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胛一牵即痛,青峰两手软绵使不出力,只靠下肢根本无法顺利着地。青峰勉强用手撑了地,还是直接瘫滚在地,后背被石砾硌了几下,疼得他屈起了腰。
木屐声由远及近,青峰撑地欲起,手却不听使唤,他觉得自己已经仰起了脸,可在旁人眼里也只是脸侧微微动了动。
浅绿色的裤袴已经立于他眼前:
“……青峰君?”
黑子抿着唇掀开青峰身上的狩衣,粗麻摩擦着淤肿,有些渗出血水的地方已经和衣服黏在一起,黑子的手指微颤,用力捏了下自己的食指,起身拿了矮桌上的小花刀。
矮桌上修剪整齐的栀子发出香甜气味,只一朵离蒲团近的,虽然花朵饱满,但花茎被斜切过大,竟是连上面的叶子都去了一半,已是修废了。
黑子点了风炉,将花刀放进釜里烧了。他屋里伤药不多,多是治风邪、烫伤的,寻了半天也只找到一小盒消肿化瘀的药膏,还是当时德宗罚跪时留下的。
他不谙药理,不敢同时煎几帖给青峰吃,摸着青峰的额头烫起来,挑了降热的一副煎了。青峰的狩衣已不能穿,黑子小心一点点掀开来,遇上黏着厉害的,就用花剪绞出个窟窿。
就算是这般轻柔,青峰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就要起身,黑子察觉他醒了,用手按住他肩上没伤的地方,“青峰君,先别动。”
青峰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衣服被褪了大半,淤肿全露了出来,他一时有些尴尬,怎么糊里糊涂就跑了过来,让黑子看见这副狼狈样?他随即又想到关着的五月,心里一阵发闷,更想要坐起来。
冰冷的花剪贴在背上,黑子微微抬高了声音:“青峰君,别动。”
青峰又趴了回去,他心烦气躁,又带着窘迫,只好把手臂横在了下巴下。花剪剪开狩衣,偶尔碰到了肿痕,激得他发出闷哼。不远的风炉处扬起蕴蕴水汽,黑子又叮嘱一句:“不许动。”
黑子端着柄杓,又跪在他身边,微烫的手巾覆了上去,青峰“啊”一声,黑子依旧仔细擦过去,然后小声道:“忍忍。”
青峰还未反应过来,又一个热的东西贴了上来,迅速撕开了残余的粗麻,割开了淤肿处。
“嘶啊——!”
青峰的脸刷的惨白,豆大的汗珠立刻滚了下来,黑子的手不停,马上又割开一处,挤出脓血,青峰脸往手下一埋,狠狠咬住了手背。
等黑子做完,青峰已经出了一身冷汗,狩袴也s-hi哒哒了。黑子又以热巾给他擦了身。找到的药膏并不够用,黑子也不好出去要,只好先挑了看上去重的地方涂,可一眼看去,青峰背上青紫一片,黑子紧了下握着药膏的手,最后用手指尽力全抹了薄薄一层。
他端坐在一旁,静静看着青峰喝下那碗药,只留了碗底的药渣子,才垂了眼开口。
“青峰君,发生什么事了?”
青峰感觉全身发凉,身上五感一瞬间变作一片空白,宛如一盆冰水劈头倒下,连身上的疼痛都一并冻住。
稀里糊涂就带着一身鞭痕来到黑子这,说是最狼狈的一次也不为过;曾经还对着他说今后的梦想,却是连五月也无法护住。
更别说,这是自己母亲打得。
难堪。
他想起兵卫佐柳木侮辱五月的话,捏紧了手指。
五月的事也是他自己一手造成。
如果当时我送她回去了?如果那天之后我先定下亲?五月呜咽着说想离开的哭声仿佛又响了起来。
青峰的视线移向一旁的药碗,在乡下,伤药也是贵重的,多数人生了病,一般头疼脑热都是咬牙挺过去;他此刻脑子昏沉的厉害,根本抬不起来,只看得到黑子放在膝上的双手。
那双手十指纤长秀气,地炉的火还未散,火光拂在手背上,暖暖的珠色。他留下一点指甲未剪,即便很短但也还是整理的干干净净,看不出藏着什么脏污,显得手指更加好看。青峰不由得想到自己的手,如果指甲短,里面总是会有些黑黑的,虽然留长了会干净些,可他又不愿,觉得那样显得妖气,每次用剪刀剪硬要往多剪些,几次都出了血。
就算是找村里最娇气的女孩子,手也未必比得上阿哲的好看吧?看不出疤,也找不到茧子。
阿哲这样的人,被德宗关着,除了有些寂寞,又怎样呢?吃穿不愁,凡事都有人照顾准备,也许在他那根本想不出会有父母会因为生计卖掉自己的儿女吧?
