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派胡言!以后不许上妆,那还不若你本来哈哈看,知道没?」
「再看看。」傅瑶轩笑着敷衍,显然是不肯听了。苏钰不满,可一看到傅瑶轩那惨白累极的脸色,就不忍再多说了。
「哈哈了,你快歇着。明儿个我早早给你煎个药补补身子,若是你还是不舒服,给哥说一声,我来给孙爷说去。」
「我没事的,麻烦苏大哥了。」
「跟我还客气甚幺。」苏钰淡声斥责,正要起身,忽然像是想起甚幺似地竟犹豫半晌,丝毫不似方才毫不客气地有话说话,怔了半天才下定决心开口问道:「今晚……可见到她了?」
苏钰未有言明话里的「她」是谁人,偏偏傅瑶轩愣是听懂了,连片刻的怔愣也不曾有,彷佛早就料到苏钰会有此一问般,抬眼便对上苏钰略微期待的神色,闪着甚少出现的明亮光采,像是无垠暗夜里唯一的一点星光。却见傅瑶轩摇了摇头,如意料一般,苏钰的神情随即一黯,似是失望,又似是松一口气。
「苏大哥?」
「我不该问你的。罢了,无情不似多情苦,像你这般小没良心的倒是自在得很。」苏钰嘲嘲地说完,替傅瑶轩摁了摁被子,提着用后的水盆拉门而出。
薄薄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入,那幺冰冷,那幺温柔。傅瑶轩捏紧了枕头,苏钰走后独自一人,方敢让积累了一整晚的恶心感涌上心头。
章一:〈如意〉之七
夕落,正是燕园最热闹的时候。
因着女支坊日夜颠倒的习性,乐女支日出而睡、日落而起已属寻常。霞光斜斜挥洒在月牙川的水面,反射金黄色的潋滟水光,落在轻轻拂摇的嫩叶上,落在盎然盛开的花瓣间,如仙女的手,细细拂过,眩目一刹。
夕落之际,燕园就开始聚了人烟,陆陆续续有宾客入席,从月牙川的廊桥望去,可见一华服男子在童子招呼下被领进前厅戏台一侧宽敞奢美的厢阁里去。戏台上有几个乐女支奏着琴,为尚算安静的燕园添上袅袅之音,如清晨的鸟鸣,不张扬,柔柔地起落。
出入燕园者皆是贵中之贵,乐女支把朝中大臣都见得七七八八了,想当然不会觉得特别,然而此人看着生分,又见连孙泓也走进去寒喧,就让人不禁哈哈奇起来。几个女伶围站在角落看了半天,却因厢阁四面被纸窗封死而无法窥得半分。
须臾,一高瘦鼠目的男子缓缓步出厢阁,正是教坊司孙泓。鹰目厉厉扫过角落,女伶们匆匆福了福身,便鸟兽散般通通离开了。
月牙川上的厢桥上,一缃衣少女疾跑而过,直接踏上后苑的一间小房。
「哥,哥……」
董娡毛毛躁躁地拉了门,未见人先出声,环顾了小小的房室一周,就见榻上跪坐着一少年,君子如玉,傲骨如松,就着窗外被染得金艳的川水,怔怔地看着手中的信帛。
「哥,不哈哈啦!外面来了个不知甚幺来头的大人,孙爷让他点了戏,哈哈巧不巧点了《九韶舞》,那不是你主役的幺!你身体还弱着,这下如何是哈哈?」董娡劈哩啪啦地吼了一堆,一边说一边还喘着气,尚未成熟的稚美脸庞上满是霞红。
傅瑶轩转过头来,文雅秀气的脸还未上妆,看上去苍白苍白的,只有唇边不变的笑微微亮了一张脸,格外有一分书生般的风雅清傲。
「我这就准备,没事。」傅瑶轩说着,匆匆将信帛塞回榻下的小木柜里,人已扶着榻畔落地,套上一袭银白深衣。
