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温皇的声音突然一滞,胸腔中袭上一阵难捱的撕扯,浑身的汗毛像是被同时拔起,身上忽冷复热,真气缓缓从肾俞穴倾泻而出,温皇当机立断,两针瞬间补于其上,冷汗瞬间便发在了额上、鼻侧,舌根也已略有些僵硬。
“……不差。”温皇稳下气息叹道,“无论是最初在五脏制造的混乱心慌,还是方才的胸腔剧痛,原都是声东击西之策,为的便是最后这顺着肾俞直取脉门的一击必杀——毒、确实够毒。毒到让我突然有点想感谢你,送我一剂此等上品。”
“孟家花费十年心血而成的‘自难忘’,当然不能叫温先生失望。”
“哈,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东坡吊唁亡妻之情,原来是这种痛苦么?”谁知温皇深吸了一口气,摇晃地站起身,堪堪坐在棺木之上。
孟缟衣心中又是一惊,这人只用这区区两针阻毒,却不解毒——是自有办法?还是明白无法可解而放弃生机?
要知道这“自难忘”纵是孟家也无解药。他遂稳定下心神,道:
“放心,你入了棺,十年后我也会来吊唁你。”
“死后仍有人挂念,当真是温某的荣幸。只是——”温皇笑道,“难道你觉得我给你吃的,是一颗糖吗?”
孟缟衣一惊:“……你在玩什么把戏?”
“怎么能说是把戏,”温皇遗憾道,“你就不好奇我为何不为自己解毒?”
“因为你中的‘自难忘’之毒,唯一的解法——”
——“只有死亡。”
——“在你腹中。”
二人同时发言,孟缟衣闻言先是鄙夷,可笑容还未展露,面上却已经僵硬——他已经感受到了两股热流顺着腰窝命门奔涌向两侧,而这股暖意慢慢竟延伸到胸腔、五脏、心腹!
孟缟衣面色蓦地如同白梅一样惨淡:
“你、你怎么制出‘自难忘’的解药?”
“本来不知。”温皇道,“你既知‘不思量’无法取我性命,自然不会再用。而不思量的毒性已能蔓延至五脏六腑,再深一步,也唯有攻陷命门了——这,似乎不太难猜。”
白衣人的指甲已经镶如手掌,却仍强自镇定,从喉咙中牵扯出两声笑:
“所以你打算向天下人说,在对决之前你不仅明白我将下何毒,甚至已提前制出这天下至毒的解药,所以你便技高一筹,当居这天下第一了?”孟缟衣越说越激动,面上已经透薄红,“你要明白——这是斗毒、不是斗医。现在你已将唯一的解药给我——”顿了顿,“死人就算成为了第一,只怕也无命消受了。”
“唉呀。”温皇突然笑得很开心,“你大概是这世界上把我看得最善良的人了,让我……突然有点后悔。”
“你!”
蓦地、孟缟衣只觉得气血上涌,浑身无力,身上的气如山洪一般由任督倾泻,他急得已用手按在腹上,却已于事无补——人已经面色枯槁地倒在了棺木旁抽搐。
温皇将人托起,单肘推开了棺木,十分轻柔地将人捧入棺中,而那白衣人已说不出话来,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温皇,温皇也看着他,冲他摇了摇头:
“——有点后悔,竟让毒性发作在药性之后。”
言罢,棺木已阖。
十年生死两茫茫。温皇抚摸棺木的手不知缘何忽然一顿,望着山下远远近近、或大或小的人群。
有的人如坠云里雾里,看得不明不白,已经转身离去;有的人左右顾盼,请求解答;有的人自居个中行家,冷着张脸讲了此役过程,赢得旁人歆羡目光。
唯独一个赤色的背影,此刻已经走了很远。
“神蛊温皇!”
当然还有人、十余人,此刻正站在他的身后,提刀带剑、怒不可遏。
——器宇不凡。
十九 甲子正月记事[之二]
孤掌独对十剑、一笑,七弦同扣七窍、夺魂!
如果一个人大声地叫着你的名字,那么此刻他的心里大抵在想两件事——
想死你,或者想你死。
神蛊温皇思忖片刻——前者大概是没有的,至于后者嘛,却从来不曾匮乏。被面前十余双阴晴难测的眼睛齐齐盯着、被山下数不清的目光仰着,神蛊温皇将腰后银针取下时,还分神想了想,千夫所指倒也是难得的体验。
“几位怒气腾腾而来,看样子是对天下第一毒的结果十分不满了。”
“这一次,你猜错了。”只见方才高喝自己一声的浅碧人影瞬间又平静下来,面上带着几分萧索,“风云碑本就是公平对决,生死无怨,我这个做二哥的纵然是抱恨,却也无济于事。”
“这有何难。”温皇建议道,“天下风云碑之争还未结束,琼枝楼的李青竹、还有旁边这位蓬蒿阁的杜凌云老先生皆是毒门的个中高手,也不妨与我一试,我会死——也说不定啊。”
却见李青竹摇了摇头:
“先人一着,制好解药,败其心;后人一步,施以剧毒,死其身。你确实既胜了他,又杀了他,可以说是赢得彻底。温皇啊温皇…..若非走入今天这步田地,兴许我还有几分佩服你,”李青竹突然叹了一声,“可是到了现在,我才明白,这天下第一毒之名非你莫属——无论是你制出的蛊,还是制蛊的心,都是天下的至毒之物,我们确实……望尘莫及。”
温皇从鼻腔里扯出一声轻笑:“既然不是为了天下第一毒之名而来,也不是为方才惨死在我手下的孟缟衣报仇,敢问你们的目的是?”
李青竹道:“金刚不死丹。”
“哈。”
杜凌云道:“三清道长的仇。”
“还有吗?”
身后十个白衣人中突然有一个冷峭的女声凉凉地传来:
“还有你的人头。”
温皇打量着面前十人,其中九人提剑伫立。
——唯有一人坐于中央,抱琴在膝,闭目垂首,仙骨不凡。
温皇见状,神色稍变,却也只是摇了摇头:
“人头这等血腥之物,姑娘不要也罢。”
女子冷眉冷目,将吹散的鬓发向后一捋,执意道:“我若偏要呢?”
温皇转圜道:“那我也只好割爱,换一样东西送你。”
原本面罩寒霜的女子突然一笑:
“换一样又怎能算是割爱?当真狡猾!”
她这一言既出,旁边一个面相清秀的师兄忙递出个担忧的眼神,示意她莫要多言,谁知却被那女子瞪了回去,二人眉目交流中倒显得她几分倔强可爱。
——这女子便是剑盟中人。
剑盟十剑乃是中原的传说,很少现身武林,群侠本期待着趁此机会一睹其风采,却没想到他们之前未出现在天下第一剑的争竞上,现在却站在了天下第一毒的面前。
“你们竟肯放弃天下第一剑之名,养精蓄锐,只为等待围攻我的机会。这也真是、暴殄天物了,”温皇似觉得有些倦,复又倚在棺上,“剑盟十剑可称中原的顶峰之剑,若未猜错,姑娘与身边的九位同修便是这十位不凡人物。”
温皇本是一直凝着那个坐在中央闭着眼睛的人,这下转而望向那个女子:“对于见多识广的十剑,用区区人头相赠,岂不是太过普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