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斯特尹在那里呢。”玛莉亚同他们指了个大概方向,尹鹤正和两个穿黑西装的男子说话,玛莉亚小声招呼,同他一挥手,尹鹤立即抬起了头。他的脸色吓了枯云一跳,这光鲜亮丽的公子哥不仅身上披麻戴孝,连脸上都带着股丧味,愁眉苦脸,好不难看。但当尹鹤的眼神扫到黎宝山身上时,那死灰般的两粒黑眼珠里倏地亮起了火星子,他快步朝他们走了过来。
“宝山大哥!”尹鹤激动地一把握住了黎宝山的手,“我们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他的眼角瞥到枯云,显然是不愿将自己要与黎宝山说的话泄露给别人知道。这点眼力枯云尚且还是具备的,他瞅瞅黎宝山手里的纸包,道:“这包东西是要给谁的?我替你去给了吧。”
黎宝山看尹鹤很是焦急的样子,把纸包递给了枯云:“是要给尹醉桥的,那还得麻烦你替我去给了。”
尹鹤忙道:“大哥在他屋里呢!就在一楼,枯少爷还得麻烦您了!”一揽黎宝山的肩膀,就把他带走了。
枯云捧着那纸包,手脚发麻,他万万没想到黎宝山叫小徐准备的东西是准备给尹醉桥的,丧礼在他看来已是一件极其晦气郁闷的事,这下好了,还要在这个棺木还未出殡,家中尚有一具死尸的时候去见那个鬼一样的大公子。枯云呜呼哀哉,在别院转了一圈没能找到替他跑腿的下人,他只得自己往本馆的一楼走去。
枯云隐约记得前回见到大公子,他是被人给推进了一楼走道最末的那间屋子,本馆里此时或站或坐着许多人,大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缅怀尹老先生,一楼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可走廊上空空荡荡,见不到半个人影,更叫枯云犯憷的是,当他转进走廊时,他分明地听到背后有人小声议论:“听说大少爷从昨晚就没出来过?”
“大公子性格很古怪的,刚才一个佣人给他送饭,结果被他打了出来,还说什么不要让他听到走廊上有一点声音。”
“大约也是太悲伤了,母亲早逝,外公在北平遇刺,没能挺过去,尹千翁现在也……”
枯云越听越寒,他是难以想象那个本就一脸沉郁,活得全没个人形的大公子在此连番打击下该又变成了个什么样子。
不知不觉他已走到了大公子的房门前,枯云左顾右盼,不少好事者都聚在走廊一端伸长了脖子毫不避讳地看闲事,枯云也伸长了脖子看他们,他是拼命想要在人群里找个下人闲人来替他送这包东西进去。可人没找到,门里头却传来了一把声音。
“谁在外面?”
那声音有点哑,异常沉闷。
枯云无奈,只好回道:“请问尹醉桥尹大公子在吗?”
问话的人沉默了,枯云稍提高了点声音,说:“我是黎宝山的朋友,来给您送东西的。”
屋里突然响起哐啷一声,枯云吓了一跳,眼角瞥到个蓝衣下人从不远处跑过,他忙招手喊人:“麻烦您能看看你们大公子是怎么了吗??”
那下人却当他这句话是耳旁风,缩着肩膀就跑了,枯云正犯愁不知该如何是好,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大公子人还未现身,一股大烟味便扑面而来,熏得枯云捂住了鼻子,直皱眉头。他的眼睛也被熏疼了,半睁半闭,直接伸出了手去,将纸包往里面一送,说:“给您的东西。”
没人来接,亦没人说话。枯云揉开眼睛,用力往屋里看,大公子的房间里很黑,第一眼看过去依稀只能看到人影幢幢,第二眼再去辨识,能瞧出个五官轮廓身形神态来了。
站在门内的确实是那位大公子尹醉桥没有错。他的右手撑着根拐杖,身子歪向右边,人比先前更消瘦憔悴,嘴唇紧抿成一道线,眼睛些微发肿,眼球上布满血丝,但他的眼神依旧,同他父亲的肖像画一样,锐利冰冷。
枯云打了个颤,尹醉桥正在用这锋刃般的眼神一点一点遍扫他全身。
枯云被他看得难受,晃晃手里的纸包:“东西……”
尹醉桥不响,那两道视线总归还是收拢了起来,他喘着粗气,艰难地转过身,朝房间深处走去。
“啊……欸……”枯云连忙想喊他,叫了好几下尹醉桥都是充耳不闻,什么都不说,只管走自己的路。他的身影左摇右晃,恰让枯云发现了屋里唯一的一点亮光,那是从一张矮桌上放着的油灯中发出的,绿豆似的一粒,纹丝不动地浮缀在墨团般的黑暗中。借着这点微弱火光,枯云发现了屋里的一个小柜子,他踮起脚小心翼翼地走到柜子边上,才要将手里的纸包放下了事。尹醉桥骤然开腔,道:“关门。”
枯云遂道:“这东西是给您的,我放下就走。”
尹醉桥已行到了油灯旁,他伸手拨弄灯芯,火苗窜高了些许,照亮了矮桌下的一张烟塌。尹醉桥扶着烟塌坐下,依旧说:“关门。”
枯云不愿在此地多做逗留,放下了纸包,道:“东西给您放在这儿了,我先走了,一定不会忘记给您关门!”
他人才转过半边,身后便传来哐啷一声,枯云还以为是自己拂倒了柜子上的什么物事,赶紧回头查看,可柜子上地上什么东西都没有,他正纳闷,又是两声巨响,枯云循声望去,原来是尹醉桥正抓着手杖不停敲打脚旁的一个铜盆子。这铜盆颇有几分似曾相识的相貌,枯云眨眨眼,客气地说:“我给您找您府上的佣人来,您有什么需要暂且等等。”
尹醉桥看着他:“会烧烟泡吗?”
枯云摇头,人往后退。尹醉桥用手杖将铜盆推远了,他道:“那那包东西你给我拿来。”
枯云应了声,找到那纸包给他送了过去。尹醉桥从烟塌上摸出杆大烟枪,又吩咐他:“打开了。”
枯云见他行动确实不方便,乖乖给他解开了纸包,那纸包里头是黑乎乎的鸦片烟,枯云闻不惯这股子芙蓉味,皱着鼻子别过了头,在衣服上擦擦手,还是那句话:“我给您找人来。”
尹醉桥在烟塌上躺好了,幽幽说:“老爷子死了,一府的人忙他的事还忙不过来。”
枯云闻言,抬眼看了看他,靠着几个软枕头卧在烟塌上的尹醉桥比先前更为孱弱苍白,仿佛是个纸片人,只有将点着的福寿膏投去给他,他这个纸人才能燃烧起来,才能化身成一团火堆,叫世人知道他还拖着几口余气,一点残命活着,若是离了这点火源,他不过是地上的一片纸屑,谁也不会多瞧他一眼。
又念及他如今已是父母双亡,这天还是他父亲出殡之日,枯云动了恻隐之心,他咬咬嘴唇,对尹醉桥道:“那你和我说要怎么弄吧,我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