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但当时我太蠢了,没来得及好好感谢她的。要是她走之前我能把我写的谱子送给她就好了。”
“所以你就这么多年一个人写谱子,就为了报答她的恩情,并希望有一天她能再次来到这里,然后你就可以把最好的乐曲作品弹给她听?”
“嗯呐,”林欲景停止演奏,“但还有陈雨新帮忙,我去年完成了。”
“你是讲……你现在给我弹的曲子就是你打算送给她的礼物?”
“是的,这首曲子花了我一年多吧,就是把好多以前写过的曲子凑在一起,把好听的部分截取下来,当然喽为了保持曲子的连贯x_ing我都删掉好多嘞,光是修改就得要半个多月。最后的谱子我都是亲笔在五线谱的纸上抄的,稍不留神弄脏或者画错了我都重新换张纸,所以直到现在琴谱都保存得蛮好的,和夏季送我的画作放在一起。当然我在做这项工作之前就已经把这首曲子弹得好熟的。”
“你既然都能把它弹下来了,为什么还要特意把它亲手誊写在五线谱上?如果夏季过来的话你直接弹给她听不就可以了?”
“我一开始也是这样子想的,我讲要是这首曲子是写给我自己的话我当然不要那么仔细,随便拿张Cao稿纸把谱子抄一下就完了,问题是下次她来的话我至少得弄个出手的东西送给她,就像上次她把画作偷偷留给我一样,毕竟是她让我脑壳开窍,告诉我自己写曲子,我的时间和能力才不会浪费;还有就是讲夏季她是搞画画的,她肯定希望我的曲子能够和艺术结合起来,就像当时她画画的时候我在旁边弹曲子写曲子一样的。”
“你也没把你写的这首曲子投到外面去甚至出版?我相信你在收发室工作和外面的人都有联系吧?”
“你没清白我讲的什么事情。不管我写得好不好,有多少人听,这首曲子我本来就没打算给外头人听,出版更别想了,我交不得钱的。这曲子本来就是写给她的,别人怎么想和我半毛钱关系都没的。但半年前我改变了主意,这也是你和那个什么余弦能够得到光碟、然后找得到我的原因。”
“半年前?那时候你经历了什么?”
“她死了。夏季死了。那天快递员送报纸的时候我看到新闻了,她登山的时候脚一滑从山腰跌下去了,包里面还放着她未完成的绘图作品集。”
“抱歉。”
“我当时心头一紧,拿到报纸就在那看,希望是人名重了,但不是的,平定旧区和什么高校的词都印在上面。后来我就打电话,和几年前一样的没人接。我整个人脑子就抽空了,那些本已忘却的记忆又浮现起来——我终究没有等到将自己写的曲子亲手弹给她听的那一天。到了晚上,我实在忍受不了这种内疚,捧着准备送给她的乐谱以及所有手稿,摸着黑爬到寻梦楼顶层。那里有个火炉,所以细伢子都不准进楼顶的。我开了火,首先把所有的琴谱手稿扔进火里,之后被它吞并的是我曾耗尽精力一张张仔细描绘的乐谱。我想夏季如果在天堂的话也会见到我为她写的谱子,听到我的弹奏。我望着火苗,那无情的东西仿佛将我的青春埋葬。我突然想起当年我带她来这里的时候,她对俯视的风景的赞赏,于是我走到栏杆边上往下看,那里什么都没有,黑不隆冬的。
“我没有后悔,直到现在也一样。那天晚上我把我所有的琴谱都烧毁了,一个不剩,我也没有精力重写那份琴谱了,但自那以后我便想方设法让我写的曲子流出去,希望外人能够听到来自我的声音——我相信这也是夏季完成绘画作品集的夙愿吧。我想了个办法。我让陈雨新录下我弹奏的那首曲子,把它存储到光碟里,光碟的封面便是夏季留给我的风景画。然后我花大价钱找人制作了这些光碟,委托陈雨新将它们免费赠送给外来的游客,那个什么余弦就是其中一个吧。
