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王只需记得:无论何时,务必坚守不出。这样,定可一战。”龙宿下意识地摇了摇扇子,沉吟片刻,复又问道,“吾记得此前冰王提过,四境功体相克,而风岛正克制烟都武学?为何不联手杜舞雩,岂不是胜算大增?”
玄冥氏叹气:“这个办法我早就想过,但是,我找不到他。”
龙宿狭长的美目一抬,颇是疑惑的样子。
“驭风岛原位于西溟,是一座海中孤岛,常年风暴不息,原本上岛就艰难,如今更有一重云雾将之很好掩藏,依我之见,应是烟都的‘雾锁烟迷阵’。若不能解开阵法,冒然闯入,恐有x_ing命之忧。以古陵逝烟的心计,自然一早就预料到我们的动作,一剑风徽恐怕已经被他软禁,身不由己了吧。”
“看来对手为了这一战,当真早早布局,滴水不漏啊。”
二人一时无言,又一起看向这片霜雪包覆的天地,风声劲,像是神女演唱的歌,于是,这广袤无垠而又悲凉荒芜的空间,慢慢地,也让人感动起来。
宫无后一个人站在软红十丈的庭院中,夜风吹落他长长的影子,两侧高悬的大红灯笼,光散四下里。因为西宫吊影极看重这一战,故而整个宫里都按照一种紧凑而胶着的频率在走,枕戈待旦,cao练阵法,独独软红十丈始终游离在外。这会儿合宫寂静,更像被遗忘了似的,自顾自飘逸。
战事在即,连朱寒也告假回去帮他当军医的爹收拾行装。
他记起不久前才刚刚拜访过的那座红厝瓦的院落,药庐时时都弥漫着植物与泥土的清甜味道,早晨或傍晚,烟都雾气正浓的时候会沾满一身。
游山玩水直到日暮时分回去时,肯定会看到朱寒父亲迎到柴扉边等着他们,身后炉烟冉冉,香飘四溢。
这就是他一直希冀的人与人之间那点平凡的善意。可等到真的遇到时,也没有感到多少陌生和惊喜。
大概是因为不论是星辉遍地的夜里,还是j-i鸣欲曙的拂晓,他走在通向冷窗功名的路上,也总有一个人等候在那里,碧眸盈波,语带笑意:“师弟,你回来了。”[注1]
只不过从未留意,从不回应罢了。
他眼里只有那扇门、那盏灯。他迫不及待要去开始一场怨憎会,或耀武扬威,或强词夺理。
如果哪一次他愿意回头,想必也能看到溶溶暖光里温柔而美好的脸。
宫无后颇觉无聊,又慢慢走回阁子里。
他正一支一支点起红烛,这时,细细的一道风穿堂如殿,烛火轻晃。
却是闇亭一脉的鹤亭凌空。他带着一封信函来交到宫无后手里,低声说:“丹宫,这是西宫让交给您的,西宫交待了让您依策而行。”
宫无后迟迟没接那封信,半明半暗的殿中,只见他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脸愈发难以揣度。
他似欲言又止,却终究什么也没说,沉默地接过信封,挥挥手让人下去了。
薄薄一张纸笺,条条计算精当,不知耗费心血几何。几时攻、几时守、分寸拿捏、路线设计,还不忘提醒注意提防冰楼王室的雪礁精粹……无不被西宫一番炼字遣句说得清清楚楚。客观冷静,毫无感情。
只有那些笔迹,他一眼认出是西宫吊影从小苦练的馆阁字体。西宫少有才名,其中一手正楷早早就是烟都世所推重。银钩铁划,运笔的力道含有一种类似青铜器上铭文的瘦劲,却又恰到好处地把锋芒掩藏在接近柳体的细婉转折之中。字如其人,不卑不亢,是被烟都大宗师钦定的宫体正宗。全境的童蒙老叟意欲在书法上用心者,莫不以此为圭臬。
宫无后盯着那些熟悉而陌生的字迹发愣。他慢慢回忆起小时候就是跟在西宫后面念书习字。
五岁以前,正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也不爱在枯燥的诗书上用功,大宗师无暇理会,结果倒是总被他站如松、坐如钟的师兄教训。然后期期艾艾地沾着一脸鼻涕眼泪照着西宫的字,规规矩矩抄那些高深莫测的大道文章。
什么都不懂的年纪,总有温暖静默的日光照在书案上,淅淅沥沥的灰尘在光y-in的璀璨里轻盈飘起。
只可惜,也只是几张纸,随便一阵风吹过,到如今,他写出的,终归是西宫吊影当年无论怎么言传身教、也调不过来的龙飞凤舞。
宫无后看着眼前苍劲字体,渐渐觉得不久前被划拉开的心上的那道口子也再度顽强地愈合,胸腔里跳动的那个东西甚至比之前更硬了几分。
烛火一点一点蚕食掉那张纸,瞬间的光芒大盛,又迅速地湮灭于灰黑的余烬里。
——这一次,宫无后一定会帮你完成心愿。
从此以往,你我两清,再不相欠。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可以参看《轰动武林》不知道多少集,丹宫刺杀凤座回来之后,西宫跟他打招呼的场景,超温柔~o(≧v≦)o~~
第18章 烟冰战(上)
四周是一片茫然的白雾,好像有一架看不见的巨大风箱在鼓动一般,逡巡聚散,如白色的骏马、如高大的白象,将他二人包围。这是烟都最可靠的防御,外族想要穿越必定付出比九死一生更惨痛的代价;而拜他们素x_ing严谨的现任主事所赐,茫茫雾气中还借助孕化四方的钟灵地气散布着一种致幻的迷药。不时出现的累累白骨是它最好的注脚,经年不散的怨灵气息是对它成功x_ing的生动褒扬。
但是对他而言,这里早就已经是年幼时的游乐场了不是吗?这片迷雾可是他们躲迷藏的绝佳场所。即使还记不熟所有的关窍和变阵,但只要在吓哭出来之前大喊“吊影哥哥”,那人不管躲在多远的地方都会跑出来,带他走出迷阵,一边还会得意地说:“身为烟都的人,怎么能不知道‘雾锁烟迷’的解法?那,我再带你走一次……”
然而,此刻,他又再度迷失,而那个总能带他绕出迷宫的人正伏在他肩头,气息一点一点地弱下去。
这大约是他此生最不愿意面对的场景,本以为尽皆封存在了五岁的冬天,但为何,还能再一次复现?
