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问柳见亦裕一身寻常人家的青衣小袍,一头乌黑的头发用帕巾很随意的束着,发梢随风轻拂,只那背影便似邻家的读书郎,哪里像一个杀伐决断的君主。
谢问柳咽了一口唾沫,大着胆子靠近,他站到身后,亦裕身上那股似有似无的熏衣香让他本有一些醉意的脑袋更加眩晕。
“这个池塘让我想起了以前的家,家内的园子里也有着一个池塘,里面娘亲养着许多从琉璃岛来的鱼,红红的,随便洒一把吃的下去,它们就蜂涌而至,好像腾起了一朵红云。”亦裕声音仍然清冷,但是不知怎么谢问柳觉得有一点心疼。
“君上喜欢,奴才去给你把那池子鱼弄来!”谢问柳大声道。
亦裕微微侧过脸,嘴角一弯,含笑道:“你替我弄?”他漆黑的眸子半掩在长睫毛下,微露着轻视的意思,好像听到了一个极其好笑的笑话。
谢问柳在烈酒刺激下所展现的那一刻豪情壮志瞬间烟消云散了,他嗫喃了几下,也没说一句成形的话。亦裕微皱了一下眉头,他起身靠近了谢问柳,轻声道:“抬起头来!”
亦裕要比谢问柳高着半个头,因此就算他的睫毛很长,谢问柳还是能看清睫毛底下那双泛着迷离之光的眸子。谢问柳只觉得天旋地转,还没想好就一把抱住亦裕将他按在地上。亦裕乌黑的长发散了一地,散落在白大理石的地面上黑白分明,白皙的颈脖在那身青袍的衬托下闪烁着玉石一样的光泽,亭外有微风吹过,几株近亭腊梅枝头轻颤,几朵粉色梅花飞入亭中,悠然落在亦裕似笑非笑俊美无双的脸上。
谢问柳只觉得鼻头一热,一股血流喷了出来,全数滴在亦裕的身上。他吓了一跳,连忙抬袖笨拙地去擦,却把那血迹抹得亦裕前襟到处都是。亦裕似乎猛然惊醒了似的,不禁嫌恶地将谢问柳一把推开,他素有洁癖,看着自己血迹污渍的衣服,不由恼怒的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谢问柳则腿脚发软地坐在地上,眼见亦裕离去时怒容满面,想到贵都轻薄于他,被砍了十指,自己不但轻薄了,还喷了一衫的鼻血,这看来已经不仅仅是十指的事了。他四肢发软,直到有家丁找到他,搀扶了他几次,谢问柳才能勉强走路。众人都以为他不胜酒力,哪里晓得他是被吓的。谢问柳在床上翻来覆去,心中想此次必定命不久矣。与其活活受罪,不如一死了之。他想着从怀里摸出无名,在脖子比划了几下,终于狠心划了一刀,无奈他手脚无力,无名又其钝无比,除了划出一刀白印子,毫发无损,更不用说断命了。
谢问柳将短剑往床上一扔,心想自己此番死了,丢下年老的父母情何以堪,再说亦裕想必会认定自己是懦夫,自己在他的心里形像更加不堪。他想了想,爬了起来,将自己这几个月来所得的财产清点了一遍,分成了三份,最大的一份留给父母,一份留给了老疯子,足够他渡过余生,给博野也留了一份。此次回来之后,博野对谢问柳是大大的佩服,现在跟前跟后,俨然成了谢问柳的私人护卫,他人也算机警,谢问柳心想往后自己在牢狱还得靠他打点。又把一些细碎的物品一样样捡视出来,再拿了几件换洗衣服,裹成一个包袱,以免宫廷侍卫一来扣押自己的时候来不及收拾。天一亮他就带着银两去看自己的父母,谢问柳的父母见到谢问柳喜不自禁,他们托儿子的福,卖豆腐这种辛苦活早就不干了,在兰都郊外的村子里买了一个宅院享享清福。
谢问柳一见他们华发盖头,风霜满面的样子,就心里一酸,老父母强留他吃饭,他也不忍推却,一直到日落西山才脚步沉重的离开。谁知道一回府就听说宫里有太监公公等,他心中一抖,心想必定死期已至。他先回了自己的房,颤抖着扛起那个包袱,定了定神才大踏步向客厅方向走去。
黄太监已经在客厅里等得相当不耐烦了,葛尔朗在旁边不停地陪笑说话,见谢问柳进来不禁嗔道:“你跑哪里去了!”
谢问柳垂头丧气地道:“我去再看一下我的父母!”他心里想着为何没有见到押解他的侍卫,难道说亦裕还念着自己总归救过他,所以也不让他受这些零碎的罪,直接一杯毒酒赐死?他心里胡思乱想着,只听那黄公公道:“天色也不早了,我还是把君上的话传了吧,我也好回去覆旨。”
葛尔朗连忙应是,退过一边,黄公公清了清嗓子,用他尖而忸怩的声音道:“君上让我传一句话给你,今天是你长侍郎第一天当职,你一不去军司处报到,二不去君上那儿当职,君上让我问你,你是不是嫌他给你的官太小了?”
谢问柳本来一直在点头,连连称是,眼见黄公公脸色一变才转过神来,脱口道:“什么?”
黄公公的脸已经黑如锅底,倒是葛尔朗精明,他一眼瞥见谢问柳身上的包袱,连忙道:“黄公公莫怪,我这义子出身市井,不懂当官的规矩,也是我这几天太忙,忘了提点他。我看他收拾包袱,想必是以为要进宫住,好贴身保卫君上呢!”
