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云 上——ranana【完结】(15)

2019-06-14  作者|标签:ranana

枯云记下了这个名字,连声说“好”,他是一刻也没法面对阿宏了,赶紧撇下听筒,拿上件外套便出了门。

他的心跳得飞快,阿宏的声音犹在他耳畔,那是一把怀着多少期望,多少渴盼的声音啊。他听到他说事情已经办妥时是多么高兴,多么激动啊,连呼吸里仿佛都带着笑意。

枯云抓紧了自己的手指,两只手攥在了一块儿,他拦了辆黄包车,往尹公馆去。

尹公馆位于贝当路,是一处被一人高的石头墙壁包围住的居所,在那石墙后头还植有成排的高大杉树,将尹公馆的真面目彻彻底底掩盖了起来。贝当路上十分幽静,一阵微风吹过,杉树娑娑作响。枯云走到那连接两片围墙的漆黑铁门前,门上装着电铃,他按了两下,等待的间隙,枯云踮起脚尖往门里张望,透过枝桠缝隙,他依稀是看到一片铺满红瓦的斜坡屋顶,未来得及再多看两眼,那铁门径自打开了半扇,一个穿蓝布长衫的长脸男子从里头探出了个半个身子,狐疑地打量枯云。枯云赶紧报上姓名,道:“昨晚与尹鹤公子在孔雀厅见了一面,当时匆匆,今天恰好路过贝当路,便想再找他叙上一叙。”

那长脸人起先不怎么客气,听说枯云是在孔雀厅见到的尹鹤后,一双绿豆眼睛将枯云又仔细看了个遍。枯云的右眼是颗灰眼珠,左眼发蓝,不用多说便知是个异国来客,他出门时虽然着急,可他热衷治装,随手一套衣服一双皮鞋那都是顶顶精良的做工,顶顶时髦的款式。他的笑容又很得体,站姿挺拔,举手投足间无不透露出自己是个颇值得交际的人物。

长脸人思量片刻后,说道:“您先随我来吧。”

枯云一颔首,尾随着这长脸人进了尹公馆。尹公馆是座墙面奶黄的连体大宅,前院的花园洋味浓厚,西洋油画中最普遍的天使与少女的大理石像随处可见,翠绿的草坪上零星点缀着静心修剪成或球或方各式形状的矮树丛。公馆门前挖出了个喷泉水池,清波荡漾中有数尾锦鲤游曳。枯云深呼吸了一口气,群杉环绕中,这尹公馆好似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空气里弥漫着的自然气味叫人沉醉。

进了尹公馆,长脸人安排枯云在大客厅里稍作等候,他这就去找四公子通报。

尹公馆中亦保持着贝当路式的安宁与静,这反倒叫枯云犯起了嘀咕,偌大的房子听不到一点响动,哪里像是有六位太太,九个孩子住着的地方呢?

莫不成尹老爷那几位太太关系不睦,并不全都住在一处?

尹老爷如此有头有脸的人物,岂会让这种失脸面的事情发生?

那便是时间尚早,一家老小都还睡着。上海的时髦人物们素来是不贪慕早晨时光的。

枯云想到此处,看了眼客厅一角的落地时钟,才是早上八点多两分,岂是尚早,简直可以说是夜才过半,酣睡正香的时刻啊!

假若不是有烦心事缠身,往常这个钟点,他自己都还在梦乡流连呢,枯云苦笑了下,他又坐着等了十来分钟,那长脸人却未再露面。枯云等的也是有些无聊难耐了,起身在客厅里踱起了步子。尹家的客厅装饰华丽,东西杂糅,既有中国瓷的大花瓶,又有钢琴留声机,墙上挂一副水墨写意画,一副油画肖像,那画像中的人穿军装,配西洋佩剑,面容硬朗,那嘴唇与下巴的线条与尹鹤隐隐有些相似。画中人的眼神十分敏锐,鹰隼一般,盯得枯云头皮发麻,好像将他有意来利用尹鹤的心思全都看穿,枯云擦擦额头,转身走到了窗边。

