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气,太后的气焰却更不小,随手将茶盏抛到地上,碎裂的响动彻底截住赵祯本想发难的责问。
“皇儿这是怎么了?是跟哀家说话该有的态度吗?”一掌拍到扶手,太后愤怒地站起身来,“要哄哀家,就拿出政纪来哄,那才更有效。莫非陛下以为哀家老了,不中用到听些娃儿幼嫩的说辞,就会自我陶醉不成?”
猛一甩袖,踱步到众人之间,尖刻又厚重的女音贯穿整个大殿,“陛下是先皇唯一的子嗣,年幼时哀家怕他寂寞,才允着你们陪他戏耍,不必太过拘泥君臣之礼。可现在已经不一样了。陛下不再是当年的太子,他已经亲政,是你们的君,你们的主子,你们要随时记住自己记住陛下的身份。这里是宫廷,不是让你们没上没下没大没小的杂耍班子!”
蓦然回头看向赵祯,眼波转动间,扫过正长跪难起的展昭。太后看似不禁意地慢慢绕着他走着,“有些人仗着陛下的宠信,便以为自己了不起了。是了,哀家已经还政于朝,在别人眼里和失了势的老太婆根本没什么不同,自然连最根本的礼节也不用守了。”
“母后,展护卫并没有对您不敬的意思……”
赵颖忍不住c-h-a嘴却被太后劈头骂道:“哀家这里说话哪容得到你c-h-a嘴?你身为公主不劝你皇兄保重身体好好休息,却跟来一起掺和。怎么,你也想来哄哄母后我,还是来兴师问罪的,啊?”
薛亮道:“太后息怒,公主怎么会有那个意思。”
“狗奴才!”一声厉喝,薛亮被吓了个半死。只见太后投了个眼色给自己宫里的大总官梁简章道:“掌嘴!”
梁简章领下懿旨走到薛亮面前,没有任何表情地便是一耳光打过去。一记过后,梁简章不由自主顿了顿,因为身旁的赵祯正用一种极怒的眼神瞪视着他。他正犹豫着,就听身后太后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才一下就手酸打不动了吗?简章,看来你也是该告老还乡了,是哀家误了你啊。”
梁简章浑身一震,抬手,噼里啪啦就是源源不绝的掌嘴声冒出来。薛亮不敢动,虽然痛得脸上的肌r_ou_不断抽动着,但他仍直直挺立在那里。他知道若是一动,不但自己的刑罚更重,连主子都要挨太后的批。
赵祯双手成拳,越握越紧。他甚至可以清楚感觉到指甲陷入掌心的痛楚。和他内心的痛苦比起来却不算什么。他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不能……不能……
身子一倾作势要冲出去,但他没能成功,身旁皇妹赵颖紧紧拉住他的手臂,身下,跪着的董太医按住他的膝盖。而那边,展昭用力闭了下眼,摇头。
可恶!
用力坐入椅中,赵祯恨恨甩开所有人的手。当然这一切没有逃过太后的眼睛。
太后不悦地挑高眉毛冷冷扫过众人,忽然高声道:“展护卫,你跟着包卿也有许多日子了,律法应该熟知一二才对。你告诉哀家,护主不力将落个什么罪名。”
展昭沉默不言。
这让太后笑起来:“看来这件事要私了是没有可能了。既然这样,就交到刑部去公正处理吧。”
刑部?
赵祯想大笑。执掌刑部的俱是太后的亲信。太后说一,他们决不敢说二,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公正?
赵祯终于按耐不住开口,话里自是夹枪带木奉:“母后何必多此一举。要杀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只要母后一声令下岂不更加方便?何必拐弯抹角绕到刑部‘明正典刑’?”
太后一怔,身子微微发起抖来,崇恩宫内服侍的大小宦官宫娥都知道他们的太后娘娘被气坏了。
“那么依陛下的意思,莫非是想交由开封府?”
“儿皇确有此意,不过怕母后会以展护卫是开封府的人为由把儿皇顶回去呢。”
“真是如此,皇儿真是了解母后啊。”银牙一咬,突然怒瞪向展昭,重重哼了声。展昭知道,陛下的蓄意庇护已把太后彻底激怒。只见她快步返位,坐下道,“皇儿说的不错,何必这么麻烦?哀家要杀谁就可以杀谁!”
