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火苗遇到了干草,就像遇到了汽油,马上就连成了一片。火苗顿时窜高了好几米,被花房的顶部挡住了去路,横着烧了过来。浓浓的黑烟呛得我睁不开眼睛,喉咙里像是塞进了烧糊的抹布。
“爸爸!救救我!”
我用尽全力击打着玻璃门。玻璃门剧烈地晃动着,就是冲不开。爸爸走得很慢,像是根本不在意我的死活。我的呼吸越来越困难,热浪一波接着一波扑向我。花房里只有枯草和干土,没有趁手的工具,我倒退几步,然后猛冲过去,拿身体撞门,企图把门撞开。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爸爸终于迈着四方步,走了过来。他抡起了手杖,我以为他是要砸玻璃门,所以配合着向后退。没想到他把手杖当成了门栓,插进了玻璃门外侧的两个把手之间,死死地把门别住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一切。我踉跄了两步,跌坐在地。爸爸要杀我!
封闭的花房温度越来越高,像是一个巨大的玻璃火炉。我被架在火上炙烤,身体的水分飞快流失。玻璃门越来越烫手,我每推一下,都像是摸在了电炉子上。
一个黑色的身影,拖着一条长长的链子,快如闪电般地冲了过来。大黑嗷嗷吠叫,叫声不像是条狗,倒像是一匹离群的孤狼,在召唤着同伴。它用前爪挠门,脖子上的狗链甩打着玻璃,乌溜溜的眼珠比爸爸要有人味儿多了。爸爸早就退到了远处火势波及不到的地方,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毁灭。
我不再白费力气。门锁加上爸爸的手杖,我是不可能从内部推开的。我隔着玻璃试图抚摸大黑的脑袋,我想告诉它,别再撞门了,没用的。你的爪子会被烧红的金属烫伤的。透过厚重的烟雾,我最后望了一眼小小的阁楼。苗苗还在里面,只要他没事就好。我可能没办法陪在他身边了。
我耷拉着脑袋,靠近玻璃门,缩成了糯米团子的模样。太热了,到处都烫手,连土地都烫屁股。我用衣服掩住口鼻,静静地等死。妈妈,你走之后,我苟且偷生了四年多,现在终于要解脱了。等我们见了面,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的爸爸到底是谁?他在哪里?为什么不要我们呢?
第十八章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二十年来经历的一幕幕,如幻灯片似的飞快地闪过我的眼前。
某一天,幼小的我从睡梦中自然苏醒,崭新的苗苗突然出现在我的床上,安安静静地躺着,对着我甜美地憨笑。我第一眼就爱上它了。有了它之后,小灰兔、小粉熊、小飞象、小白狗,纷纷被打入冷宫。有苗苗的地方就有我,有我的地方只要条件允许,我就会带着它。
爸爸和我也度过了一段温情脉脉的时光。小时候他非常疼爱我,一碗水端不平,倒了大半给我,分给哥哥的怜爱十分有限。哥哥神出鬼没,躲在阴影里恨恨地窥视着我们。真正到了用餐时间,反而不见人影。妈妈教育我,要做一个听话的小孩。不仅要听爸爸妈妈的话,也要听哥哥的话。我一直很敬畏哥哥,不敢造次,孩童时期的撒娇特权也不敢对着哥哥使用。哥哥不接近我,我也不主动靠近他,所以我们一直相安无事,是住在同一栋房子里的陌生人。
哥哥初中时期就住校了,后来考进了警校,学校是封闭的军事化管理,出入家中的次数也日益减少,我们时常几个月见不到一次面。我怀疑他是故意不回来的。学校离家不远,走读很方便,根本不需要住校。但我换了个角度,站在哥哥的立场上考虑,得出的结论竟是和哥哥的选择一致。如果我处于这样一个尴尬的位置,我一定会远远逃开。
我被爸爸捧入云端,又被他亲手推入地狱。怪只怪我不该接受爸爸那样深厚的宠爱。他付出过的东西,现在他要我拿命来还。
妈妈走之前,说过一番奇怪的话。她说她和爸爸约好了,她会主动离开,而爸爸答应了她,会好好的照顾我。当时我没有太在意。我以为爸爸和妈妈吵架了,要闹分手,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他们本来就没有登记结婚,分手之类的事情经常挂在嘴边,大部分是情绪激动时不经过大脑的狠话。
这个世界上任何一对情侣的恋情总有一段或长或短的蜜里调油的时期。我想爸爸和妈妈也不例外。否则爸爸不会把妈妈接回家,让她登堂入室。可惜爸爸工作太忙,抽不出时间陪她。妈妈一开始还经常对着我抱怨,她以为我听不懂;或者听懂了,因为年纪小,所以记不住。实际上我是有些印象的。她后来就不抱怨了,她也学着爸爸的样子,在外边闲逛,把我锁在家里。
妈妈的小腹有一块一指长的疤痕,是生我时留下的。她不能忍受自己的身体有这样明显的瑕疵,所以到处搜寻祛疤的体霜,但效果甚微。妈妈有很多漂亮的比基尼,遇到合眼的就一定会收入衣橱,但她只买不穿,因为她不愿意把疤痕暴露在外。她最爱听别人恭维她姣好的身材和细嫩的皮肤,说她根本不像生过孩子,而那条疤痕是她唯一的破绽。她乐此不疲地聆听别人客套的恭维和廉价的殷勤,然后再把我拎出来,告诉他们,她已经有个这么大的儿子了。这时初次见面的客人就会露出惊讶的神情,不是初次听到的客人也跟着露出虚假和浮于表面的赞叹。我低着头,不知如何是好,被一群叔叔阿姨围着捏脸,捏得我口水都流出了一点点。有时候哥哥见到了这样的场面,会替我解围,拉我到无人的地方,然后学着大人的样子亲自捏一捏,再拍一拍他捏红的地方。我站直了身子,平视他的衣扣,头后仰着被他捏。等他捏够了,我就会一溜烟儿地跑掉,回到房间锁上门,让苗苗亲亲我的脸,给我呼呼。
妈妈的尸体被人从游泳池里捞出来的时候,四肢已经僵硬得像一块泡发的浮木。她的皮肤白中泛青,失去了红润和光泽,头发像一团杂乱无章的水草,纠结在一起。她穿着一套华丽的比基尼,上面缀满了亮片和碎钻。活着的时候,她穿着这套衣服,在镜子前撩头发,问我好不好看。我呆呆地点头,觉得妈妈真的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这套比基尼,勾勒出她美妙的身段,如果在泳池周围出现,一定会成为全场的焦点。她照够了镜子就换了下来,颇为可惜地幽叹一声,拍拍肚皮,再轻轻地点着我的鼻尖说:“都是你这个小baby,从这里跑了出来,害妈妈不能在人前穿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