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店员微笑着用普通话对他说,“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不好意思,”林欲景听见自己的嗓音遥远而空灵,“我只是来闲逛的。”
后续的交谈使林欲景意识到店员主动与他谈话并非出于驱赶而是出于人x_ing本能激发的善意。这位名为邵秦的店员也不单是成天在店铺内游荡的服务生,而是曾被私家聘用的调音师,因种种原因被解雇后他又出于寓人为乐的目的在北京培训机构任钢琴教师一职,但在带了近一个月的课后再次收到解聘通知,原因是学生们对其□□:“x_ing格急躁冲动,进度太快,进行授课时对自己所偏爱的内容进行教授而非因材施教”。经历过婉转仕途后他似乎屈服于世态炎凉的桎梏之下,不再像当年一般披着冲天豪气的外壳潜入乐海的千军万马冲锋陷阵,而是以务实的心态安分守己求职谋生。两月前老板进行店员招聘时他凭借丰富的工作经验和扎实的音乐功底留在这里,成为琴行内不可或缺的调音师兼钢琴教师,同时他也受雇于一所中学,每周五抽出上午的半天时间进行授课。寒假期间他作为唯一店员留在琴行内以应付少数顾客的光顾,林欲景便是其中之一。林欲景将自己的亲身经历简述后邵秦略微瞥了一眼他额头上的纱布,带他来到琴行储物间,那里一台直立钢琴静静等待。
“我可以教你弹琴,”邵秦对他说,“包括一些基本的乐理知识。”
纵使他曾身为钢琴师德高望重,林欲景对乐理知识的极度匮乏仍令邵秦感到意外。那天下午林欲景完全沉醉于钢琴和音乐艺术的美妙之下,以致屋内灯光愈加明亮也浑然不觉。出于对他坎坷身世表示同情,那天临走前邵秦不仅未向林欲景索取任何财物,反之赠送给他数张自行创作的乐谱复制品。“找个时间买台钢琴,”邵秦紧紧握住他的右手久久不放,“你对音乐很有感觉,学了绝对不会后悔的,我感觉你是除郑切外遇到过的最有天赋的学生。”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林欲景在音乐方面所获的惊人天赋不仅超过他所有学生之总和,还僭越生命法则与岁月长河,在瑰丽音乐史上的不远未来里镌刻一套日臻完善的春秋,以致在他倾尽平生之力谱写下生命乐章《弦》的多年后,民间音乐家张领言被其天籁之音吸引,不远万里赶来长沙验证这一传说。
林欲景为自己空手而来感到歉疚,因此他答应日后若余闲暇必来琴行拜访。在此后两个月时间里他闲坐在收发室门口,沉入想象的时空里将自己刻画成一位研究员,利用洞察一切的眼光钻研邵秦赠予的乐谱,仿佛它们并非纯粹的音乐而是卷帙浩繁的画卷,在辨认出一个个音符的同时用手指在窗沿上敲打。四月四日清明节放假,被工作囚禁许久的林欲景怀揣用牛皮纸紧密裹好的万元纸钞,几乎马不停蹄地来到那家琴行,破门而入后飞奔至狭小的储藏室。邵秦正就着米酒吞下一小碟酸辣粉,见到不速之客后他先是震惊后面露微笑。
“邵老师,”林欲景语调依旧急促,“我想在您这里买台钢琴。”
三天后,数位搬运工应林欲景要求将一台二手直立钢琴安置在新友林园收发室内。那庞然大物占据整个工作空间近三分之一,脱离原主人之手却不显陈旧。购买钢琴耗尽林欲景两年来做收发和看守工作的工资盈余,尽管他向父母发誓担保今后不再建造如此庞大开支以加剧家庭财政负担。他为缩衣节食会步行至西侧批发菜市场采购三天的蔬果,向已放弃钢琴学习的邻家女孩借阅琴谱,选择的休闲方式除练琴、散步和爬山等日常娱乐外别无其它。与他人有所不同,林欲景练琴时仿佛有种魔力驱使,鞭策他利用隐形刀刃将琴谱上的每段音符切割成碎片,伴随惊人的协调能力将其化作琴键上的朵朵蓓蕾。一首常人发奋苦练一周的乐曲在林欲景轻柔灵巧的手中或许仅需三天便可流畅弹出;每日他所接触到的钢琴旋律在记忆烙印下游走于收发室、卧室、甚至睡梦中的各个角落,似乎它们的踪迹走遍天涯海角无处不在。