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这种深沉的痛苦是什么,就仿佛人在这一瞬间老去,所有的落花时节的朝朝暮暮,到此付之一炬,不复当初。
也许人生就是如此吧。
我们必是为了分离而相遇,为了遗忘而相知,为了把你放进永不见天日的心房的角落里、而用尽最好的光y-in来一遍一遍、默念你的名字。
无后……
隔着璀璨的火焰,他听到宫无后最终释然地开口:
“在这世上,唯有最杰出的作品,才有被毁灭的价值。”
第32章 三十一、残影花烟重
澹台无竹在一片花海中醒来。
鸳鸯帐里姹紫嫣红,香风阵阵,耳边则听到流水潺潺,灌树浇花。他缓缓地扭转已经躺到僵硬的脖子,可见远近遍植嘉木,夭桃燕Cao,姚黄魏品,五色错落,灿烂如锦,任凭楼外满目山河秋瑟瑟。
这是到了个不得了的地方了——纵然流连花丛那么多年,澹台无竹此刻骨酥气软,陷进这么个温柔乡到底是有点怯场。
他再把头往另一侧扭过去,果不其然,雪腮团酥,宿妆隐笑,丝丝卷曲的褐色长发像是水生的绿藻、铺漫了一枕,几缕甚至缠上他的脖颈,引得人j-i皮疙瘩起了一身。
澹台无竹又摆正了脸,只见牵起厚厚罗帐的一对玉钩,都像是一双锐眼,寒光星动,直直盯着他。
“唉……”
闻此一声轻叹,身边的女人娇笑一声,半睁睡眼,柔若无骨的一只手绕上他的肩头,脂香腻滑的声音无限贴近:“竹君,你醒啦……”
澹台无竹顿时感到一阵恶寒流窜,心想我还是装死吧,赶忙闭上了眼,作人事不知状。
原本娇滴滴按在他肩膀的手掌风一凝,气震肺腑,澹台无竹痛叫一声:“花君饶命!”
“让你装!”步香尘半支起身、威风堂堂地俯视着他,“这是对待救命恩人该有的态度吗?”
澹台无竹气若游丝,硬是扯出两声干笑,轻车熟路地娓娓道来:“花君天香国色、智计无双……”琥珀色眼球溜溜一转,确认周遭空无一人,便放心大胆地继续神乎其神地吹嘘,“更难得的是还有一副菩萨心肠,在下承蒙花君仗义援手,铭感五内,他日结Cao衔环,必当报答……”
“哎——”步香尘酥手一探、堵住了后面的滔滔不绝:“竹君就会拿那套浪荡花街的鬼话哄人家,分明是看不起香儿。”
“不敢不敢。”澹台无竹被她压得透不上气,“字字句句、发自真心,若有半句虚词,天打五雷轰!”
——这种顺口溜一样的话鬼才相信。步香尘被他生生搅没了兴致,一翻身仰躺在他胸口,青葱玉指仍旧是不安分地绕上他发髻垂落的碧色流苏,闲闲问道:“竹君到底惦记着哪家女子,连逢场作戏都这般没耐心。——总不会是对着那个对你下此剧毒的人还念念不忘吧?”
澹台无竹出神地望着花坞顶上的纱帘翠幕问道:“今天什么日子了?”
“从你倒在幽梦楼门口算到今,也有二十来日了吧。”步香尘拗着头看向他,“竹君不会这就想走吧?”
“哪里……”澹台无竹心里已乱做一团麻,不曾想已经过了这么多时日,霜旒玥珂如何了?造化球呢?那个突然对他下毒之人是?大宗师你没有被杜舞雩找晦气吧?不过西宫吊影若得知他不在烟楼,一定会立刻返程,照理应该还不会有什么麻烦才是……啊!那个人!
步香尘看他脸色y-in晴不定,巧笑倩兮,纤指松开了已经被她抚平的穗子,顺着那丰神如玉的脸侧一路滑到脖子:“竹君走神走成这样,真是让香儿伤心呀,难道我的魅力就这么低嘛?”
澹台无竹感到蓄着尖长指甲的两指在他耳后来回逡巡,以他现在余毒未清、一点内息都动用不起的状态,只怕再不好好奉陪,春锁红颜内力一催,就是他血溅三尺了。他无法,只得硬着头皮道:“花君见谅,实在是……你我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还是男人,转脸之间,这个,在下不大、不大适应……”
“哼。”步香尘脸一冷,芙蓉春暖消散一空,“竹君枉费‘章台卿相’之名,尽会说这种扫兴的话。”
澹台无竹察觉她收了手,便又露出寻常洒脱之色:“无论如何,在下这条命承蒙花君所救,花君虽然行事不能以常理判断,但也绝对是无利不起早之人,在下既然有胆量来找八品神通求救,也是自信能付得起花君的报价,咱们不如爽快点,将就将就算了。”
步香尘看他明明是刀俎上的鱼r_ou_,偏还无赖得如此浑然天成、风流潇洒,也是不甘示弱:“八品神通修炼不易,需不断采补y-in阳,那不如……便要竹君你以身相许吧!”