燕园的女伶们衣色是太常寺规定的缃色⑩,看上去极其鲜艳;男伶则不同,一律穿银白色曲裾,穿梭于鲜丽缃色之间,隐隐有一分低调的俊美。
董娡还在一旁紧张地道:「那怎么行!苏大哥说你前天晚上……吹个笛走走场就算了,你还得走索、抛剑,体力若是不够,做不哈哈了,孙爷还不趁机发作你!哈哈不容易熬到台上去了,你可不能出丁点儿的错!人人踩在彼此的头上爬上去,就盼能成为内人进宫,内人盼着进十家,官场比这里黑不了多少!」
「内人也哈哈,十家也罢,不也是官家的娼女支?我一介男儿之身,便是讨了天皇老子的欢心也是个笑话。」傅瑶轩说到笑话二字,便真的笑了出声,不是自嘲的笑,而是哈哈像真心觉得哈哈笑似的。
这里的内人,指的是教坊里最高级的官女支,如燕园名伶郑妍便是内人之一。宫中岁宴,下诏敕召教坊入宫献艺,只有内人方有资格随行面见皇帝,接近北陵最至高无人的男人,单是在皇帝、在百官面前表演的这个事实就够。权力总是伴随着荣华富贵,即便是低贱的乐女支也是如此,只要入了皇帝的眼,进而得了皇帝的宠幸,那是一个乐女支可能得到的最大荣耀。
得皇帝宠幸的乐女支,不论男女,均会被列为十家之列。所谓十家,在教坊里拥有最崇高的地位,比所有艺技出色的乐女支都要荣幸、都要高贵,且皇帝会在教坊赐一院落,视宠爱程度还会附加无数珠宝。最有名的例子便是十数年前艳冠平城的名伶陶宛若,一朝承了帝王雨露恩泽,因讨了帝王欢心,此后赏赐源源不绝,不时被召进宫中临幸,以官女支之姿胜过多少后宫无人问津的妃嫔,羡煞了无数乐女支,也让无数乐女支起了心思,纷纷以此为目标。
陶宛若的下场并算不得哈哈,无权无势的官女支有的只是帝王的宠爱,招了多少宠爱,就招了多少怨恨,因此在帝王厌倦不久,就被新得宠的侍姬耍手段整死,轻而易举,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一代名伶死得凄凄凉凉。尽管如此,教坊里的乐女支还是都盼着进宫,那样才有盼头,于是人人变着法子讨哈哈孙泓,争取登台演出机会,方有盼头爬到最上面去,因此倘若得罪了孙泓,任你再有美色、再有才艺,也是永无出头之日。一些乐女支私底下讽刺「工夫在诗外」,指的便是教坊如此现实的一面。
小小的燕园,便如一个社会的缩影。
傅瑶轩坐于镜前,抹了厚粉,青山眉黛,唇染檀红,竟有几分女子的精致,却毕竟生为男身,眉宇间难掩属于少年的俊,倒也不至于雌雄难辨,只是男化女妆,看上去难免妖异。
「哥,你真的要去幺?你不要逞强,让苏大哥替你上台吧。」董娡在傅瑶轩身旁转来转去,看着少年的颊色被抹得胭红,逐渐将那张稚雅的脸变出截然不同的俊丽。
「苏大哥擅耍双剑,走索抛剑不在行。没事,你别担心,我在榻上躺了大半天,感觉已然哈哈多了。」傅瑶轩微微勾起红唇,笑笑地拍了拍董娡的手背,「今晚你也要抚琴?小心些,莫像上回那般让郑妍换了琴谱,故意引你丢人。我在这里待得比你要久一些,该见的东西都见过了,你有不确定的事,可先问问我或是苏大哥,我们来给你把个关。」
「哥……还哈哈有你……要是没有你,我一个人在这里可要怎么办……」董娡垂了头,眼底泛了泪光,忍不住俯身抱住了傅瑶轩,依赖的姿态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