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景余弦 作者:李承灏【完结】(10)

2019-06-14  作者|标签:李承灏 天之骄子

  除诸多童年回忆外,家族往事也使张领言成为余弦的忠实听众。祖父余荣年近八十,夹杂点点黑斑的脸上布满皱纹,几缕白发棉絮般浮动在光滑的脑壳上。抗日时期,那位命途多舛的老者为躲避炮火冲击,提着装满干粮的布袋朝野山逃命,到达终点山洞前他曾误入丛林,差点因一颗掠过左耳的子弹丧生。泥地里狼狈翻滚后他跌入水塘,钻入气管的凉水如在烧得通红的铁管中间卡住的一个硬质橡胶塞令他喘不过气来,腐尸臭气融合在飞舞的蝇蚊中。待他虚弱地爬到路面,他瞧见一个薄被裹挟的弃婴被蚂蚁啃食至白骨,几日前的山中传闻萦绕心头:一位母亲为掩饰行踪被迫用红薯卡住婴儿的喉咙,逐渐减弱的哭啼表明婴儿窒息。

  余弦的诸多精彩往事是张领言孤独的调和剂、时光的催化剂。住在无网络覆盖的新兴南里,退休的张领言保持独特的作息习惯:他接近天亮时起床,用一根火柴点燃红蜡烛的蜡烛芯照明;经过一天的散步休闲后,他伴随平缓的卡农钢琴曲进入梦乡。这位文学巨匠将青春奉献给写作:当时在他每日能写数千字、甚至破万的效率下,被潮水般初稿淹没的溪行出版社每年都会增添至少一本非虚构类书籍。他精通音乐和文学,天才般的大脑和健壮的身躯被这位旷世奇才发挥得淋漓尽致。然而经过十几年这样千篇一律的生活过后,他的灵感随着时间的流逝抽丝般溜走,留下无尽的空虚。最后的工作日下午,张领言手捧他最后出版有关音乐理论的书籍样品,永远地离开溪行杂志社。

  卸下工作重担的张领言发现与人交谈、倾听他人诉说令人愉快,余弦则是使他发现这点的人。前半生点滴积累的财富使他退休后无所事事,安然度日的闲暇令他无所适从。为消磨时光,他开始对往事进行回忆和整理。午餐时间前的一小时里,他从木质书桌的抽屉里排出一个黑皮线钉记事本和一支灌有深蓝色水墨的签字笔,对往事进行一段模糊的回忆。每个熟悉又陌生的地名在他脑海回响,都会带动一两个人名。在这些人名所给他留下的记忆被他用签字笔在笔记本上潦Cao地记录下来之后,他便开始将记忆的碎片还原成一幅完整图片。曾戏称他为冷木头的秘密组织“青春之歌”创始人于心琳;杂志社主编朱应春和副主编马鹏鲲;偶遇的知己余光里;上海外滩遇到的卖玩具的地摊小贩苟利生和任世成;前往南京出差时偶遇的归国仁和佘子一;生平最崇拜的医学教授施通神,山东潍坊旅游时带他前往东镇沂山参观的面包车司机侯恒……这些人的脸逐渐淡化,双眼的眼皮层数、瞳孔的颜色、鼻梁的高低、胡须的长度以及头发的疏密随时光流逝不断重组,直到最后他被迫将旧照片拿出来对照才得以区分。这场整理工作整整持续半年,以次年的新年钟声敲响为标志宣告结束。

  张领言的碎片还原工作吸引余弦。此前他仅得知张领言的写作水平超出常人,但他未曾思考张领言从何处获取众多素材,直到繁琐的整理工作出现在他眼前。张领言的整理工作是那位作家生动清晰的人生轨迹,命途剪影的碎片之环。每页记事本都贴有照片或简笔画,落其旁边的是数行标记备注,以精确的时间顺序排列。尽管中途不免有疏漏,张领言不会如当年一般天马行空,凭借幻想填补空缺,而是任凭记忆长河滚滚流逝。年初,余弦访问新兴南里,张领言怀揣喜悦期待,将记事本展示给他看,后者摩挲起皱的书页震惊不已。

  “天哪,”余弦惊叹,“这个你得费多大心血啊。”

  “谢谢,”张领言回答,“你不是喜欢写作吗?这个本子是我给你的新年礼物,你把它当素材来用吧,注意保管。”

  “它这么珍贵,您难道不留着吗?或者说您可以留个备份啊?”

