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的话语牵出思忆无数,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深夜溜到太后寝宫发觉案头烛火仍亮着,于是他趴在窗台看着母后批阅着堆成小山似的奏折。不知不觉间睡着了,再醒来已是四更天,再看里头,母后竟仍维持同一个姿势,一本接一本。
帝王的辛苦,从他亲政后便尝到了,光是多如牛毛的奏章就能将人磨得精疲力竭。如果这就是权力,未免变相得太过好听了,说是枷锁亦不过分。所以他不懂,母后为何会对这种负担如此热中?那些争权夺势的高官重臣在他眼中简直可笑。世人多为人缚,这些人却是缚人又自缚。
“朕承认你说的对,在教导朕为君为帝的方面母后的确做得无懈可击。可是你不懂,这不是朕要的,朕想要的是个温柔的母后,是个像柴郡主那样能疼爱我关怀我的母后。”
展昭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懂的其实是陛下啊。陛下想要的,太后其实都考虑到了,也都给了陛下,只是陛下从来都没有发觉而已。”
赵祯眼露困顿之色,“你有这么一说,朕倒真的不懂了。”
展昭道:“仔细一想,如果太后真的对陛下广布眼线,臣等那么多次偷带陛下出宫,太后不会不知晓而柴太郡出入宫中看望陛下,若没有太后的首肯,怎可能如此频繁?说不定郡主对陛下如此关爱正是应了太后的请求,因为太后不是很懂得做慈母的方法,不是吗?”
赵祯怔怔难言,展昭所言的可能竟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如果真是如此,如果一切母后都知道,甚至真的是她为自己找来的柴郡主,那么他实在是……。赵祯焦急地拉住展昭道:“真有这种可能吗?”
“臣不知有没有这种可能。臣只记得有一夜晚上,臣偷偷带陛下回宫,刚将陛下送回寝宫打个弯便见太后一脸严肃地站在那里。臣很紧张,以为太后看到刚才的事,正等着太后处罚,哪知太后却说:‘只要做好本分,哀家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记住,陛下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无论宫里宫外都是。’说完便离开了。事后回想,太后应该早已知道。”展昭沉思着,又道:“换一个角度想,太后并不是要那小太监监视陛下,而是派他去打听陛下的伤势如何,没有想到却听到了陛下的那些话,想到一番心血陛下不能为体恤,又想到陛下隐瞒了之前被行刺的事,不免怒火中烧,才有的这后面的事。太后或许不够温柔,然太后毕竟是陛下的母亲,有哪一个做母亲的可能漠视自己儿子的生命于不顾呢?……现在想来先前救了微臣的或许不止陛下,还有太后。试想,太后乃一国之母,统辖后宫,这种杖刑的把戏怎能逃得过她的眼睛。她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啊。”
思绪被搅乱,各种想法各种可能穿c-h-a交错,剪不清,理还乱。好半晌才平复过来,赵祯脸上出现一种特别的深沉。“朕想……等一下就去向母后请安。”他突然握住展昭的手,用力的紧紧握住。“不过朕还是要谢展护卫你,如果没有你的心细如发,没有你不计前嫌对人的宽厚,没有你点醒朕,朕说不定会浑噩一辈子,身在福中不知福。”
起身,突然灿烂的大笑,先前的愁云惨雾仿佛已一扫而空。赵祯道:“碳烧得差不多了,朕去让小薛再加一些,顺便去催动催动董太医的那把老骨头。”
正要往殿门去,突然浑身一麻,接着一股巨热涌来,烧得浑身发烫。赵祯踉跄一步,仍想往前,巨热却突然转为了刺痛。他哀号一声便倒到了地上。
展昭大惊,慌忙下床扶住赵祯:“陛下!陛下你怎么了?!”
“好痛!又热又痛。展护卫……帮帮朕……好难受……。”痛得说不下去了,赵祯紧咬牙关,只能抓住展昭手臂,用眼神求助。
情况来得突然,把过龙脉亦是一切如常,弄展昭不明就里满头雾水,惟有放声大叫“来人”,把薛良引了进来。薛亮见状也是大惊,手忙脚乱地同展昭一起将赵祯弄上床,然后急急忙忙地去找董太医,独独留下展昭照看。
见赵祯实在痛苦难熬,于是伸指点中其睡x_u_e,这才让他安静下来。展昭想为赵祯将额头汗水拭去,左手被赵祯紧抓着,展昭将之轻轻掰开,却见其掌心有异,仔细看去竟是一颗玉米粒大小的赤砂痣。展昭顿时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赤炎砂’?!”
第13章 (十三) 决议
偏殿,门窗幽闭。殿外守门的小太监打了个哆嗦,抬头看去,只见天色灰暗,y-in云密布。却不知,殿中内室也是y-in云笼罩。
将赵祯的手小心放好,董太医不及收拾医具,已被薛良拖到一旁询问情况。董太医摇了摇头道:“实在看不出龙体有何异样。老夫什么方法都试了,就是探不出陛下体内有毒。”朝展昭道,“展护卫,你真能确定陛下是中了毒吗?”
