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啊,在鲜花里面藏马票,马票当然是假的啦,他自己造的,十个大洋能买到当天开跑的所有马的马票,价钱十蛮高,但是你想想头奖多少钱啊,而且还真的有人用他做的假票兑到了奖金,你说是不是一本万利的买卖?要我我也去买一套哇,不过这个生意不长久,卖了两次之后巡捕就出动了,这个时候他就去投靠了青帮,拜了个橇脚师父,跑去俱乐部里看赌盘,赌场里多少搞头啊,他是聪明得不得了,师父不到一年就金盆洗手,三间赌场全都交给了他,他的师兄几个气都要被气死了,没办法啊,黎宝生就是比他们有本事,心还狠,他五个师兄联手拆他的台,不出三天,黄浦江上就多了这五具尸体……”
阿生讲得口干舌燥,他看到路边卖汤水的小铺子,对枯云招招手,说:“走得也累了,喝碗绿豆汤吧。”
枯云跟着他到临时搭建起来的凉棚下头坐下,两人一人要了一碗绿豆汤,阿生吃东西的时候是不讲话的,店铺里又只有他们两人,静默中凸显出了一丝无聊和乏味。枯云抽完了烟,把烟头还夹在手里,话也不说,甜汤也不喝,撑着下巴看外头,眼里没什么神采。最是嘴里无味,心里空空落落的辰光,一辆轿车由远及近飞速驶来,汽车开得太快,以至于连风声都被它带出了点呼啸的意味。枯云和阿生都抬起了头,那小车从他们眼前一闪而过,车轮擦过地上的一处泥塘,溅了点泥浆水起来,阿生的长腿往桌下一缩,嘟囔了句:“开这么快赶着去投胎啊?”
枯云拍拍裤腿,好在他今天穿的是条青色裤子,那泥水落在上面不怎么明显,但他心里是不痛快了的,他起身对阿生道:“不好意思了,我有点不舒服,今天的电影就不看了吧。”
阿生才要说话,却见一辆小车停在了他们面前,似乎正是刚才那辆黑影般开过的轿车。车窗是放下的,前前后后共坐了三个人,坐后排的那人微微勾着脖子,冲枯云打了个招呼:“枯先生,又见面了。”
枯云一下就认出了他:“啊,是你啊,黎宝山?”
阿生一口绿豆汤呛在喉咙里,捂着嘴巴直咳嗽,他睁大了眼睛,看看枯云,又看看车里的黎宝山,那确是个英武霸道,很有派头的人,他没在看他,只盯着枯云,说:“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枯先生可愿赏个薄面一块儿吃顿饭?”
阿生已是瞠目结舌,他没料想到枯云会认识那个鼎鼎大名的黎宝山,黎宝山对枯云还这么客气礼貌,开着小车都跑远了还折返过来要找他吃饭。他先前只以为枯云是个混场面的荡子,这么一琢磨,他的来头说不定不小,阿生擦擦嘴巴,唤了声枯云。枯云和阿生待得本就很没意思了,想也没想就答应了黎宝山,上了他的车。轿车转过车头,鸣笛而去,留下阿生坐在路边呆呆望着那车影,过了片刻,他猛地从原地跳起,不停朝那轿车挥手,嘴里道:“黎宝山黎先生再会啊,再会啊!有空再出来啊!”
再说枯云上了黎宝山的车,黎宝山同他介绍道:“司机小徐,还有我兄弟彭苗青。”
彭苗青相貌和善老实,头发剃了个精光,下巴叠成双,人很富态,露在衣服外头的两只大手看上去却很结实,身上不净是肥肉。
“叫我阿青就成。”彭苗青转过来对枯云笑笑,两人握了下手,他的双手确实很有力。
“鄙姓枯。”枯云说,“木古枯。”
“这个姓很少见啊,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姓这个的。”彭苗青说,转了回去。
黎宝山跟着说:“是的,所以我印象很深。”
他微微笑着,指指外面,问枯云:“没让枯先生放了朋友白鸽吧?”
枯云摆手,在车上坐舒服了:“没有,本来我也是想回家了的。”
“你在苏州还有个家?”
枯云一笑一叹气,将那天之后丁阿宏对他的死缠烂打告诉了黎宝山。黎宝山听完还没说话,那彭苗青将手指骨节按得咔咔作响,道:“这个垃圾瘪三,枯先生你放心,我马上叫人去收拾了他,保证不让这个人再污了你的眼睛。”
枯云闻言,道:“他那天晚上来找我,我真是吓了一跳,半夜三更的,还以为撞到鬼了。”他瞥了瞥黎宝山,小声说,“之前听你们说要扔他下去黄浦江……”
黎宝山笑出了声:“枯先生说要留他一条命,金口贵言,我就照了您的意思了。”
枯云这会儿想起了阿生之前和他说的那些故事,黎宝山到底是个人物,被他枯先生前,枯先生后的称呼,他何德何能啊,枯云看着他道:“我早就想说了,黎先生叫我枯云就成,不用总是先生先生的,‘您’这个字我更是担当不起啊。”
黎宝山不响,就是笑,之后再和枯云说话时,他便什么称谓都没用了。
黎宝山请枯云吃饭的地方是处评弹书场,他们一行四人在书场正中间入了座,不一会儿空空如也的舞台上就摆上了椅子小桌,走上来穿长衫旗袍的一男一女。今晚唱的是《白蛇》,枯云的吴语不佳,平时别人讲话都只能听个大概,更别说这些个陌生的字眼被唱成了曲儿在他耳边游来走去了,他是听了开头便失了兴致,心下懊悔,早知是来书场他就不来了,还不如和阿生去看电影。可黎宝山请客,他总是还得卖他个面子的,枯云便不声不响地剥瓜子。
白素贞做法,西湖上的雷雨落到一半,黎宝山偏过头来问枯云:“是不是听得没意思?要不要换一出?”
枯云连忙摇头,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听得如痴如醉,扫兴的事他可不愿意干。
黎宝山说:“请人吃饭,哪有让客人不高兴的道理?”
他态度坚决,伸手就要找人过来,枯云见了,一把拉住他,压低了眉毛,悄声对他道:“别!千万别!我是听不懂,听不出个门道!”
黎宝山看他红了脸,约是羞的,放下了手,道:“那就不听了。”
枯云看彭苗青和小徐都听得入了迷,遂道:“只是我听不懂,可不能因为我坏了大家的高兴,我只是听不懂,但是他们唱得还是很好听的。”
黎宝山往门口看:“那我们出去走走?”
“我们?”
“你和我。”黎宝山指指自己,又指指枯云,“《白蛇》我也听够了,走吧。”
他一拱枯云,先站了起来,小徐和彭苗青听到动静都看向了他,黎宝山压着小徐的肩膀耳语了两句,拉起了枯云就和他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