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上的积雪比林间的积雪还要厚,还要扎实,一脚踩下去,雪几乎到了枯云的小腿肚,枯云周身都已经被冻得不剩什么知觉了,他看着自己的两条腿,既无法掌握前进的频率也抓不住地面,十多步下来,他人已经开始踉跄,再一下步,他惊呼了声,整个人合脸摔在了雪地里。他努力想要爬起来,但他的双手不听使唤,怎么都不肯张开了去撑住地面,枯云躺在地上,他什么都做不了,除了发抖,只能发抖。
“要死了……”他吃着雪,打着颤,舌头发僵地说。他还能说话,一直在说“死”,听上去像是一条蛇在讲话。
枯云闭上了眼睛。他不怕死。他死过三次。一次死于东北荒漠城堡,一次死于上海,另一次,还是在上海。
上海是没有快乐的。
他已经不会再拥有任何的欢愉了。
“在这儿呢!是一个人!摔在雪地里了!”
“什么人?是不是落单的白匪??”
枯云被雪呛到,反射性地剧烈咳嗽起来,这几声咳嗽耗尽了他最后的余力。枯云失去了知觉。
枯云醒过来的时候,屋里正有人剥板栗,两手带一双大手套,一手抓一把小刀,一手抓毛栗子,小刀划进切口,一倒一个压,那板栗外头的刺毛壳子就脱了下来。
枯云舔舔干裂的嘴唇,看着剥板栗的人,他穿的是棉军服,腰上一条皮带上配了把枪。
“您救的我?”枯云问道。剥板栗的人抬起头来,枯云的眼乌珠都要弹出来了。
“师兄??”
光祖鼻梁上的眼镜坏了,右眼的镜片碎了两道裂缝,眼镜支架也是用白胶布缠住的,他打量枯云,咧开嘴巴笑,他指指自己的眼睛,笑得更开心。枯云道:“我看得见了现在……”
光祖摩拳擦掌,他是相当地高兴,用脚尖踢了下装板栗的木桶,说:“晚上板栗炖老母鸡。开个荤。”
枯云的眼睛还是瞪着,他支吾说:“我……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光祖还笑着,手里又是利落地剥了两颗板栗:“我还觉得是我在做梦呢,哈哈。这冰天雪地的,你被人拉进村,我一瞅……”他站起来,给枯云倒了杯水,坐在土炕上上下左右地看他,“你说怎么是你?你怎么从上海过来的?我原以为是你在尹公馆过的日子太舒心,道观不想回去了,哪儿都不想去了,怎么就到了这儿的树林子里受苦受难?还是你迷了路?遇着土匪了?”
枯云喝水,咕嘟咕嘟两口下去,道:“你参军了?”
“红军。”光祖说,一推眼镜,人还是很文气的,他低头拍整棉服,那上头已经打了好几个补丁了。枯云点了点头,拿茶杯暖着手,光祖又看他,问说:“我走之后还给天星寄过几封信,问过你的事,问你有没有去找过他。”
枯云听了,便将自己视力恢复后和天星之间的来往全都告诉了光祖,还道:“我去找他的时候,天星师傅说已经联系不上你了。”
说到这儿,光祖长吁短叹一番,道:“白匪搞围剿,我们被迫转移了阵地,我是先头部队,探路的,结果遇上一场大雪,和大部队走散了,上了雪山,路根本认不出也看不清,好不容易带找到了有人烟的地方,二十多个人的小队只剩十五个人了,还有三名伤员,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
枯云无声,光祖又说:“那天我们三个队员坐两个老乡的马车想去县城找修理电台的配件,配件没找着,就想带头鹿回来,枪杆还没摸热呢,找到了你。”
“还以为你死了,一摸人还有气,看样子也不像是白匪,就把你运回了村里。”
枯云看他,道:“那我可得好好谢谢他们。”
光祖却说:“我给你三支香,你去老乡家里的观音娘娘面前磕头。”
枯云笑出来:“那我情愿拜人。”
光祖揉着膝盖,不看枯云,收起了手里的小刀,一叹气,道:“你来陕北做什么?”
枯云说:“出了苏州城,遇上一对祖孙,给他们帮了把手,送他们回乡。”
“富人家吧?你都顺了些什么?”
枯云嗤他:“师兄啊!你说我说你什么好,狗改不了什么什么的!”
光祖起身,从土炕边上的橱柜里翻出件皮袄,扔给枯云:“穿上吧,外头冷,不像上海,冷得能冻死头熊。”
他还说,他们现在在的这座村子,四面都是核桃林,盛产野核桃,野板栗,村外流过一条清水河,村子也因此得名,叫做清水村。村里统共十来户人,去往最近的县城,做马车也得半天,更别提是大雪封山的情况下了,来去得花上两天的时间。他没再问枯云上海的任何事,把随队的军医给叫了过来,给枯云看诊。说是军医,进屋的其实是个毛丫头,扎了两条大辫子,里三层外三层的裹着棉服,脱下大衣的时候,露出了半截硬邦邦的白衬衣领子。
“枯大哥,我给你看看!”军医人虽然年轻,却是很热情,大方的,还很健谈,她随身带了个小木盒子,里头是一些简单的测量仪器。据她自己所说,她是金陵女子大学的学生,大学毕业后,父母本打算送她去美国深造。
“我在红十字会给一个老人家看过病,老人家肺炎,费劲半天治好了,可没过几天,我在路上遇到他的儿子,披麻戴孝,和我说老人走了,一个美国水兵喝多了酒,把他打死了。活生生打死了。老人的儿子想告那个美国人,天天跪在政府门前,哭天抢地,没人理,也没人管,他一头撞死在了大立柱上。”军医给枯云的手背抹药膏,他的手由于长时间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冻裂了好几道口子,手指因而有些浮肿。
“要救的不光是那些人,要救的还有这个国家。”
枯云听着,不予置评,军医又撩起他的头发看他前额的伤口。
“这是怎么弄的?”
“晚上摸黑走夜路,撞石头上了。”
军医拍拍他额前的头发,盖住那伤口:“不怕,不碍事,还是个美男子。”
光祖原先是默默坐在一旁剥栗子,听到这句,抬起头道:“小卢啊,革命战士,注意影响。”
军医一吐舌头,洋派地耸肩摊手,还同枯云扮了个鬼脸。枯云一时间不知所措,那军医又从木盒子里拿出了卷纱布,她要给枯云做包扎。光祖在旁发现她又拉起了枯云的手,走过来盯着,也不说话,光盯着。军医不悦地瞅他,他还努努下巴,示意她随意继续。军医一撇嘴,将枯云的两只手都给包了起来,枯云看着自己的两只大白手,为难地说:“这样我可不太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