“应该不会错。‘赤炎砂’是一种奇毒,并无任何毒类的特征,即使以银针探之,也不会发黑。‘赤炎砂’每隔七日发作一次,发作之时身如火烧又热又痛,倍受煎熬。等到了七七四十九日,侵遍全身,才真正汇聚成毒致人丧命。而‘赤炎砂’唯一的表象是中毒者掌心会浮现出一颗赤砂痣。”说罢,瞟向赵祯左手。
董太医摸着胡须思忖道:“如此奇毒,老夫闻所未闻,展护卫又是从何得知的?”
“不瞒太医。家师与雪城派掌门是至交好友,我更是亲眼看过此毒发作的情形,所以适才一见陛下症状和掌心那枚赤砂痣,展昭才有此断言。”
薛良闻言大喜,双掌合十道:“陛下真是鸿福齐天。既然如此,展护卫你快些赶到雪城派把药求来便可以救陛下了。”
展昭沉吟了下:“要解‘赤炎砂’不但需要独门解药,还必须由雪城派会解此毒之人运以特殊心法以真气打通玄关方可彻底解除。若无法请人到来,亦无济于事。”
“这么麻烦?”薛良嘟囔。
董太医c-h-a道:“薛公公,现在不是嫌麻不麻烦的时候,最重要的是考虑如何才能救得陛下。
薛良点头赞同,见展昭一脸沉思,忍不住问:“展护卫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发生了这样的状况,是不是应该报知太后知晓。”
薛良闻言大惊:“你疯啦展护卫?!若是让太后知道了,还不立刻摘了你的脑袋。你忘了你那三十廷杖是怎么挨的了吗?”猛然发觉自己喊得太过大声,忙打开内室的门向外张望了下,确定外堂无人才又将门阖上。他道:“你以为小的是为了什么才威吓门外那几个小太监守口如瓶的?谁都知道陛下向来器重你,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太后杀你?陛下先前为了救你已经和太后闹得不欢而散,再来那么一次,岂不要撕破脸了?”摸了摸面颊埋怨道,“我还不知又要挨几个巴掌。所以拜托你行行好,别再害人害己了。”
“诶,薛公公,你这就不懂了。展护卫可是一片好意。”董太医道:“纸终究包不住火,尤其这宫廷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发生这么大件事,不管怎么瞒也迟早要落进太后耳中。到时给按上个知情不报的罪名,别说展护卫了,你、我都是死路一条。”
薛良张大了嘴巴,吓得说不出话来。
“薛公公不必担心。在没救回陛下之前,太后娘娘还不至于冲动到杀了我,毕竟去雪城派求药的责任展昭是一定要担的。而往雪城派一行关乎陛下安危,需好好权衡一二,所以早些报知太后,请其定夺也好。”
董太医望了眼展昭,满目感激。其实他是知道的,展昭之所以急着把自己往虎口里推,完全是为了让他们这些人撇清关系。的确,如果展昭最终能救了陛下还好,要是出个万一,所有搀和其中的全都必死无疑。他虽然感激,却不象陛下有代为担当的能耐和勇气。行刺后宫中大乱,当查看了陛下肩头的伤势向展昭询问却被告之陛下乃是替其挡下了这一镖之时,他心中顿时涌起千般思潮。作为一国之主可以做到为他人不顾生死的地步,陛下和展昭之间早已不止君臣关系那么简单,似乎另有更深厚的感情在里面,至于是什么,那自是年轻人的事了。他毕竟是老了,上了年纪的人总是比较懂得明哲保身。
董太医沉声道:“要报知太后的话一定要快,慢了,等陛下醒来,就来不及了。”
薛良闻言点了点头,打算出内室到殿门口嘱一小太监往崇恩宫禀报,才转个身便听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来。“什么事等朕醒了就来不及了?”
回头,见赵祯捧着额头正挣扎着坐起,薛良惊喜得忘了原本要办的事,赶紧奔到床边服侍,一边,应着赵祯的问话将先前的谈话巨细无遗说给赵祯听。待他说完,赵祯已坐到了书案后的龙座上,回过神来。他木讷地望向展昭,视线仅那么一触,便见展昭前袍一撩欣然跪下。
赵祯一愕:“这是做什么?”他居高临下,展昭却把头压得极低,几乎看不到表情,但他总觉得自己似乎隐约能感觉到展昭的心思。
是因为让他受伤一事而在自责吗?
表情不由缓和下来,另起一种矛盾的情绪在眉头揪成一股。
说实话,他已经不知当时自己一时冲动扑去救人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展昭为此吃了不少苦头,而他更没想到事态会发展到引火烧身的地步。现在他纵使对那些刺客有着满腹的恨恼,亦发作不出来了。毕竟,他是为了帮展昭,如果颁下圣旨彻查到底而让中毒之事曝光,累展昭再受罪责,他的所作所为连同那份心意岂不都成了笑话?
他想,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心里有了了然,年轻的帝王抬手道,“起来吧。”