自从四年前钢琴被安放在收发室后,他索x_ing在日常工作的书桌旁放置一张备用床,床上摆满毛巾、洗发水等日常用品,以防半夜因偏头痛失眠时对弹琴兴致高涨却无事可做,但他许诺节假日或偶遇调休时返回家中就寝。“你这样子是要把你自己逼疯,”那天傍晚林晓函圆睁双眼瞧见儿子将比他的身躯大将近三倍的行军床搬出门外却无法阻止,“你真的是做好事嘞!上次你被石头砸伤我就够受的,这一次哪个还晓得你搞什么名堂。”林欲景歪着头踉跄地走在门廊不加理睬,当晚他就着微弱灯光和窗外的朦胧月光在收发室弹了一个通宵。
此后,出于对钢琴弹奏前所未有的热情,他如脱缰野马般放肆地飞奔在日月星辰里,疯狂地利用除工作外的一切时间练琴。最初他摸索着自行练完了邵秦赠送的乐谱,紧接着向邻家女孩借阅几本钢琴教程,以一张三角钱的价格在打印室复印后又还了回去。由于感受到乐谱资源的狭隘,他又到邻家女儿家里借走最后几张李斯特的作品。由于对琴技、速度和响度的苛刻要求,那几张早已泛黄的乐谱在灰尘的笼罩下散发出淡淡书香。“这个是我娘老子从外边带回来的,”姑娘解释道,“没得人弹得好的,我以前的钢琴老师都不可以。”林欲景无视姑娘的警告,将脆弱的乐谱匆匆卷起后怀揣兜中扬长而去,然而经过漫长的时光考验后他方才醒悟姑娘的陈述属实。三个月后的一个周六清晨,每周领取杂志的那位老人轻敲收发室的玻璃门,却见年轻人乌黑色头发杂Cao般扎在黑白琴键里,手指哆嗦着发出轻微声响,仿佛正在埋骨深渊里与虚妄进行一场无终止斡旋。老人察觉事情不妙:她曾多次目睹年轻一代因过度劳累和频繁熬夜而诱发脑梗。她施以平生力气毅然撞开紧闭的玻璃门,只闻橡皮与塑料相互分离的清脆声响,林欲景布满血丝的憔悴双眼透s_h_è 屋内的y-in翳,直勾勾地盯住来者。
“你是拿报纸的吧。”他喉咙肿胀,声音喑哑。
“我的老天爷嘞,”老人摇头,“你在这里搞什么名堂喽?”
于是林欲景恢复他昔时对生活的澎湃热情,向老人事无巨细地讲述最近三个月以来他沉迷练习李斯特的作品以致昼夜颠倒,为琴谱的宏大构想和辉煌乐章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和激励,因为在此之前他对那位匈牙利作曲家仅留有模糊的印象而非音乐灵魂的碰触。昨夜他完成乐谱最后数小节的练习,之后他将乐谱内容完整地弹奏数十遍,就连位于观赏湖东侧、入梦已深的居民们都能隐约感受到这远方的轰鸣。当晚演奏完毕,他发情般紧攥薄如蝉翼的破旧纸张,在别无他人的密封盒子里嘶吼长啸,久违的泪水伴随激动和震颤沿脸颊滚滚流下滔滔不绝。那晚被他称之为“奇迹之夜”。
但令他失望的是这位老人并未对他的陈述表现出任何情感波动,甚至觉得他的举动颇为幼稚可笑。“可以的,”她回应道,“但你还是把自己养好再说。”
她从书桌上取了杂志信步离去,似乎表明她曾在坎坷的一生里遇到过许多斗气高昂的年轻人,因对身体缺乏照料而英年早逝。林欲景尽管因睡眠不足感到眩晕,思路却不被熬夜遗留的不适所打扰。他知晓昨夜自己已完成这三个月以来的练琴任务,于是倒了杯凉茶静心思考那位老人的话语,因为从双方认识起她说过的话语如此精简干练,以致每一句都如针刺般深扎他内疚的心灵。当晚他为停止长时间来的深夜练习将深绿色窗帘扯下盖在钢琴上,免得半夜因瞥见光滑琴盖上反s_h_è 的月光而产生起身练习的诱惑。他清楚自己拥有惊人的音乐天赋,但经过漫长思索后他明晓为看似充裕的夜间透支身体练琴实是不值。于是在后续的日子里,直至生命的终结,他从未因沉迷练琴而熬夜。他将一切活动时间挤压在白天,工作、健身与练琴相互交错更迭,朝夕般周而复始。
第 3 章
