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鹤也跟着眨眼,一拍大腿,音调提高里几度,大声道:“莫非是黎宝山?”
黎宝山这三个字仿佛是开启了枯云记忆中的某个机关,他只听阿宏提过两三次的名字仿佛就是这个。枯云抖了抖脚,低头抽烟,似是默认。
“要说是黎宝山的话……”尹鹤摸着下巴,打量起了枯云,声音渐近消隐了。枯云抬起眼看他,他看到尹鹤眼中的犹豫和一星点疑惑,这倒在他的预料之中,毕竟他和尹鹤不过一面之缘,他堂堂尹四公子凭什么要为他这样一个无名小卒奔波操劳呢?
枯云的声音低低的,郑重说:“这事情我知道麻烦,密斯特尹不用为我费神了,我自己再想想办法吧。”
尹鹤道:“按照黎宝山的意思,他要你将咖啡馆先挂名在一个叫苏小霄的名下,对吧?”
“嗯……”
“那咖啡馆的店铺地址您记得吧?”尹鹤又笑起来,一张俊脸依旧很是和善。
“记得。”
尹鹤闻言,拿起桌角上的一个铜铃摇了两摇,不一会儿先前给枯云引路的长脸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枯云握着椅子扶手,留意听着看着尹鹤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莫非尹鹤还是决定帮他一把?
尹鹤使唤那长脸人去给他拿纸笔过来,他让枯云写下了苏小霄的名字和店铺的地址,还问枯云要了家中电话,拍着胸脯道:“营业执照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密斯特枯,等我的好消息吧!”
枯云喜上眉梢,一把握住了尹鹤的手,表示要好好谢过他,尹鹤道:“小事一桩,不值一提。”
枯云不由对他刮目相看,这个尹四公子不光看着和气大方,为人确实是有大善心的,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绅士。可转念一想,听尹鹤的意思,他和阿宏定是认识的,那他来拜托他的事,他会去告诉阿宏吗?白相人最要紧就是面子,这事要是传出去了,阿宏的脸该往哪里搁?
枯云眼神一滞,握着尹鹤的手,道:“不过这件事,不知道密斯特尹能不能替我保密,我和我那位朋友不太想闹得人尽皆知。”
尹鹤拍拍他的手背,笑呵呵地满口答应。这下枯云可算是彻底放心了,他和尹鹤又闲坐了会儿,两人约好了周末去月宫舞厅跳舞,尹鹤亲自将枯云送出了门。
拜会尹鹤的事比枯云预想中要顺利许多,他美滋滋地回了霞飞路,仿佛那营业执照已经从天而降落到了阿宏的口袋里去了。他在路上顺道给尹鹤置办了一份厚礼,回家后没一会儿,阿宏的电话就来了,枯云这回有了许多底气,叫他不用再多忧愁,只等着收营业执照便是。他问阿宏晚上要不要来吃饭,珍珍买了小黄鱼,晚上要做咸菜笋丝小黄鱼。阿宏叹息起来,道:“我也想来,只是这边实在抽不出空,你和珍珍吃吧。”他停了会儿,悄悄地,轻洞洞地对枯云说,“小云,我很想你,你替我干成了这么一件大事,我真想现在就好好抱一抱你,亲一亲你。”
枯云抿紧了嘴唇,他当然也想阿宏现在就亲一亲他,当着他的面夸奖他,赞美他,将他捧到天上去,让他除了他这个人之外,再分不清看不出世上别的颜色。但阿宏要忙他的事,他谅解他,他既是他的阿宏,他又是外头的黎宝山。
枯云呼唤了声:“宝山……”
阿宏那边倒抽了口凉气,立即道:“这个名字哪能随便喊!被别人听到了怎么办?”
“可是家里就我和珍珍啊。”
“唉!总之别人要是知道了我和你的关系,你就很危险!你只要记得我是你的阿宏!好了,好了,我要挂电话了。”
枯云支吾着想再说些什么,可阿宏已经断了音讯。枯云靠在沙发上,长吁短叹起来,他自责地想,他是不应该那样随便就喊出阿宏在场面上的名字的,阿宏是在为他着想。无缘无故叫他宝山也真是荒唐,管他是宝山银山呢,他是只属于他的阿宏,这名字是专属于他的。
如此一想,枯云又活跃开心了,翻出了几本杂志晒着太阳一本一本看。
到了饭点,枯云和珍珍同桌吃了夜饭,玛莉亚差人送来口信,找他晚上去朋友家里玩牌九,枯云答应了下来。就在他要出门时,尹鹤的电话却来了,营业执照的事他已给枯云办好了,约他在福州路红香楼的玉门小包间见面。
枯云在电话里千恩万谢,尹四公子果然有手段,混得吝,一张营业执照,不出一天就拿到了手。尹鹤和他定在二十分钟后见面,时间紧迫,枯云只好找珍珍去替他跑一趟腿,同玛莉亚告个假。
枯云带上礼物匆忙间出了门,坐上黄包车,他一拍脑门,这才想到他这是被人约去了四马路,他到上海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四马路的名声也还是听说过的。他不太情愿,也不明白尹公子这样的体面人怎么会约在四马路,枯云揣着礼盒犯起了难,但思来想去,名门贵公子在玩乐上再怎么不羁放纵,也定是洁身自好,会看紧了自己的身体的。这红香楼或许住的都是些书寓先生,断然不会有什么下品邋遢人,说不定还是处隐世的风雅场所,流连其中的多是些文人雅士。
如此自我安慰了番,枯云离那红香楼已经越来越近,他紧紧靠在黄包车上,车夫拐进一条小巷里时,他知道他的想象是落了空了。到了红香楼门前,他更是打起了退堂鼓,别说卖艺不卖身的书寓先生了,连个端庄周正的长三阿姐都没见到,短短一条小巷里净是衣不蔽体,目光阑珊的咸水妹在招揽生意。打发走了车夫,枯云硬着头皮进了红香楼,里头果然是个烛火昏黄的幺二堂子,他一进去便有个脂粉味刺鼻的小妹贴了上来,“好哥哥”“好哥哥”的叫个不停。
枯云无意和这里的莺莺燕燕纠缠,直接往玉门包间找去。这腌臜不堪的堂楼浸氵壬在浪声秽语中,一个个脸蛋扑得雪白,嘴唇抹得艳红的女人见了枯云这等打扮得体的男子都像是饿狼见了肉食,全都扑将了上来,枯云左躲右闪,口中道:“我来找人,来找人的。”好不容易爬上了二楼。
二楼廊道上弥漫着一股怪味,似是檀香里头混着大烟土一块儿在烧,熏得枯云眼睛酸疼,脑门发胀。千辛万苦到了玉门间门口,枯云连门也没敲,避难似的一推开门就钻了进去。玉门间里的气味比外头更坏,也不知是多少年没晒过太阳的地方了,一阵阵霉味与酸臭味环环相扣,一波又一波地袭来,直叫枯云皱鼻子。这玉门间里还很昏暗,唯有迎面处的烟塌上亮着一盏油灯,那塌上斜躺着两个人,一女一男,女的光着半身,丰.乳微垂,正低头专心烧制烟泡,听到开门声,只道:“茶水放下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