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鹤仿佛是受了当头一棒,人摇摆着向后退了半步,勉力维持住站姿后,头一低,在文件纸里翻找出一张黄纸,甩到尹醉桥面前:“那这份诉讼又是怎么回事!责令我们三天内搬出尹公馆是什么意思?!”
枯云难掩诧异,尹醉桥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抢了尹鹤的工厂不论,另加上了份诉讼驱逐令要将尹家其余人等全都扫地出门,这显然是一点面子都不想留给尹鹤,留给尹家啊。
尹鹤此时亦道:“你要对我赶尽杀绝就算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得罪了你!爸的头七还没过,你的律师就找上了门!你总要看在这个姓的份上也给自己留点颜面啊!”
尹醉桥眼珠一斜,很是轻蔑地说:“我看你也不怎么想给自己留面子吧,这屋里可还有两个外人在呢,你就冲我大吼小叫。”
尹鹤往枯云和黎宝山这儿一看,声音低了,在烟塌上坐下,说道:“三天的时间怎么够?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外头的房产全都抵押出去借钱了,你是要我流落街头吗?”
尹醉桥道:“这我当然知道,不过你也要知道,爸的遗嘱里写得很清楚,大屋留给我,我是屋主,那我就有处置房屋归属的权力,我想让谁住谁就能继续住,我不想见到谁,那谁就必须得给我滚,尽快滚。不过你也别把自己说的那么惨,遗嘱里面给大家都留了点钱的,工厂现在到了我的名下,那么遗嘱上说的发配月供的责任自然就落到了我的身上。再者,你大可以跟着老二老三去南京,怕就怕你拉不下这个脸。”
他笑了声,轻飘飘地打量尹鹤,尹鹤听得是咬牙切齿,愤然跃起,一把揪住了尹醉桥的衣领,将他从烟塌上提了起来,恨道:“爸尸骨未寒,棺材还停在别院,你就要分家,就想着把他的血亲们弄得流落街头,你还算不算人!!你要怎么和他的亡魂交代!”
尹醉桥的身体毕竟孱弱,经尹鹤这一抓,气息不顺,咳得停不下来,黎宝山见状,上前拉开了尹鹤,在两人中间劝说道:“你们的家事轮不到我一个外人插手,不过我先前借了些钱给尹四公子,银行的合同我刚才也看了看,我借出去的数额虽不大,不过还上最低款项依旧还是够的,银行不能就这么把工厂全收走了抵债吧。”
尹醉桥瞥了眼黎宝山,对他也不客气,冷声道:“那你要问问他还没还上。”
尹鹤道:“我怎么没还上!16号为限,今天18号!爸出事后我忙里忙外,那天订好了楠木棺材我就亲自跑了这四家银行!”
尹醉桥将手杖拄在地上,拍拍衣服,说:“真是不好意思,我这四家银行过了三点就停止除去存取款外的一切业务。尹四公子大忙人一个,怕是没有时间好好阅读墙上的规章守则。”
末了,他还叹息一声,尹鹤似是受了天大的嘲讽,冲上前去又要抓他。黎宝山将他制住,规劝他冷静行事。可眼下的情况,叫尹鹤如何冷静得下来?他斥骂道:“你他妈的不合法!!这不合法!”
尹鹤气红了双眼,已近失控,尹醉桥面不改色,他站直了身子看着尹鹤。他的身量其实要比尹鹤高一些,体格虽不及尹鹤结实,站成一条直线时依稀能捕捉到些早年从军时的坚毅风采。
他道:“合不合法不是你和我说了算,我是走了正规流程的。”
尹鹤依旧很激动:“你有你的打算,确实没必要什么都和家里说!偷偷摸摸开了银行赚你的大钱,打你的如意算盘也就算了,可是收了我的所有工厂,把我们全都赶出去又是为了什么??!别人怎么样,我不好评价,可是,大哥!我和我妈这些年来怎么待你的你还不清楚吗?你生病住院,是谁整天整夜地陪着你,忙前忙后地伺候你?我妈真是把你当亲儿子看的啊!你怎么忍心这么对她??”
尹醉桥并未被他的恳切言辞所感动,反而脸色突变,那本只是不屑轻视的望住尹鹤的两股眼神中陡然迸出了点狠绝。
枯云的胳膊上起了层疙瘩,他看出来了,尹醉桥不光坏,他还不近人情,情理不通,他甚至有点疯。他全身上下,从内到外都被这满屋子的黑暗给染成了同样的色调,父母双亡,残废不全的他活成了一片阴影,一个梦魇。
枯云别过脸,他想走,现在就走,他不管这门一开尹家的丑事会被多少人听了去,看了去,他立即就想去感受日光,离开尹公馆,离这个尹醉桥越远越好,尔后继续过他无忧无虑的生活。
枯云走到门边,才要开门,这时尹醉桥说道:“把我当亲儿子?你自己去问问她,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兰妈和阿方都是她的眼线,要不是他们三个人沆瀣一气往我的饭菜里下毒,我会变成现在这样?我好不容易逃去了医院,没想到她倒好,在爸面前装好人,没日没夜地在医院里盯着我,想往我的药里动手脚!我不是我妈,糊涂到死了都不知道是谁下的手!”
枯云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回头看了眼,只见尹鹤用双手掩住了脸,说道:“你总是觉得家里人要害你……可谁会想要害你啊……根本没有人要害你啊!”
尹醉桥弯腰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烟枪,扔上烟塌,道:“是啊,你们现在是不想害我了,我已经变成了一个靠大烟过日子的废人,和你们抢不了家产,根本没有害的价值了。”
“就算你看不惯我们这一房,大哥啊……尹凤还在英国留学,达郎和节子也还在读书呢,五太太的老九才九岁,六太太还没达郎岁数大呢!你让她们在外面怎么过?”
尹醉桥道:“先前我就说了,爸给他们留了钱的,月供我也会给,绝对不会让她们受了苦。
“尼姑庵里都不能保证各个都是清蒲团,二太太你就不用替她犯愁了,四太太要是觉得在上海过不下去,大可回日本投靠她的日本表弟,五太太和六太太你就更不用操心了,爸的遗嘱里可是把五太太先前工作的咖啡馆买下来送给了她,六太太年华正好,恰可以继续回电台当她的歌星。别说什么尹家的颜面了,尹家哪还有什么颜面可谈?”
尹鹤撑在矮桌上不说话。尹醉桥继续道:“她们狗眼看人低,那就别怪狗也有脾气。”
尹鹤嗤了声:“大哥你可别这么说,拿自己比作狗,狗可没你这么精明能干的,我现在算是想明白了,你每个月都往一间药铺跑,说是去泡药浴,还谁都不让跟着,原来都是在琢磨怎么开银行分家呢吧?”
尹醉桥笑了:“我可不就是条被你们关在屋里的残狗吗?分家是早晚的事,早分早痛快,”说到这儿,尹醉桥把桌上那剩下的大半包鸦片随意包了起来,丢给了黎宝山,“这东西我用不上,这么上等的货色还是拿去卖给别人赚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