知是否是错觉,身边听似平静的声音好似自方才起就有点发哽,但他也不点破,依旧对话如常。

“斗鸡。”

“刚才那两只?”

“对。”

“那我要养那只褐色的。”

“行啊,没问题。”

千雪终于露出数月来第一个平静的笑意,见身边的人不再言语,他忽然将野草一呸,圈上对方的肩膀,凑到面具那个粗糙的木唇上就亲了一口。

“以前老听你说什么面具揭不下来了的鬼话,我还不大明白,”千雪的手猛然上移,将面具后面系着的绳子解开,“现在,我把它揭下来了么?”

满目的昏暗重又透出一线天色。

不知是不是因这道光芒太耀的缘故,千雪看到面具猝不及防地坠落后,揭开了一双通红的眼眶。

他们面向悬崖而坐,而在他们的身后,尚有三四条路。下山的、上山的、去别人家做客的,以及回家的。似乎只要一息尚存,抬起脚就又可以走向任何地方。

他再没说话,对着千雪眨了眨眼,这次他在对方的目光里不回不避,坦荡荡地任那滴泪落了下去。

下雨了。

日头渐炎的时候忽得机会偷半日清凉的赤羽信之介将书房的纸门拉开。天色将暮,他就盯着空庭发着愣。

放空是叫人惬意的,头一空,外物之景就更得隙在其中扎根。根一实,景反虚了,白茫寥远,有与无就在此之间。

祭司的病体痊愈已有几日,今夜正好设宴以庆,西剑流上下正因此忙碌着。

不过赤羽未受热闹的感染,一如往常地去监牢探了眼史艳文的状况,随后又打点好了手头事务。这倒不是因为他沉着喜静,正相反,他此刻难得没什么耐性。心里有一个重要问题悬而未决的人是无心享乐的,故而赤羽也就打算多避一会热闹,晚一些再去赴宴。

正闲敲着折扇,轻扣门的声音就打断了他独处的寂静。

这时候大约是衣川紫派人来换茶水了。

“放在桌上吧。”

但这回进门的人并未服从指令,三两步一直走到对面的纸门之外。

并站在了坐着的红衣人旁边。

赤羽愕然之间仰起头看着身边的人。

“……泪?”

“嗯,”沉默的男人点了下头,“我回来了。”

赤羽与这熟悉无比的人对视了一眼,遂又觉得愕然不必,理所当然。

“你见过祭司大人了?”

“还未,但看到了柳生大人,”泪看着赤羽,竟难抑地笑了下,“回来得太是时候,柳生大人的意思是先不打扰众人的情致,倒是这顿戒灵鞭要拖到明日了。”

“也好,今日先全心准备筵席。”

赤羽虽也跟着笑了下,却又皱了皱眉,似有隐忧。正思忖之间,忽注意到那人肋下挟着的一个蓝色物事。

“收获了什么?”

“你的收获,”泪将包裹利索地递去,“柳生大人叫我送来,说是锋海之会上,神蛊温皇遣人送来的。”

赤羽接过,也不拆开,放在了一边。

泪见状了然,请辞道:

“我先下去了,一会儿记得过来。”

赤羽颔首的时候,泪已推门欲走,临了又念及一事。

“月初我听说了任飘渺与萧无名剑决后双双失踪的消息,就去了一趟神蛊峰,恰好看到樱吹雪在,她说总司正在崖下闭关,而神蛊温皇之后去了古岳山。二人都无甚事。”泪将兜帽掀起戴上,淡淡留了句多余的话就走了:

“神蛊温皇倒是个特别的人。”

赤羽自方才一直在袖中盘握的折扇终于被撂下。

“特别吗。”

院中早樱正盛,风和夜一起降临在细密的雨中,它们一道将包裹的蓝布拂开,蹭出几声清响。

是琴。

赤羽漫不经心地抬起手,轻轻在弦上勾了一下,又觉潺潺若有流水声。他侧头看了看手边厚重出奇的长琴,忽起一念。

“铮!”

他劈手就以手中小剑直接断了琴弦、碎了琴身。碎裂两分的木如泥屑散,讵知正中一坛酒由此破琴而出。

酒上一方白纸倒挂。

纸上书二字,曰十年。

远方那种特有的、使人心反而静谧的小小喧闹渐渐消失。

他这处的弦断,远方的弦又续——晚宴要开始了,人声骤然静下来,渐被单调清凉的乐音取而代。

赤羽本欲独自拍开泥封,半途又顿住,思来想去,还是走进院子里亲手将这坛酒埋进了樱花深处。

远歌响起。是怀念之歌,是他熟悉的曲调,熟悉的东瀛念词。

赤羽跟着哼唱,唱出来的却是句句汉文。

狂川白雪同一色,

浪人君子判不同。

何日愁城攀柳枝?

何夜樱开月明时?

冰白炭黑应难识,

朱火蓝流今相似。

昨夜飞瀑攀柳枝。

何日樱复月明时?

……十年樱复月明时。

赤羽未唱出最后一句。

在琴声独吟许久之后,远处的尺八终于姗姗而鸣,那首寂寥简单的歌已经结束了。他推开纸门走出空庭,隐没入灯火如鳞的夜里。

身后空庭中的一切依旧。惊鹿竹节中部支起,短截迎在流水下。这时,水与雨积蓄得满了。

“嗒——”

竹节短暂地扣在石上,又义无反顾地弹起。

唯有这一声余响透过檐外细雨,久久回荡在了赤羽信之介的耳中。

?

