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那人明明说得欢畅,此刻却突然沉默下来,不知望天想着什么,罗碧便随口探问一句:“你生气了?”
“哪能啊,能让我生气的事也就只有酒不好喝——”千雪继续感概,“不说那个,现在想起来那场面,我觉得就像是……啧,一师父验收俩徒弟飘渺剑法的修习成果,也真是奇了怪了,温仔居然把飘渺剑法也教给他了。不过那东瀛人使得还真不赖……”
罗碧颔首道:“老温既然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估计那个军师还有用处,你自己养好伤,就先别替他烦恼了。只是天允山开碑在即,你——”
“伤是小意思——明后天还能应付……我要是替他烦恼,十个脑子都要想破了!”说罢直接抢过罗碧刚斟好的一杯,把自己的空碗推过去,“不说我了,倒是你,听王兄说你也要去角逐天下第一掌?”
罗碧点点头。
“那巫教外的军帐那边——”
罗碧直接把空碗推到了一边,直接拍开一个酒坛:“都安置得差不多了,有赫蒙少使暂时驻守。”
千雪突然又愣了半天,才恶劣道:“哎呀,你和奴家来这花天酒地,留人家赫蒙少使一个人独守——”
正在这时,只听外面窸窣一响,门吱呀而开,罗碧连忙撂下酒坛,戴上面罩,却听来者声音娇媚入骨,接着千雪说道:
“是呀,夫君——你来这里花天酒地,竟也不提前告知奴家一声,要不是路过这里听见千雪吾弟的声音,恐怕奴家也要和赫蒙少使一样,独守寒窑啦。”
“嘿,姐仔别介意,你是真奴家,我是真赝品啊。”听到这个声音,千雪也不由地心头一紧,试探地看向对面的罗碧——然而根本挡得严严实实,看不出脸色。
来者正是自己这兄弟的发妻姚明月,其实结没结发千雪不大清楚,但他们的关系确实挺……间不容发。
“原来你不仅嘴贱,而且还蔓延到了手上!”话音落,罗碧已经变了个人似的,腾地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有没有人教过你,进本座的门前要敲门?”
“你这么激动弄得奴家真怕啊。”门已经全然推开,现出一个妖艳美丽的紫衣身影,她语言虽是轻佻,眉眼间却有戾气,“可我就是喜欢你这么口是心非——正巧还留下两个座位,想必正是给我们预备的吧?”
“对,正是我为你准备的!”罗碧话音刚落,抄起其中一个木椅,单手就抛到了门外。
姚明月牵住椅背,稳稳接下,她身形一动,千雪往后看去,却见自己嫂子身后还站着一个女人。
一个很怪异的女人,露出来的半边脸娇俏妩媚,然而发帘半掩的另外一面,却若隐若现——
尽是血痂疮痍。
千雪这一眼睛猛地看下去,喉中一阵不适,却仍是勉力将酒咽了进去。
罗碧显然也已发现了那个人:“中谷大娘,你……怎么和她在一块?”
酒肆中的人客都被这一番吵闹给吸引了来,那姚明月也不避讳人多,大有越闹越凶的架势,替身后那女人答道:“还不是夫君你把人家从军营那边领回来,却又顾着和兄弟吃喝,把人家妹子忘到了行宫。”
众人一听,都啧啧不平,只道这男人一身魁梧伟岸,却是个花天酒地的风流坯子。
千雪只觉得一阵头疼,听着兄嫂二人越吵越凶,外面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这话题竟从男人转到女人上面。
“唉,这美人身后映衬个丑物啊。”
“我觉得不丑啊,你看没毁的那半面还挺美。”
“我看你是和那个男人一样色迷心窍了吧,这样的女人谁敢要啊,半夜醒来一睁开眼耶,都不知道自己是醒了还是在做噩梦!”
“也是,都成这样了,给我做小我都不要!”
