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阳道:“我明白。”
卫秀慢慢舒了口气,像是缓过一阵,她拍拍濮阳的手背,微笑道:“劳烦娘子送我回房。”
濮阳没忍住,轻笑出声,却依言起身,取了毯子来将她盖得严严实实的,然后推起轮椅,走出这间大殿。
刚走出两步,卫秀又似不经意般道:“殿下与执金吾可有交情?”
濮阳想了一想,一面走,一面道:“没有,执金吾焦邕,比张议还独,张议虽不党附,好歹还知敷衍着诸王,焦邕却连一个好脸色都不给,诸王都怕了他了,我也无捷径可与他交好。”
卫秀摇了摇头:“不要轻动,羽林、虎贲、金吾卫,陛下盯得最紧的定是这三处。”这个时候,可不能被人拿住了把柄。
濮阳也是这样想的,一动不如一静,暴雨将至,她们还是稳着些。
只是……“阿秀怎么忽然想起执金吾来了?”濮阳疑惑道,往日也没见她提过焦邕,且要说拉拢,今任虎贲中郎将的蔡蠡可比焦邕软和的多。
这时恰好寒风过境,卫秀掩唇咳嗽,濮阳再顾不上别的,忙令人挡着风,又替卫秀顺气。
因皇帝这一系列官员调动,加上他对萧德文所展现出的看重,京中连年味都淡了几分。
京师中稍有些品级的文武大臣加一起,近千号人,无一人看好皇长孙,无他,太小了,再且,大部分人都有看好的皇子,乍然跑出一个新人来,岂不是说他们多年依附支持的功劳皆化为乌有?
京中人心惶惶,各有猜想,偏生陛下始终不曾松口。萧德文前所未有地受了众多目光注视,他既得意,又惶恐,牢牢记着卫秀的话,竭力挺直胸膛,表现得不骄不馁,不急不躁。如此,倒也有少数大臣逐渐转变观念,觉得这兴许是个可造之材。
直到正旦大典,东海郡王着朝服站在皇帝身旁,出现在朝臣们眼前,大臣们既心惊,又有一种终于证实了的感觉。诸王气得眼都红了,相争多年,却便宜了这个小畜生!诸王之中,谁能心服?
萧德文何德何能,能居东宫?非但诸王,连许多大臣都是这样以为,国赖长君,皇长孙未免太小了些,过了年,也才十一岁。可他的叔王们,都是年富力壮,兼之多年积累,手中势力稳固,依靠利益、姻亲诸多手段,与许多大臣结成了联盟,这又岂是萧德文可比的。
朝中一下子就乱了起来,愤怒者有之,怀疑者有之,反对者有之,欲趁机先行依附者亦有之。
皇帝却像丝毫不知,从容不迫的安排一件件事。大臣们想到的,他又如何想不到?他预备接下去就做两件事,壮大皇长孙的声威,与此同时,削弱诸王。因齐国那边出了变动,原本二事,只好再添一件,囤兵。
练兵不是旬日可成的事,打仗也不是说打就打的,粮草、徭役、兵丁、兵械,还有可统千军的将帅,皆不可少。皇帝让王鲧去做这件事。王鲧之父是丞相,有王丞相在朝支应,许多事都会方便得多。
京中乱糟糟的,待到二月末,已有人准备上表请立东宫。
宗室是最为紧张的,说得小一些,这根本就是他们萧氏的家事。大家想到濮阳,急匆匆地赶来,想要让她出个头,去问问陛下究竟怎么想。
晋王极为恼恨,自三年前,他便不敢登濮阳之门,此次也厚着脸皮来了,坐在堂上,听赵王义愤填膺:“陛下若立长孙,如何安置我等?我等皆体自陛下,也是萧家血脉,难道便眼睁睁见辱于小儿?”
几王吵吵嚷嚷的,无外乎要请濮阳出个头。往*你不与兄长们亲近,我们也不怪你,到了这个关头,你总还是我们妹妹,总要替我们说句话吧。
濮阳心情很差,心爱的阿秀过了年后不见痊愈,反倒日益加重病情,她在家闭门不出,照顾驸马,这些人却乱哄哄地都赶了过来。
诸王也是病急乱投医。皇帝积威甚重,谁也不敢拂逆,但争了十几年的储位,就这么轻易让出来,也是谁都不肯甘心的。
晋王冷眼看着他们喧嚷,忽然出声道:“七娘如此气定神闲,该不会早已得知要立太孙?”
殿中倏然一静,众人齐刷刷地望向濮阳。
濮阳神色猛地冷了下来,看着晋王冷冰冰地开口:“晋王兄这是何意?立储之事,关系国本,对丞相尚且不肯明言,对我就肯了?晋王兄未免太高估了我!”
“那不如七娘上表,请封德文为王,出镇地方。”晋王又道。
濮阳唇畔显出一抹冷笑,代王心头一跳,知道七娘这样便是生气了,他忙往后缩了缩,却也希望濮阳答应下来,把萧德文弄出京去。
“晋王兄好算计,陛下圣心独断,何人敢逆,晋王自己不敢触怒陛下,倒指着我为诸位王兄火中取栗。”濮阳语气冷硬起来。
代王都快哭了,缩了缩身子,又忍不住道:“七娘,你知道阿爹疼你,纵不答允,也不会责怪你的。”
荆王也是如此说话。
赵王道:“让那小子得势,咱们都没活路了!七娘,阿兄唯此一请,陛下若生气,我们四人合力保你。来日不论我们谁有幸……都不忘今日之恩!”
