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无后笑了:“原本就不是骨r_ou_血亲,何来断带分襟?”言罢,抽袖登车。
车轮辘辘转动。
他又抬头看向另外一侧,师者提着朱剑、返身入室,并不回头。袖底幽幽凝光,衣摆无风而动,清影升阶,无限惘然,如一只欲飞离人世的鹤。
两个人就这么、循着各自方向远离了他。
金风玉露,良时难并,他孤身秋凉霜重间,叶散冰离、寒露侵肌。
风动,朱帐启,烟水一望几重碧。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参考《周礼·春官宗伯第三》中“小宗伯”的描述。
第33章 三十二、雀翎瘴笼烟沉暝
夜空用近乎仁慈的墨蓝色覆盖在每一个灵魂的上方。群星在这找不到归属的冷漠里,闪烁得越来越慌。明堂,抵不过囚车的摇晃,一段一段的光影接续在两侧轩窗,他的左手是陆离,右手是动荡。
宫无后抬起右手,无论染上多少血腥都无法夺去其白皙的一只手,整个小指都染成了诡异畸形的深紫色,简直让人怀疑造物主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误。但作为毕生追求美玉无瑕的烟都大宗师的杰作,宫无后的身上怎可能存在缺乏美感的失误乃至瑕疵。拇指指甲用力割下指尖,浓黑的血液瞬间滴滴答答地涌出。他闭上眼,默念一段心诀来防止伤口凝结。车里燃着秾丽的荼蘼香,很好地掩盖了这不祥的气味,跟身上华服一样考究的一方大红罗帕沉默地接受这些液体的浸 y- ín ,染成无色的黑,并不给这一大队疾行的押送者们任何关于接下来的一场杀戮的提醒。像是体内居住的另一个灵魂慢慢醒来一般,被寄放在丹田深处的真气内劲逐渐又充盈了这具身躯的骨骼经脉。
——不过是再被扔进一次无情楼罢了。烟都丹宫的生路,从来都是佛挡杀佛,以血铺就。这是大宗师真正教给他的东西,亦是他最有成就感之处,怎能不妥善利用。他们师徒彼此太过了解对方:一个为达目的,可以连自己都一并算计进去;一个不计代价,只求复仇雪耻。就算是宫无后自己,也曾在面对痕千古的诛杀时放弃抵抗,搏一个让赶来救他的大宗师与痕千古的两败俱伤。他始终是大宗师一手教出来的,那种“把所有人都利用到底”的魔x_ing已在伯仲之间,并不差什么。
血色逐渐转为带着那种难抑描述的腥甜气的鲜红。
虽然再一次地,他不得不按照他师父的设计,用一招走为上计坐实自己“只是被利用的棋子”的身份,好让烟都人货两全。
但他没有办法不这么做,因为——
——因为他不会放过自己。
古陵逝烟坐在冷窗功名的黑暗中。
天欲曙,却也是最为黑暗的时刻。但他没有点灯,因为实在没有必要,因为前景再明朗不过——宫无后一定会脱身回来,无论会遭遇什么、付出什么,只要他这一辈子必须杀掉的那个人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
造化球已经到手,不费吹灰之力,待到宫无后回来,烟都大宗师距离他y-in阳大化、四时御极便只差一步。
但让他不解的是,迎接这辉煌战果的,只有冷窗功名里枯坐的师徒二人的无言相对。
“吊影,你在怨为师么?”
“吊影不敢……”
如果说真的有怨,那也是对自己。
他什么都做不了。连以身代君、也没这个资格。
这是大宗师在仿秦始皇夺楚地的旧事,当面订约、背面撕毁,而能做到这件事且全身而退的,全烟都上下,只有从无情楼走出来的宫无后。
他唯一能做的,不过是扶着他走上这条路。那是他能给他师弟仅有的一点手足之情,亦是烟都主事与大宗师站在同一立场的表示,和必须担下的一份连坐的罪名。甚至无权保持沉默。
究竟为着怎样的疯狂,他二人需要依靠这样露骨的自相残杀才能绑在一起走下去。他越来越感到不能在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事情上加诸揣测与联想,否则就会如一波寒潭被搅起沉渣般,都是不堪,到最后也只落得山河破碎、满纸荒唐。
“吊影只是不希望,师尊将来遗憾。”他缓慢地起身,像背着副沉重的枷锁一般离开冷窗功名,“吊影告退。”
走出了许多步,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失去功体、形同废人的他,连去接应他师弟的能力也没有。
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如果他们三人的这场拖扯绁绊也终归能有个了结的话,就请快一些吧,他怕就要承受不住。
烟雪微茫何限恨,恩深怨重情易伤。
朱寒抱着朱虹跟在凉守宫身后沿着一条羊肠小道一路抖折蛇行。望中高树历历,把凝墨似的一块天割得七零八落。野径中不时雉飞狐走,惊风四作。
“守宫,是不是这里呀?”
