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村摆弄了对方恋人眉毛半晌,睡熟了的家伙也没醒来——想必是昨天等自己那么久也是累极。纵然如此,“看上去似乎在梦里很不开心”的御幸莫名地让泽村生起了闷气,有心不想打扰对方睡眠,仍然气急败坏地伸出食指轻轻戳了戳御幸的脸颊。
他又将御幸抓着被子的手握在,把它重新放入被子里,然后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饿瘪了的肚子,准备起身去找找房间里有无食物可以填填肚子,却在准备松手的时候被人牢牢地反握,在掉以轻心时被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捕手猛地一下拉进了怀里。
“再睡一会。”
他额间落下一个浅尝辄止的轻吻,始作俑者睡意惺忪地命令了一句,用手强硬地帮他合上了眼皮后又闭上了眼睛。
“天还没亮呢。”
闭着眼睛说瞎话。泽村暗自腹诽着御幸说的话,微微抬起眼皮看了眼窗外。
天边颜色已由淡红变为深红,朝霞散去,阳光穿过窗帘斜s_h_è 入房间,在床上留下一道细碎的光影。他微微红了脸,重新合上眼睛,仍然能隐约感受到光线的入侵——把他黑白了三年的梦境都照亮了。
好吧,他满足地心想,那就再睡一会吧。
“我差点以为你昨天晚上所谓的‘今天把你的问题给解决了’的方法就是睡一整天。”
泽村惯用左手拿着木勺,撇了撇嘴后,才往自己嘴里送味增。
本来的早饭变成了午饭,而对面那个睡了十二个小时的人居然仍然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连连打哈欠,他翻了个白眼,“生活如此不规律……你稍微有点作为运动员的自觉行吗?”
“哦?是谁赖在我怀里直到肚子叫了好几声儿了才依依不舍地睁开眼睛?”
御幸托腮看着他,露出了他所熟悉的无赖笑容。
这么多年与这人斗智斗勇,泽村早知晓这种时候反唇相讥反而落了这人的套。他打定主意不要理这家伙,咬着勺子,拿起一旁的筷子,对着对方面前一盘玉子烧狠狠戳了下去——想象这是某池面的脸。
他有些忿忿地想,他还没决定以后到底要怎么办呢这家伙就这么蹬鼻子上脸的……如果……以后等假期结束,这个人回归到他自己所属的地方去,好似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结果两个人又陷入之前慢慢便疏了联系的境地……仿佛进入了既定的循环。
想到这里,泽村拿筷子的手微微一滞,口中温度恰到好处的玉子烧突然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仿佛自己咀嚼的是又一个以回忆为养分、平淡无常的三年。
“喂喂……你要默默一个人吃掉所有的吗?”
一双筷子夹住了他正欲指向最后一块玉子烧的筷子,他抬眸看见御幸一脸好笑地瞧着自己,单挑的眉毛上方已有抬头纹若隐若现,他猛地发现眼前的人的眼角不知何时起也有了细纹。
即使这个人仍然穿着没品的POLO衫、戴着老掉牙的框架眼镜,可他已然不是曾经那个敲着手套,说“把你最好的球投过来吧”的少年了。
泽村突然就歇了所有的心思,有气无力地垂手将筷子扔到桌上。
御幸却好似没有察觉到他的异常,津津有味地吃着从他这厢抢夺而来的食物,“那天和你通过电话之后,我想了很多。想到后来……觉得很有意思。”
“最初我遇见你的时候你是凭直觉投球的投手,而我是想得比较多的捕手。而在后来我们的感情里,我成了凭直觉恋爱的莽撞少年,而你却成了想得太多的敏感少年。”
“是不是很有意思?”一双温暖的手从餐桌对面伸了过来,牢牢地握住了他的。泽村被吓了一跳,抬头想要呵斥对方,却触及了一双灼灼看着他的眼睛。“我们居然是这么地……互补又相似。”
“我和你之间,哪里相似了?”
他想到自己一个人在洛杉矶时的胡思乱想,有些心虚地眼神乱飘。他仿佛觉得自己的小心思在这人的目光下无所遁形,只好干脆不去和目光灼灼的某人对视反而专注于饭桌上的食物来。他空着的手重新拿起筷子胡乱朝二人还未动过的沙拉挥去,也没看清楚自己夹住了什么便往嘴里一塞。
“喂!”
“……”他露出了苦瓜脸,把方才没看清楚的东西全部吐出到了盘子上,“这是什么鬼东西啊?怎么和纳豆一样黏糊糊的,太恶心了!”
