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云也小心,出了大连后,在周边鬼打墙似地转了两个多月才走上去茂县的路。他走山路,有避人耳目的考量,还因为山里还是比较寒冷的,更适合保存死人的脑袋,不至于那么快发臭。这段山路他是烂熟于心的了,进山之后,脚步加快,每天都去凿冰,取雪往存放柳生四郎脑袋的背包里塞。柳生四郎死不瞑目,晚上睡觉,枯云就把那只背包枕在自己头下,他会梦到一双眼睛,蹊跷的是,那眼睛却不是柳生四郎的。
他不进城,遇到樵夫,猎人,远远躲开,绕了一大个圈子,柳生四郎的脸上长出尸斑,脖子的切口都养出了蛆虫时,枯云来到茂县城外。茂县是大不同了,城墙修筑好了,城门外有站岗的卫兵,城墙上也能看到穿军装的身影,城门开启着,有人进出,不少是拖着板车运送粮草的,每逢此时,卫兵都会上前盘查。
枯云在旁观察了阵,没有进城,取道小径,直接去城外的坟堆。
他在路上采了些花,野花都开放了,蝴蝶,蜜蜂,胡乱飞舞。枯云在一条溪水畔一伸手,抓住了点春夏交替的痕迹。溪水爽洌,空气中弥漫着花香。
廖芳国的坟冢就在山花烂漫的田野上。他的坟墓是很简陋的,墓穴里也并没有他的棺椁,枯云所见便是所有。一片隆起的土堆,一块写有廖芳国姓名,卒年的木牌。
枯云放下花束,除下背包,解开绳索,抓出柳生四郎的首级,放在廖芳国坟前。他跪下,磕三个响头,对其余坟冢,他亦同礼对待。
头磕完,人拜尽,枯云面向花野,拧开随身的皮水壶,将里头的水全部洒了出去。他又跪下,他看到一朵开得最高,最美的花。花瓣上还承着他洒下的溪水。他对着这朵花,磕三个头。
枯云站起来时,仰头看了看,天空苍蓝,万里无云,他往周围看,花草丰茂,黄紫蓝绿。遥远,又遥远的地方有一棵树,托着天,顶着地。
枯云一个呼哨,他那散步去吃草的马儿回到了他身边。他拍拂过它线条优美的脖子,歪着头问它:“你说,我们去哪儿?”
马摇动脑袋,后踢踢开些泥土,低下头张嘴啃噬花草。枯云笑它:“你啊,一口就咬掉了长得最美的那朵!”
马不会说话,咀嚼的声音巨大。枯云的眼眸低垂,牵着它往前走:“走吧,去哪儿都一样,走吧。”
这时,有一个人策马从他身旁经过,他对枯云吹口哨,欢呼,他绕着枯云和他的马打转,像个登徒子,孟浪,轻浮。他问枯云:“你从哪里来?你要去哪里?”
枯云看他,不响。
那人手里的马鞭往远处一指:“看到那棵树了吗?我就是那棵树!哈哈哈哈。”
他爽朗,挡住枯云的去路,一弯腰,伸手搂住枯云的肩膀,把他的嘴唇给香去了。
“我们有缘啊!有缘!我遛我的新马,瞧我发现了什么?”他的眼睛明亮,“吊他老母的有缘!”
他还粗俗。
枯云不响,头稍稍抬着,他在看他。
“跟我走吧,我喜欢你,想要你和我走,和我在一起。”他大声说话,他是真诚,敢于言表,还敢于发出行动的。
枯云一抹嘴,自己走开:“范儒良,你大白天耍什么流氓?别来烦我。”
范儒良笑着跟着他,他的新马是匹黑马,额头上有道白斑,不甚乖巧,一直犟脑袋。
“我给你重建了南京城!”范儒良说。
枯云走得缓慢,没有理会他。
“我还给你建了夫子庙!”
枯云瞪他:“去你妈的,我最讨厌夫子庙,你建它干什么?!”
“我买了尹公馆!”
枯云不再瞪他了,一鞭子抽在了范儒良的马屁股上,黑马立即狂奔出去。枯云喊道:“去你妈的!这个世界上我最讨厌的地方就是尹公馆!”
“尹家没有一个好东西!”
“吃人不吐骨头!”
“魔鬼!恶魔!!”
范儒良强行拉住缰绳,又骑着马回到了枯云身边。他笑着喘气,解开衬衣最上头的两粒扣子,看着怒火中烧的枯云,说:“我还准备了一块红布,把你包成个宝贝。”
枯云翻个白眼,他上了马。他的灰马跟着范儒良的黑马,回到了茂县。
第23章
范儒良早就不住营地的土房子了,他搬进了间三进的院子。据他说,这里曾经是间书院,整理出来的古籍新书堆满了两间厢房。
枯云闲时就去那两间屋子里找书看,天气好时,他还晒书。一边看,一边晒。有回他在院里晒书,遇到了小赵。小赵看到他,是看直了眼睛。枯云和他打招呼:“听范儒良说了,你们之前去沈阳了是吧?本来还想和你吃个饭的。”
小赵走过去,手扣在皮带上,冲范儒良那屋努下巴:“老范在吗?”
枯云眨眼睛,小赵清了清嗓子,范儒良蹬蹬蹬从屋里跑了出来,一瞅枯云,说着:“停止内战,连共抗日!大势所趋啊!”握住了小赵的手,上下摇晃,嘘寒问暖起来。
枯云看看他,不响,低头继续看书。小赵和范儒良去了内厅说话。
茂县确实是大有不同了。
吕副官的外甥升了官,底下有了一群小喽啰够他差遣,走进走出身后总是跟两个小兵。他在街上偶遇了枯云,动起了歪脑筋,表面上没什么动静,枯云过了个转弯,脑袋上就被套上了个麻袋被拖进巷子里乱打了一气,他听到这小子发号施令的声音,很清楚。枯云当晚没回范家,摸进军营,打晕了这小子,给他套了个麻袋,直接扔在了操场上,脑门上还贴一张字条:去你妈的,少来烦我!
枯云回去了也没声响,事情还是被捅到了范儒良这儿,范儒良这天拿了张字条来给枯云,说:“你给我说说这写的是什么,我不认字。”
枯云懒得理会,晒着太阳看书。范儒良又从另外一边递纸条。枯云戳戳“少来烦我”那几个字,还是不说话。
“你脸上的伤是周太阳弄的吧?”
“他叫周太阳?谁给起的名字啊,日。”枯云说。
“别骂人。”范儒良捂住他的嘴巴,又捏了捏他的脸蛋,“你干吗和我说是出门摔的?”
“我的事,关你什么事。”枯云说,忽然又问起,“你真买了尹公馆了?你哪来的钱?不得去上海拿房契?”
范儒良大笑:“你见我拿一块红布出来了吗?”
枯云正色道:“你骗我一次,我以后都不会相信你了,你可想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