只见那中谷大娘面色晦暗,阴晴不定,然而头却越来越低,想让那头发将自己的容貌再多遮掩几分,眼中却已然露出凶光。
“是啊,真不知道谁敢和这样的女人在一块——”
“我敢。”
千雪孤鸣只觉得一阵没顶的烦躁,任酒再怎么也浇不透,这世上,确实只有酒不好喝能让他生气,而现在那坛中的酒,已经生出涩意。
他干脆将酒抛在了一边,站起身走到了中谷大娘身边,一把抓住了那人的手:
“你跟我走。”
却见那中谷大娘一惊,手中敏捷地几番挣动,亟欲甩开千雪,两人这般拉拉扯扯,一路纠缠到了酒肆门外。
酒肆门外,一架气派马车停下,马夫一声悠长的吁声徘徊在街上。随即,从中缓步走出一个锦衣人。
凉风拂面,夜空中乍响出一片璀璨的烟花,街上人纷纷抬眼向上望去,好不热闹。
竞日却没抬头,却深深地望了一眼那双从酒肆远去的背影。
该是褐发少年郎一怒为红颜的烂俗戏码吧?
而那少年死死握着那姑娘的手,随即压低了声音不知在女孩耳边说了些什么。姑娘神色几番变化,终还是妥协而去。
望着望着就走远了。
十七 癸亥腊月记事[之十二]
四野不寂。
邪马台笑检视完辕门后,遇到匆匆赶来的衣川紫,在得到召令后,他便即刻向山洞外的夹道走去。
这一路有点长、有点静,除夜身在他乡异地的年长者,恁是再粗糙,总也会易感起来。
——看着那个年轻的紫衣背影匆匆与另一个臭丫头离去,他突然想,在这偌大西剑流上下,自己看过最多的背影竟不是祭司,不是鬼哭,不是剑技高绝的总司,似乎……正是那个年少的赤羽信之介。
人对年纪轻轻者总是会充满质疑,甚至还未及细细了解,便忍不住一番打压的心情,恨不能直接走上去用辛辣言语、狠厉拳脚告诉他什么叫人生疾苦天高地厚。
——如果再辅之以其人为祭司抚养、战功寥寥、面貌俊俏这三点,难免便又增了几分对其无能的判定。邪马台笑挠挠鬓发,想来,自己那时候也难免俗,心里多少是对这个男孩子带着几分不屑的。
他记得赤羽自小倒不是一介恭谨忍让之辈,甚至骨子里有几分自己欣赏的倔劲。但自从方及二九被祭司推上军师之位那年,这个孩子便一度沉静下来,对众人的质疑再也不置一词。
他以为是位置的变化叫这孩子变了,骄傲的地位反而夺走了他那讨人喜欢的骄傲。但是后来,他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十九之岁,赤羽孤身一人暗访西剑流内各个忍村,短短十日罗列百人名单,勾结证据个个确凿,雷霆手段剿除奸佞。
二十之岁,重改旧制,废除残留的家族世袭担任六部八门四组之制,增设详尽的选拔规则,以能者任之。
二十二岁,增设奖惩制度,自此西剑流内部清明整肃。同年,赤羽与泪亲入东剑道,遇险幸生,其后赤羽病中连夜布计,提出五项战策——仅由总司、伊织率领八门之四,以寡胜多,翦除东剑道,纳为西剑流所属。
也是那时,西剑流上下才看到他谨慎的行事、果断狠厉的布计、卓有所成的刀法,于是众人信服了、消停了——却有几人知晓这个男孩有多少夜抱书倦极而眠,多少凌晨趁着无人练功时匆匆而起,才能偷偷练出了一身挺括体格?
恐怕只有自己这一介因鄙夷而暗中留意的闲人,还有他那三个朋友罢?
而自己这把老骨头早该明白的事却被这个孩子重申了一番,所谓至极的骄傲,永远不会是语言上多么大声的反驳,却是行动上无声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