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似乎谁也不担心最终是否有人会来结账,便十分自然地选择住在了这里。
接连几日风尘奔波,赤羽总算得了空,干脆不理饥肠,叫了热水、木桶,先舒舒服服地洗澡净了身。
水温微灼,烟气氤氲,浑身上下似得到极大的慰藉。
——只是,关节还是那阵难以压制的麻痒。
赤羽用手狠狠地捏了下膝窝,几分疑惑地蹙了蹙眉。
待梳洗罢,他将外袍洗净晾晒好,也顾不得身上还在发着热——只穿了身棉白里衣、套上暗红褙子、腹前系了个结,散着还未干的赤发,便从二楼的客房中信步走了下来。
温皇早已点好了酒菜,只待对方共进。
这红发人在温皇对面坐好,先饮了杯温水清了清肠胃,一只手也忍不住早便握着碗筷等待。
温皇不由地一笑。
饭菜陆续趁热上桌,赤羽不待温皇先动,直接抢先夹了那看起来细滑爽口的豆腐——却不想那白嫩的豆腐块直接被这急切的一筷子给夹得粉碎。
他忙抬头看对面的人——看他有没有留意这个小动作。
可是很遗憾,温皇正笔直地看着他,全无避讳。
赤羽赶紧低下头,夹了片旁边的牛肉往嘴里塞。
温皇向来是以诚待人,看见的事怎可轻易无视?
“赤羽大人,力道控制也是种武学修行,人怎能因饥饿便失控了呢?”
赤羽抬头呵地一声冷笑:“适时的失控也未尝不可,无论是对一块绵软的豆腐,还是对一个无孔不入的人。”
“说的也是,尽在掌控,也是很无聊。”
温皇言罢扬了扬眉。
这个一路幽怨的饿死鬼此刻反倒不着急吃饭了,他甚至连筷子都没有拿起,却看起了对面的人。
想来,这一身怒红的人素来高冠威严,这还是自己初次注意起对方的长相来。
——仍旧是微蹙的眉,生气的眼,下撇的嘴,可或许因为他此刻添了单薄的衣、披散的发,突然就显得软下了几分棱角。
赤发犹在颊边来回浮动,将那人一双眼睛埋进黑暗里,有一丝说不出的鬼魅。
温皇终于舒了口气,也动了筷子,似是随意提起:“赤羽大人,你可知你现在像什么?”
“嗯?”赤羽想起来路上温皇调侃的那个掷果盈车的典故,好在方才叫水时,自己倒也和那店伙打探了一番,算是做了功课,探问道,“潘安?”
温皇险险将刚入喉的酒吐出来,深吸一口气,淡然道:“不是。”
赤羽自己吃自己的,不再搭理。
温皇继续道:“像鬼。”
鬼神之属,多是诡异却强大。赤羽听来这个形容,心里也并不算反感,只抬眼看着对面这个恢复利索模样、束起长发的男人,随口道:“你像个书生。”
可他实在不能算是。
温皇一挑眉,像是想到了什么,喃喃道:“书生和鬼总是会有故事……”
赤羽为自己倒了酒,饮下一口,问道:“恐怖的故事?”
温皇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赤羽也没有问。
他们两个好像早已习惯对方在话语中故意的留白了。
快入夜,乡间冷僻的街稍稍喧阗了几分。
店门口寒风萧疏,犹挂在老枝上的残叶也被摧枯拉朽地卷了下来。这凄切晚景引来个拉胡琴的老狂童坐在窗外摆好了阵势。这小曲儿不明朗不快乐,开头几分寥廓,到了尾声,干脆不拉弓,只拨弦,一顿一颤,犹似抽噎。
纵是悲调,也叫人心中难得一静。
赤羽本待再听,谁知客栈内一声起哄,嫌那曲子凄惨晦气,闹得店伙不得不将那老头赶走。赤羽心中只觉几分可惜,却又觉得厅堂中这一片吵闹倒也有股鲜活气,一时并不计较。
心情好的人喝了些酒,往往觉得世上的一切还都尚算可爱。
可温皇不知对方心中这些千回百转。他只知道面前这人,难得披头散发,风流不羁。
这听上去豪迈飘逸,做起来却十分辛苦。
毕竟不便进食。
险险坠入碗中的发丝屡屡被捋回耳后,又即刻顽皮地溜回来,终究搅得他不耐。赤羽只得随手将袖中一物事取出,打算先将发挽起。
每种事物都有它各自的要窍。但是很明显,赤羽根本还没摸到门径,发簪不比他平日用的发冠,这长发束起又散下,散下又扎起,如是者三。
温皇一抬眼,见那人侧身而坐,不懈钻研,兀自较劲,根本也没看向自己寻求帮助的意思。
而他手中摆弄的,竟是那支自己随手挝成的梅花木簪。
温皇旋即将筷子一撂,自作主张地走过来。
挪开那一双不得要领的手,将那人耳鬓前额三绺顺滑的发归于一处,缠绕一路,反手一插,固定在了脑后。
从小独立长大的孩子往往很少受人服侍,独来独往惯了的赤羽心中也尤为讨厌与人有肢体接触——尤其还是根本不熟悉的人。
可是这次,难得的,他似乎突然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规矩。甚至放任那只手不着痕迹地顺着发尾摩挲了那么一下。
就这么若有似无的一下。
风起无声。犹有余澜。
赤羽突然觉得酒和温皇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近了沾了,就难免松懈,防不胜防。他正细细检讨自己方才的过失,心中突然明朗,想起一事,道:“难得这么平和,不如随意聊聊。”
“好啊。”温皇似有半分醉意,“想聊些什么?”
“朋友。”
“哈。”蓝衣人的面色不似往常那般苍白,像是有十分的兴趣:“真是个普通的话题,但是你要同我谈起的话,倒也稀罕。什么朋友?”
赤羽不理他无谓的调侃:“比如我的朋友——”顿了顿,“任飘渺。”
窗外的枯叶吹进来一片,落在桌角,色泽类似此刻温皇陡变的脸:“一定要向我炫耀你这个朋友么?”
可惜,打客栈外边走进来一个人打断了赤羽刚要作出的回答。
客栈进来一个客官太过正常,没什么稀奇。
可是这个人却不同,倘若你没有注意到他,才算怪事一桩。
本来客栈已住满,店伙站在门口一番劝阻,却被来者一声无妨一锭银子生生打断。
赤羽抬眼看去,走在前面的是一红一黄两名垂髫小鬟,眉眼里带着聪慧可人,分别拎着书箱和木匣,倘若再来一名长髯老者,那真真是从画中走出的隐士了。
然而跟在她们后面的,偏偏银冠琳琅,耳饰绒羽,衣裳胜雪,端的一名华贵公子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