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龙台是地处广泰长山以北,冰楼地界以南的一座夯土台。双阙承天,宫室绵延,为烟云冰风四境先人合建,以为文宴论剑之用。昔年四境之主或登台作赋,或切磋武学,当是时,文章华灿、上接云霞天远,剑气峥嵘、下临旷野风悲。
四境情谊,摘录在那些已泛黄的卷轶里,尚不知谁人曾翻起,而眼下世道变迁,云界已灭,风岛半隐,剩下烟、冰两境格外微妙。冰楼历经劫数、刚刚恢复了元气,邻国的对外策略就显得如此重要,加上此前云界凤座死得蹊跷,焉知不是功体相克的烟都所为。于是冰楼急急要与烟都一会,虽说不能从对方口中问出什么虚实,但于细节之处探得一些风向也好。
会面定在辰正,此刻方才寅初,古陵逝烟便醒了,唤了两声“吊影”却无人应答,暗中闪出一人来,是闇亭一脉商部的现任掌部鹤亭凌空。
鹤亭凌空得了令去寻西宫,好向大宗师回报今日两境会晤的时程计划。
竹雨潇|湘之变以后,西宫一股子怒意全用在大刀阔斧的整治人事,四部之内的痕千古亲信一概撤换,连四部之名都看着不顺眼要改。只是“商角徵羽”的叫法由来已久,一朝更改,则上下通令、文书记档都要跟着换,将是漫长的一段适应期。不欲因这些小事惹来下面的怨怼,故西宫还是明智地保留了原名。但犹不解气,硬是烧了竹雨潇|湘才罢休。因此,闇亭一脉对年轻的烟都主事言笑晏晏之下的凌厉手段惧意陡生,无不夹紧了尾巴埋头办差,常自忧心哪天出了纰漏,也被一把火烧到渣都不剩。
然而这一日,鹤亭在玉龙台一间偏僻小阁中看到的,却是西宫大人亲自熏衣的景象,那面容和婉,听到下属来报时的应答也是语带温柔,全不似平日里的高冷模样。
鹤亭拿着一方漆盘端着大宗师的氅衣,尾随西宫,穿行在波澜诡谲的廊腰缦回里,边走边问:“熏衣这种小事,西宫为什么还要亲自动手?”
西宫似是心情大好,语调微扬:“这熏衣笑兰香是今年新制,全烟都只有那么一丸,若是交给别人,又没掌握好火候,弄得烟熏火燎,岂不是暴餮天物。”
究竟为何事开怀?总不会就为了熏衣这种磨人的苦差?真真怪哉。鹤亭左思右想着,途中忽有凉风袭人,转过一个拐角,果然看到雪砌冰雕的一个人来,乃是冰楼副楼主镂冰氏。他与西宫吊影二人年龄仿若,职阶对等,常有往来,私交甚笃,因而如此情势下仍是客客气气见礼。
闲扯了几句天气风物的话,镂冰氏果然状若无意般提起烟都入天榜的事情。
“什么天榜?”西宫吊影讶然相问,眼中波光澄澈,似惊讶似好奇,听对方大致解释了几句,又恍然道,“啊……可是那个叫鷇音子的人上月公开的那份排名?我倒也略有耳闻,唉,说来惭愧,烟都此前因魔佛临世遭了大难,北地一片萧条狼藉,自顾不暇,前不久又惊闻战云界凤座遇害,更如惊弓之鸟,哪里还有心思关注这些。这种论资排辈的榜单,多是有心人造出来博取眼球、兴风作浪,且看早已不问世事的一剑风徽竟也被拉进榜内,便知这‘天榜’纯属哗众取宠。你我均身负重任,大小事宜千头万绪……”
晨曦里,他风仪落落,容姿俊秀,眉宇间浓淡合宜地染上一层愁绪,拉着镂冰氏冰肌玉骨的手腕絮絮说起烟都的生存唯艰、自己如何忧心忡忡,真如知己倾诉一般,惹得镂冰氏也是一番感同身受,禁不住互倒苦水来。
二人说了许久,又转到两个时辰之后的会谈上。