此言一出,余下三人立即应和。
四人从来没有如此志同道合过。他们固知濮阳前去,也是收效甚微,可这两月来,能试的办法他们都试了,赵王门下两名御史遭贬,晋王遭斥,代王系也有数名官员受挫,荆王禁足在家,直到前日才解禁。皇帝看似心意已决,越来越多的大臣开始动摇,再下去,这朝中,便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了!
第89章
濮阳怎会答应?立太孙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朝堂还是在皇帝掌控之中的。就是她,也不敢轻易显露锐意。卫秀入京三年有余, 除却替她收拢几个寒门将官,不敢再多沾染一丝一毫。羽林、虎贲、金吾卫不说, 连京外玄甲军, 都不敢过多c-h-a手,所忌之事唯一件, 便是担心引起皇帝猜疑。
对自己尚且如此谨慎, 更不必说为从来都无往来的诸王去拂逆皇帝逆鳞!
卫秀还在床上躺着!她昨日体温骤高,用尽了办法也降不下来。又不能请医, 大夫一看,她的女儿身便藏不住了。卫秀替自己诊断了, 煎了药来喝,一夜过去,也不见起效。她劝她不要急,再过两个时辰, 便可退热。濮阳焉能不急, 取了医书来翻看, 可她那三脚猫的功夫,纸张都快叫她翻烂了,也寻出一个法子。她拿着医书的手直颤,心中乱极了。诸王便是这个时候来的。
能听他们絮叨这许久,濮阳自以已是极好的修养了!
赵王还在劝,燕王去后,他便是诸皇子之长,按照长幼,理当立他才是,他本身便是最有可能入主大位的一个,希望骤然落了空,整个人都是迷茫的,兼之x-ing情暴躁,语气也渐渐差了起来:“七娘,今日便问你一句话,兄长们的生死,你管是不管!”
余下三人也一并望了过来,目光既紧张,又带着些威胁。晋王心机最深,心肠最狠,目光最y-in沉,代王与荆王稍好些,但也是眼巴巴的。
濮阳叹了口气,道:“那我的生死,兄长们顾是不顾?我濮阳公主府只忠天子,王也好,东宫也罢,你们要争,我不掺和,若阿兄有幸,能得天下,我必下马伏拜,为今日赔罪。”
一内侍跑来,禀道:“殿下,缺了的那味药买回来了!”
濮阳立即起身:“仲濛病着,我需看看去,王兄们自便就是。”说完,行了个礼,便走了。
诸王还没反应过来,不过片刻,濮阳便没影了。
代王气呼呼道:“急什么!一个病怏怏的驸马也值得如此宝贝!”
赵王、晋王、荆王都用看傻子的目光瞥了他一眼,七娘的势力,是从三年前建立的,在那之前,她独有圣宠,而无实权,可如今,她的势力已能与最强的赵王抗衡而不败。卫秀正是三年前入的京,其中联系,还需人解释?
这样的驸马,给他们,他们也宝贝。
濮阳急匆匆回到内院,卫秀躺在那里,眼睛是闭着的。她脸色苍白,容颜憔悴,陷在榻上,没有一丝生气。
濮阳看得揪心,在她身边坐下。
卫秀缓缓睁开眼来,目光聚焦在她身上,看清了她,徐徐显出一个微笑:“七娘。”
她声音微弱喑哑,濮阳连忙道:“嗯,我回来了。”
卫秀笑了笑,想到什么,又问:“他们走了?”
“走了,你放心安歇,不要管他们。”濮阳连忙接道。
卫秀也乏极了,闻此,也合上了眼,不一会儿,便陷入深眠中。
濮阳担忧地看着她,摸了摸她的额头,滚烫的,靠近她,吻了吻她的双唇,她唇上毫无血色,鼻息间的气息也烫得吓人。
诸王不算什么,他们的行事再恼人,也不算什么。萧德文不算什么,哪怕濮阳因前世事对他心有余悸,也不算什么。她什么都不怕,她只怕卫秀有什么闪失,只怕她不能一直陪在她身边。
她是知道卫秀体弱的,每到冬日,她便甚少出门,唯恐受冷,平日里也很注意保养自己,少有疏忽的时候。即便如此,每年仍是大病小病不断。
濮阳以前也问过为何虚弱至此,只得含糊几语。
其实,卫秀体弱,是多年前那夜损了根本。那时是深夜,亲人们都已殒命。她一孤女,在山林间,双腿也断了,哪里都去不了。夜间森寒,四周皆是死尸,她悲怆入心肺,身上又有伤,缩在兄长的尸首旁,毫无求生欲望,本就是等死而已。幸而严焕从死尸堆里爬出来,找到了她。二人皆负重伤,又恐皇帝追杀不敢寻医。她那个年岁,拖着伤残之体,四处东躲西藏。能活下来都是得天庇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