“把他给哀家拖出去……。”
宽大衣袖甩向空中,修长的手指比杀人不见血的利器更叫人心惊胆战。眼见就要指住正中的展昭,赵祯突然一把将之握住,另只手意气一挥,几上杯壶全被袖风扫落,相继摔落在正欲上前的崇恩宫几个小太监的面前,砸得碎地有声。
瞠大双目,眼神失去原本的镇定,张皇地,惊愕地,连愤怒下的犀利、激烈竟也消失不见。太后怔怔不能言语。
不再是她所认识的乖顺的皇儿,此刻她面对的仿佛头被激怒的猛虎,爆发出王者不容人反抗驳斥的强烈气势。
“朕没有点头,谁敢乱动?!莫非都忘记了,朕才是陛下?!——”
太后的手被紧紧拉住,悬在胸前无法动弹。她看着赵祯,尊贵的面容渐渐浮出温柔的哀伤。
“是了,你才是陛下,我大宋的国主。哀家已经还政给你,哀家再也无权过问这些琐事了,不是吗?”手轻轻抚上赵祯鬓角的碎发,而后是脸庞。她柔声道:“哀家的皇儿已经长大了,已经不是那个初登帝位什么事都缠着母后问的小皇帝了……。”
疼惜的笑容似在缅怀着过去,太后的眼神令赵祯不由自主浑身一振。那在面颊间流连的掌心,仿佛要用它的温暖将别人的心软化去。
千头万绪在脑中计较,太后却没有给皇帝对自己不敬作出反应的时间,表情竟又突自变化,居高临下带有声色俱厉的苛责:“但是陛下真的以为没有了哀家这个天下就是你的了吗?”
“啪”的一声是一掌拍在空空如也的几上,又是一声“啪啦”,是小几被太后掀到殿心摔裂的声响。
“不要弄错了!陛下你的责任是治理这个国家,不是任意而为。祖宗的规矩、大宋的国法是定来做什么的?莫非是给陛下做人情的不成?!‘社稷为重、君次之’。这么浅显的道理陛下到现在都弄不明白吗?!”
冲到殿心,长长的宫服的后摆拖拉在地,像浪在滚动。
“这些人,”指了一圈侍卫,“吃着皇粮拿着俸禄,却办得什么事?!二十一个侍卫被杀,若他们够机警,会一点也没察觉?若不是这样,别说陛下根本不会受伤,刺客就连大内宫门都休想进得一步。”瞥向展昭,激烈突然被平缓的冷笑取代,“展护卫说责任不完全在他们身上……说得对,说得很好。‘不完全’三字用得恰如其分。既然是不完全,便说明他们仍有责任,不是吗?那哀家处罚他们有什么不对?!何劳你展护卫甘冒十恶不赦之一的大不敬之罪,对哀家指手画脚?”
“母后!”
“喔,是了,哀家怎么忘了。陛下一直说展护卫心胸宽广,是仁爱之人。呵,这庇护人的毛病一旦养成习惯,听到哀家说要人的脑袋,自然热血沸腾免不了要发作发作了。”讥讽一笑,太后又道:“展护卫的正义之心哀家是从不怀疑的。不过展护卫,哀家倒有一事想要问你。若是陛下当时真出了什么万一,展护卫以为哀家这样的处罚,是重还是轻呢?”
展昭始终保持沉默,顺着眼直直盯地上,不知在看什么,想什么。
“展护卫和陛下一样,心中都抱着侥幸的心思,以为既然没出什么事,自然不必重罚。可你们有没有想过,如若真出事,‘为时已晚’并不是嘴上随便说说就可以打发哀家的。社稷怎么办?大宋臣民怎么办?澶渊之盟以来,北边契丹虽然安分不少,但近几年新帝即位又在边关扰事连连,看来已起了穷兵黩武的念头。哀家敢断言,我朝一旦若是无主,契丹挥军南下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哼了声甩去袖子,转看众侍卫,道:“朝廷养着你们,不是为了让尔等在宫里当装饰好看来着,也不是要你们出事之后收拾残局的。什么叫防范于未然?不明白的就给哀家滚出去!朝廷要的可不是你们这群废物!”
怒气,惊雷般一阵响过一阵。即使‘雷音’不在,众人仍感振聋发聩。即使响动过后,仍没有一人敢发出一丁点声来。
大殿之内静得可怕,只有胸膛激烈起伏下吐纳的呼吸才让人深刻体会到什么叫作暗潮下的汹涌——汹涌的是一触即发的氛围,让人觉得压抑难耐。
赵祯起身,却见展昭正抬头看向自己。神情肃穆,没有一句话,只是对视,只有眼神彼此流动着,奇怪的是,赵祯竟明白展昭的意思。他又坐下,安静地,忍耐地。
“太后说得极是。”
打破僵局的一句,在大殿内响起。
猛然回头,太后看到的是荡开在展昭面容的那一丝浅浅微笑。疑窦地,太后慢慢走来,“展护卫真觉得哀家说的对?”
绕着展昭缓缓踱着步伐,仔仔细细观察着眼前的男子。仍是顺眼朝着地面,展昭的笑容也是那样柔顺虔诚,没一点造作。
“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后说的当然对。”
“那哀家要罚人,你也不会有异议?”
“太后要做什么自有太后的道理,臣如何能有异议?”
“就算哀家要杀了……。”
忽然抬头,却没有任何激烈的动作,展昭终于直视太后双目:“太后娘娘不会那么做的。”
“为什么?”
“因为,太后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所要做的是什么。”浅浅的笑容,总让人错觉能够蛊惑人心,“之前臣冒犯太后,完全因为怕陛下安危不明之下太后爱子心切,真会要了这班侍卫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