青峰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去想,但那些恶意的想法却在脑中翻腾着,让他变得暴躁不已。
——不一样。
我们是不一样的。
告诉你又如何?不告诉你又何如?你根本不曾想象过有这种事吧?你根本无法理解这些事吧?
“青峰君,不能告诉我吗?”
水滴声令人烦躁无比。
青峰强撑起身子,“说了你也——”
黑子正看着他。
他的眼睛还是那么干净,干净到一下子堵住了青峰的满口恶气。
“我并不是什么都不懂。”仿佛看懂了青峰在想什么,黑子抓住了青峰的手指。
虎口处的皮肤并不如看上去那般幼嫩,像是裹着一层翳,拇指食指中指的指节后都有凸起的茧子,特别是右手中指一侧还有一个茧,只是并拢着看不太清楚。
“我不是生活在深闺中的富家小姐,并不是对事情一无所知。也许帮不上青峰君,但至少可以做那个倾听的人。”
青峰因为鞭笞发起了高烧,讲到一半就倦了,后面的事情黑子也能猜到七八分,也止住了他让他休息。
青峰很快熟睡过去,只是极不安稳,几次都想翻身,却又因为背后有伤疼得哼声。他脑门上冒出虚汗,呼气声又粗又重,黑子本想让他好好睡觉发汗,看他这样又煎了药推醒了青峰。
他看着青峰喝完药又要睡过去,正欲离开,青峰忽然睁开眼拉住他,“阿哲,你去哪里?”
黑子伏下身,把他的手塞回薄被,“我去找老师,老师本来是谱代大名藤原氏的家臣,若是留一名女婢,兴许还是有法子的。”
“什么?!”一听到事关五月,青峰声音顿时拔高了。
“你先休息,若是可以,我马上回来告诉你。”
一瞬间的激动过去,青峰又犹豫了,“阿哲你要怎么去说?你和五月又不认识……那老头也不认识我们……”喝下去的药已起了效,青峰的强忍着睡意,眼皮却快合在一起了,“那老头会不会又罚你?”
青峰听到黑子模糊着回答说“不会”,然后睡着了过去。
第9章 承。第八章
承。
“下去罢。”帘子后的人终于开口。
跪伏之人缓缓挺直了腰,长长袖口滑过榻榻米,动作迅速却不急躁,淡蓝水纹自然地垂在身体两侧,烛光微晃,似有风吹过。
黑子抬起了头。
他虽垂了眼睑,露出一分敬畏,但只要细看他的双眼,清澈透亮,又是一派清明。
“我已说清,剩下的全凭你自己定夺。”帘内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这些话本不该对你说……”
“可继承之后,老师这些话也会告诉学生的吧。”
一时间,一室无言。
“呵呵……”德宗轻笑数声,最后还是换成了叹息,“那时候不一样啊,傻哲也。”
“青峰君是我的朋友。”
“朋友并不是一辈子的事。”德宗不赞同的摇头。
黑子并不反驳,片刻,德宗似是倦了,轻声道:“回去吧。”
这次黑子拜了一礼,躬身站起退到了格门外。
他还未踏出房间,德宗声音又响起,不复之前的温情,而是回复了平日的严厉。
“黑子!平日我怎么教你!”
“和敬清寂,由清而静。”
“世间万物皆有本源,既追溯本源,终趋一宗,所是道易相通,但人难相兼,也许未来诸多事,我只要你记住今日这一件。”
系在柱子上的香包撞在一起,五色彩线缠在了一块。
起风了。
“哲也谨记。”
捌
青Cao刈完,本来还模糊的夏天也真正到了。
先前青峰还会在路上顺手摘些蒲公英、掘些刚开花还算嫩的荠菜带给黑子让做着吃,但现下野菜下口又苦又老,已不能再食了。灯笼泡泡之类的小果还是青的,吃上去发酸发涩,唯有开过花的蒲公英变作一个白团子,风一吹就轻飘飘四散而去,看上去还有些乐趣,青峰就摘了好些护着,轻手轻脚窜上了墙头。
「苦」室换了新的夏用几帐,白色丝带一系,露出个纤细清秀的侧影,披了紫色的薄衣正在练字。青峰偷偷摸摸溜过去,那人头也不抬,问道:“青峰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