黄公公冷哼了一声,道:“寻常的男人要想住进皇宫,只有住在天牢,不知道谢公子愿不愿意啊?”
谢问柳刚才只顾得惊喜,此时方才回过神来,他立刻机灵地将黄公公一路送出大门,临末了握住他汗渍渍的手塞了一张银票给他。黄公公刚才还乌云满面,一握到银票立时拨云见日,脸色红润直追艳阳天。他用力握了一下谢问柳的手道:“英雄出少年,谢大人必定前途无量。”他看了一下四周,贴在谢问柳的耳边道:“君上今天大发脾气,听说四千卫兵都没能抓到藏在天山山谷的一个逃犯,谢大人明天去务必要小心。”
谢问柳一连声黄公公美言,站在门外见了那辆马车消失方才回屋。他心想原来亦裕一直没放弃追查洞内那人的行踪,竟然派了四千卫兵去搜山谷,想必他对那人极其在意。不知怎么的,谢问柳觉得心里有一丝不是滋味,闷闷不乐地在床上翻了半宿才入睡。
第二天他穿着新长侍郎的官服先去军司部报到,然后领了牌子就进了皇官,刚进御书房,却见亦裕勃然大怒地喝斥跪着的侍卫统领,道:“你前天不是说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怎么今天回答还是找不到呢?”
那侍卫统领唯唯喏喏说不出话来,亦裕盛怒之下反手抽出悬挂在柱子上的佩剑,眼看那侍卫首领的- xing -命不保,谢问柳连忙大声道:“奴才谢问柳叩见君上。”
亦裕被他的大声叫唤一惊,那剑抬高少许只砍下了统领帽子上的几许红缨,冷声道:“如果你下次再办事不力,就自行了断吧,无需我再动手了。”
那统领吓得汗- shi -重衣,连连称是,退出去的时候看了一眼谢问柳,眼中有不胜感激之意。谢问柳见统领出去了,亦裕也没有召他进来,他咽了一口唾沫,硬着头皮跪在外面。他刚才救了统领一命,倒也不是什么发善心,他只是本能觉得亦裕这一剑劈下去是大大的不利。
亦裕虽然通过对呼儿金一战,在北国建立了自己的政权与威望,可说到底还是凭着血腥震慑才能站稳脚跟,绝非以德服人。若是因为一个无端的逃犯就杀戳近臣,很容易惹来闲话,被居心叵测的人利用,更何况大内的近身骑兵侍卫绝大多数都是贵族子弟。
做事不落把柄是谢问柳做人的信则之一,他正在外面忐忑不安间,突然听到亦裕轻哼道:“还不滚进来,要我去请你吗?”
谢问柳听亦裕虽然措词不佳,但语气倒也还好。他连忙爬起来,但是跪得太久,走到门前脚一软,御书房的铁皮门槛实在太高,他脚一绊,直接摔进屋,趴在亦裕的脚边。
谢问柳听着亦裕深深地呼吸声真是欲哭无泪,他越是想在亦裕面前表现,就越是要在他面前出丑。
“还不快起来!”谢问柳趴在他脚下良久不动,亦裕终于忍无可忍地喝道。谢问柳这才想起要爬,连忙手脚慌乱地爬起,谁知脚踩住了自己的外袍一滑,一头栽进亦裕的怀里。即使暖暖的熏衣香让人陶醉,谢问柳也早就骇破了胆不敢享受,顶着一个大红脸站过一边。
亦裕似乎也没跟他计较,只是坐回案前提笔将一幅未完之画完工。然后又对着它出了一回神,才指着它对谢问柳道:“你拿着这幅画去督促御林军追拿此人。”
第五章
谢问柳应了声是,他走过去拿起那幅画,只见上面画得是一个身着寻常衣衫的青年,他的五官虽然算不上俊美绝伦,但是左眉间有一颗痣若隐若现,一笑甚是诱人。仔细看那种诱人又非媚态,而似是一种懒洋洋,又似是一种纯真,混合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感,让人看到他就像是不愿移目。画虽然简单几笔,却极为传神,显然他的形像对亦裕来说刻骨铭心,呼之欲出。
谢问柳心中一阵泛酸,看到旁连写着几个端正的楷书:陆展亭,就脱口问:“这个陆展亭是谁?”
他原本冲动下开口,正后悔会不会因此惹恼了亦裕,谁知道隔了半晌亦裕轻轻地道:“陆展亭,小的时候被喻为南国第一神童,十岁就由德仁皇帝御笔钦点为状元,十七岁就已经是南国皇室的太医,很多人认为他是当朝第一才子,也有人认为他是南国第一神医,还有很多人认为他不但是第一才子还是第一神医……”
谢问柳再也不问什么,迅速地将画卷好,塞入怀中,跪别过亦裕,垂头丧气地出了皇宫大门,有气无力爬上了新挑的一匹枣红色战马,谁知战马欺生,一扬前蹄将他掀了下来,惹得众侍卫一阵大笑。
谢问柳气急,扶正了发冠再一次跃上马背,那战马也傲气,眼见谢问柳轻易地被自己掀了下来,马术又差,于是扬蹄嘶喊,侍卫们帮着拉马绳才算勉强制住它,但一路还是别别扭扭,谢问柳根本骑着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