“我现在可以说是跟当初我没接触钢琴的时候一个样,整天就是当看门人,帮居民代收报纸快递什么的。工作合同这个月就到期了,我随时随地都可以辞职,尽管我懒得这样做,因为我在其它地方找不到工作。钢琴我每天还练,但就是曲子我是没的精力写了,也就有时候碰到外地人可以送个光碟给他们。自从半年前夏季走了以后我精神状态都不得太好了,就是讲我觉得我们都不知道哪一天会走的,每个人都是在混日子的,都想逃脱这种生活却停滞不前,幸好还有音乐陪着我——多谢邵秦那个嫉妒别人的臭家伙,我还能挺到现在。”
张领言聆听完林欲景的自述后沉默良久,外表虽然平静但内心波涛汹涌,仿佛林欲景传奇般的经历真切地发生在他的身上。张领言不仅震惊于林欲景人生的更迭起落,音乐才能的封闭也令他感到惋惜。他能觉察出林欲景尽管带有轻微骄傲却从未幻想过走进大众视野,将自创钢琴曲散发至全国各地也仅为纪念与夏季的友谊,因为光碟上从未出现作者姓名的印痕;林欲景因安分守己的x_ing格从未离弃工作,兢兢业业是其祖上历代务农遗留下来的美德,但他同时也富有创新,遇到生活的转机勇于尝试,在保留传统品x_ing之时努力追赶时代潮流的步伐。张领言双手背后沿湖踱步,林欲景紧随其后。突然他掉过头来,深褐色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眼瞳变大的双眼。
“你愿意到北京当一位钢琴教师吗?我手里有个位置。”
“对不住,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张领言确定林欲景的回答出于震惊而非走神,于是他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为不让对方产生怀疑,他从背包里掏出身份证和工作证,为证实能力还特意用钢琴短暂地弹奏一阵。“你是个天才,”张领言劝说,“你完全可以到北京来教课,我在那边可以帮你找到工作的,你的才华不应该浪费在空闲当中。”林欲景本能地摇头,神色黯淡。“不可能的,”他哑着嗓子说道,“北京离这里太远了,我人生地不熟的很麻烦,而且我也没做老师的经验。”张领言清楚林欲景尽管生硬拒绝内心却显动摇,于是他孤注一掷,咬着牙轻微嘶吼:
“你自己看着办吧,给你三天时间考虑,周一上午我到这儿听你的答复。”
翌日清晨,一束阳光直冲向观赏湖水面,随着微微拂来的清风映s_h_è 出花Cao树木和蓝天白云的倒影。一个清瘦的身影从树丛的暗影里钻出,随即向通往寻梦楼的红砖小径窜去。小径边缘的收发室门口,瘦小的林欲景带着彻夜思考后的答案,衣冠整齐地挺立着,神色平静却无法掩饰内心的迫切和焦虑,直到张领言的到来才将紧张的神经松弛。他们为计划讨论一整天。两天后,林欲景辞去工作,告别父老乡亲,携带最后几张光碟存货,随张领言乘火车离开二十余年的居所,在列车轰鸣和落日余晖中生平第一次踏入平津大地。
第 4 章
林欲景被北京市内环的繁荣景象深深震慑,光彩绚烂的霓虹灯和喧哗热闹的街道令他目不暇接。张领言化身私人导游带领林欲景逛遍大街小巷,古老城区和现代建筑的多元融合使作曲家赞叹不已。他生前从未离开过湖南水乡,平定新区的市中心之夜尽管气氛活跃、商家云集,万人空巷的奇特景象仅停留在电视的影像中,直到现今的北漂生活开启才得以目睹。在此之前他不曾思忖南锣鼓巷的如此诱人,以致中外游客携妻带儿纷纷挤进各家店铺,惊人的商品售价令他多年后重返故乡、来到凤凰时仍得以回想。他在小贩诱人的吆喝下买下冰糖葫芦、豌豆黄和茯苓饼,质朴甘美的回味为他打下初来北京的烙印。
