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云吸了下鼻子,他还懂得呼吸,他还活着。就在这时,一团黑影从城堡里滚了出来,枯云一个惊起,连滚带爬地过去,那团黑影张开了手臂,他怀里抱着个孩子,那孩子昏睡了过去,脸有些脏,还有气。
枯云欢呼了声,他抱住了这团黑影。
他的林先生果断,温柔,有血性,还愿意舍身救人,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英雄人物。枯云用自己的眼泪给初河擦脸,他想扶他起来,将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说着:“走,我们现在就走……”
初河却没动,他不配合,枯云搬不动他。他有些生气地瞪着趴在地上的初河,初河劝他别费劲了,对他道:“你走吧,枯云……你离开这里吧。”
“不行!要走就一起走!我们一起走!”
他楼住初河: “你不走,我也不走!我要陪你一块儿死在这里!”
初河咳嗽起来的,大概是在笑,枯云不想看他笑,就想抱着他。初河摸到枯云的手,声音很温柔地在他耳边说道:“说什么傻话,你还没见过外面的花花世界,不要死在这里,活下去,枯云……好好活下去……”
初河握住了枯云的手,他的眼底湿润,恍惚失神中仿佛看到荒原上开出了紫色的繁花,他慢慢闭上了眼睛。枯云抱紧了他,抱得很紧很紧,紧到他感觉不到他的呼吸,他的心跳。
雪原上的雪已经化开了,露出黑色的土地。
上海的冬天又是什么颜色?
第8章
枯云沿着铁轨走了三天,他远远地听到汽笛声,跳到了铁轨边上,火车飞速擦过他身旁,枯云跟着狂奔起来,他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脚底的石子被他踢到后面,整座蒙林,整个东北都被他甩在了身后,他伸长手臂抓住了一条栏杆,他一用力,跳上了火车。
他没有停下,踩着窗户爬到了火车顶上。
车顶的风很大,他起先只能坐着,慢慢适应了颠簸才能站起来。他能看得很远。
雪景渐逝,寒风渐暖,青草越来越绿。他还闻到了花香,他不知道那些粉的白的都是什么花,但是他想他总会知道的。
枯云张开了双臂。
只有活着,只要活着!
——前传·荒·完——
正文:
第1章
枯云被一串汽笛声惊醒,三魂七魄都还迷迷瞪瞪,眼睛却已经睁大了,着急又好奇地看外头的世界。他看到汽车正驶上外白渡桥。
车窗外传来杂乱的涛声,像是苏州河和黄浦江在互诉衷肠,可水面上的人偏偏不识相,非得用长长短短的汽笛打断它们的字字句句,惹得这一河一江发了脾气,涛声愈来愈响,那江河浪头上的货轮,客船,简陋的舢板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各自在波涛滚滚中施展神通。
正值夕阳低垂,日光迷离之时,恰是个好睡的光景,枯云那方才被汽笛声惊起的魂灵又飘飘然要带他入梦,他整个人懒懒散散地陷在皮座椅里,唯脖子向前伸着,仿佛是被外头那极美的天色勾住了衣领。紫粉色的晚霞如纱般自云端轻轻抖落,这薄纱一角落在那水天交接处,被卷进了黄浦江里便成了道道粉色的浪,为这汹涌的江水平添了几分柔媚。
江面上的日头落得更低,及至低到了水下面,唯剩下那盖不住的粉光温柔撒播,将外滩笼进了个小世界里。这世界里唯有浪漫旖旎的风光,似一处精致美观的玻璃花房。
下了外白渡桥,司机将车速放缓,枯云的眼皮一耷一闭,差点又睡过去。汽车停在礼查饭店门口,他从车上下来时,仍是个头昏脑胀,睡眼惺忪的情形。司机问他讨车钱,他困得厉害,脑筋一时转不过来,想当然的以为还在昨夜的牌局,手上做了个丢牌出去的动作,扔下几枚银洋,转头便栽进了礼查饭店。
礼查饭店内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都是些时髦男女,西餐厅门前和电梯口最最热闹,几个华人面孔的摩登女郎结伴来开洋荤,另有一群发油擦得水亮的沪上公子哥要去二楼打弹子,洋人面孔反而成了稀罕。枯云沿着走廊往饭店深处走,他对黄油黑葡萄酒兴趣寥寥,打落袋的本领更是一窍不通,他要找去的是礼查饭店里头名声最响的宴会厅,孔雀厅。
礼查饭店享誉上海,内外装潢皆是别致华美,数间别具匠心的套房,宴会厅中最叫人津津乐道,独树一帜的莫要属这孔雀厅了。白天时,修饰屋顶的彩色玻璃经由日光照射自然在地板上落下了仿似孔雀开屏般的影,到了晚上,这儿就成了个热闹非凡的跳舞场,欧洲舶来的宫廷舞曲一首接着一首,美酒盛馔取之不尽,那玩乐的兴头也是永无止尽,仿佛永远不会熄灭的。深夜离别时也并不会有人惋惜感慨,宾客们都明白,这分别不会太久,不消半日,他们的下一轮狂欢便又会开始。
枯云一路走来,走廊上的黄色面孔渐渐绝了迹,到了孔雀厅门口,只见大门紧闭,两个门僮守在左右,边上还竖着块红纸木牌,上头用中英两种语言写有两行大字。枯云不识英文,只看得懂那汉字写的是:交际茶舞会,闲人勿扰。
每逢周末,孔雀厅除了供给洋人开设交际茶舞会再无他用。与上海别处的舞会不同,礼查饭店的交际茶舞会概不对外兜售舞票,且只宴请活跃于政商各界的洋人,连在里头端茶奉水的侍应都是从白俄流亡至此的贵族豪绅,可谓架子搭足,拒国人于千里之外。今晚这场舞会的筹办人是个做烟草贸易的英商大班,枯云与他素未谋面,他也非要人贵宾,更不是拿外国护照来上海掘金,声色犬马的西洋浪荡子,他三个月前才从南京来的上海,昨夜与人通宵打牌,眼下还都提不起劲来,哈欠连连。
枯云半掩住嘴又打了个哈欠,那两个门僮中的一个和他搭了句话:“密斯特枯,怎么今天玛莉亚小姐不和您一道?”
枯云摆摆手,道:“别提了,玛莉亚小姐昨晚拉我打了十六圈麻将牌,自己昏倒在床上,硬要我来替她充充场面,和她的托尼叔叔问一声好。”
此言非虚,门僮问起的这个玛莉亚小姐恐怕此时正在她爱棠路的香闺里头呼呼大睡呢。
门僮陪了个笑,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握住了大门把手,那门缝中漏出了一道明亮的光,还有一点弦乐声。枯云拍了拍身上的雪白西装,往前迈了一小步,他勉强摆出乐张笑脸打算应付些社交场上兴许会遇到的熟面孔,心里算计起了别的事,那孔雀厅的大门忽然间在他面前完全打开了。满室光华扑面袭来,枯云一愣,脸上的笑容加深了,这笑如今是发自他的真心了。
孔雀厅里的欢声笑语,璀璨灯光终于是将他拉拢了过去,六神归位,他已完全清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