二零一三年九月,张领言从余弦手里借走一张音频光碟。光碟正面印了一张画风细腻的水彩:欧式风格的塔楼,塔下的观赏湖,金色的沙滩。熟悉的画面使余弦回忆起他幼年时期回到湖南游玩时的黄金时光:他的祖父余荣曾定居长沙黄土岭,后屡次历经风波周折迁移至湖南平定区的林华公寓。林华公寓往西是逐渐靠近繁华的市中心一带,往东则可远眺文化交流中心波浪形的楼房顶层;伴其一旁的广播电视台顶层直通向天际,其高大宏伟以致惬意在公寓Cao坪上休闲的居民不必眺望即可目睹。呼吸传染病盛行时期,余弦一家曾搬至余荣的家中寄居——这一频繁变换定居地点的方式令人费解,因为对于一般人而言持着充足的储备将自己幽闭在密封空间是挨过病毒肆虐时期的最佳方式;但如同有时意想不到之人能做出无人与之匹敌之事一般,危机来临时一些理x_ing的人会做出超出常人所理解范围的判断。
寄居林华公寓的那段时间里,通常是下午,杨光会带着余弦到一处名为“新友林园”的别墅区玩耍,不时会有堂哥杨极方的加入。那是一个偏僻遥远的别墅区,为到达那里不得不费力地爬过一座山,脚踏过粉红色的砖石,眼望能将蓝天白云遮住的高大树木,鼻闻混合青葱绿叶和松软泥土的芬芳。下山后,一排排的别墅静立在水池一侧,拥有这些房产的人们身着运动鞋在水池周边或慢跑或散步。若是余弦与杨极方同在,他们会到小卖部买鱼食,之后满怀希望地将这些红绿相间的粉末掷向观赏湖。顷刻,鱼儿们一个个瞪着灯泡般鼓胀的眼睛吐着泡泡,争相游向有食物漂浮的水面。水池的西侧是一座欧式风格的“寻梦楼”,楼里随时出没的清洁工使得两人曾几次试图进入塔楼楼顶未果。这家伙干清洁工作就是为了将自己的嘴糊上,却不知道她连别人的眼睛都给糊上了,杨极方想。他拉着缄默寡言的余弦,用眼明显地瞪了一眼这个身着米黄色工作制服的中年妇女,转身下了塔楼。清洁工默默接受他的敌意后继续用扫帚笨拙地将本没有多少灰尘的地板扫得光亮如新,似乎塔楼的顶层隐藏的宝物需要周围的环境时刻保持清洁。
十年后,二零一三年八月末,余弦按照四年前他曾和杨光越过小山丘到达寻梦楼的路线重访新友林园。那是暑期最后一日,他独自一人乘坐巴士离开公交车站,阵阵尘土覆盖天空飘散于轰鸣声的消失处。正值夏季,新友林园的管理条例还没被严格实施,外人不用感应钥匙便可以自由出入被规划在其范围内的区域。余弦瘦小的身体灵活地穿过一排排被精心修剪过的小叶黄杨,绿叶的清香在水池边的植绿丛里久久飘荡。余弦沿湖边行走,曾与杨极方一同喂养过的金鱼了无踪影,高大挺立的寻梦楼矗立湖岸依旧。他穿梭至住宅区,敏捷穿梭的过程中无意间撞开物业管理公司一旁便利店的玻璃门,飘散在条条货架过道中间的一股栀子花香混合着咖啡味扑向余弦的面庞。他本想为这一鲁莽举动表达歉意,但随后他在货架上随意挑选物品以掩饰尴尬。隐身在收银台后方的经理陈雨新认出他来,因为新友林园住宅区内部的便利店鲜有外来者。他辨认出这位能用一口流利的长沙话交谈的少年并非平日里沿着水池散步时偶遇的那些阔绰居民的孩子,而是多年前耗费整个下午在四周闲逛的游人。“细伢子我晓得你。”这位音调低沉的经理在余弦结账时顺手戴上眼镜,棕褐色瞳孔透过略显划痕的镜片直s_h_è 向余弦困惑的神情,紧接着向余弦讲述他幼时与杨光、杨极方拜访新友林园时到便利店购买鱼食的情形。余弦直勾勾望着经理陈雨新,昔日记忆涌现。他微微点头表示默认后,经理莞尔一笑,似乎对其辨认外来客的独特才能表示得意和赞许。陈雨新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外印有新友林园内部风景简笔画的光碟并赠予给余弦,后者受宠若惊,尽管经理旋即向他表明作为专给外来客的赠品这张光碟内含钢琴曲,其创作者是爱好音乐的寻梦楼看门人林欲景。余弦听罢将经理的这一说辞付作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