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河算好账目后,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他犹豫了阵,套上外衣又往谷仓找去。
没有人告诉他这个杀人凶手的名字,大家只说“他”,一口咬定“他”就是凶手,只要说是他干的,全都心服口服,没有半点存疑。
谷仓的门这次上了锁,初河带了根细针,撬开锁就进去了。谷仓里没有灯,可屋顶上开着两扇窗,月光照进来,一览无遗。
这回那个“他”没被吊在房梁上。他靠在草垛上睡觉,被揍得鼻青脸肿,初河辨识了番,看到他那头披散在阴影里的长发这才敢走过去。
他的脚步声惊动了男人,男人皱起眉头,眼皮稍稍抬起,看到是初河来了,眼睛立即睁大了。
男人被绑着,此时却神采奕奕的,他道:“林先生……是你啊……”
初河给他带了个馒头,走过去掰着给他吃。他不拐弯抹角,直接问男人:“人不是你杀的,你为什么要承认?我叫你走,你怎么不走?”
男人笑了,吞下馒头,说:“就当是我杀的吧,说是我杀的,我高兴,我乐意。”
初河一楞,随即叹息了声没,问道:“你叫什么?”
男人好像不怎么愿意提自己的名字,低低嘟囔着说:“枯云……”
“你姓枯?”
枯云点点头,不太高兴:“多丧气的姓。”
初河拿手擦他的脸,枯云还是很好看的,被打得伤痕累累都无损他精致的容貌,反而有种更惨烈的美感。
“我七岁的时候,大少爷找下山,找到了我妈,一枪杀了她。”枯云说,“他把我带了回来。”
初河低着头,扯下一小块馒头塞进自己嘴里,枯云急了:“你怎么回事?带给我吃还是你自己要吃?我快饿死了。”
初河压着嘴唇:“你小声点。”
枯云闻言,重新在干草上躺下,微弱地应了声。他躺在了月光里,人看上去很清透,干净,有些美。初河不知怎么手在发抖,鼻子发酸,有点想哭。他想到死去的枯老太太和三小姐了,他手里还抓着这两条人命呢。
枯云过来碰了碰他的手,初河没躲开,他感受着他冰凉又细腻的肌肤。他在枯云身边躺下了。他想靠枯云近一点,用很小很轻的声音和他说说话,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模仿出那种在哄孩子似的声音,他试了试,对枯云道:“人是我杀的。”
枯云并不惊讶,坦然地说:“我知道。”
他和初河并排躺着看星星和月亮。
“枯老爷杀了我爸,我妈,我两个姐姐,强占了我们家的房子,我逃了出去,现在时机成熟了,我回来报仇了,只是可惜,枯老爷已经死了。”初河说。他感觉对着枯云,他什么都能告诉他,他能理解他,连他的罪恶感一同理解。
“嗯,他们就该烂在这里。”枯云看到了一颗极亮的星星,他问初河,“这些星星有名字吗?”
初河的呼吸声加重了,深吸进一口冷空气,激得自己浑身发颤,轻咳着说道:“有的,好多名字,但是我不知道。”
“你真的是从南京来的吗?给我说说南京吧。”
“我从上海过来。”
“那说说上海吧。”
初河笑了:“等你以后自己去看吧。”
枯云也笑了,他缩起来,问初河:“你能不能抱一抱我?”
初河大方地伸出手,他将枯云揽进了怀里,他还亲了亲他的头发。他安抚着他,自己的心也跟着平静了下来。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吱嘎吱嘎的踏雪声,初河一个警觉,翻身下去躲到了干草堆后面,枯云躺得更歪斜了些,舔了嘴巴一圈,确保没留下任何馒头屑。
“小云啊。”
门被推开了,跟着二少爷的声音响了起来。
“奇怪,这门没锁上?”二少爷嘀咕了句,但他没再起疑,踩着轻快的步子往枯云这里走来。初河耐心地数着他的脚步声,三十来步后,二少爷停下了。初河把手伸进裤兜里,握着匕首,小心地探头看了眼。二少爷在枯云身边坐下了,他正柔声问枯云:“小云,有没有想二哥?”
枯云没回答,二少爷又说:“二哥知道你讨厌老三,但是你也不能那样啊,杀人啊那可是!你知不知道二哥今天在大哥面前给你说了多少好话,小云你看看,二哥的嘴角都说出水泡来了……”
草堆悉悉索索一阵响,二少爷的喘气声重了起来。初河蹲在地上,枯云的手从草堆上垂了下来,他的手在月光下像是透明的,皮肤下青绿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他的手指无力地蜷曲着。
“是不是刚才大哥来过了?那锁才开着的?小云让我看看你屁股,让二哥摸摸……”二少爷阴阳怪气地说,“是不是被大哥干湿了?”
初河听不下去了,他绕到草垛另一头,半直起身隐在黑暗里。他看到二少爷扒掉了枯云的裤子,来回摸他的大腿,舔他的脸,枯云满脸厌嫌,眼下他也看到初河了,他一挣,忽地骂道:“想个屁!你这个摸了枪把就尿了裤子,被学校开除软蛋!呸!”
二少爷霍然站起,左右开弓扇起枯云耳光,冲他发狠,他浑然不知初河已经到了他身后,他没有片刻犹豫,抓住了这个绝好的时机,勒住二少爷的脖子,连捅数刀。二少爷口吐鲜血,甚至都没能看到杀他的人是谁便一命呜呼,倒在了地上。枯云身上也沾到了血,但那血味是他喜欢的,枯家人的血,流得越多他就越高兴。
他身上现在多脏他都不在乎,不介意,他仰起头看着气喘吁吁,手里一片红的初河,目光炯炯,仿佛在看一位浴血的英雄。
初河在衣服上一擦手,踢开二少爷的尸体,把枯云拉起来,给他松绑。无论他表面看上去多冷静镇定,他的手却在发抖,忍不住咒骂起来。
绳索被利刃割开,枯云握住了他的手,看着他道:“我们一起走吧!”
初河拒绝了:“不行!还有大少爷……”
“不管他了,我们一起去上海吧!”枯云将他的双手捧到心上,他想拉着初河马上离开这里,他一提起大少爷他的心就跳得极快。他有种不详的预感,这预感在他母亲过世的那天也曾出现过,这凶兆就像是心缝里的一抹烟,一道鬼影。枯云望着初河,快哭了。
初河硬是抽出了手,给他穿好衣服,说道:“等我处理好大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