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云认真看他,道:“杨妙伦为你死过,哭过,可这么多年,你们还在一起,终于是知道因为什么了,尹四公子这张嘴太会讲理了。”
“歪理,歪理啊。”尹鹤自叹,“都是歪理,越活越歪。”
枯云说:“我不去意大利。”
“英国也很好,伦敦多雨,记得出门常带伞。”
“讲话不是一种腔调,问路都没人理会。”
“你好看,世人对好看的人都多宽容忍让。”
“那新闻记者写我的新闻,拍我的照片,我会不会被无罪释放?”枯云问说。
尹鹤叼着烟:“好呀,会说玩笑话了?”
“是开玩笑,这个故事没人敢写。”枯云说,“没人敢写公董局局长和白相人勾结做买卖,大发横财,害人枉死,招致报复。”
尹鹤看向外面:“那天,你和我大哥在一起?”
枯云道:“那天我去医院看杨妙伦,遇到他去看医生,他捎了我一程。”
“宝山在那里,都有谁知道?”
“只有我,住在大夫家里,大夫很可靠,绝对不会走漏风声。”枯云说,“肯定是我被跟踪了,我自己不知道,傻头傻脑,一点小事就慌神,怪我。”
尹鹤用毛巾垫着,揭开土锅的盖子,一股蒸汽喷向空中,他站起身,道:“没人怪你,你也别怪你自己。”
他给枯云倒了碗汤药出来,端去了床边,枯云看也不看这碗药。尹鹤拍了下他的肩膀,说:“黎宝山早已经投胎,你下去也见不到他,你说你死了干什么?你再活个十年八年,说不定路上又能遇到他,你说是不是?”
枯云眼睛一亮,他仰头望着尹鹤:“那我更不能去意大利了,黎宝山怎么可能投胎成外国人?”
尹鹤苦笑:“难不成你要回上海?”
枯云不响,尹鹤说:“上海还是……”他看了看枯云,枯云看着那碗棕黄色的药汤,他不动,尹鹤便不提上海了,和他说世间的花边新闻,奇趣轶事,哪位明星和富豪出游,哪位巨贾购入美洲豹一只饲养家中,哪位冒险家深入亚马逊腹地虏获绝种野生黑猴,现在上海展览,林林总总,说也说不尽。
晚上,杨妙伦回来了,她穿着鲜绿色的飘逸服装,外头披了件羊绒大衣,脖子上一条围巾意兴阑珊地耷拉着,她的妆发未卸,顶着盘发和满头的珠钗,一看便是电影里的装扮。
“呀,九天玄女就是这个样子啊。”尹鹤嘴巴甜,见到她,嘻嘻哈哈说。杨妙伦迈进屋里,看到枯云是醒了,坐在床上,低着头,不知在盘算些什么。她此刻的心情是异常激动的,但她却控制住了情绪,先是和尹鹤搭了几句话,腿脚慢腾地往枯云床边走,说着:“药还没喝掉呀?”
尹鹤同她使眼色,说:“枯少爷在想要怎么回上海。”
杨妙伦惊呼了声,情绪压抑不住,抓起枯云冰凉的手就掐了一把,枯云倒抽凉气,抬起了头,眼神定洋洋地,看着杨妙伦:“上海不好吗?不值得回去吗?”
杨妙伦皱眉,甩开了他的手:“不值得回去,你去意大利。”
枯云说:“我去哪里我自己做主。”
杨妙伦是生气了,她瞪着尹鹤说:“你愣着干吗,给他热一热药呀!”
尹鹤点头如捣蒜,弓着背过来,一副店家小儿的狗腿模样:“对对对,是是是,两位老板还要些什么尽管吩咐,我就是跑腿的,打杂的,还能给您二位出出气。”
杨妙伦一伸胳膊,恰能捏到尹鹤的腰,结结实实地拧了把,尹鹤龇牙咧嘴,对枯云道:“我看还是别回上海了,你要是回了上海,我身上还能有好肉吗?”
枯云道:“那也和我没关系……”
杨妙伦一怔,抱着胳膊,重新审视枯云,他的样貌并没有多大的改变,还很年轻,有少年人的气息,可他杀了三个人,多么残忍的作风啊,这样的一个人想必狠绝果敢,然而,杨妙伦在枯云身上却看不出这样的品格。他的神情仿佛未经风霜,一双大眼睛盛着空虚的光芒,他对世界是迷茫的,懵懂的,与多年前如出一辙。
杨妙伦说:“那好,你回上海吧,你有那么大的本事,去上海杀日本人算了,短腿小日本越来越不像腔了!”
尹鹤正在锅里热汤药,闻言一个激灵,看过去,说:“东北也很多日本人啊,去东北吧。”
杨妙伦应声:“对!就去东北,你有这么能力,就去为国为民做好事去!要死也死在战场上,光荣!”
枯云默不做声,尹鹤把热好的汤药塞进他手里,他捂着暖手,半晌才回说:“不去东北。”
他说得很轻,蚊子叫一样。杨妙伦贴了半边脸到他近旁:“你说什么,改变主意了,还是去意大利?那好呀,我和玛莉亚已经……”
“我说不去东北,我也不去意大利。”枯云打断她,两人对着视线,没人退缩开。
“不能去死。”杨妙伦说,很坚决。
枯云咬唇,不去死,那他还能做什么?他不知道。
“那这样……”杨妙伦让枯云把手伸出来,她在他手心里写字,边写边说,“我们电影公司来了个很不像腔的日本瘪三,这是他的地址,你去杀了他好了,为民除害。”
枯云看她,他在动脑筋,在认真想杨妙伦的这个提议。这会是他另外的一条出路吗?黎宝山也是很讨厌在中国的土地上胡作非为的外国人的。
杨妙伦卷起了枯云的手,另一只手附上来拍了拍,她沉默了,枯云也不响,眼波翻涌,两人忽然间眼眶都红了。
杨妙伦深吸了口气,话音是带着点哽咽了,她偏过头,朝着尹鹤的方向,说:“我们带你回上海,你可以住在我们家里。”
枯云问:“还住在霞飞路吗?”
尹鹤这时走过来,揽住了杨妙伦的肩膀,他的出现很恰当也很适合,杨妙伦就此靠在了他身上。他说:“不住霞飞路了,不过,你要是回上海,我想有个地方更合适。”
“哪里?”杨妙伦仰起脸,很是费解,“玛莉亚那里来来往往的闲杂人太多了,肯定不行。”
“当然不是她那里,都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你杀了法国人,还有什么比待在法租界更安全的?”尹鹤双目炯炯,娓娓道来他的好点子,“尹公馆就在贝当路,从大哥给妙伦打电话这件事上我就看出来了,他还是愿意帮你的忙的,加上他近来又辞退了个管家,正缺人给他在家里打下手,而且大哥和法国人关系铁,和日本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