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云的牙齿在上下打架,他说不出。此时,他并不气愤了,因为他意识到他可能快要死了,这种感觉是让他兴奋和欣慰的。
他就要得偿所愿了。
尹醉桥这时,又说:“一只兔子活成了一条癞狗。”
“黎宝山的狗。”
枯云笑了,嘴角弯起来,扬着,他虽然病弱体虚,血气不足,但人还是很漂亮可爱的,因而笑时也是讨人喜欢,甚至有了几分要人怜惜的滋味。
尹醉桥并不怜惜他,他冷眼看着,不做声,不动,双手撑在拐杖上。他看到枯云闭上了眼睛,四肢由抽搐转为僵化,他看着,他看到杨妙伦捧着一碗热馒头冲了进来,他看到她慌张地扶起枯云,喂他喝水,掐他的人中。她哭喊了两声,看向尹醉桥,她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尹醉桥却不为所动,但杨妙伦用他房间里的电话打外线电话,他也没有制止。
后来杨妙伦把尹鹤喊了过来,他们二人合力将枯云抬了出去,尹鹤还来和尹醉桥打招呼拜谢他,再后来发生的事,尹醉桥看不到了。他一直坐在那张圈椅里,一直待在温暖的房间里,他身上穿很没精神,也很没趣味的灰色毛衣服,他看到,地上有些别样的景致。天地萧瑟,红梅点点,实属罕见。
再说枯云的下落和去向,他被杨妙伦和尹鹤偷偷摸摸带去了杨妙伦的娘娘家。杨姑母一家去了无锡卖绣品,需要些时日才能回来,他们的家门钥匙杨妙伦素来就有,她与尹鹤在天黑后将枯云安置进了院落二楼的一间小房间里。枯云昏倒,体弱不堪,急需治疗,可这当头,他的身份又十分特殊,尹鹤出了个主意,将他脸上和手上都缠上了雪白的绷带,再涂之以鸡血,对请来看诊的中医大夫谎称这位年轻后生是因为天冷烧火炉误伤了自己,烫伤已经去了医院处理过,只是后生虚弱,特找大夫来看看需要如何调理。
大夫并未多问,把脉之后便开出药方,尹鹤随他回了药房抓药,将七天的剂量全提了回来。三天九碗药汤灌下去,枯云睁开了眼睛。他最先看到的是尹鹤,尹鹤却没注意到他已醒了,究其原因还是那绷带缠得太细密,这几日枯云又没个响动,尹鹤不觉间已将他当成了一个真的烧伤病人咯。
枯云透过两道白网格间的缝隙瞧见他,起先他没响,后来他渴了,他对死的向往是很坚定的,然而他的肉身还在为活而挣扎——他咳了出来。
尹鹤正半蹲在房间里照看煎药的煤炉子,听到这一声响,扔下扇风的破蒲扇就冲到了枯云床前,搓着手,窝着脖子,东探探,西望望,不敢动,只问:“密斯特枯?你醒了??”
枯云不响,喉咙不买账,硬是剧烈咳嗽起来。尹鹤点头,了悟了:“哦哦,你要喝水是不是?等会儿,我给你弄杯温开水。”
说着,他急匆匆下楼,又急匆匆上来,他将枯云扶起来,把一杯温开水递到了枯云嘴边。
“你慢点喝,你可算是醒了,哎,我得给妙伦打个电话,她还在芳园拍戏呢,要来也得等晚上了,慢点,慢点。”
尹鹤话多,一个劲和枯云讲话。
“你说你怎么就想到去杀了那三个人呢?那个郑阿毛是不是就是杀了宝山的那个枪手?我真是没想到法国人你也敢动啊,你阿知道法租界现在全乱了套了!欸,你又是怎么从上海出来的?密斯特枯啊,这么多年不见,你的本事怎么变得这么大?都变成刺客,变成高手了?你是学了武功的吧?拜的哪位世外高人啊?”
枯云不出声,喝完水,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尹鹤一拍脑门,笑着给他解开了绷带。枯云这时才说:“一股子血腥气。”
“哈哈,是鸡血,公鸡血。”
枯云靠在床头,道:“别叫我什么密斯特枯了,半中不洋的,不好听。”
尹鹤转变得很快:“枯少爷是嫌这个称呼不时髦了吗?”
枯云不响,尹鹤又说:“要吃点什么?有点馄饨,我下给你吃啊?”
枯云摇头,尹鹤道:“芥菜肉大馄饨,放一勺香油,香得不得了哇。”
枯云说:“不饿,你饿你吃吧。”
尹鹤张了张嘴:“我也不饿。”他看枯云是不需要他照应什么了,便又回去看煤炉。
“你在煎药?”
“对呀,给你的。”尹鹤比个大拇指,“这个药灵的,吃了三天你就醒了。”
枯云嗅嗅鼻子:“用人参了吧,大补。”
尹鹤的大拇指没有收起来,冲枯云挤眉弄眼。枯云问他:“你现在怎么样?”
尹鹤笑笑,他穿的是几年前的旧衣服,袖口都起了皱纹,鞋子也不新,但擦得很亮,他抹了发油,没擦香水,下巴和人中都冒着青胡渣,他笑起来还是四公子的派头,风流,潇洒。
“我值很多钱,你去找巡捕吧。”枯云说,“通缉令应该已经贴到苏州了。”
尹鹤还在笑,眼睛看着炉上的小土锅,说:“不缺这个钱。”
“要是被巡捕发现了,被法国人知道了,你和杨妙伦都没好日子过。”枯云说。
“你放心,这里很安全。”
“你听我的,去报官。”枯云说,“对你我都好。”
尹鹤拉了张靠背凳坐下,凳子很矮,以至于他的坐姿十分局促。他摸了根香烟出来,凑在煤炉里点上了。他瞥了眼枯云,他的眼神也是四公子的眼神,看人很精。枯云扭过头。
“人要救,巡捕,法国人也不想得罪,既然你醒了,能说会动了,那明晚我们送你上船。”
“上船?什么船?”枯云急了,“我哪里都不想去。”
尹鹤抽烟,说:“枯少爷不缺钱的朋友还是还有一位的,她会带你去意大利。”
枯云一颤:“玛……她还没回国?”
尹鹤笑着:“上海滩的花蝴蝶还没把上海的每一朵花都闻遍,怎么舍得走?”
枯云作出个无奈的表情,尹鹤拍了拍手:“枯少爷,是该笑一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我去大哥那里见到你时,你可都吐血了啊。”
枯云垂下眼睛:“你大哥他……”
“这点你放心,大哥这个人属于事不关己高高晾起,人是不太好说话了些,但去举报你,他不会做,你和他无冤也无仇。”
枯云说:“早知如此,那该先和他结冤。”
尹鹤抖了抖裤腿,笑得眯起了眼睛:“枯少爷,你就这么不想活呀?活着多好,千种万种的好,大仇已报,难道不是更应该高高兴兴,有滋有味地活得快乐?你去死,下到阴曹地府,彭苗青都还没走远,万一遇到,你说多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