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醉桥就在尹公馆里。
枯云找到他时,他在客厅里倒酒,留声机的大喇叭里传出爵士歌声。
枯云看着他,尹醉桥望一眼窗外,天上飘下细雨。
“你是不是跟踪我?”枯云问他,小步靠近,在距离尹醉桥五步之遥时撑住沙发的椅背站停下。
尹醉桥皱眉,说:“雨下进你脑子里了?”
枯云一个机灵,怒拍靠背,大声道:“我问你!是不是跟踪我!五年前!是不是你跟踪我去了闸北!是不是你打电话给彭苗青告的密!!”
尹醉桥举着酒杯,他的眼神游离到了枯云身后,可一瞬后,他又望向了他,说:“是。”
“你说什么?”枯云抖索着,他决定再问一遍。
尹醉桥坚定,确定,毫不迟疑地第二次说:“是我。”
枯云几乎立不稳,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几乎掐断自己的手指。他一个箭步到尹醉桥面前,将他扑倒在地上,抓起滚在地上的玻璃酒杯高举过头顶,咆哮道:“我要杀了你!!尹醉桥,我要杀了你!!”
尹醉桥挣了下,没能挣脱,他被枯云压得死死的。枯云声嘶力竭:“我要杀了你!你听到没有!我要杀了你!我恨你!!我恨你!!”
尹醉桥的腿被枯云弄痛,他脸色一下白了,额上甚至冒出冷汗。他不响。
枯云揪起他的衣领,他周身的所有力量全都聚集到了他的两只手上,他吼叫着,往外喷火的眼睛牢牢锁死尹醉桥的视线。
尹醉桥还是沉默,神情如一,他与枯云对望,黑眼乌珠对上异色瞳仁,谁也不眨眼睛,谁也不退让。
“我要杀了你!”也不知是第几次重复这句话,眼白已经泛红的枯云扣住了尹醉桥的脖子,那酒杯还被他高高举着。枯云发狠,尹醉桥甚至更狠,他嘴唇一抿,抓住枯云的手腕就要把那酒杯砸向自己。枯云的反应是何等地快 ,迅捷将酒杯脱了手。
咕噜。
酒杯滚到地上。
枯云不嘶吼了,他的情绪忽然沉静,坐在尹醉桥身上,背完成了弓形,一张紧绷的弓。
他看尹醉桥,脸上是湿的,数行热泪滚滚而下。
尹醉桥在咳嗽,枯云瞥一眼他,不响,捡起酒杯,又坐回去。他的手撑在尹醉桥心口。他的手掌因为尹醉桥心脏的跳动而轻微起伏着。
第一下,酒杯砸到额头,天旋地转,额头破了个口子,涌出鲜血。第二下,鲜血四溅,第三下,第四下,白净的额头已经是血肉模糊。
枯云再坐不住,摇晃着摔在地上,但他很快又爬起来。他又朝自己的脑袋砸了第五下,第六下。
酒杯碎了,枯云抓了一手的玻璃。他眼帘上都是血,这个世界,他望出去,是充满血和泪水的世界。他看到尹醉桥,半身是血,半身是泪。
枯云站了起来,尹醉桥咳得很大声,他的呼吸急促,脸上泛出不健康的红色,眼眶也红了一圈。
枯云转过身,第一步跨出去,他踩到许多玻璃碎渣,他踩下去,继续走。三步之后,一切都好了。他走出去,走出客厅,走廊,前院,别院,他拽下观音佛像金身上的蒙尘布。他高声疾呼,质问:“你说话!你为什么总是不说话!”
观音不响。风雨泣诉。
枯云抓起地上一根木棍,一棍砸了上去。
他离开了尹公馆。
第19章
黎园,或说是芳园,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被现在的主人荒废,弃之不顾了。池塘里满是落叶,花园小径无人打理,长满了杂草,一茬一茬,已到人的小腿肚那么高了。什么花都开过了,园里见不到半点斑斓的色彩。枯云坐在一顶石头亭子里拿出了两张相片。
一张是玛莉亚寄给他的黎园旧照,他随意比对了下,那照片就是在此地拍下的。相片纸上黄影幢幢,定格的是许多欢笑。
另一张是玛莉亚的近照,她穿了身笔挺的军装,脑袋上扣着顶扁军帽,画家帽似的,显得她既时髦,又不失英气。她还绞短了头发,手执猎枪,远景的镜头里是一座小山丘,仿佛是许多人堆积出来的。枯云看了看,便将相片收了起来。他从尹公馆带出来的东西不多,除了这两张相片,就只有额头上的一道肉疤。
他脑门上和手心里的玻璃碎片已经在苏州河边清理了干净,伤口也找了个赤脚医生抹了点草药渣,没有感染,就是痒和痛,但多数时间里他是感觉不到这些的。
“上海已经没有快乐了。”枯云想起了玛莉亚的话,他自言自语地篡改了,“哪里都没有快乐了。”
风吹来竹音,枯云抬起头来四下寻找着什么,他的神色慌张,胆怯,久久地,没有任何结果,他又低垂了下脑袋。
枯云兜里还有些钱,他凑齐了撕下衣服一角包了起来,将钱塞进了杨姑母的门缝里。他悄悄地来,静静地溜走。
秋高气爽,天气不怎么冷,枯云沿着一条小河,漫无目的地彳亍,他走得渴了,就弯腰在河边掬一捧水来喝,顺便坐会儿歇歇脚。
离河不远处有一条土路,时有行人经过。枯云挪了个好位置,盯着来往的各色人等看,他离得较远,大家也都是较为匆忙,只顾埋头行路的,根本没有人顾及到他的眼神。一个男的牵着黄牛,一个女的跟着他走,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手里还牵着一个,背上背个背篓,两人在拌嘴,吵吵停停,孩子一哭就都哄起了孩子;一个独身的行人上了年纪了,衣衫褴褛,步履蹒跚,手里拿着个破饭碗,腰上挂了个小布包,一只小老鼠从布包里探出脑袋;挑着扁担的老者,脸上喜忧交杂,走在半路脚上的草鞋破了,一边骂娘一边继续赶路,他光着两只大脚走得那叫一个匆忙啊,长扁担的一头是空的,另一头是红布包着的什么东西。
枯云还坐着,似是找不到站起来的理由。在此地坐到天荒地老也未尝不可。
少顷,又有两个人经过泥泞的土路。这回是一老和一少,老人家弯腰驼背,胡子花白,粗布麻衫,两根粗草绳勒在肩头,草绳一头连着一辆板车。那少的是个少女,一根油亮发黑的麻花辫子甩在肩侧,身上服饰也是简单粗陋的,她的眼神是很焦急的。枯云愣了瞬,只见那老人把车往前拉,那少女在后头把板车往前推。那板车上披了块麻布,看不出载着什么。似是极沉的,无论两人怎么推拉,板车一点都没有向前。
枯云伸长脖子仔细观察了番,原来那板车的右面车轮陷在了泥地里,陷得还颇深入,无怪乎怎么往它身上使劲它都不动弹了。
行来走去的路人也有两三个,更有壮年人,可谁都没有停下脚步,至多是投去一瞥,接着便又顾着自己赶路了。枯云打量许久,他站起身,朝这一老一少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