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他又是极骄傲的,一如烟雪九重古玩架上的那只秘色瓷,独向三秋风露,安静地剔透出千峰翠色、温温玉润,只可远观,不敢亵玩。你既无心,我亦不会俯身相就,你若无情,我也绝不纠缠不清。
结果渐渐渐渐,原初眼帘中那么耀眼的鹅黄天质,也被此去经年、水流风疾销蚀得几乎看不出颜色了。
宫无后与西宫吊影有过多少岁岁年年,就放弃了多少月会花期。
他从来不像此刻这般清醒地知道——软红十丈狭小的方寸之地,只余一人出入。西宫是那株中庭茂树,空有玉丛遥映,却透不到心底。
一只手覆上他的眼睛。轻得几无力道,却重得让他再无心抵抗。
神思陷入一片昏瞑,“精微而不见、聪明而不发、外物不累其内……”血泪之眼本能激发,却不想绕上心头的是这段口诀,啊,闷哪……
西宫吊影见宫无后片刻间气息绵长,四体痉挛之症趋缓,知道是洗脉双卷的上卷心法开启,于是愈加揽住了他,然后绷紧全身盯住了黑罪孔雀:“逆海崇帆对丹宫做了什么?!”
弁袭君轻轻撩动了一下额前冕旒似的漫长珠链:“不过是防着烟都像这样翻脸不认账的手段罢了,西宫谋略过人,不如自己去查查?”说着,倨傲的脸微微一沉,目中忽而疾闪如电,“不过,要看你今夜能不能离开此地了。”停在脸侧的手像是挥舞一柄权杖般、向下一划。
通体玄黑的巨鸟仰天长吟一声,奋翼滑翔,向着依偎着的二人俯冲下去。滚滚乌云翻墨,烟尘怒卷,一红一黄的两个人影融到一起远远望去,太像一吹就灭的烛火。
西宫吊影竟也不避不让。
黑罪孔雀有些意外。站在摧枯拉朽的风暴中心的他,只模糊地注意到西宫吊影狭长的一双眼,内中寒水自碧,在濒临毁灭的一霎那,竟是如陷阱里的冷箭反s_h_è 出一片雪光。
黑羽的猛禽就悬在二人头上数尺的距离,却似乎遇到了什么阻碍,犹豫盘桓,踟蹰不定。
“……驭魔玄波?”弁袭君刚刚想起这个失传许久的心法的名字,立刻就看到他豢养的爪牙巨兽已经掉头向自己冲来。在它身后的西宫吊影一身素衣风作舞,暖光附体如笼纱。
黑色孔雀伸颈摆扑,尖啸着挥动双翼,一对凶爪裂空,撕扯腾击,时而又张尾横扫。雷电交闪的搏斗间,片片缁羽抛落,割出浓深夜幕寸断,掀起满地尸骸浪卷。
弁袭君一壁强自扬起六赋印戒与之相抗,一壁暗惊西宫吊影年纪轻轻竟然已习得如此佶屈聱牙之咒文,并且短短几息之间就能与首度遭遇的魔神达到这种程度的神交心契——这样一头庞然大物,一举一动皆在其精确掌控,毫无滞涩。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弁袭君雀翎般的长睫微微翕动。虽然被迫要跟自己的宠物互博,但他从容闪避,大鸟残暴的攻势甚至连他厚重袍服的一个角都未曾沾到。进退中,他双手持锏,黑气自兵刃中拉丝般抽出,张牙舞爪地弥漫整个空间,像什么恐怖正在缓缓拉开帷幕。他就势一挥,“赦天六罪!”
怪鸟登时就被黑气笼罩,像被蛛丝捆缚了一般,痛苦地哀鸣一声,飘浮在半空再也前进不得。挣扎的同时,一道极光削首而来。
停了一顿,牵线木偶散架了一样加速坠落。
弁袭君不悦地挥退涌上来的灰尘,走上前覆手于其尚且颤动不已的翎羽,孔雀蓝的幽光慢慢包覆了灵禽周身,继而神光一闪,那样硕大的身形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再去看那两个小东西——方才他们瑟缩发抖的那块地方早已空空如也。
“想逃?”长眉一拧,他挥挥衣袖,无数孔雀长羽划着优雅的曲线向四面散去,“逃得了吗?”