“凭你小小侍童也要质疑守宫大人我啰?西宫送丹宫的时候念的诗不是说的很明白吗?‘醒处杨花为分襟’,用的是‘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典故!‘酒醒’就是提醒丹宫想办法把化功散逼出来,‘晓风残月’就是暗示他脱身的时间,现在什么时辰了?”
朱寒抬头望天,西天正是残月如钩、清光愁惨无遮无拦:“约摸五更天了!”
“没错,我们抄近道果然赶上了!你再看看前面是哪里?”
朱寒又探头探脑地辨认了一番,果见长河一带,平静蜿蜒,岸旁依稀立着一座长亭的轮廓,那是行人告别故土亲人的悲伤所在,附近杨柳参差,如一个个披头散发的浪人。“是回恩Cao庭!”
凉守宫得意地扇起绢宫扇:“这不就时间地点都对上了么?”又转过身、气魄万千地对乌压压站着待命的闇亭一脉吩咐道,“把眼睛都放亮点!只要见到丹宫,不必跟逆海崇帆的人耗,优先把人护送回宫!”
商部众人齐声应道:“是——!”
凉守宫夸张地挥舞两幅大白袖:“小点声!!你们想打Cao惊蛇害死丹宫吗?!”
大伙儿配合地压低了头。
“哼!都是靠不住的家伙。”
朱寒不自觉地把朱虹搂得更紧了点,同时在心里默默擦了把汗:怎么看都觉得最靠不住的人就是守宫你吧……唉,要不是西宫大人重伤、功体全失,竹宫又刚好不在,大宗师更是要永远坐镇烟楼、万万不敢惊动的,否则接应公子这种大事怎么会交给你。“守宫……都这会儿了,怎么还没有动静?……我们要不要再走近一些?”
凉守宫用扇子敲他的头:“说你笨还真笨!烟都和逆海崇帆的盟约上说的很清楚了,丹宫出了烟都边境,烟都就不会也无权过问,丹宫是生是死皆有逆海崇帆负责。所以丹宫如果要跑路,只能在烟都之外,这样才能和烟都撇清关系。我们已经在烟都地界上了,若是过了这条河,那就是烟都蓄意截人、背离盟约,这可是天大的把柄,怎么能让逆海崇帆拿到?”
“可是……”朱寒担心地踮起脚、引颈长望。
“不要‘可是’、‘可是’啦!只要丹宫越过这条河,那就是我烟都的人,逆海崇帆再要来抢,那便是和整个烟都为敌,黑罪孔雀绝对不敢孤身冒进的!”
朱寒极度不满他的说法:“什么叫‘越过这条河就是烟都的人’,公子从来都是烟都尊贵的宫位之君。”
凉守宫“嘿嘿”一笑:“若非开出这样的条件,怎能说动逆海崇帆先行把元生造化球先行奉上?这里头的学问可大了!就不指望你一时半刻能理解啦……”
正说话间,界河那头的黑暗终于像是沉眠的巨兽被偷袭而发出了咆哮。死一般的夜色中,猝然乱红如焰,瞬目间千树万树开遍。而走近了才会发现,那并非吉祥天女撒下的团花盛蕊,而是无数扑飞的赤蝶。长长的车队火炬燃天,却在这片挥翅成云的生灵席卷过境后望风熄灭。
阵列顿形,龙驹仰秣,逆海崇帆的教众惊愕中唯有无措地呆呆举头看着这异象,心脏都一时缩紧,忘记了跳动。
又停了两息,什么都没有发生……?
似是不忍心让人失望般,无数颗仰望的头颅像被镰刀割去的谷穗般脱起、掉落,红色的水柱连绵冲天。
“啊——!!!”活着的人群中终于爆发出鬼哭一样的惨嚎。
充血的视线中,红影无声飘过,轻盈翻飞,那就是邀来漫天妖蝶的花心。蝶翼薄情,每一片都是摧命的刀刃,貌若无心地等候在这群鼠辈想要奔逃的路线上,炫丽的翅以r_ou_眼无法追踪的频率振动,发出野兽磨齿的声响。
辉夜下的旷野,蝶是红色,血是红色,人亦是红色,人呼马嘶,沸腾到了极致,那些自命在绝望中跋涉、企图登临救赎彼岸的人们,号叫着,倾轧着,抛洒着肢解的身躯与魂魄,在这一片血海中翻腾淹没。
红影几个起落腾旋,赤潮在他身后迅速退却,渐渐只剩下冰凉液体漫过衰Cao、静谧流淌的声音。
一个幸运儿,使出浑身的勇气与力量蹿过这片死地。他躲过了最初的蝴蝶风暴,又匪夷所思地在红色的杀风中奇迹般地仅仅获得几刀皮r_ou_伤,此刻,他在一地已经看不出原本面目的断肢碎骨间匍匐踉跄。
然而就在他自认的生路的尽头,究竟是从地府第几层走上来的那个红衣厉鬼正在他脑门上投下漆黑的y-in影。
“啊啊啊啊——!!!”喉间发出哭泣似的哀鸣,身体却已不能行动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