[215][216][217][218][219][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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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5]琅函天注:依花芦春暮所言,我认为此书确为伪书。温赤二人相约十年后再战,而温皇若真的在十年前那场西剑流对中原的战役中曾挺身而出过,我们又怎会不知其名。至于竞日,我实在不认为矜傲如他,能接受千雪施舍的救赎。此故事好在结局美好,又失在结局美好。这结局由于美好得让我不能信服,终究沦为一个骗人的故事罢了,不值一提。我会继续调查下去。

[216]御剑须臾注:若是温皇暗中出手,你又如何得知?千雪与竞日隐居深谷,你又怎么知道他们住在哪一处?你不信就是骗人了,我若是相信呢?

[217]蒙昧玄者注:痴人才信。十年前,我曾看见过千雪孤鸣,一个人。

[218]北风传奇注:说不定只是被北竞王派出来买西瓜喔。

[219]雪夜韶光注:看到的都不一定真实,更何况是自己乐于歪曲事实也要相信的东西呢。说不定注者也并不真实,比如,我并不是我。

[220]野鹤闲云注:是了,诸位又何必执着真伪?笑泯恩仇一定是赤羽吗,段小楼又一定是北竞王吗,而闲云野鹤究竟是神蛊温皇,还是只不过为著者自书的一个游戏?故事真真假假,而故事之外的故事,也或许始终都并不存在。但就算真假相杂又如何呢。执迷者乐于受温柔的欺骗,求真者也能从梦里醒来,此足矣。

而我竟是痴人。

***

【金光温赤/千竞】尾声 [巫教遗稿(汇校汇评本)]

我著此杂作之意起于十年之前,草成此书于一年之间。故事起于秋夕王府之聚,而今秋夕方过,也算巧合。此期间吾思考最多者唯有两事,其一曰择路。

择鱼之路,还是熊掌之路,又是否有兼得之路?

明天我该花多少时间卖干粮维持生计,又该花多少时间著此胡作非为之书?这是小路之择。

至于稍大者,赤羽叫温皇抉择药丹,温皇就叫赤羽抉择生死。狼主吞了鱼和熊掌,竞日孤鸣纵挣扎,到底迈上争王之途。宫本总司更是足不旋踵,毅然决然。他们之间或彼此干涉,却又终究走在自己的路上。或许我是月牙泪,唯他不知当如何选择,最后朦胧选择归来——或许也无需选择,我在浮世里最终迷茫,又最终回归。

可我虽不知路,如今却隐约辨得方向,取经西去,艰难险阻,到底要向最寒处行去。

再,鱼与熊掌可以兼得吗?或许也不必要兼得罢,杂味混淆,难成精纯。狼主这味杂陈的救赎,傲如竞日,是否领情?狼主竭尽所能,又是否能得偿奢望?谁知道。

况且多么义无反顾的救赎都伴随着控制,至于知己,更多不过是知与见相当的代名词。

救赎、知己,这些美好的字眼真正美好么。但人们又总难戒除对此的渴盼,我无定见。

所以故事所书,不过我一己偏念尔。

自结局之末往后十年,苗疆与西剑流合作,魔之甲复活炎魔之计败露,而史艳文早已从监牢脱出,不久西剑流战败东归。赤羽的霸道王道终究失败,神蛊温皇的名号在武林之中也再罕有人知。千雪孤鸣今浪迹何处,竞日孤鸣现归于何方,王心可还在否?

无人知。

也就更无人再问起当年惊艳武林的这一场十年之会是真是假,又是否有人践约了。

所思二者,曰意义。我卖干粮维持生计是否有意义?我著此不入流之物是否有意义?故事中的人各自所执着的,又是否有意义?

但写至结局我才知,原来问题的乐趣也可止于欣赏问题本身,探讨意义也实在无甚意义。在这不薄不厚的一沓时光中,若说真有意义,或许只有一种:他们存在过,他们有过喜乐,他们的故事无论本来面目如何,也到底曾发生过。我更因此喜乐,因此存在着。

而今二十年潦草而去,几番征战变迁,飞扬的尘迹掩埋于老者之心,旧事也难再重提,心中却也更难放下。

恰好半月前,我听闻苗主苍越孤鸣迁其王殿于北竞王府的消息后,便决意趁此契机再“偶然”路过一次停云楼,不想却有意外之喜。

我于途中遇一男子。此人着白衣,年逾不惑,却仍不减温文卓然之风骨。他于桥上信步,吟诗而去。

诗云:

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停云一楼。

楼上醅酒今还温,温酒不是当年人。

当年十指算计尽,今朝何处扣柴门。

柴扉小犬嗅野粟,拾于王谢吹北坟。

君自瀛洲逐浪来,恩仇负手白骨埋。

我是红尘孤独客,飘渺趁意眼青白。

龙吟狂雨逍遥落,鸿飞偶踏旖旎斋。

潇湘一别十年晚,酒一壶,青山在。

吾终不知其人为谁,其意为何。暗生揣测,未免失真。只当是故事自作主张地讲了谎言良多,于此处但求一分客观罢。

唯载以纪之。

甲申年八月秋夕。

谢子虚。于乌有之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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