花翎上的双眼仿佛真的能视物一般,渐渐聚到一处,硬生生从夜色的遮蔽中剥离出一团影。
弁袭君毫不留情地一道剑气挥出。
却眼见两个人像是一碰就破的气泡般乍然幻灭,只余白烟欲散欲收,似一抹嘲笑,飘荡不去。
接着更多的人影远近迭出,每一个都那么真切,却都在刀兵加身时变成虚幻烟销。——虽然西宫吊影功体已失,但多日来仔细休养调整,要使出烟都武学入门级别的“瞬步化烟”倒依旧活灵活现。
弁袭君扬眉,冷哼一声:“欲盖弥彰。”
再不手软,双手握锏直劈,一道电光呼喝着朝奔着长河的那两道人影袭去。
西宫吊影自忖不是对手,当下最要紧的莫过于渡河、退入烟都,前头这些虚影重重、故布疑阵,无非是在给自己的这条动线打掩护。
弁袭君揣度得一点不错。西宫吊影只觉得长风赫赫尾随,吹得背脊一片冰凉,巨大的一股压力把他封堵得无处可躲。
心念一转,把人密实地护在身前,乘势纵身一跃。
看似平静无波的河水,深处却是暗流汹涌,顷刻间就把人吞噬卷走,一下数里之遥。黑光徒然打在水面,激起水浪四溅,震荡起的洪波更把二人推向未知的深渊。
这一头,朱寒等人忧心忡忡地听密林外一浪高过一浪的打斗巨响,却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唯一能感受到的是黑夜下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和一阵阵难以承受的风压,快把藏身于此的他们都折磨得扭曲变形。
然而前一刻还是Cao木皆兵的战域,这一会儿又毫无预兆地偃旗息鼓,一下子除了隐约的流水声,又安静到置身墓x_u_e里一样。
“怎么样了……”朱寒的问话里已经带上了哭音。
“你问我……我也……”凉守宫和他一样六神无主。请旨的烟讯已经传回去很久,却迟迟没有回应。
“不行!就算大宗师责罚我也要去找公子!”朱寒抱着剑就要闯出去。
凉守宫一把扯住他的领子:“大胆!……”
更多的训斥正要发作,一道水色身影在此刻破虚而出。
竟是大宗师驾到。
“丹宫如何了?”威严的声音在每个人头上兜头灌下。
众人很少这么近距离接触大宗师本人,一声问话都来不及分辨是什么意思,赶紧跪地再说,所有人整齐划一地伏倒一片。
还是凉守宫颤巍巍答道:“丹宫、丹宫与那妖人缠斗良久,刚刚才罢手,未知……未知输赢……”他越说越心慌,硬着头皮抬眼去看大宗师脸色,只见那张脸如冰雕、如雪琢,看不准有什么表露,但那蓝灰色的瞳仁闪过如冬日冻结湖面上的反光,他就像是迎头撞上墙了一样闷下头去,抖着声音道,“守宫!……守宫一直谨遵大宗师之命!严阵以待,不敢越边境半步!”
古陵逝烟静静听着,但见他长身肃立,俨然就是出鞘的百代昆吾。
“凉守宫,总有一天,吾会赐你一个腐刑!”
凉守宫被这五雷轰顶的一句劈得呆若木j-i,佝偻的躯体像被抽走了骨头,一下就瘫到地上,立马嚎啕:“守宫立刻发兵去找丹宫回来!!”
忠心还没表完,大宗师用剑的那只手狠烈一挥、斥止了那些废话,旋即冷袖翻舞,浅金色发丝凭风卷翳,状若烟霭纷纷,一道疾风过处,人已散失于光影离合之中。
凉守宫痴愣半晌,突然凄厉叫到:“还呆着干什么!!还不快跟本宫去救人——!!”
深水从四面八方压迫着人,西宫吊影被一下一下的水流重击,这具躯体简直要被洪水猛兽嚼碎揉烂似的。深秋,又是凌晨,水冷如冰,冻得遍体有如万虫噬咬,又冷又痛又麻,几乎没了知觉。唯有左手死死抱着宫无后,提着一口气,万万不敢松劲。
不知漂了多久,他渐渐感到水势变缓。一低头,无后好端端抓在手里,他已近似龟息,外在环境已经影响不到他分毫,身上甚至能感到高出自己的那么些暖意。
就是在这微蒙的一瞬,他看到包围着他的、不可思议的波光粼影,仿佛揉碎的光y-in,夹杂着他微不足道的破败生命与灵魂,被看不见的手、专横地抛向身后。
屏了太久的气,心肺都已负荷到了极限。他奋力冒出水面,在冲荡回旋中辨认出一个浅滩的方向,使出最后那点力气蹬水浮去。
先是把无后推上岸边,西宫吊影已筋疲力尽,自己竟是靠着一波潮涌才勉强上岸。他大口大口地换着气,胸肺间似有一柄钝刀在来回切割。意识慢慢模糊,却不敢放弃清醒,身体上传来的不寻常的寒冷,针扎一样刺骨,只怕一睡过去,就再别指望会醒。
可就在这一刻,空中却传来什么野兽的嘶吼。
是两只禘猊,摇头摆尾地托起逆海崇帆地擘的玉趾,不疾不徐,姗然款至。
西宫吊影从未有过的绝望。
拖着一具好似已经不再相接的沉重r_ou_身在一地碎石间缓慢朝宫无后挪过去,视野摇晃,有限的一点体力全部托付给了左手,硬是一寸一寸地匍匐过去。勉强覆在那个尚陷在深度沉眠的人身上,身体自己就擅自宣布放弃了似的,一根手指都已指挥不动。
风带叹息,片片吹落。
“因为悖逆了神,故必命丧于吾擦亮的刀。神子在呼喊哀号,因为这刀临到一切王的头上。”
铁幕降临。
“师尊……”西宫吊影攥住一截s-hi透的朱袖、低吟出声。
空气里擦过一声清亮的鸣响,眼角里寒光一片。
却并没有等来想象中的身首异处之类。
他复又睁开朦胧的双眼,触眼仍旧是一片红,只是被水浸得深沉。心又回到原处开始跳动。
于是费力地扭头看去,微蓝的曦光里,千万缕瑰异剑光,如柔条坚韧,萋萋吐绿。翠色漂至象牙白的长发丝丝流乱,鲜亮鹤氅代运四气,全身青碧的柳锋剑广纳林海之灵,翠色如流,盈盈画出一招“天皇御灵荡柳烟”,霎时扯开漫天的柳涛若金缕,亮比白昼,严丝合缝地织成一道高耸的屏障,将他们挡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