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如旧+番外 作者:若花辞树(下)【完结】(8)

2019-01-26  作者|标签:若花辞树

  宣德殿仍是宽阔伟丽,气魄辉煌,而今日殿中气氛低沉,竟如刀光剑影一般森冷。

  皇帝仍是礼贤下士的做派,不等卫秀折身下拜,便道:“卫先生不多礼。”一面说,还一面作势虚扶。

  卫秀仍是恭敬行完一礼,方直起身来。

  皇帝笑呵呵地看她,仿佛公主并未囚在宫中,卫秀此来,也只是小友造访一般。待宫娥奉上茶来,他又盛情邀道:“此茶是皇长孙所献,先生尝尝。”

  卫秀端起杯盏,缓缓拨去浮着的绿叶,小小品尝一口,细细回味过,方道:“其色清碧,其味甘醇,其香如兰,其意深远,确是难得好茶。”

  见她如此沉得住气,皇帝幽深的目光危险起来,待卫秀搁下杯盏,抬起头,他复又含笑,很是平易近人的模样。

  卫秀眉心微凝,试探着开口道:“不瞒陛下,秀今日是为公主而来。”

  皇帝显出恍然之色,随即,他眼中浮现出些微怅然与怒色,面上却是极力维持平静,好似对濮阳大所失望,却又不得不遮掩。卫秀像是随意静坐,实则处处观察着皇帝的神态,以便随时应变。

  “卫先生不来,朕也少不得要请先生来一趟。”皇帝笑着,像是随意开口,“濮阳在宫中,暂且不出宫了,公主府朕这几日便会遣有司接管,先生怕是要辟府别居了。”

  听闻皇帝大有将濮阳禁在宫中之意,卫秀心中便是一沉,然而她又飞快静下心来思索,先是放出公主与他顶撞被囚的谣言来迷惑公主府上众人,接着又当她面暗示公主已然失宠,要她另择居住之地。难道皇帝种种所为,用意在她。

  她仍是不动声色,意图进一步试探,奇怪问道:“可是公主使陛下不悦?”

  皇帝的笑意便淡了下来,语气也带了两分冷淡:“父女间,岂有隔阂。”他说到这里,也不深说下去,又与卫秀道,“卫先生在京中可有宅院?说起来,皇长孙处缺一西席,卫先生若肯屈尊,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皇长孙萧德文,近日很受皇帝重视,每过旬日便会召入宫来过问课业。他方八九岁的年纪,且又失父,宫内外皆以为这是皇帝照拂长子遗孤,并无人放在心上。

  可皇长孙总会长大,能上朝听政,以皇帝之重视,来日未必不能手握重权,成他府中西席,养出师徒之情,比之在公主府上,显然更能得益。

  若是卫秀当真别有用心,岂能不动心?必会漏出马脚来。

  皇帝端起杯盏,也不饮,只在手中轻轻拨弄着浮叶,柔和的目光下,隐藏着如毒针一般锋利的心机。他盯着卫秀,一旦卫秀显出心动来,今日便是他的死期!

  一个愿向朝廷献策却不喜权势的高士,已属离奇难控,可他却与公主有私情。皇帝难免便想到他有意引诱,别有所图。

  若是大才,自要厚待,卫秀年轻,正可留与新君,可若是别有用心,那便要早早将这祸根铲除,以免后患无穷。

  皇帝笑意很是温和,便如一个寻常人家为长孙延师的祖父。殿门上黑影浮动,皇帝抬眸掠了一眼,便复又望向背对着殿门的卫秀。

  门外两队羽林已捉刀候命,只等皇帝一声令下,便可冲入殿内,将卫秀拿下!

  第71章

  卫秀随濮阳入京,本就是为复仇。她今朝二十又二,自五岁那年的一个春日之后,整整十七载,她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复仇。

  复仇二字写满了她往昔岁月。

  皇帝杀了她满门,灭了她全族,她也要皇帝满门皆死于非命,她还要毁了他最为珍视,最为看重的王朝。

  当初她选濮阳,便是因为诸王太过无能,非但不能成事,反倒是拖累,倒是公主,养伤之时所流露细节,使她十分赞许,这是一个可以共同谋事的人。

  但公主再如何聪明、隐忍,能观全局,能成大事,都无法弥补她是女子这一短处。卫秀自信能将她扶持上位,可这兴许要花上她无数岁月,待到那时,时局剧变,物是人非,公主势必一日比一日更能掌控全局,魏国也必然一日比一日更难撼动。

  皇长孙便不同了。至多五六年,他便能在朝上占据一席之地,逐渐展现峥嵘,皇帝对诸子不满,必会看到长孙,皇长孙之父已不在,无人可与他掣肘,假以时日,皇帝恐怕会将他视为救命稻草,将皇位传给他。更要紧的是,皇长孙更易驾驭,她若能为郡王府中西席,便有足够时机使他彻底偏向于她。

  假使公主埋没于深宫,她近一年来为她所做之事,便无人知晓。投入长孙一脉,无疑最为明智。

  何况再未遇上公主之前,她本就是属意皇孙的。如今,不过是回到原路而已。

  理由再多,其实真正让卫秀动摇的唯有一件。她羞于承认,可事实,她因公主越发心软,她对公主的在意已如燎原之火,势不可挡。公主之爱,她之情不自禁,终有一日,会成牢笼,困住她的手脚。

  不若趁此,便做个了断!

