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云 下——ranana【完结】(59)

2019-06-14  作者|标签:ranana

经此一事,枯云成了大忙人。但凡乡亲们和国民军闹了什么矛盾,都来找枯云,要他出主意,请他帮忙调解,就连毛子都来找枯云,他们的伏特加喝完了,想从私人贩子那儿换点新酒,贩子要价太高,他们想让枯云替他们说个好价钱。

帮了一个,就不好意思拒绝第二个,枯云忙这些事忙得厌恶了,范儒良再一逗弄他,他对他是没了好脸色。范儒良不很在意他的坏脾气,他爱搂着他摸摸他,亲亲他,说:“唉,宝贝儿啊,你别生气,谁让你是我特派的八国杂务调解员。”

“慈禧太后老佛爷。”

“嗯,老佛爷没把,所以特别羡慕你们有把的。”范儒良没皮没脸地,枯云不作反应,被他摸舒坦了,踹他一下,气也消了大半,脸上有了点笑意。

“过完年再走吧。”范儒良抱着枯云闻他,“唉,你可真好闻。”

“大家都恢复得差不多了,再不走,就走不成了。”枯云说。

“就你不恋家。”范儒良还闻着他,他的头发,脖子,手腕,他都要闻一闻。

枯云说:“落脚的地方怎么能说是家呢?”

范儒良揉搓他的胳膊,使了点劲道,枯云一痛,听范儒良说:“好吧,圆明园这样的你才瞧得上啊。”

“是啊,还得配上颐和园,不是一整套的,我可不要。”

“我看尹公馆就挺好,挺一整套的,那我问尹醉桥买来吧。”范儒良坐起了身,认真说,“你还别说,他正好在卖房子,这买卖,现成的。”

枯云看他:“上海的事你怎么这么清楚?”

范儒良盘起腿,有一下没一下地摸枯云的脸,柔声问:“要你回上海,你愿意吗?”

“上海有什么好,不回去。”枯云果断说。范儒良还牢牢看着他:“上海不好吗?起码暖和啊。”

“广东才暖和。”

“那你和我回广东吗?”

枯云不应,不响了。他睡觉,范儒良和他对不上话了,坐了会儿就躺下了。他在枯云耳边叹息,感慨说:“那班老同学,死的死,走的走,破产的破产,往后还不知能再见到几个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枯云夜里做梦,他梦到有人在唱这首歌,梦到一艘轮船。汽笛声鸣响,船开了。一根丝带从他手里脱开。

那丝带竟然是红色的。

梦醒后,枯云从范儒良的拥抱里挣脱,起了身,急急忙忙收拾行装。范儒良怀里一下冷了,他人跟着醒转,看枯云仿佛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打转,他道:“你忙什么呢?”

“我要走了。”枯云说,把一条毛毯卷了起来夹在胳膊内侧,“现在就出发。”

范儒良揉开眼睛,天还没亮,他得点亮蜡烛才能看清枯云的脸。

“怎么说走就走??”范儒良从铺盖里钻出来,在地上找鞋穿,“我这不就问了你一句跟不跟我回广东吗?我还没拿红灯花轿直接把你给带进家门,你就要跑,瞧你这胆量!”

枯云顺口答音:“你是说到点子上了,我就是怕这个,你不怕人笑话,我可还要点脸皮呢, 就怕你直接拿块红布把我给包起来。”

说着,他背上行囊,和范儒良点头致意:“走了啊,别送了,外面冻人。”

“吊!”范儒良趿拉着皮靴赶到枯云边上,他牢牢握住枯云的手腕。枯云说:“又不是之前没走过。”

范儒良将他搂紧在怀里,他深吸进口气,轻柔地抚摩着枯云的头发,道:“我是棵树,扎根在这儿了,你别忘了。”

枯云不响,双手垂在身侧,下巴埋在范儒良外套的毛领子里。

“唉,你是云,我知道了,飘过去就飘过去了。”范儒良笑了,可谓是自我嘲弄又兼夹着点落寞的。

枯云与他分别,那之后他未去茂县县城。他一个人,带一匹马上路。

他翻山越岭,穿越河流,睡得很少,日以继夜地赶路。他没有带望远镜,跋涉过那片熟悉的滩涂时,他回首。范儒良跟上他了,他衣装隆重,好似马背上驼着的一捆皮毛料作。相送三回,这是第一回范儒良升起手臂和枯云挥手。挥别。枯云也缓缓举高手。他和范儒良再见了。

越过滩涂之后,枯云转道去了铁岭,铁岭的守备比起沈阳和长春这样大型城市,还是要松懈些的。他跟着一群货商混进城里后,四处打探红军的下落,据当地人说从前是有过两支游击队的,但都被打散了,处决了,约莫是半月前,倒听人说又有人组织了反抗日本帝国主义的反抗团。这样的谣言,枯云收集了不少,却都没寻到正经的伙伴。他又回归到了原先的道路上,做一只无头的苍蝇,到处乱飞,还惹是生非。

得益于在小赵队伍里的岁月,枯云学到了制作火药的知识,他在铁岭时没搞出太大的动静,去了盘锦后,炸了日军的一处粮仓。犯案前他打包了些白米,出城后救济了路上的难民。他吃得少,几乎不吃米,身上总带些馒头,馒头干了,就切成片片煮汤,他宿在山野里,野菌菇和野味吃得多。吃菌菇这事比较看运气,枯云着过好几次道,上吐下泻的症状已然是轻微的了,最严重的一次,他从马上摔下来,他起了幻觉。

他看到一个很可恨,很值得砍死,杀死的人出现在他面前。他拔出绑在裤腿里的短刀,一边呼喊:“尹醉桥!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我不去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我杀了你!!”一边挥刀乱舞,马他吓得不轻,小跑着躲远了。枯云忽然又大笑,在地上翻滚着将地上的野草乱拔乱扔,他疯样毕露,念说咒语般碎碎絮叨:“你去死吧,去死吧!你不配活着,不配有家,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你怎么还活着!你怎么还有气!”

仿佛是自问自答。

他瘫倒在地上看着天空时,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还能干点事……活着啊……”

他在湿冷的苔藓地上睡着了,不知多少个白天还夜晚过去,他被冻醒过来,枯云迅速从地上起来,他吹口哨呼唤他的马,松音如涛,静静地,枯云等待着。这是个傍晚,又或许是日出之前,他说不清,他看不到太阳,只能看到些稀疏冷淡的光芒。枯云又吹了声呼哨,这次,他听到了蹄音,片刻后,他的马从松树间跃出。枯云喜悦地爬上马鞍,他往树林外走,途中遇到一个樵夫,他问起今天是何年何月何日。那樵夫说了个日子。老农历。枯云一听,面有失望,行出好远后,他叹息着露出了抹苦笑,自己说:“白日做大梦啊,哪有可能睡一觉就过去一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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