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云听不懂英文,听上去又不像英文,总之很拗口,学也学不像。听这张唱片时,尹醉桥罕见地会喝酒。
苏格兰威士忌。
枯云闻得出。
找黄金的事没有人再提了,直到那天从玛莉亚那里得知,近来国内实业势头衰落,尤其是纺织厂,遇上日本丝这个竞争对手,难以抬头。枯云和尹醉桥打探他的情形,尹醉桥回得坚决:“与你无关。”
枯云说:“我答应你的黄金,你放心,我不骗你的。”
尹醉桥说:“最好是这样。”
“我的眼睛再不好,那就是不会好了。”枯云说,并无怨念。
尹醉桥在看书,眼皮都没抬一下。
“小偷不需要看得见,我已经想好了,我去偷汇丰银行的金库。”枯云盘算着,“不用找帮手,这件事我一个人就能办成。”
尹醉桥阖上了书本,把灯熄灭,枯云就坐在他身旁,他们俩一个被窝。尹醉桥把手伸进枯云的衣服里,他摸到他纤瘦的腰,更进一步地,更深入一层地,他摸到枯云的阳物。他帮枯云自渎,枯云轻微颤抖,摩擦之下,他的阳物会充血,会饱胀,情欲达到高峰的那一刻,他射在尹醉桥手里。再深入的事,没有发生,尹醉桥连一个吻都没有给出过,他像高僧,没有欲望,却能看到欲望。
许多个夜晚都这样渡过,以至于枯云对深夜有了一种更明确的概念——黑夜是潮湿,带有些腥膻味的。
这样的黑夜就此与别的黑和别的夜对立,就此被分割,仿佛成为了看得见的一部分。
春天到来,尹公馆的花树绽放,院里香气弥漫。一棵树,也不知是什么树,花开得很香,树边还有一张长凳,枯云不再爱那架秋千了,移情别恋,喜欢上了这个位置。
有花开,就有花落,花朵脆弱,经不起打扰,春风一吹,便从枝头坠落。枯云常带着几朵花回进室内,他不自知,只好由尹醉桥一一替他摘除去。
“什么颜色的?”枯云会问。
“白色。”尹醉桥说,“也有粉的。”
“什么树?”
尹醉桥一顿,他将一朵花摊放在手心里端详,枯云扯扯他衣袖:“什么树?”
尹醉桥淡淡:“不是桂花树。”
“还种了桂花树?”
尹醉桥难得话多:“白桂花树,秋天开花,很香。”
“秋天……秋天还很远。”枯云说着,转身往屋里走。他在院里睡得累了,要尹醉桥放一张唱片来听,提提精神头。
还是那张爵士唱片,还是那位女歌手,听不懂的语言,翻来覆去,翻来覆去。
“是不是你没能结成婚姻的那位小姐爱听的歌?”枯云问道。
“你今天话很多。”尹醉桥倒酒,酒杯,酒瓶碰撞。他坐在枯云对面的单人沙发椅上。
“礼尚往来啊,你今天话也不少。”枯云说。
尹醉桥啜了口酒,麦香盖过了酒精冲脑门的气味。天气晴好,枯云坐在一片阳光下,衣领里还夹着一朵粉嫩的小花。他的头发些微反光,很亮。
“医院里,医生说,不打麻药,要是能熬到唱片播完,我就能重新走路。”尹醉桥拿起酒杯,枯云的样子映在了玻璃杯子上,变得狭窄,瘦长,像一道很粗的线,“你应该和你朋友走。”
下一首歌,节奏变快,管乐嘈杂。
“那个人是我师兄,拜师学艺的师兄。”枯云说。
尹醉桥喝酒,枯云玩手,唱片戛然而止,枯云问尹醉桥:“你长什么样子?”
尹醉桥斜着眼睛看他,似乎不打算回答这个无聊的问题。枯云伸出手:“你长什么样?”
他的手指细长,在空中张开,抓住一把空气,又松开,掠过一把空气。阳光透进来,这十根手指的长影落在地上,好似十棵小树,双木成林,十棵树,那就是一片林了。
尹醉桥吃力地站起来,他拄着拐杖走到枯云面前,枯云的手最先碰到的是他的手杖。
“看不出来你是个木头人。”枯云说。
尹醉桥稍弯下腰,但枯云摸到的还仅是他的手。
他是五根手指,五根在他脸上流连,为他纾解情欲的手指。
接着,枯云才摸到尹醉桥的脸。只一下,只摸到他的下巴一下,枯云忽然缩回了手。他低语:“嗯,你长这样,是这样的。”
尹醉桥直起身,目光很冷,他道:“我和黎宝山长得很不像。”
枯云不响,尹醉桥漠然地走开了。
——
尹鹤归国了,从非洲给枯云带了份礼物。这天下午,他亲自送礼物上门。礼物是一面皮鼓,他打鼓给枯云听,节奏感强烈,是他向来喜欢的热闹气氛。
“杨妙伦呢?没和你一起过来?”枯云问道。尹鹤笑着,拍了两下皮鼓的边缘,说:“她忙。”
“昨天她还打电话过来了,确实很忙的样子。”枯云说,“不过她听上去很高兴。”
尹鹤不接话茬,说起别的事。他在非洲可没少遭罪,据他自己说晒成个黑煤球,脖子后头还晒伤了,至今未痊愈。但也增长了许多见闻,误入了食人族部落,在大河上漂流,生吃芭蕉芯,偶遇野象,凡此种种,他要放开了说能说上一整年。枯云见缝插针地问他杨妙伦的事,说:“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尹鹤还在漫天胡讲什么和老鹰一样大的蝙蝠,三十个人都抱不住的香樟木,枯云拔高声调,又问了遍,尹鹤方才讪讪地回说:“结婚是大事。”
“不是大事,我也不会问。”
“哈哈,枯少爷怕我逃婚吗?”
枯云说:“你不想结,为什么要求婚?”
“呀,你哪里看出我不想结婚的?成家立业是肯定要的,还要开枝散叶。”尹鹤油嘴滑舌,还打趣说,“我不求婚,你就再看不到杨妙伦这个人了。”
“我现在已经看不见了。”
“喏,不是这个意思,是说……”尹鹤停顿下来,枯云接道:“你怕她自杀吗?”
“怕啊。”
“那你是在乎她的。”枯云并不确定,说得很迟疑。尹鹤别过头,手搭在膝盖上,拿起茶几上的香烟和火柴,给自己点烟。他脸上不再有笑容,远远望着窗外。他说:“怕她死掉,造成上海滩还有中国电影界的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