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我并不是不知事,之前那个在舅舅羽翼下生存的顾慎行已经在那场大火中被活活烧死了,如今的这一个,只是被深深宫院锁住的一缕孤魂,它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复仇。
我猜舅舅一定不想我的生命被仇恨填满,但他投身火海的那一瞬间却总在我的脑海中无限循环。
我迫切的想要复仇,但牧刃寒却无时无刻不在戒备我。
我一直处于他的监视和禁锢之下,直到十二岁那年,我扮成侍从,怂恿小我两岁的太子,利用侍卫换班的时间偷跑出宫。
我回到已经荒废了的护国公府,但这里已经没有半点我记忆中的样子。
院子里的杂草疯长了一茬又一茬,角落里烧焦的木炭无人收拾的散落在原地,我抓了一把那里的灰烬,然后小心翼翼的用帕子包好。
这是我舅舅的埋骨之地,它时刻提醒着我,牧刃寒是如何害得我家破人亡!
回到皇宫的时候,一路竟是畅通无阻,我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然后果然在自己寝宫的外殿里看到了阴沉着脸的牧刃寒。
近些时日,他越发听不得和护国公府有关的一切,所以此时的暴怒也算情有可原。
我看着他狠狠抽了太子十鞭,然后拿着藤条向我走来。
或许他以为我会求饶,实际上我只是低垂着头,冷笑着不看他。
我绷紧了背部的肌肉,但想象中的疼痛迟迟没有到来,我有些困惑的抬头,却见那人只是怔忪的看着我。
那时候我不明白他放过我的原因,直到有一次我揽镜自照,看到自己和小舅舅八成相似的面孔。
从那天开始,我不再热衷于撺掇着太子把宫里闹得鸡犬不宁,而是选择使用另一种更能刺伤他的方式……
在我的记忆里,每年的上元节,小舅舅都是不能在家里陪我的,他会回来的很晚很晚,如果回来时发现我的房间亮着灯,他就会过来摸我头,叫我下次不要再等。
我有时候很怕他,因为他教训起我来毫不留情,但让我困惑的是,他每次说这话的时候眉宇间都是笑意。
那时候我害怕他哪天会为我带回一个舅母,所以就央求奶娘在第二年的那一天带我出门。
……
有时候我常常在想,如果那年上元节我没有出门,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会不会就少恨那个人一点儿,但这个问题本身就不成立,所以我似乎永远都无法找到它的答案。
每年的上元节都是皇宫守备最松懈的时候,这听起来似乎不可思议,但却着实为我逃出皇宫做了必要的准备。
十六岁那年,我穿上宫人为我赶制的新衣,摸出皇宫,凭借记忆来到了当年的那条街道。
那个人不在皇宫这我知道,但我不知道他今晚会不会来。
我罩上面具,有些紧张的张望了一阵。
周围都是接踵而至的游人,而我找不到那个人的身影……
我就这样从月上柳梢一直等到皓月当空,但我转身失落的以为他不会再来时,却被人死死地攫住了肩膀。
那人用的力道很大,几乎要把我骨头捏碎。
我强忍着回头的欲望,半晌之后果然听到身后熟悉的声音。
他颤抖着问“是你吗?”
我僵直着身子,不答话。
那个人却慢慢转到我的眼前。
他紧抿着唇,墨绿的眼里流露出巨大的喜悦,他仍抓着我的肩膀,似乎是怕我逃跑,但整个人又和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似乎连碰都不敢碰我一下。
“是……是你吗?”
这句话他问的小心翼翼,似乎声音一大就能打碎冥冥中的什么。
我冷冷的勾了勾唇角,然后看着他满怀希冀的慢慢将手伸向我的面具……
我大约能知道小舅舅爱上他的原因。
这人的眼睛会说话,我看到他眼里之前充斥的巨大的喜悦在面具被摘下来的那一刹那瞬间枯萎,他抓着我肩膀的手无力的垂了下来,眼里翻涌的痛苦让我感到深深的快意。
这种从希望到绝望的落差最是磨人。
我不怕死,我只怕他活得太好。
牧刃寒没有处置我,但我却再没见过那天值班的卫士。
他回去之后大病了一场,就是从那天开始,他一个拥有半分胡人血统的皇帝也开始迷恋丹药。
我猜朝堂上应该已经炸开了锅,因为整个内宫都弥漫着一股肃静。他不纳嫔妃早受朝臣诟病,如今又……
我不通医术,但也知道吞食丹药实则是百害而无一利。
我怀疑他是疯了,他牺牲掉我小舅舅也要坐稳的江山,竟然这么轻易地就要放手吗?
我不明白他的想法,所以想方设法的接近他的寝殿。
这人在某些方面对我很是优容。比如我的份例一向比照太子,内宫也许我随意出入,甚至我可以和太子一样旁听政事……
我猜我不能比他活得长久,而他也极有信心在他活着的时候令我翻不出什么风浪。
所以我刻意的接近实则没费多大的力气。
我站在隐蔽的角落,看他每天服食丹药。
或许他知道是我站在门外,只是懒得去管。
我时常觉得这扇雕花的门,竟像是将我们隔成了不同的世界。
有些时候,他会一边批阅奏折,一边询问出声,害得我以为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而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怔怔的望着一个木坛发呆,然后出了寝殿,就又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大的耐心,竟然就一直坚持每天往返于两殿之间,并且乐此不疲。
我一直关注着他,自然知道他的病不是突如其来。
这两年,他的用药的剂量越发没有节制,甚至还听信道士荒唐之言,当真去做什么返魂香。
我猜他必然会大病一场,只没想到他的病竟然如此来势汹汹。
新帝春秋鼎盛,却忽然要太子监国,一时之间,朝野流言纷纷。
我虽然恨他,但也知此时不是他倒下去的时候。太子被他教导的极好,可毕竟经验不足,支不起偌大一个江山。或许他生性残暴,但他是一个好皇帝,我从未想过用这个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江山为整个顾家陪葬。
于是,我开始频繁的前去侍疾。
他陷入昏迷,我却不断地在他耳边提起顾从之。
不知道这个名字是不是真的对他产生了刺激,他在几日之后真的忽然清醒过来。
我看着他有些浑浊的眼睛,平淡道:“陛下万望保重龙体。”
“从之……”他有些吃力的呢喃了一句。
我闻言微笑:“陛下在说什么?我有些听不懂。”
牧刃寒毕竟是鼎盛之年,加之身体又好,调养了几天竟也完全看不出之前生病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