“……为庆贺冰楼重开、冰王出关在即,烟都特备了薄礼,礼单在此,还请副楼主稍后与我一同过目,顺便可以再把宴席上的菜式重新检视一番。冰楼一族体质特殊,不耐荤腥大热的食物,又忌食香料,我虽着意交代了饮食上的做法,终归还是要你亲自看一眼才放心。”
烟都主事细致妥帖,镂冰氏无不应允。
如此耽搁了一阵才见到宗师,细细回禀了上午的行程安排。马不停蹄又陪着镂冰氏仔细检查了燕礼的琐碎细节。诸事毕,正待开席。
烟都、冰楼分列高台两侧。冰楼以皇女霜旒玥珂为首,依次落座仲王百里冰泓、儒门龙首和副楼主镂冰氏。冰楼三人都是熟面孔,古陵逝烟的目光自然落在华丽无双的疏楼龙宿身上。
紫发挽云髻,衬起一张如玉容颜,芳华气度、暗转流年。眉眼深沉,而顾盼生辉,于犀利明睿之外,还透出三分凉薄。龙文隐隐,蕴玉藏珠,自是天精地气萦绕一身的毓秀人物。宝钗垂光,尽得风流,华扇摇凉,已证传说。
古陵逝烟阅人无数,慧眼如毒,瞬息间已知晓此人来龙去脉:儒门龙首惯看秋月春风,于生死之际、存亡之道,往来自由,率x_ing而为,立场飘忽,亦正亦邪。反倒成为烟、冰两境相抗原本高下已判的局面中最大的变数。
不过,将来的事尚未可知,眼前烟都就有一个棘手的事情。
古陵逝烟越过西宫吊影看向下首空着的一个座位,不悦地低声问道:“这种场合,你带宫无后来做什么?白白授人以柄。”
铜漏因流波转,提醒着众人离原定的时间已过去了整整半个时辰,然而烟都方面尚有一人没到,还须枯等。
西宫吊影侧过身,低眉解释说:“这次晤谈格外隆重,吊影原想着让丹宫一并列席,以显烟都的重视。师弟来迟,是我事先有失提点,方才已派人去请,还请师尊赦罪。”
好在宴乐节目排得满满当当,又有大宗师、儒门龙首这等风流人物在场,天南海北、诗词歌赋地说开去,也丝毫不见等待的无聊。
饶是如此,冰楼一行人仍不免一番揣度。山雨欲来之际,两境会面是何其重要而敏感。双方本心知肚明,此时一见,口头上只能敷衍些说了也跟没说一样的废话,真正的用意只能在大小细节处互相揣摩体会。这种时候烟都却姗姗来迟,难道是在向冰楼示威?挑衅?有意盖过一头、故意看轻?
偏见一旦种下,怎么想就怎么对,冰楼一方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而烟都这边却似毫无察觉,大宗师仍在与儒门龙首侃侃而谈,西宫吊影也是一贯的镇定自若。
就在霜旒玥珂快要压抑不住愤怒的时候,闻听台下忽传:“烟都、丹宫到——”
众人齐齐看向高台南侧,正见一抹惊红,步步蹑阶而上。
仿佛天地瞬间变成黑白,所有的光芒与华彩都聚此一身。
重绡漫卷,次第花开。广袖曳地,舒翼若飞。正午时分,流光照耀,满身银线绣纹顿如银河浓淡,华星跃动。放眼望去,碧空如洗,烟云绵连,红衣一点,惊叹忘言。
古陵逝烟也不由屏住了呼吸。即便人日日在眼前,可还是觉得这身影历历如新。再没有什么比亲手雕琢一段生命更让他有满足感:总在意想不到之处悄悄蜕变,变换角度反复细看,又是无尽的可能、含而待放。
人生绮罗间,动静皆极妍。
如此完美,让人心痛得不忍触碰,又让人疯狂地想要即刻毁去。
凝望眼,不觉一股心血在胸口滚烫地涌动:这天上天下、唯吾独有的一只蝶,只可于吾之掌心破茧登仙,岂容他朝振翼而去?