绛红色的窗帘此时已经挽起,透过玻璃窗,枯云看到了前院角落里的一个雪白秋千。那可供两人坐的长座位正在微风里前后摇摆,枯云心里不由冒出了些罗曼蒂克的绮思。他的罗曼总是与阿宏有关,他想和阿宏坐在这样的秋千上,身后是风在轻轻推送,他们就这样互相依偎,一同往前,一同摇后。十年过去了,二十年过去了,他们便如此被时光轻摇慢送,一路白头。

枯云正美美地幻想着,神魂越飘越远,风筝似地正往他脑海中那个美丽的未来飞去,忽然间哐当一记脆响,吓得他从原地跳开,他心中那只飞出老远的风筝一下被扯回了尹公馆的现实里来。

枯云惊魂未定,他拍着胸口扭头去找那声音的源头,他看到客厅门口站了个人,从轮廓看来,约莫是个身材瘦削的男子。也不知他是何时来的,那声音是不是他弄出来的,他的长相,枯云也不清楚,他是被包在阴影里头的,唯有两条小腿站在一片三角状的阳光里面。这光还照到了紧邻着他右腿的一根黑色手杖。

枯云往前走了两步,光黯了,阴影中的形象清晰了些许,这下枯云能看出他的样子了,但细节还是不甚明了,只能看出他的身子歪斜,全身的重量仿佛都在靠着右手和手里握紧的手杖支持。他的右手在颤抖。

“您是?”枯云问道。

这人显然不是尹鹤,尹鹤绝无可能在一夜之间憔悴成如他这般。

男子的两颊凹陷,眼窝很深,仅仅是站着已是粗喘连连。他没搭腔,只是看着枯云。

枯云发现他脚边的影子里有个黄铜盆子,那男子循着他的眼神亦看向了那铜盆,他鼻翼一抖,冷哼了声,抬起左脚,忽地将那铜盆踢出好远。也不知那铜盆是哪里得罪了他,被一脚踢开了尚且不算,男子拄着拐杖艰难地走到铜盆跟前,人半靠在墙根上,举起手杖对准铜盆又敲又砸,枯云算是明白了,先前他听到的怪声音是男人在用手杖敲铜盆呢。

一时间尹公馆里充斥着哐啷哐啷的敲击声,活像进了间打铁铺子,安静是绝没有了的,可却也不热闹,只是很吓人,近而有些恐怖了。这男子是个很阴森的样子,他始终不说话,只是敲盆子,一下比一下更用力,这折磨却是双向的,铜盆与男子皆落到了个痛苦不堪的局面,铜盆被打得不成原形,男子单薄的身体亦是摇摇欲坠。枯云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见一个佣人打扮的少年人和一个中年妇人从一廊之隔的一扇小门里跑了出来。

少年人忙去扶男子,中年妇人捡起了铜盆,少年人给男子顺气,小声说:“大少爷,别动气,别动气。”

那妇人回身看了枯云一眼,眉心一皱,也去帮着扶男子。两人将这位大少爷往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送,枯云伸长了脖子看,这大少爷的脸总算是落到了点阳光。那是张苍白,阴沉,缺乏生气的脸孔。少年人打开了门,大少爷微微偏过了头,他还在大口喘气,脸颊上浮现出不太健康的艳红色,两颗漆黑的眼乌珠望住枯云,锐眼如刀,他的眼神竟同那穿军装的画中人如出一辙,却更让人害怕,那画中人拥有的是人的敏锐与威慑,他却像是鬼,见了谁仿佛都要索他的命。

枯云一个哆嗦,往后退开了去,没成想撞到一个人身上,他忙转过去赔礼道歉。那人笑笑看着他,道:“让密斯特枯看笑话了,那是我大哥,脾气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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