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话说回来,当风把我额前的碎发吹开,我闭着眼睛夹着烟,满脸有故事的样子,我仔细咂摸了一下,自我感觉整体效果可能还不错。
起码陆榛是觉得不错。那会儿陆榛大三快毕业,比我小一岁,学的摄影,接一些原创服装品牌的平面赚生活费,游走在各大三流杂志社。可能是因为他拍的模特都骨骼清奇,我常嘲他P图技术比拍照技术好一万倍。那天陆榛来我们编辑部交片,我恰巧在窗边如上文所述那样拗着造型,热血沸腾的小学弟就喜欢有故事的沧桑男人,被本人扑面而来的忧郁气质正中红心,一来二去眉来眼去地勾搭上了,从此了结我母胎solo二十二年的悲惨人生经历。陆榛一直觉得我一定经历过什么,而且还挺怕不小心碰到我心里哪根倒刺,我们在一起好久了才敢含沙s_h_è 影地问我。我答应写下这个故事给他看,只是可能会让他失望了。故事是别人的故事,我只不过是一个旁观者,没能看得很透,因此只有跟着主角一起疼。
毕业后我在这家杂志转正,一年后该杂志不出所料地在肃清文艺市场的血洗中倒闭了。最近陆榛同学在忙毕业的事情,我一个人焦头烂额地到处找工作时接到许尉的电话。他晚了一年高考,大二时候交换去了美国大学,前一阵听说保研了美国名校。他电话里说研究生前他回国待一段时间,我问他要不要去机场接他,他说已经在家里了。我气不打一处来,刚想劈头问他:你还当不当我是个朋友?已经到家了才跟我讲?那边懒洋洋的声音传来:这不是知道你最近忙嘛不想劳烦你。而且怕你家那位小朋友不开心。
我咳了两声:都是瞎忙,没啥着落。
那边安静了几秒,又开口:那你有空的话……陪我去看看他吧。
你现在还是会去看他的吗?我问。之前没见你提起过。
许尉说:嗯。每次回来都会去的,再去看看他爸妈。
然后他又说:这次时间长,想跟你一起去。还有,那个人渣……他得了肺癌,好像快死了。
11
我开始嘲陆榛P图技术比拍照技术好一万倍应该是有个契机的。有次我收到他的一个廉价服装广告样片,怔愣着盯了半天发现模特眉眼有点神似程怿欢,由于盯的时间过长,眼睛酸得要命,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我嗡着鼻子问他要原片,他本来想遵守摄影师行业道德,死活不原片,被我软磨硬泡得受不了才交了出来。看到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这位仁兄在PS前面如大饼皮肤暗沉满是痘坑,只有一双眼睛生得算是漂亮,也远远不及程怿欢空灵。我没憋住笑出了声,眼睛也不酸了鼻子也通气儿了,抬头看到陆榛一脸怨念得瞪着我,我发自内心地夸了夸他高超的PS技巧,他嘟着嘴小声嘀咕:这也不能怨我啊,那你给我去找一个好看的模特,还能省我一大把修图的时间。
我倏忽想起五年前的初夏,穿一条白T恤趴在教室外走廊窗台上看风景的程怿欢。他后背的蝴蝶骨凸出优美的弧度,被阳光照得半透明的布料下,腰线若隐若现。他整个人像天神下凡一样发着光,望过去白花花一片,没有任何杂质——但你若像我一样一直凝视着他,你就会发现他左边的袖子上有一条长长的黑笔印,这种印子一看就是同桌转笔时不小心留下的。程怿欢低下头去抚摸那道笔痕,温柔虔诚得像忠诚的信徒靠近他的神祇,又决绝得像伊卡洛斯靠近灼烧着的烈阳。他像我渴望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一样渴望许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几点青紫的吻痕,一片绯红的抓痕,就算这些都没有,一道黑色水笔痕也足够了。
那一年是2012年,玛雅人预言的世界末日那一年。那时候我们的倒计时里不只有“高考还剩XX天”,还有“距末日还有XX天”,甚至可以说后者更令人憧憬和亢奋。划掉前一个的日子令人索然无趣,划掉后者则令人心惊r_ou_跳。十七岁我们终日谈论的无非是爱情和死亡,最终我没得到爱情,也没能迎接死亡。无数次午夜梦回我梦到那个时刻的到来,当时间和晚钟埋葬了白天,乌云卷走了太阳。光明无法再得到回音,一切都将以永恒的黑暗来回报。许尉与我说,觉得如果这么快就死去,没经历过人生喜喜悲悲,好像还有点惋惜。我笑:也许能够不去面对充满不定数的未来也挺幸福的。许尉不置可否。我们都没想到会一语成谶。
人心惶惶,那一年的下半年好像过得格外用力。我暗搓搓地会想,希望我、许尉,希望程怿欢,我们都能死在这个末日。没有谁为谁殉情,没有谁为谁苟延残喘地活着。没有谁为谁剖心沥胆轰轰烈烈,没有谁为谁像荆棘鸟一样燃尽了歌喉凋零。死亡显得那样寡淡,却是我们最求之不得的寡淡。
