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枯云更呼吸不上来了,他不停拍打那只大手,又是捶又是抓,那大手的主人不为所动,将他往小巷的更深处拖。枯云奋力挣扎,大手的主人和他贴得更近,也勒得他更紧,正是在这极近极紧的接触中,枯云闻到了一阵熟悉的气味。
他大惊失色,他更是欣喜若狂!
“宝山!”
枯云抓住那大手,低低呼喊出了这个名字。
大手的主人不响,但他松开了手。枯云转过身去,黑漆抹乌的深巷中既无光也无亮,枯云只能依稀判断出有一个人站在他身后。他伸出双手捧住了那个人的脸。这沉默男子的右面脸孔凹凸不平,仿佛是有伤疤,但他左脸的触感是枯云所熟悉的。他鼻梁和嘴唇的形状更是与枯云牢记心中手感相吻合。枯云一把抱紧了男子,噙着眼泪,哑着喉咙,道:“我知道是你……你还没死……你……你还没死!”他的黎宝山又回来了!
黎宝山不响,只是轻拍了拍枯云的后背,这一举动让枯云突然瞪大了眼睛。他慌忙去摸黎宝山的右手,黎宝山既还活着,那他的那只手——枯云摸到了一只空荡荡的袖管。
秋意凄怆,黎宝山只着单衣,枯云脱下了自己的大衣给他披上,他攥着他的空衣袖,仰起脸看他。他们头顶总算是迎来了一缕暗黄的月光。黎宝山那落有明显烧伤的脸庞立时进入了枯云的眼帘。枯云颤抖着又抚上他的右脸,他道:“小徐……小徐刚才去找彭苗青要给你报仇了。”
黎宝山点了点头,他亦望着枯云,用与他相似的悲悯的眼神。他指指自己的喉咙,又指指自己身后。
枯云猜测道:“你说不了话?”
黎宝山颔首,牵着他去看他身后的一堆黑影子。枯云走近了过去,瞧见那黑影正是躺在了地上的小徐,他面无血色,双眼紧闭,身上好几个血窟窿。
“啊……”枯云俯身去探小徐的鼻息,一只手还紧紧抓着黎宝山的左手。
小徐断气了。
枯云跪在了地上,才止住的眼泪又淌下了,他与黎宝山久别重逢的喜悦倏然间被悲哀白白与那对新生儿未来的处境所取代。他的手盖在了小徐的眼睛上:“小徐,你放心,我会替你照顾好白白和你的孩子们的,你不知道你那对双胞胎孩子多可爱……我会照顾好他们。”
他另一只手攥着黎宝山,攥得他手指都在发痛,黎宝山的手亦很有力地回应着他,仿佛是在代替他失去的声音对枯云诉说着安慰的话语。
枯云收住了哭腔,回头对黎宝山道:“走,我们去找医生看看你的嗓子。”
虽然心急黎宝山的状况,但枯云并未轻举妄动,他在巷子中等待了好一段时间,先是去探听了彭苗青的状况,发现彭苗青因为搜捕无果,加之人并未受伤,已经带人离开了会乐里之后,枯云这才和黎宝山将小徐的尸体从地上扶起,一人担着他一边摸出了四马路。
两人没有叫车,上海的黄包车夫多少都和青帮有所联系,万一他们泄露了风声,对黎宝山会十分不利。他们徒步到了野外,找了片草地,挖了个浅浅的土坑,将小徐的尸首掩埋上了。接着枯云便带着黎宝山找上了之前替小徐看过伤的那位医生。医生姓王,住在闸北的平民公寓房里,他独居,五十来岁的模样,提着烛台过来开的门,见到黎宝山,他明显吃了一惊,探出脑袋在门外张望。已经夜深,枯云和黎宝山再三确认过没有人追踪他们而来,枯云道:“王大夫,没有人跟着。”
王大夫对他比了个不要出声的动作,马上将他们拉进了屋。
他不开灯,在屋里又点上了两根蜡烛,把黎宝山按在了客厅的椅子上。枯云道:“宝山哥嗓子坏了,说不了话。”
王大夫闻言,拿来纸笔,又去搬来了个药箱子。黎宝山提笔就在纸上写了行字,他写得快,字迹潦草,枯云凑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下边看边念了出来:“嗓子被烟呛坏了,手。”
王大夫和枯云全都看向了他的右手,王大夫剪开黎宝山的衣袖,将他那断了的右手举到了桌上,黎宝山的右手断面圆滚滚的,皮肉皱起,红里透着黑,看上去好似经过了烧灼。
枯云稍稍别过了脸,他心痛得厉害,但还抓着黎宝山的左手没有松开。他舍不得松手。
黎宝山又写:“手是我自己断的,用火烧,止住了血。”
王大夫给他拿了瓶消炎的药丸,让他吞服下两颗,继而转去检查黎宝山的脖子,他道:“嗓子确实是被烟熏哑了,休养一阵应该就能恢复声音。”
“那其他呢?其他地方还有受伤吗??”枯云焦急地询问。黎宝山对他打了个手势,又冲王大夫使了个眼色。王大夫识相地回避,留枯云与黎宝山在客厅里说话。黎宝山在纸上写:“留下手是要他们以为我死了,这样我就能潜伏回来。”
枯云的嘴唇嗫嚅着,黎宝山又写:“我知道你担心我,我还知道你去了太仓要找我。”
枯云用力吸鼻子:“你什么时候回的上海?你消息这么灵通为什么不给我一点暗示!你知不知道我……我……”
他的悲伤早就不能用言语来形容了,枯云打了黎宝山的手一下,很重。
黎宝山任他责怪打骂,枯云还道:“你潜伏回来想干什么?也要找彭苗青报仇吗?你没看到小徐的下场吗?他还是两只手都好好的呢都伤不到彭苗青,你呢?你现在就只有一只手了!还有你的那些兄弟早就投靠了彭苗青,没有一个有血性有人情味的!全都只想着赚钱!”
黎宝山不响,也不写字,他用肩膀靠近枯云,嘴唇跟着贴了上去。他在烛光照不到的混沌黑暗中亲了下枯云。
枯云眼眶湿润,抽抽搭搭地揽住他双肩,抱着他说:“我们走吧,我们离开上海吧,我去把铺子卖了,我们走得远远的,去云南,广西,还可以坐船去日本。”
黎宝山的额头抵在他颈边,他用他干裂的嘴唇亲吻枯云的脖子,枯云的身体是那么温暖。
“我还有你寄在我那里的金条,好几条大黄鱼,足够我们吃喝一辈子的了。宝山……上海这片是非之地,我们不待了好不好?”
枯云好商好量的,黎宝山始终不响,为了确认他到底是因为说不出话不响还是因为拒绝而沉默,枯云和他分开了,他看着他。
黎宝山的双眼含情脉脉,一如他在黎园的那个试探、不言的夜晚中看着枯云的眼神。
枯云大恸,不忍看他,黎宝山在纸上写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要他加倍奉还,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是我的两条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