这些新奇事物并未长久打消林欲景的孤寂与乡愁。自从张领言为他安排位于新兴南里的出租屋后,林欲景感受到的南北差异日益剧增。午餐时分他总会跨过三个街区来到湘菜馆,因为楼下餐厅饭菜里的辣椒永远不够,这种情形直至二手家具购得齐全才得以缓解;第二周他出现流鼻血和嗓子发炎的症状,询问大夫后得知由于天气转秋,北方的y-in凉干燥不可低估;即使远在湖南时就对帝都的高昂开销有所耳闻,飞涨的物价仍使他措手不及,基本的安顿开支和预付的廉价房租将生活费用去一半,尽管他计划次年春季时成为钢琴教师并以此谋生,剩余的资金仍只能暂时解决温饱;故乡的诸多回忆也被时常提起,钢琴、寻梦楼、收发室和亲朋好友的影像萦绕心头挥之不去,因此他惊叹在这寸土寸金、高楼林立的世界里人际间的隔阂如此鲜明,以至出门逛街时都有避开邻里熟人的驱动,以免发生尴尬。直到熟悉周边地形后林欲景才习惯这种无形的冷漠,因为即便是他这位曾封闭在工作室两年的独行侠也喜好交流,将新友林园内居民的日常问候当作家常便饭。“适应了就好了,”时常拜访他的长者张领言常说,“在这里混熟了之后你就会发现北京的生活其实还是挺充实的。”张领言的话语意为不啻安慰,同时还有隐约告诫,尽管当时林欲景并未领悟。
北漂的最初半年里,得益于张领言的帮助,林欲景来到一所知名师范大学学习音乐理论。虽然林欲景在音乐学院内始终保持低调,乡音、清贫生活和惊人琴技使他小有名气,因为下课后学生们经常见到他身着衬衣,神情肃穆,独自缩在练习室的角落里,弹琴和学习交替更迭直到傍晚。自从来到音乐学院后,为消除思乡之情他重拾作曲的习惯,恢复琴技的同时产生灵感。因此他惊诧周边许多人的生活水平,仿佛一台钢琴是都市家庭的标配,即使多数时候它的欣赏价值远高于利用价值。学院内大多数学生能将贝多芬交响曲弹得丝毫不差,但他们很少能够迅速编造美妙乐曲。对他们而言,林欲景是一位头脑清奇的外乡客,一名能往返穿梭思维山巅的旅者,怀揣绝艺却不被大众熟知。当时学院里没有多少人看好林欲景,认为他努力学习、积极创新却缺乏教师的忠诚奉献;他也极少在众人面前展示,以刚硬态度坚信天赋闪耀的未来光辉。
半年后,他的作曲才能吸引音乐学院的众多名师,朴实谦逊使他受到音乐圈的尊敬,其中深受音乐教授罗志敏赏识。二零一四年春季,数次收到邀请后,林欲景不便再三回绝,在罗志敏的带领下参加京城音乐家聚会。聚会于劲松举行,当晚群贤毕至,高手云集,不仅使林欲景意识到音乐界的庞大,还令他有幸结识数位钢琴师,后者们在音乐领域中屡次取得伟绩:一对陈氏兄弟,二者的钢琴合奏有“天作之合”的赞誉;一位身披斗篷的盲人自幼接受严格训练,最终克服生理障碍成为一代名师;一个身材臃肿、手指纤细的中年男子来回踱步大摇大摆,他是这场聚会的投资人,也是一位民间钢琴家;除此之外还有一位老者,一名身着便衣的中年男子和一个短发女郎。“这个是我毕了业的学生,”罗志敏介绍说,“他挺不错,能自己写钢琴曲,从湖南过来的。”大多数钢琴师都向这位后生微笑示意,只有那位身着便衣的中年男子轻摘眼镜仔细审查林欲景,犀利目光经透镜折s_h_è 变得冰冷瘆人。“湖南的?”他皱眉问道,仿佛对记忆进行快速检索。“是的。”林欲景回答,却不知晓问题的含义。中年男子听罢欲言又止。他挠挠脑袋转过身,拨开高声谈论的人群离开会场。林欲景隐约感到不对劲,但聚会的人才云集和奢华光鲜将注意力吸引。他即兴加入一群身着西服舞裙的少男少女团,忘却方才的不快,随靓丽动感的音乐翩翩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