一样都是浓淡深浅不同的苍白画面,一样都是曲折逼仄的逃亡之路,身边的人呼出的是冰凉的气体,一团一团地打在他脸上,甚至连被风吹起而轻轻拂动的一缕长发、都是一样的隐约泛着粼粼浅金的栗色。
这种绝望太可怕。
雾好像越来越浓,他如坠茫崖无际的深海,根本辨不出东西南北。
“师弟……”好像冥冥中感应到他的不安似的,一直奄奄一息的人突然低低地开口。
“闭嘴!”
宫无后被他这一声惊得脚下几乎一个趔趄。
一切都在零乱破碎、颠沛流离,各种不可思议的幻觉一股脑儿拥到眼前,这画面何等熟悉,仿佛昨日重现,又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他只知道接下来要听到的一定是最可怕的话。他不要听。
“不准你死……不准你随随便便就要挟到我……我要你亲眼看着我是怎么打败古陵逝烟的,听到没有!”
西宫吊影喉头滚动了一下,发出闷闷的一个促音,大约是想笑一声来回答。他昏昏沉沉,丹田里空空荡荡,浑身像被抽走了骨头般无力,宫无后咬牙切齿的话语却振聋发聩,闹得他越来越晕。
“唉……”他长长呼出一口气。
宫无后觉得身上一沉。
时间凝固了。
或远或近的地方,似传来一声低微的叹息。
时间退回一日前。
盛暑天气,正是稻谷抽穗的时节,烟都城郊大片大片棋盘一样的田野里,嘉禾满陇,主穗已纷纷露出了浅色的苗头。这是一年收成最要紧的关头,往年都会看到宫里派下来的田畯头顶烈日督促农人追肥。而这几日田间地头却异常地安静不少,因为这些农田的侍弄者都聚集到了百里外的冰楼地界,前方十里正是冰楼的城堡雄关。在他们的身后,是烟都的风拂稻浪,在静静地等待他们归来。
站在他们所有人最前方的,是烟都的神话。
闇亭一脉最为精锐的战时之兵角部与徵部倾巢而出,已摆出战阵,只待一声令下。
鹤亭凌空于虚空中出现,躬身将一件物事交到宫无后手中。
是一块墨玉,一样的朴拙无文,只在上方雕出一重云纹,原本紫色的璎珞已经被换成了明黄。
上好的玉,拿在手里触手生温,宫无后看得呼吸一窒。
这是节制三军的虎符,是烟都的命脉,是曾让西宫与千宫明里暗里斗得你死我活的东西。
其实以丹宫在烟都的地位,即便没有这枚印信,一样令行禁止,断无不从,因此这更多是西宫吊影的一种暗示。
——他没想到已经对他那么失望的西宫吊影,却在他最看重的这一场战役上,依然选择无条件相信自己。
“西宫交待了,以此为信,闇亭一脉听凭丹宫调遣。”
宫无后没有回应,只是收起那块玉。
过了一会儿又问道:“西宫可还有别的话?”
鹤亭听到追问,就把西宫吊影交待的另一段话一字一字地背出来:“西宫还说,丹宫平生克敌无数,他皆为见证,这一次不能欣赏丹宫退敌英姿,深以为憾,来日方长,必不再错过。”
依旧没有听到实质x_ing的答复。鹤亭再一礼,迅速消失了身形。
云板遥遥,撞上低沉的云层后、回音又响彻大地,巨大的哀恸就这么笼罩全境。已故仲王的葬礼正选在地平线染上第一层金的此刻。
孤身走向冰楼城堡的宫无后亦听到这凄怆的声响,已经不用再多想这冰雕雪砌的城楼里兵士的悲怆几何。
“哀兵必胜啊……”倒是没想到冰楼地处北疆,走的竟是中原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