  久经风雨的作家笑了。“我开始整理工作的时候就没想过把它留给自己。这么多年来我痴迷专业类书籍写作,仿佛它是我的命根子。但直到退休之后我才发现我曾经历过的事情如此之多,写作生涯虽然重要,但它毕竟将我与外界的交流隔绝了。现在,我年纪大了,能力也大不如前,你年纪尚轻,可以帮我完成我缺失的作品。但你写得怎么样就靠你了。”

  “您的意思是您想让我根据这个本子写一部你的人生?”

  “是的,我希望你能做到。”

  余弦对突如其来的任务感到疑惑和隐约愤怒:“不好意思,我没经历过你的人生,光凭你整理下来的东西我怎么动笔?”

  “傻孩子,”张领言和蔼地望着他,“我没有明确说要写得真实,只是说你可以按照我提供的素材参考,至于故事是什么那是你说了算。你当然可以基于现实虚构,有逻辑就行。”

  余弦不善推辞,向张领言道谢后携记事本返回家中。他本欲推辞长者交给他的任务,但受充裕时光和写作秉x_ing驱使,他仔细翻查记事本里的深蓝色仿宋体,将人名、简略的故事情节和时间拓在Cao稿本末页,以此构刻成一张时间表。经过半小时的积攒,时间表堆得密麻。由于记事本中的些许情境无法用文字精确阐述,各类符号和拙笔画穿c-h-a方块图案之间随处可见。不久余弦便发现张领言的整理出现逻辑混乱,因为无论经历过何等事件,往回忆总会存在与真实经历的一定程度偏差。串联过程中他在补充和完善零散情节的同时也充当花匠用剪刀仔细修理细枝末节,譬如将真实存在的人名进行改写,或是试图修正矛盾和无关联情节。

  余弦明白构刻时间表的工作量远不及张领言,不仅由于张领言的资料查找浩如烟海,还因为他可以通过展开无穷的幻想对故事框架进行艺术加工,相比于回忆往事的模糊和严谨x_ing,蕴藏在想象中的辽阔原野为余弦的探索提供宽广空间。他逐渐意识到他的思维不再局限记事本中的狭小框架,而是通过一条因果关系链将看似无序的碎片串联并不断延伸:出生、打杂赚钱、知青生活、成为教授、初次为出版社撰稿……这条关系链无休止穿行,横跨今后的写作之路。

  三年后,余弦携带初稿,怀揣忐忑和激动前往新兴南里。此前他曾多次询问张领言,热切地将未完成的作品交给他过目,但均被回绝,仅当他遇到卡壳之处时张领言才伸出援手。“把没完成的东西展示出来仅会增加你的惰x_ing和盲目满足,”张领言解释说,“这样一来你会觉得有成就感,但这只能体现你的急躁,不会认真完成剩下那部分。”如今,余弦拉开未配置电子锁的楼门,信步迈上楼梯,心中已被张领言目睹沉实初稿时的惊喜填满。他预判失误。张领言潦Cao地翻阅起皱的卷宗,飞速浏览令一旁的余弦目瞪口呆,待反应过来他已阅卷完毕。

  “很好,”张领言语气平淡,“看出来你费了点心思,故事写得不错。”

  余弦不敢相信他多年的努力换来的是一句简要评价,仿佛在张领言眼中他人的心血成果云淡风轻:“您甚至还没仔细看。”

  张领言的回答令人恼火:“不用了,除非你愿意发表。”

