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云这时道:“你们知道彭苗青吧?”
瘦子吞了口唾沫,笑着,不响。枯云来太仓这一遭,他已想到会被彭苗青知道,尽管他还是更倾向于秘密地进行这件事,但他不怕彭苗青知道,他的理由很充分,也是完全真实的,他爱黎宝山,他要来找他。彭苗青应该不会怀疑他窝藏了小徐。想到小徐,枯云对瘦子道:“我和阿青哥也认识的,我想和他通个电话。”
瘦子闻言,去找那胖子和那位长官沟通,不一会儿三人似是达成了统一的意见,瘦子来请枯云出去说话,将他带到了一台电话机边。那电话听筒横放在桌上,胖子瘦子还有长官围着枯云,三人都在笑。
“是阿青哥。”瘦子努努下巴说。
枯云笑了笑,接起了电话。电话那头确是彭苗青没错,他一听到枯云的声音,连珠炮似地问了许多问题。
“枯少爷您怎么在太仓?您什么时候成了范儒良的下属了这我怎么不知道?您去太仓是为了找宝山哥?可宝山哥人已经作古,您这又是何苦呢!唉!”
枯云道:“我是在太仓没错,我和范先生还是经由宝山介绍认识的,不瞒你说,从黎家出来后,我的心总是定不下来,尸体没找到,你说万一……万一宝山还活着呢?可我一没身份二没地位的,我就这么来太仓找人也是和无头苍蝇一样,所以我就拜托范先生给我弄了个特派员的身份,想着回头见到些警界的先生们也好说话。没成想,这就被我给用上了。”
他环视一圈,露出笑容。但枯云是很紧张的,出了点汗。他在彭苗青面前可算是完全戴上了假面具,能不紧张,不往外出汗吗?
彭苗青听了他的解释后,说:“其实宝山哥……”
“他怎么??”
“他的一只手今天找到了。”
“啊……!”枯云抬头望着瘦子,怪不得他们刚才说黎宝山被炸得四分五裂,原来……原来还真被他们赶在了自己前头!
“阿青哥说,黎宝山的一只手,你们找到了??在哪里呢?人呢?不,手呢??”
他是语无伦次了,一伸手就抓住了那瘦子:“快带我去看看!”
彭苗青在电话另一端劝说:“枯少爷,我看您还是回上海来吧,宝山哥后天就要出殡了,您还是回来送他一程吧。”
枯云眼中飙泪:“你那是蜡烛人!不是黎宝山!我要奔丧,就算是他的一只手,他只有一只手了,我……我也要给他这只手奔丧!立墓碑!每年每月每天我都拜他!”
他挂了电话,突然是怒极,双眼几欲喷火,围住他的三人见状,立马带他去了警察局后头的停尸间。
在那里,在那冰冷,毫无暖意的白色灯光下,在那蓝幽幽的停尸间里。枯云看到了黎宝山的手。
这是一只与任何拥有以下特质的成熟男子的手没有任何区别的手:它很大,手指有力刚劲、长短适中。
但它又是不同的,它缺乏血液的充盈,缺少生命的特征,它是僵硬的,发青的,弯曲着的。它是没有主人的,即便如此,枯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是黎宝山的手。
“光是一只手……一只手……”枯云眼前天旋地转,他抓着一张桌子站得很勉强。那陪他来的瘦子道:“从这手的断裂面来看,恐怕那人早就失血过多死了,我们会继续努力搜查仓库周边,爆炸很大,手也是我们在离仓库有些距离的河边发现的。”
枯云的牙齿在打哆嗦,舌头打结,无法言语。瘦子拱拱他:“唉,特派员,您擦擦眼泪。”
枯云怔忡,一摸自己的脸,他这才发现自己是哭了。
他摇头:“你……你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吧,我与黎宝山感情深厚,我一时无法接受,我……”
无可避免地,他的视线总是被自己手腕上的红绳牵引,他不想看到它,又无法控制不去看它。这根他与黎宝山第一次邂逅时他偷拿走的红绳竟也成为了他送他的最后礼物。
那瘦子默默退了出去,替他关上了门。枯云的肩膀颤动着,他的脑袋似有千钧重,猛一垂下,拖拉着他整个身体摔在了地上。
他的黎宝山死了。
他死了。真正、确实地死了。
他情感上是极度不愿相信的,然而他的理智——他那一息尚存的理智告诉他,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手断成这样后还能活下去,黎宝山不是被炸得粉身碎骨,就是因为失血过多命丧九泉。
枯云摸着红绳,这红绳还是黎宝山用他那双手为他系上的。他还记得他手指的温度。他抬起头,小心翼翼地伸出自己的手去碰那断手的手指。
冷。
枯云说。他蜷缩了起来。这当口,有人从门外进来了。
枯云定睛看着,他先是看到了一根拐杖,纯黑色,接着那门被拐杖打开得更大。尹醉桥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他穿驼色的呢大衣,灰围巾,黑色皮手套,外面想必很冷,他的样子也是极冷的。
尹醉桥关上门,没再往前走,就站在门背后。枯云也不动,他无声地哭泣,尹醉桥不出声,只是默默地看着枯云掉眼泪,枯云的泪水打湿了那根红绳,它红得鲜艳夺目。他的泪水坠到水蓝色的地面上,像一滴水珠坠入镜般平静的湖面。
两人皆不响,他们周围是灰绿色的尸体,连死亡都在沉默。
第10章
枯云在太仓又待了好几天,终日游魂一样在发现黎宝山断手的河滩边徘徊蹀躞,他陆陆续续又发现了黎宝山的一双鞋,一只衣服袖子,这些物事早就因为火灾和水淹而面全非,但他坚信自己绝不可能看走眼,它们十成十是曾属于黎宝山的所有物,或许是因为这尴尬而又类似的身份,冥冥之中他与它们互相吸引,才能将它们从泥沙中,朽木下挖掘出来。
枯云始终没有再找到黎宝山的任何身体部分,他在太仓待了七天后,带着黎宝山的手回了上海。抵达上海后,枯云无心返家,他将黎宝山的断手保管在了一只黄梨木匣子里,无时无刻不揣在怀里,他就如此抱着这只断手从圆明园路游荡进了法租界,穿过霞飞路,贝当路,兜兜转转还是走到了筑外边界的愚园路上。
他数着路上的梧桐树,缓慢地行走着。但他的样子却不像在走路,他像是被前方的什么东西在拽着拖着往前走,他本人好似十分抗拒这条路上的一切。他缕缕回头,频频哀叹,一条路上的梧桐树都被他数完了,他停在自己公寓楼下。
枯云点了根烟,抱着木盒子缩在墙角抽烟。楼梯上又被人落下的报纸,他瞥了眼,看到头版头条:青年金融家尹醉桥转战地产,与法商洋行合作开发上海新楼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