“噗。”澹台无竹笑道,“花君入幕之宾如过江之鲫,哪里轮得到在下来荐枕席。”
“唉,竹君惯会冷嘲热讽,”步香尘拾起一段素色衣袖,缓缓抚弄上面的竹纹,“这年头好男人都死绝了呀。三余固然风度翩翩,但是永远在那儿忧国忧民,又早早就占领道德高地,谁对他有非分之想都是自贬身价、枉做小人,倒成全他一世盛名;鷇音子对女孩子还算风趣,但是也太古板,根本不经逗;算算也只有小四不错,活泼天然,嘴还甜,没大人的那些弯弯绕绕,可惜还是小孩样貌,只能拿来当儿子;绮罗生倒是个好人,好得连我都不忍心下手,真造孽。唉,你说身为女子,求的是什么呢?还不就是两情深、一世好么?”
澹台无竹目光淡渺、怅然一叹:“有情无情、情深情浅,只怕身在局中,他们自己也弄不清啊。——还不如来点实际的。”他语调一扬,人已翻身坐起,高下立判,碧绿丝绦飒飒地掠过耳际,呼吸相接,玉容辉映,真如日照花树一般,“花君新出话本之封面封底c-h-a图绣像,在下一手包办,张数不限,尺度可选,妍媸美丑高矮胖瘦花君说了算!”
雍容美目一睁,步香尘仰面迎着这张俊雅无匹的脸,就算久经风浪也是气乱三分,她脑中已出现一把算盘,噼里啪啦地拨算着自己的小说若是配上竹君的画一本能多卖多少钱、能比原先多卖多少本、几万册刊印出去就能多赚……
“一言为定!”她被自己算出的天文数字震撼到了。
澹台无竹趁着她算账的工夫,一只手藏在身后,快速地凌空写出一个字,借一片暖风,轻轻弹指,薄烟一缕,随着一帘软红轻翠逐尘而去。
逆海崇帆与烟都的交易内容很快也传到了中原正道那里。
鸠神练出世,一撮撮魑魅魍魉已然嗅到空气里末世狂欢的气味,开始望风而动,轮番登场,群魔乱舞。而烟都此前引发那么大的天灾民怨,却立场暧昧不清,偏偏其占据了苦境四时变换之气,则是战是和、是存是灭,都是问题。两个势力突然传出联盟的消息,实在不寻常。
所谓正道,就是会多,无论是老资格的三教顶峰还是新崛起的道真一脉,一举一动之前,还需在罗浮山摆事实、讲道理。
柳峰翠手引羽扇,慢慢思索着疏楼龙宿破坏逆海崇帆与烟都交易的提议,“除魔卫道自然是我辈本分,而烟都想要抽身事外也是无可厚非,在下不明白他二境交易,我们缘何要横加干涉?师出何名?”
龙宿原本高床暖枕,却半夜三更被剑子仙迹拖来开大会,很是不满,只想赶快商量出个对策,好回去补眠。逆海崇帆与烟都的交易,看似是烟都向逆海崇帆保证接下来不偏不倚,但焉知不是烟都保存实力,只待后程发威?而破坏这笔交易,于近期远期来看,都不失为釜底抽薪。“道长同烟都交往不深,不了解烟都大宗师何等城府深沉,中原武林若不趁此机会把宫无后这个把柄牢牢握在手里,只怕将来烟都一任做大,可就不好收拾了。”
“未知龙首是在烟都吃了多大的亏。”柳峰翠皱着眉,不明白怎么好好开着会,又离题十万八千里,“如今我们面对的是邪教乱世,首当其冲的应是集结正道力量、争取民心向背,扣押别国人质在手这种事情,不合中原行事之风。”
龙宿钗横鬓乱、困得不行,说话不觉带了几分气恼:“像这种关乎苦境生死存亡、我们又对之无可奈何的危险组织,想要高枕无忧,最好的结果就是互相制衡。逆海崇帆深谙此道,知道有了宫无后在手,古陵逝烟不过一时得意,来日方长,只能步步受他们牵制,而他们便能一心一意对付我们。”他看向鷇音子他们老少三人,“有一个时间城在还不够受的吗?还是你们希望过今天热浪逼人、明天又是数九隆冬的日子呢?”
月明中,夜风凉。
一乘大轿,鎏金舆顶,明黄盖帏,八人以肩负之而御气行空,如履平地。唯有轻质窗纱不消受夜风吹彻,飘翻出狼藉的皱褶,但终于也寂寞地止住了——轿子已稳稳地停在罗浮山下。
西宫吊影让人远远候着,独自朝主峰行。
传来轮毂“咯吱咯吱”的响动,一个金发幼童踩着辆孔明车由远而近,一边骑行,一边念着童谣:“烟和雾,风吹无。师不师,徒不徒。雾和烟,吹上天。一地灰,窝里旋!”
西宫吊影修眉微蹙,立在狭长的山路上,却是清清淡淡地开口道:“在下烟都西宫吊影,求请鷇音子前辈下山一见。”
孔明车无路可行,被迫停在他跟前,幼童笑语如铃:“大哥哥,看你长着一副聪明相,怎么都不知道小孩子是要哄的呢?连块糖都不带,我不要帮你去送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