  余弦随即接受了挑战。他花费两周时间将手稿修改并打印至电子版,接着向所知的每家出版社投稿,然而数月后未收到任何回信。他对这一异象产生怀疑,于是轻装上阵亲自询问。飞鸿出版社的拒绝理由是“没有真情实感,故事不连贯”,紧接着德西、溪行出版社给出相似定论,说作者“文笔稚嫩,不会为公司带来商机”;电通出版社的编辑十分恼火,因为余弦的投稿与它涉及的专业领域毫无关联;唯一看中初稿作品的知行出版社编辑们经过严苛筛选,最终同意联系作者,但就在他们准备将信件发至余弦的前晚,杂志社主机遭受病毒攻击瘫痪,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所有工作暂停。“天,”余弦哀叹着面对种种批评指责,“这都是怎么了。”他承受杂志社退稿的挫折,褪去此前的傲气,垂头丧气来到张领言询问缘由。那位长者似乎早已预料此结果并恭候多时。他耐心聆听余弦的悲惨诉说一言不发,尔后站起身,眼望窗外常青树叶和红瓦砖楼,清澈眸子闪烁着逻辑和理x_ing,道出的话语仿佛临终般轻盈梦呓:

  “上次我翻了你写的东西。虽然我翻得很快,但我知道你的作品存在很多问题。杂志社的编辑们指出的那些点都很正确,但我知道从根本上你漏掉了一个核心。我现在不会告诉你那个核心是什么,需要你自己找。

  “今天晚上有个聚会,地点在新兴南里西北角的心琳咖啡屋。聚会主办方是一对情侣,他们昨晚得到来自唱片公司的第一笔收入。男孩叫林欲景——没错就是当时你推荐给我听的那首曲子的作者。去年暑假我特地去趟湖南,邀请他来到这儿学习、工作。他现在有收入,有动力,你们可以相互交谈、理解:他作曲,你作文。今天晚上你就与我同去吧。”

  第 6 章

  林欲景和郑切的婚礼定在次年二月情人节,日期是情侣家庭相互协商的结果。许多人内心反对这门婚事,认为他们被生活憧憬的假象迷惑,被激烈燃烧的爱情火焰冲昏头脑,对婚后的家庭重担及财务窘境一无所知或心怀侥幸,对突如其来的灾难变故毫无准备,因此决定将时间一再拖延。为留下美好印象,林欲景多次提携礼品登门拜访郑切父母,在活跃氛围和袅袅琴音中和他们下棋,讨论婚礼开销和将来规划,以至于他们尽管对未来女婿的瘦削身材和经济条件多有指责抱怨,林欲景的孝敬诚恳得到二老的由衷称赞。“我们其实都不需要彩礼,只要这样一个能承担责任的男孩就好。”林欲景将与生俱来的勤奋能干归咎祖上务农的精神,但从未想到是坚持不懈的钢琴练习练就他坚韧之心。

  订婚后他们保持细水长流的爱□□望,对未来的璀璨婚礼存留期盼。林欲景发现他比原先更加看重生活琐事,对新闻报导的看法广泛多样。他搬离新兴南里的破旧出租屋,联系教授罗志敏求得师范高校公寓的住宿名额,辞去钢琴教师工作,利用年终奖购置电脑,周末完成唱片公司寄来的视频配乐。公司总经理对其作曲能力深信不疑,时常将配乐的宝贵机会保留给他。最开始林欲景迫于经济条件照单全收,但订单的繁多错杂逐渐练就他的犀利挑剔:他仅挑选拿手部分创作,规定每日工作时间不超过一小时,余闲时陪伴郑切。若一整天无法相见,他们会早晚各通电话,汇报生活情况和互献祝福。平日里,他们在喧嚣都市逛街购物,在昏黄路灯下相互依偎,在露水Cao坪里接吻,在街头艺人滑稽表演中释然开颜。他们享受情侣之间的单纯喜悦,仿佛世人诉说的烦恼苦难云淡风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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