“没来得及阻止你。这种时候你总是手速感人。”泽村哭丧着脸看向一脸无奈看着自己的御幸,嘴里满满是令他不舒服的味道与粘稠感觉。他手忙脚乱地正欲找自己的杯子,盛了半杯冰水的玻璃杯就已经摆在了他眼前。
御幸放下杯子,揉了揉他的脑袋瓜,“你怎么对这种事情这么不长记x_ing。难为你还记得自己不喜欢吃纳豆。”
他一把抓起水杯,“咕噜噜”地用白水洗涮口中的异味,噪音中对方轻若细雨的声音居然也能穿过空气、清晰到达他耳边,“你大二那年我们去烤r_ou_店……你第一次吃秋葵就吐了,还说这玩意儿和纳豆是一国的——我当时还特别纳闷地问你哪里像了呢。”
“有吗?”他茫然地第三次将水吞入后吐出在碗内,“我完全不记得了。”
“看看你现在的反应也知道肯定有了。”
“你为什么要把这种……我的糗事记得这么清楚。我还以为……”
泽村终于感觉舒服了些,不服气地朝一脸笑意的御幸还嘴,话说至一半却突然哑了声,愣愣地垂目盯着两个人现在仍然握在一起的双手——五指扣着五指,好像从一开始,它们就如此契合。
“你还以为什么?”
另一只手的主人此时收了笑容,单手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他还以为。他在心里慢慢地回答。心中只有木奉球、不可一世的御幸一也心里只装着那个站在投手丘上的泽村荣纯,以至于在他发现自己今后再也无法投球后,忘记去埋怨命运残忍地断送了他的投手生涯,而是首先惊慌地伤怀起似乎没了支点、他岌岌可危的爱情。
“很难过吧。”
御幸却是突然松了手,绕过了餐桌,搬了凳子坐到他身边来。
他重新抓了泽村的手放在自己手心,专注地看着他。“醒来之后看见的是令人绝望的苍白天花板,周围人都用‘真可惜’的惋惜目光打量你……自以为是的善意其实倒更像一把把刀,戳进你心里。”
泽村尚且不习惯对方的正经,装作嗤之以鼻掩饰自己的无措,“说得好像你经历过一样。”
“怎么说呢……你经历的那些,我也感同身受嘛!”
“那我只好遗憾地说你感觉错了!”
他粗着嗓子打断八成临时抱佛脚看了不少少女漫画,正逐渐陶醉在自己角色的恋人,不想承认自己竟然对这迟来的拙劣安慰而有些感动。
他避开对方的目光,默默地望向了窗外。
十月东京的阳光居然还是那么热情澎湃。
是不是阳光穿过云层后,在东京林立的高楼和熙攘的人群里来回折s_h_è ,卷入了更多的人世往来、爱恨情仇,所以拥有了都市所特有的车水马龙的烟火气……而最后落入他们的眼中,也比长野纯粹的日光更加难以言喻地灼热,热得仿佛他自己的脸都仿佛燃烧了起来一般。
他神使鬼差地开口,“那时的我,满脑子都在想的是——不能投球的投手……御幸前辈一定不需要吧。”
他突然想起六年前的夏天,隅田川的花火在深海一般的夜空骤然绽放,河面上倒映着响彻天际的喧嚣,所有稍纵即逝的落寞都没入水下。他和他十指相扣,唇与唇相碰,他看见粉色焰火掉落在了恋人的脸上和眼中,他感觉自己仿佛和那烟花一般——都无怨无悔地尽情燃烧起来。
然后他听见那个引导了他整个少年时代的声音温柔地响起。
“需要的既不是会投球的投手,也不是不会投球的投手。”
“需要的,从来都只是泽村荣纯一个人而已。”
第8章 合伞天
御幸一也的目光落在差点被挤出人群,一面拼命抓着自己胸前单反,一面颤颤巍巍举着手的记者身上,微微地颔首,立刻就有工作人员将话筒递给这个能提最后一个问题的幸运儿。
年轻记者抓着简易话筒的手还抖着,他感觉自己的手心源源不断地出着粘稠的汗,他并不急着提问,定定地朝前方台上三十岁的捕手望去。
他的眼镜在适才的推挤中歪了、在他鼻梁上摇摇欲坠,他一只眼睛透过镜片看不清御幸一也选手的五官和表情。但是不要紧……他想,他看着这名优秀的捕手从日本职木奉一路摸爬滚打到MLB,他所在的队伍第一年连季后赛都没有进,再到两年后的现在……一个再见全垒打为道奇球队捧回了暌违多年的总冠军。
他这么想着,不再看选手的脸,反而专注地盯着日光灯打下选手的影子——影子不像五官和脸容,会褪色。
他看见的,是一个十九岁、精力旺盛、野心勃勃的影子。
他深吸一口气,在心中打了无数次腹稿的发言脱口而出,“御幸一也先生,首先祝贺您和您的球队拿下了这一次比赛的总冠军。我无意侵犯您的个人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