对面霜旒玥珂愣愣看了半晌,也是满腔羡慕嫉妒恨:“这真的是那个穷酸的烟都吗!”
且不说权充丝绦的层层珠串上、正中硕大圆润的一颗都是早已绝迹的南红;也不提红袍双肩处赤金掐丝纹样繁复的饰物上嵌着的一双鸽血红宝;只看那衣缘领口层层叠叠的烟都织物,莫不是无数能工巧匠或以暗纹提花,或以金线密缝,前襟上露出的一段红纱,更是以烟都独有的捻丝之法、勾针编织,不知耗费人力几何方才得此一匹?就连后面抱剑跟随的侍童,腰间都是一块少见的百年血沁玉佩。见多了老j-ian巨猾的烟都大宗师和老气横秋的烟都主事,没想到烟都还雪藏这这么一个宝,白白被抢了风头啊。
冰楼公主正暗自不爽,不想来人亦直直立在她案前盯住了她。
长眉入鬓,凤眼飞挑,密睫浓影,眼角一点丹砂似情深难诉,分外凄艳。然则眸光森冷,视人若死物,被他冷冷一眼扫过,霜旒玥珂竟是瞬间从头凉到脚,忍不住以袖掩住失色花容。
就这样被人上下扫视,虽只顷刻,但已长到足够一边的冰楼仲王怒从心头起。任凭你是何等身份,拖拖拉拉无故来迟,让堂堂冰楼王室枯坐许久;两境交好之地,却明目张胆负剑而来,诚意何在;即便是江湖人士,好歹也有男女大防,登台至此,不谢礼不称罪,却一味放肆地盯着邻国公主看,简直岂有此理!
冰楼一脉自古生于北方苦寒之地,千年里族人不断对抗漫长严寒的天时地貌,顽强繁衍,曾经一度劫掠四海,只为在严酷地域里争得一席之地。族人心x_ing皆刚毅果决,血脉里自古流淌着尚武的意志,而这一代的仲王百里冰泓恰正年轻气盛,更不容王室尊严有损,当即拍案而起:“烟都丹宫,久闻其名,今日一见,果然惊为天人。此处玉龙台当年也是四境切磋文治武功之所,方才两境回文联句许久,正好见君仗剑而来,不知小王可有荣幸讨教一二?”
宫无后刚默数完冰楼公主头上繁文缛节的珠翠,剑心正凝,闻言望去,依稀记起在朱家房顶昏昏欲睡之际,西宫吊影在耳边提过一句“冰楼仲王曾得刀狂剑痴指点”云云,顿时也来了兴致。伸手向后问朱寒取剑,一边顺承应道:“正有此意。”
霜旒玥珂一看自家皇弟为自己出头,眼露欣慰;古陵逝烟眼看着这场跟早起所闻已经面目全非的节目排程,开始暗中探究这当中有几分是西宫吊影的设计,为的又是什么;疏楼龙宿事不关己,权当看戏;百里冰泓已是抽刀在手,利落的白发风中起舞,仿如狮子扬起的鬃毛;宫无后则是气定山河,朱虹斜指身后,左手轻抬胸前,只挽了个守势,但一身红衣已是熠熠翻旋。他面如傅粉,指若排玉,朱唇微勾,神情寒冽,周身杀气流转不歇,直如地府来的绯花修罗一般。
百里冰泓竟是一顿,杀风笼罩之下,第一招是怎么出手的竟也不觉得,本能地过了几招之后才看清了对手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