而我们却没在末日死去。
12
2012年的圣诞因为劫后余生而格外热闹。我再没经历过这样热闹的圣诞节。后来每年这个时候在美国的许尉会给我打一通长长的越洋电话,天南海北、j-i毛蒜皮,他导师对他论文的评价、他室友的八卦,他什么都讲,就是不能让自己闲下来。讲累了我们就隔着话筒一起沉默,安静的时候我能听到那里传来圣诞歌和烟花爆炸的声音,听到街上人们的欢呼,也能听到许尉在那头极力压抑着的呼吸和偶尔极小声的抽泣。他说每年这都是他最难熬过的时候,街上人声鼎沸,本该是最充满希冀的节日。
那年圣诞节我接到许尉的电话,手机放到耳边的第一秒传来许尉快哭断了气的声音。他没头没脑地报了个医院名字让我赶快过去,然后挂了电话再没声音,我在这头“喂”了半天,那边只有嘟嘟的忙音。我以为他的哪个亲人发生了不测,匆匆跑出家门,但没见他家有什么不对劲。我冲到医院后才想起,这么大的地方,他也没跟我说他在哪里,打他电话又永远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只得去问前台护士有没有看到一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挺高挺帅的小伙子。
护士说刚刚是有个这样的男孩子,一路过来哭得跟小孩子似的,好像是他朋友出了车祸。现在应该在手术室那里。我往手术室跑,果然见到许尉坐在手术室一边的长椅上,手臂撑着膝盖,脸完全埋在手臂中间,整个人不停地抖动,脆弱得像下一秒就要崩溃成碎片。而在他对面,手术室另一边的长椅上,坐着一对夫妻,漂亮的女人依偎在丈夫怀里泣不成声。
那天雾很大,气压低,y-in沉沉的看不分明。我站在手术室尽头看他们,只觉得千斤的担子忽然压到身上,沉重得竟令我连腿都迈不动。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看到那对夫妻我就有了预感,一时间我就想转身逃走,抵死也不去触碰那个真相。
那天早上许尉接到程怿欢的电话,许久没见的男孩在电话那头约他去附近的咖啡馆,说有些事情想跟他讲。许尉觉得其实自己挺想他的,有些话觉得要当面跟他说清楚,就答应了。他们约在咖啡馆对面的公交站台见面。
那天浓雾,他一直走到公交站台才看见程怿欢一直站在那里。我想那一定是一幅很美的景色:纤细透明的美少年站在五里雾中,一直低头沉思,在听到旁边传来动静时回头粲然一笑,就快要成仙啦。
程怿欢见到日思夜想的心上人,一时间连什么都说不出来,只知道低下头傻笑,间或偷偷抬起眼睛瞄对方一眼。许尉倒是放得开,跟他天南地北一通乱扯,逗得他不断发笑。远处的红绿灯只有隐隐绰绰的一点光晕,行人在雾里时隐时现,形同鬼魅,马路对面的店铺一概不见,他转过头唯一看清的是男孩的笑靥,一切都像一场事先编织好的盛大梦境。
梦境的最后一刻是程怿欢突然变了的脸色和乍然响起的、连尾音都来不及落下的一声惊叫,“许尉!”下一秒他被狠狠地推到一旁摔在地上,霎时间天昏地暗雷鸣不已。他在混沌中听见了一声碰撞的巨响,几声贯天似的过路大妈的尖叫,最后是救护车经久不散的尖锐□□。
那辆背对着许尉疾驰而来、闯红灯又超速驾驶的肇事车辆逃逸了,程怿欢在它即将撞上许尉的最后一刻像用尽毕生力气一般决绝地把他推到旁边。终于从轻微脑震荡里缓过来的许尉跌跌撞撞地一路摔到程怿欢旁边,在越来越多围上来的路人的安慰下终于没绷住,开始嚎啕大哭。
那哭声真是太惨了,他刚从他妈肚子里来到这个世上的第一声啼哭可能都没有那么惨。我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为了找出那辆逃逸的车,我们一起去警察局看了监控。那时的许尉其实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当这一幕从上帝视角没有任何感情地在他面前重新演绎了一遍,最终只能听到他当时的哭声,许尉竟然全程没发出一点声音。
我转头回去看他,许尉用手掌捂着嘴,早已泪流满面。
第5章 Part.5
13
手术室门打开,还在昏迷的程怿欢被推进病房。那时我和许尉才知道程怿欢原本打算第二天就飞往美国去的,前一天忽然跑过来找他的原因,我们彼此心照不宣。
我时常想,如果那天没有发生这场意外,如果那是一个完整的道别——其实故事将不会终结,而是会拥有一个全新的开始。
毕竟那时,许尉和我坐在病房外面的长椅上,隔着玻璃窗看里面的程怿欢。他眼神空洞得可怕,眼窝一圈乌青,却喋喋不休地跟我说了好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