  转瞬之间,卫秀便闪过无数念头。种种好处,使她动摇。然她非但没有寻见坦途的喜悦,反倒心如刀绞。

  皇帝笑吟吟的,似有无限耐心等她考虑清楚。他看似温和的目光死死盯着卫秀,不放过她眼中每一道光芒。可无论他怎么看,卫秀既无急于改弦易辙的迫不及待,亦无一心系于公主的抗拒忍耐。

  这倒是符合她深如寒渊的心计,她若将所思所想都现于面上,皇帝反倒怀疑她别有用心了。

  卫秀缓缓开口道:“可否容秀问一句,不知公主行错何事,致使陛下动怒至此?”

  皇帝摆了摆手:“此事与你无关,休要再问。”

  卫秀笑了一下,果真不再问了。

  殿中沉闷得很,他二人不语,便无人开口。窦回频频望向卫秀。卫秀心中挣扎。这么多年,她所行之事,素来不求最好,亦不求安逸,更不求快乐,只求正确,能使她在复仇之路上更进一步。她没有什么不能舍弃,她也不曾拥有过什么。

  可濮阳,濮阳不一样,她是她这十七年灰暗生活中唯一的亮色。当真面临抉择,她竟无论如何都无法狠下心去。

  又过一阵,卫秀仍未开口,心绪亦是不泄分毫,不骄不躁,不急不馁,好似已看透一切,又似胜券在握。

  皇帝忽然间,便有些烦躁起来。七娘仍在含光,倘若这卫秀果真是别有所图,能置身于危境,能舍弃名利,舍弃富贵,他所图谋,只怕不小,他势必留不得他。七娘虽深明大义,到底也是付出真情,他们父女,多少都要生隙。这倒无妨,天下要紧,朝局要紧,其余,无一不可舍。

  可若是如此,卫秀身后是否还有藏得更深的人物?他想要的,又是什么?

  这之后的事,竟比眼下,更为棘手。

  “长孙好学聪慧,必不会有辱卫先生声名。”皇帝再度开口,态度很是诚恳,但却不免泄露两分躁意来。

  卫秀抬眸望向他,见他眸底飞快划过的一抹急躁,电光火石间,层层迷雾像被忽然驱散。卫秀心中一片透亮。

  若真有心聘她为师,何必要等公主失势。这分明是为试探她!

  真是好一个诱饵。

  她若应和皇帝的话,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卫秀暗暗两声冷笑,心下却已得出应对之策,叹息道:“恐要令陛下失望了。”

  皇帝挑眉:“怎么?德文入不得先生之眼?”

  “倒与郡王无关。只是公主待我不薄,她现今不知因何陷于宫中,我且顾不上将来如何。”

  皇帝不悦道:“你不出仕,朕也不好逼你,今不过令你换个去处,你又是推诿。你之言辞,究竟是当真关心公主,还是只一推辞的借口?”

  卫秀平静道:“为何推辞?如陛下所言,我无心仕途,居何处与我有何差别?”

  “那朕便与先生坦言,濮阳今世都休想再踏出宫门一步!”皇帝眯起双眼,眼中怒火中烧,好似已对濮阳深恶痛绝。

  哪怕已肯定,将公主囚在宫中,是为试探她所做的局。卫秀的心仍是紧缩了一下,她深吸了口气,面上浮现出忍耐不住的怒意。可很快,她像是发觉眼下处境,再三忍耐,柔缓了语气,说道:“殿下本就该尽孝于陛下身前,留在宫中也没什么,可若是因罚,这未免不合情理。且父女之间,何事不可解?陛下何不与殿下详谈?”

  见卫秀句句不离公主,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皇帝心中渐渐安稳下来,但他仍不放心,再行试探道:“这与你无关。你已无栖身之地,东海郡王府你若不愿去,朕尚有皇孙数名,先生可也有意?”

  将皇孙摆出来,让卫秀挑选,这已是极大荣宠,且皇孙所系,乃是他们的父亲。

  卫秀仍是拒绝:“皇孙自有师友,不好轻易为我改换。我居公主府年余,今不能再住了,还请陛下容我再见公主一面。”

  几次三番的推拒,若是皇帝真心聘她为皇孙师,只怕此时要恼羞成怒了。

  幸而他不是。

  皇帝这时才显出真心实意的笑容来,道:“既然先生执意,朕便成全你一回!”

  说罢便转头示意窦回。窦回也随之喜上眉梢,弯身行了一礼,便朝外走去。

  片刻,殿门上的黑影便如潮水一般地退去。那些甲士无声无息地来,亦无声无息地散去。

  试也试过了,那赌他是输了,如此便该兑现许给濮阳的承诺了。皇帝饶有兴致地与卫秀道:“先生句句都有公主,不知为何对七娘如此在意啊?”

  试探完,就不是冷冰冰的濮阳,又是和蔼可亲的七娘了。

  卫秀心知肚明,也不拆穿。危险已消除,她也随着松了口气。她侥幸看破这是冲她来的,却还来不及潜下心去思索皇帝为何突然用濮阳试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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